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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玉娇玉娇 /阎连科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5-25 11:24
标题: 玉娇玉娇 /阎连科
玉娇玉娇 /阎连科
作者:阎连科
第一章

  二姐有了对象,娘对大姐说,不行的,得让她换一个。大姐说你别管了,娘,我来劝她。
  这样说的时候,是仲秋的一个上午,日头很高,秋风很黄,院里有只母鸡咕咕叫着,娘从鸡窝抓出一个鸡蛋,半扔半搁放进蛋筐,把筐里鸡蛋砸破两个,快步朝院外去了。
  二姐的对象是位高中生,长得极为清秀,为人也极是文静,村里姑娘多半都爱他。二姐和他同车去过一次县上,回来又相约到镇上看过一次电影,这样就都好上了。有次,他们同去责任田里做活,在梁上手拉手走路,不小心被村人见了,事情便真相大白。家里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娘,那天她正在门口淘麦,邻居从她面前摇过,说:
  “哟,嫂子,你家老二有了对象。”
  娘直起腰来。
  “别瞎说。”
  邻居淡下脚步。
  “没瞎说。”
  昨黑,罢了夜饭,二姐说我去东村听瞎子说唱了,娘说你去吧,在家里也是闲着。二组去了,娘撇弃锅碗,猫在二姐身后,一步追着一步。那时候,月光水明,秋香气漫浸一地,村人们都闲散在自家门口。娘绕过村人们的眼,到梁脊一看,果见高中生在那候着二姐,于是,娘便抓紧二姐手腕,将二姐领了回来,整整开导一夜。今上午二姐下地前,把锄荷在肩上,走到门口,又闪回头来说,娘,我的事情我来管,你少操闲心。
  娘近五十岁。多年以前,她说觉得自个入洞房的脚步走快了,当初是迟缓一步,几十年的家道,也许会十分殷实。我本来是要嫁给西村一户姓张的,娘说人家那边地广土肥,粮食年年有余,光景很好过的。可在镇上赶集,碰到你爹年轻利落,还是队干部,他问我思不愿嫁他,我说我再有半月就出门到西村去了。你爹说新社会你想嫁谁就嫁谁,谁也没有权力包办。我说你们村日子咋样?你爹说新社会还能饿死人?粮食不够吃了国家给,吃不完了给国家,过日子根本不用愁吃穿。我说西村那边婚事东西都准备齐毕了。你爹说新社会破除迷信和封建,时兴新事新办,我一天都能把办婚事的东西准备完。你爹是在会上学过理论的人,话都是政策上的话,很能吃掉人的心。这样,我扔掉西村,不出半月就和你爹进了洞房。谁知道,开始日子还见些光明,生下你们仨孩娃,村里就开始闹革命,你爹便带着证明出去讨饭吃。大是活着出去的,死了回来的,吃了武斗的亏。自你爹死,十多年家境凄荒着。可人家西村姓张的,解放后家里就没断过馍吃;那当儿我要嫁到西村去,你姊妹三个自然日子也好过。哪还用你大姐穿我的旧衣裳,你穿大姐一递一换轮下去,不能穿了还要纳鞋底……
  这都昨儿的夜话。前年大姐找对象,娘也这样说过,很见效的,轮到二姐,已经不行了。
  娘说:“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
  大姐说大姐说:“我要好好劝她。”
  娘说:“眼下我去地里把她叫回来。”
  大姐说:“你去吧。”
  娘一出门,大姐收拾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二姐和娘从门外走回来,院落里已是一片明亮,日光晃下一地。娘进上房做事去了。大姐给二姐递上一张板凳,姊妹俩便对面坐下。
  “找我回来有事?”二姐问。
  “听说你在邻村找了一个对象?”大姐也问。
  “是找了一个。”二姐答。
  二姐:“说吧。”
  大姐:“他家几口人?”
  二姐:“老少八口。”
  大姐:“娘呀…住几间房子?”
  二姐:“五间。”
  大姐:“挤死了……瓦房?”
  二姐:“草房。”
  大姐:“还草房…他是老几?”
  二姐:“老大。”
  大姐:“大是大穷,小是大富……有爷有奶?”
  二姐:“爷、奶、娘都在病床上。”
  大姐:“不行的…他给你买过啥?”
  二姐:“那次进城我给他扯过一条裤。”
  颠倒了广大姐说全都颠倒了,自古哪有女方给男方买衣裳。大姐拉着二姐朝厢房西屋去。西屋里摆了大姐的床、大姐的箱,大姐的用品。大姐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七条裤,八件上衣,五条围巾四双皮鞋,还有别的。衣裤是料子,围巾是纯丝,皮鞋都是羊皮、高跟。二姐说在咱这穿不上这号鞋。大姐说穿不上放着,都是东西。东西摆了一床,一床都是花颜色。日光从窗里进来,在那颜色上跳来跳去。待二姐眼睛满了,大姐又从箱底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个戒指便亮了出来。
  “是真的?”
  “纯金。”
  二姐把戒指在手上戴了一阵,卸下,放回盒去,软软坐在床上。大姐把东西收拾起来,装箱时对妹妹说,想要哪一件你就拿去。
  “我想要金戒指。”
  “不行,你要别的。”
  “我就要戒指。”
  “让你对象给你买。”
  “他家穷得叮当。”
  “那就和他吹。”
  “我看上了他人。他人好。好人品。”
  “人品顶吃喝?”
  “不顶。”
  “就是嘛,人品不当饥也不当渴。”
  “我俩在一块有讲不完的话。”
  “话是人找的,听姐的,和他吹。”
  “不!”  

第二章

  大姐的对象是块好料,家境殷实又富足,住在镇上二道街,高门楼,瓦房院,地上糊着一层亮水泥。整个院子,象是大城中的小机关,小镇上的大机关,且各房窗台上,都摆有一盆两盆兰花、仙人球、指甲草,啥儿啥儿的,把院落映衬得极文静,知道的,说这就是大姐的对象家。不知道的,说这大概是镇长家。
  大姐寻了这对象,娘就很满意,说大姐总算给家里争了一口气。去年冬天快过年,四邻五乡煤紧张,手里有钱也难买到煤。河南洛阳这地方,有那么几个县,自然资源极差劲,有山没有矿,有坡没有树,弄得煤和柴禾都极缺,庄稼人连麦秸秆儿都要烧,所以过年过节,老百姓们都要千方百计买上两担煤。煤是从几百里外的高山煤矿运来的,不知在矿上买着啥价钱,反正在镇上卖着一斤三分钱。三分钱一斤你还买不到手。大姐的对象是煤站的会计,因了大姐这对象,家里烧煤问题解决了。还说去年年前那件事备家为买不到黑煤,有的把椽子都劈开垛到灶房口,可忽一日,有人从梁上下来对娘说,你家大女婿带个汽车进出了,给你们家捎了两千斤煤却在梁脊上。娘和大姐到梁上一看,真的见路边堆了一堆煤,就一担一担往家挑。
  挑的过程中,发生一件事。
  家里的宅基地,原是三分四厘五,去年垒院墙,靠路边那面院墙朝外滚了滚,多占了公家一墙地,变成了三分六。村里清理宅基地,一定要让院墙重扒掉,把吞掉的一墙公地吐出来。
  “不象话,”村长说:“春节前扒掉!”
  “村长,”娘说,“就这么一墙地……”
  “一墙地不行!”
  “你就高抬一下手……”
  “在你家门口抬了手,到别家门口我抬不抬?都抬了我这村长还当不当”
  “村长,垒堵院墙不容易……”
  “你以为我这村长当着就容易?扒掉扒掉!”
  还没来及扒,大姐的对象把煤运来了。那时候,日头明明晃晃,煤在梁上闪着黑色的光,村人们从那煤前走过去,都恨不得把煤装进自个眼睛里。不一会,就有五户人家,来求娘先借一担煤,把春节顶过去,过完年还钱还煤都可以。不消说,因为女婿有了煤,因为煤才有人来求娘。一个寡妇家,一辈子都是求着别人做事情,忽然间,别人也来求她,娘就满口应承下。
  “别说还不还,挑走一担就是了。”娘说。
  大姐横了一眼娘:“你可真大方。”
  “都是左邻右舍的……”
  “你以为这煤来的容易呀!”
  “说不让还人家就真的不还了?”
  “无论还不还,这煤不能朝外借!”
  “你咋了?”
  “不咋了。”
  娘惊愕,立在路中央,不知女儿为啥要生气。
  大姐径直挑着煤担从娘身边擦过去。
  大姐当然要生气。自个对象能慷慨把煤运到山梁上,大姐是做出牺牲的。当初大姐对对象不满意,嫌他长得丑,且左手还没有大拇指,小时候被一头母猪咬掉了。找这么一门亲,本身大姐就觉吃了亏,且刚向对象点头同意那晚上,大姐的对象就动手摸了她,亲了她。这件事大姐很后悔,总觉得是该入洞房以后才有的,可他偏偏提前动手动脚。当时大姐很想把他手脚挡回去,可不知为啥儿,他一挨了她,她身上就发软,就没能把他挡回去。幸亏他的胆量小,胆量大连大姐的关键部位大概也摸了。事后大姐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这样没骨气,不能这样白白让他占便宜,以后就不让他摸了,不让他亲了。坚决不让了。除非有事让他办,比如大姐在镇上看上了哪双鞋;比如大姐想请他帮忙办件啥儿事,没人时才会让他解那么一口渴。为了这堆煤,大姐差一点失了身。那一夜大姐去镇上看古戏,为了抢个好座位,后晌就到了对象家。
  “来啦?”
  “来看戏。”
  “我夜里不能陪你去,煤站要结帐。”
  “我和咱娘一道去……站上有煤吗?”
  “不多……你家煤又烧完了?”
  “要过年了,你该记住给我家送点煤。”
  “回头再说,我急着上厕所。”
  大姐的对象就上厕所了。接下来是吃饭、去看戏,没机会单独和他说煤的事,直到散戏回到对象家,大姐到了他的屋,才又扯到煤的事。
  “到底有煤没有煤?”
  “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没有。”
  大姐知道对象心里不畅快,嫌自己总是讨东又要西,也就不言声,在他屋里瞅了瞅,从墙上摘下他一件脏衣裳,端个脸盆到院里乘着月光洗了洗,回来把湿衣裳晾起来,脸上也一样摆满不畅快。对象过来拉她手;她一下把他的手扔到半空里。
  “规矩些!”
  “吵啥儿,小声点……”
  “怕人听见你就规矩些。”
  “我又没说不给你家煤……”
  “好象我家离了你就不烧煤做饭啦!”
  “过两天我就把煤运到你们村头上。”
  “好歹一个女婿也是半个儿。”
  “要多少煤?”
  “五百斤也才能烧一月多……又过年。”
  “运两千斤不就完了嘛。”
  说两千斤的时候,他朝大姐身边靠了靠。大姐本意是要五百斤,看对象有意多给些,才说了五百斤才能烧一月多,不想对象一张口就说了两千斤。大姐感动了,心软了,过去笑了笑,说煤紧张,一千五百斤也行。他就一下把大姐揽怀里,动了手脚,说最少得给两千斤。两千斤煤得六十块钱,大姐就没有阻拦他,任他摸了去。后来大姐想拦他,他又说过年了,得给大姐买一套料子衣;再后来大姐又想拦,他又说你娘操劳一辈子,下次去洛阳,无论如何记住给你娘买个羊皮袄。大姐就终于抵抗不住了,想由你摸去吧,可就这时候,煤站有人来敲门,大姐一折身,整着衣裳把门打开了……
  大姐当然对这煤要看重,这两千斤煤差一点让大姐不再是黄花闺女了。
  大姐挑着煤担朝前走,路边的小树一棵一棵朝她身后靠。想着为要煤那晚自己受的辱,吃的亏,脸上一阵一阵热。就是这时候,大姐听到迎头来的一句话:
  “哟嗨,这煤可真好!。”
  大姐抬起头,村长横在路当央,两眼明明亮亮瞅着大姐挑的煤。大姐朝村长笑了笑,说村长,忙啥儿?   
第三章
  大姐替二姐看上了一户好人家。这户人家住镇上一道街,那男人三个月前结过婚,两个半月前死了媳妇。媳妇是出门遇上车祸的,人死了,留下满屋家当。且一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跑衣裳生意,家里钱多得如秋天树叶,黄黄爽爽,到处都是,枕头下边有,箱子角里有,穿衣镜后边有,床下边地上扔得有,老鼠洞里说不定也会有……
  有钱,就是没女人。
  大姐决定把二姐引去见一见。
  这是一个好天气,日头高悬着;地上四处黄。赶集人一早从梁脊走过去,脚步声敲打在家里的门窗上。娘先起了床,到大姐屋里说,去镇上你还去不去?看你为你妹的事一点不上心!大姐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到院里斜眼看看天,走入对面厢房屋,晃醒还睡在床上的二姐说,陪我去镇上赶个集,今儿县剧团还在镇上唱。
  二姐说:“我今儿腾不开身。”
  大姐说:“你陪我一趟,我让我对象给你买双羊皮鞋。”
  二姐说:“真的腾不开身。”
  大姐坐到二姐床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陪那高中生去给他娘看瘫病,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去了,他和他兄弟一道去。
  二姐从床上折起身。
  “真说不让我去了?”
  大姐正着脸。
  “不信你问咱娘去。”
  二姐开始穿衣裳。
  “我陪你去你给我买个打火机。”
  大姐睁大眼。
  “干啥用?”
  二姐弯腰去穿鞋。
  “他爹六十岁了,吸一辈子烟都是用火镰。”
  大姐把自己竖在妹面前。
  “谁爹?”
  二姐乜了姐一眼。
  “看你凶的……我对象的爹!”
  大姐忽然又笑了。
  “走吧,别说打火机,买个火车也不难。”
  二姐陪大姐去镇上,姊妹俩洗过脸,吃过饭,踩着日光上了路。梁脊土道上,乡下人从四面八方来,朝着一个方向涌,挑的挑,提的提,一路上都流动着急匆匆。男人们大都原计原汤水,多半穿黑、穿灰色,不修脸面不换衣,只那些年轻小伙子,两手闲着,换一身学生蓝装,在路上对着姑娘指手又划脚。大姐二姐是详详细细梳了头,详详细细换了衣,并肩朝着镇上去,步子细碎又细碎,在梁上说说东,扯扯西。秋天的薄香薄凉从姐们鼻下流过去,山雀在头顶树上啁啾成一团麻。远处田地里,玉蜀黍已长到半人高,绿绿翠翠一大片。这风景叫人心里极熨帖,熨帖了大姐就和二姐要说知己话。你到底看上了高中生的哪一点?大姐说,是我打死都不会嫁给高中生。我不知道看上了哪一点,二姐说,和他在一起,身上就轻快,反正就想和他在一块。大姐嘴角挂上笑,说你是井里蛤蟆没见过大天下。二姐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姐妹俩这般说着,笑笑闹闹到镇上,大姐把二姐领到煤站大门口,让二姐稍等一阵子,自个进去找自个对象了。
  大姐让她对象去给那死过媳妇的男人说一声,说二姐今儿要到他家去。她对象从会计室里走出来,和大姐并上肩,大姐朝前走几步,猛地立下脚,惊着叫一声,说啊呀,完啦!她对象忙也
  跟着立住脚,问说啥完了,大姐一脸懊悔的灰颜色,说我来赶集
  上下换了一套衣。换就换了嘛,对象说,出门有谁不换衣裳呀。娘
  让我给她扯个布衫儿,我自己也想买几样小东西,大姐说,可钱
  包还在那套衣兜里。
  大姐对象便默着不说话。
  过来扯起对象的手,大姐说,算啦,啥也不买啦,走,妹还在门口等着哩。
  大姐的对象少个手指头,大姐一扯起他的那只手,他断指的地方就痒痒,脸也跟着热起来,仿佛自己少了手指便对不住大姐了,于是就把断指从大姐的手中挣出来,
  “得多少钱?”
  “要买……乱乱杂杂总得几十块。”
  “那就先从公款里抽上五十块?”
  “这样总归是不好。”
  “月底把我工资扣下就算了。”
  “我还想给你扯条裤子哩。”
  “就算了吧……”
  大姐的对象又回身到屋里,从抽屉里数出五十块钱来。大姐接下钱,挎着她对象的胳膊走。煤站很多买媒人,大姐脸上没有红,倒是她对象不好意思了。这人多,对象说,大眼都盯着咱们俩。大姐把她对象的胳膊放过了。放过了大姐就对她对象说,我就是要人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就怕人说咱俩不般配。
  大姐的对象脸红了,他又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大姐说:
  “拿去。”
  “够了。”
  “宽备窄用。”
  “咱以后还要过日子。”
  “替我给老二买双皮鞋啥儿的。”
  大姐又接了她对象三十块。
  到煤站大门口,大姐的对象和二姐说了几句家常话,就独自往一道街上走去了。大姐领着二姐去街上逛商店,逛小摊,在人群中挤来涌去,还给二姐买了两根儿从县城运到镇上的奶冰棒。一根儿五毛,两根儿一块钱。二姐吃完了,说这冰棒就要一块呀。大姐说,是牛奶做的哪能不要一块钱。早知道一块钱,还不如去谁家找一碗井水喝,二姐说,吃一碗羊肉泡馍也才八毛钱。大姐没说话,在二姐身上拧一把,就去饭店给二姐买了一碗羊肉泡馍。吃完了,大姐领二姐到了自由市场。自由市场是专卖衣裳的,那衣裳是洛阳人从广州买过来,又卖给镇上的小农贩,花色、款式、布料,都是城里人几年前不消再穿的,挂到这镇上,却显得处处都是新。新得使自由市场都如水洗一般净,人人脸上都有一层红颜色。   

第四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夜里月亮如一团薄冰悬在天上。罢了夜饭,娘从箱里取出二斤洛阳月饼,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给家人各分一个。二姐吃了,说让我再吃一个,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这时一掌打过来,二姐又把手缩回了。
  娘说:“天天说你的对象好,过节都舍不得送一斤月饼来!”
  二姐一阵没趣,从屋里出来,竖在院当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里阴阴的凉。从大门望出去,对面山梁明明净净,玉蜀黍地里黑色摊在月光下。没有庄稼的荒坡,如一块银灰的绸布斜斜挂在山梁上。村落里有狗的叫声,有村人们谈笑声。有人在一遍一遍挑捡月亮里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阵圆满月,慢慢朝门外走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给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机。
  高中生家住在后村第三户,老门老院,房子旧得似乎要倒塌,可总也不倒塌。他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二姐到那槐树下等一阵,等来一个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中生叫到了槐树下。高中生见了二姐,脸上贴着不高兴。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把高中生的脸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高中生问。
  二姐听了不顺畅,说:“没事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没事你上街闲逛吧。”
  这时候二姐问一声谁闲逛,说我去给你多买下个火机就好了;再或高中生问一声你那天说好去陪我娘看瘫病,为啥又陪了你姐去赶集,这样就没事情了。可偏偏二姐和高中生都没这样说,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顺口说的那句话儿上——大姐说给你说吧,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陪他去给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事情就这样,高中生说二姐,没事你上街闲逛吧。二姐噎着喉咙,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阵,把捏在手里的打火机丢进口袋里说:
  “就闲逛,你咋样?”
  “我敢咋样你,”高中生说,“我家这么穷,你家日子那么好,巴结还巴结不上哩……”
  二姐生气了。
  “我家日子好也没靠你家一个月饼一分钱。”
  高中生喉结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着三个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该拿一斤月饼来看看我爷、我奶和我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没拿一块月饼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爷奶年纪大,是你娘的年纪大?”
  二姐用牙齿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纪大就该我先去看?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讲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门口,就是不朝屋里去。”
  二姐要说啥,没能说出来,把目光从高中生身上移开去,车转身子就走了。走出十几步,到房后的庄稼地头上,从口袋取出那新买两天的打火机,一扬手,扔进了玉蜀黍田地里,然后回过身,朝老槐树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二姐心里就惬意,就知道高中生心里装着她。二姐就怕自个走了,高中生转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还站着,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见一家泥屋小卖房的窗口还开着,有人正手从那窗口买东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机是二块七毛钱,钱还是大姐从一把零钱中一分一毛数出来的,使到小卖房的窗口买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机的地方走。
  二姐实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树下,要那样二姐就打算告诉高中生,让他回家等着她,她去买二斤月饼就来看望他爷奶。可二姐走回来,那槐树下荡荡空空,连个路过的夜猫都没有。月光星星点点落在树荫里,象谁在树下撤了一把硬币钱。这一半下,二姐心里也空了,忽然觉得不该走回来,以为走回来就是输给了高中生。可是既回来了,也没必要再回去。二姐开始点着火柴去地里找那打火机。那打火机买的时候是两块七毛钱。
  玉蜀黍地里有一种杂声音,象夏天正午时有河水从村头流过去,嗡嗡闷闷,又清清脆脆。二姐划燃火柴,钻进扔了打火机的那片蜀黍地。地里杂草很厚,不知是谁家的责任田。懒死了!二等奖姐骂着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凉又痒,使她浑身一哆,火柴就灭了。地里立马凝出一块黑暗,无声无息,待她又划着一根火柴时,那打火机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机,二姐迟疑着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门口。
  “哎——蜀黍地里有头猪,”二姐唤,“把庄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们家里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里。
  “我们家的猪在窝里卧着哩——”
  二姐对着高中生咳一声。
  “那猪咬的庄稼地就是你们家的责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着不动。
  “让它咬去吧!”
  二姐气了,咬咬牙转身要走,高中生却朝大门口挪了几步。
  “你出来。”
  “干啥?”
  “我有事。”
  二姐说完,朝田地头上去,高中生就紧跟身后。一条小路牵着他俩,直把他俩牵到树后麦场上。那儿月光水似的浇了一地,风在场上飘来飘去,蛐蛐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流动。高中生一踏上麦场边,就说二姐有话你说呀,又不做啥怕见人的事。
  二姐立住了。
  “我在镇上给你爹买了一个打火机。”
  高中生把打火机接过来,在手上看不看,二姐以为他要试着打几下,可他没试就装进了口袋里。二姐说你试试,一打一着火。高中生说有啥试,象我们这家有了火机也找不到汽油用。你怎么啦?二姐说,我又没嫌你们家里穷。高中生用鼻子哼了哼,说嘴里不说心里这么想,不这么想第一次给我爹买东西就拿一两块钱买这么个打火机?好象两块钱就把我爹打发了。
  “你给我娘不是两块钱的东西也没买!”
  高中生从口袋取出一团白手巾,打开来露出一个黑发网。高中生把发网递给了我二姐。   
第五章
  二姐回的晚,娘和大姐就不安,不消说都知道她是和高中生呆在一处。去找她回来,娘说,死不要脸啦。去哪找?大姐说谁知道他们钻在哪,齐腰深的玉蜀黍地。娘看差不动大姐,便叹口长气,独自出门到村头、村后、梁脊等背人地方找,来回走了一大晌,也没见二姐在哪里,想仰起嗓子唤,又怕人听见,说二姐那么大的闺女深更半夜不回家,成什么体统啊!于是就只好回家坐在房里等。大姐坐在娘对面,看月亮偏天了,便伸腰打哈欠。
  “我睡啦。”
  “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到底咋样儿?”
  “要不是我有对象,我准嫁过去。”
  “听说他结过婚?”
  “不结过婚人家能看上咱这号人家呀?”
  “你再设法劝劝你妹子。”
  “从没见过象她这么死心眼的人。”
  “那大也真是……说不定上次给你妹子一笔见面厚礼她就动心了。”
  “人家又不仅……妹子对人家那态度……”
  大姐说着,进屋睡了,留下娘独自守在灯下。院里月光渐渐稀薄,浅淡的潮味袭进去,娘就又进里屋加了一件衣裳,走出来立在院中,望着将落的月光,心里便有了一层凄寒,想一定得让二姐找户好人家,把一辈子的光景过温暖。这时候,大门一响,二姐就闪进院里,哗哗把门闩上了。
  “去哪野去了?”
  “在四婶家看电视。”
  “八月十五是和我团圆,还是和你四婶团圆?”
  “谁让咱家没电视,唱豫剧《秦香莲》。”
  “有本事让你对象给你买一个”
  二姐本来要迸屋,忽然就把脚步收拢住,竖在娘面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穷。穷就别嫁他,娘说,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不是不穷嘛。
  “大姐说啦,他比我大八岁。”
  “年龄大才知道心疼媳妇哩。”
  “他结过一次婚。”
  “他媳妇死了,你去不是和头房一个样?”
  “他人抠,头次见面没给送一分见面礼。”
  “你成了他媳妇,还能缺了你花钱?”
  “我见他设话说。”
  “话是人找的。你和谁有话说?”
  “我和邻村这个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自己一个黄花闺女给人家,还贴钱给人家买东西。”
  娘说完这句话,就回屋睡去了。二姐瞅着娘进屋,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忘了把扔掉的记帐手帕捡回来,扔时她就准备还要捡,可高中生的热手牵着她的手指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就忘捡了。
  二姐又回到邻村后边麦场下面捡手帕。
  麦场下的蜀黍地里充满了声,玉蜀黍在那声音中点点滴滴地朝着天空窜。月光没有了,星光很浅淡,草和庄稼都是一种乌云色。二姐立在那片扔过手帕的乌云里,无论如何找不到了那挂在蜀黍叶上的一片白。地上没有。就近的地场也没有。她在田地里钻来钻去找,终于是啥儿也没见,就又钻出蜀黍地,沿来路往家走。可路上她冷不拾到一个白布条。又拾到一个白布条。再拾到一个自布条。零零碎碎,她拾到十几条。那白布条上都有字,全是她写的,于是二姐心里豁然明白,高中生已经回来捡了记帐手帕,已经把手帕撕成了白布条。
  那十几条布儿在二姐手里系着象二姐牵着一束云,随着二姐的脚步飘抖飘抖很厉害。二姐知道,自个上了高中生的当。不扔就永远记住了他的帐,扔了就无据可查了。二姐想,这东西到底比我聪明,到底是个高中生,先我一步就把记帐手帕撕碎了。可你撕了我就不能再记了?天下婚事少有女方比男方花钱多,可我花得多,花得多我就不能不记帐!
  回到家,二姐把手里的布条拼起来,把上边的帐目抄到了一个旧本上,规规整整,抄到东天发白,才倒床上睡。
  来日,一天无事。
  又来日,大姐的对象来了,和大姐在大姐屋里站一阵,大姐就出来找二姐。
  “镇上那门亲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情愿。”
  “人家说只要你同意,要啥给你买啥。”
  “我要彩电他买吗?”
  “人家连咱娘的棺材都答应置办啦。”
  “横竖我就是不同意,我就看上了邻村的。”
  大姐车转身,和她对象一道去和娘说叨一阵子,娘叹口长气躺床上,大姐和她对象劝一阵,都出门骑车去往镇上了。
  大姐一走,二姐很空落,如同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追到门口唤了一声姐。
  大姐扭过头。
  “有啥事?”
  二姐把头微低着。
  “没啥事。”
  大姐回走几步,立在二姐眼皮下。  

第六章

  大姐在镇上出了一点节外生枝的事。
  本来是和对象一道去衣裳贩子家回绝婚事的,可大姐生怕那五百块钱贩子要回去,一路上又没想好回绝婚事,又不退钱的好主意,到一道街口时,不好往贩子家里进,她就把车子朝二道胡同骑过去。对象说你去哪?大姐说到二道街厕所尿一泡。前边有厕所,对象说,别跑那么远。二道街的厕所好,大姐说干净得没一星躁味儿。于是,大姐上厕所,她对象便立在胡同口,等着大姐上厕所,可大姐刚迸二道街骑了丈把远,迎面走来一个老婆,撞倒了大姐的自行车。
  大姐的手腕流血了。
  老婆躺在地上不能动。
  如果这老婆是平民百姓也作罢,可人家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号,和镇长、书记都极熟,派出所的人没有不认识的。通信员听说娘被车撞了,不由分说,用镇委会的吉普车把娘送到了卫生院。尽管出事地点离卫生院仅有半里路,还是用了镇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闹得卫生院的医务人员很紧张。这一边,老婆刚被拉走,派出所就接到一个电话,就派出一个人,把大姐和自行车一道带到了派出所。
  带走大姑的是一个中年人,穿了半套公安服,下身蓝,上身是一件自制的粗布白衬衣。这就是处理镇上日常纠纷的公安员。公安员坐在一张椅子上,问了大姐姓名、事由,说那老婆腰折了,你先回家取上二百块钱来。
  大姐身上装有贩子的五百见面礼,本来可以先交二百的,可她忽然想起对象在镇上人很熟,不定这公安员也认识对象呢,所以大姐的胆子稍微壮了些。
  “撞一下就要二百块?”
  “二百还算少,不够你再添。”
  “我对象也是镇上的……你不该要得这么多。”
  有了这话,公安员身子在椅上坐直了,问说谁是你对象?大姐说出了对象的名字,公安员又把背依在靠背上,点了一根烟,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那个卖煤的。公安员说人是熟人,可公事得公办,你回去取钱吧。无奈何,大姐就把自行车丢在派出所,出门去找对象了。
  对象还在街口等大姐,他听大姐说了出事前后,先自跺了一下脚,说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捡捡,这下你不挑了吧!
  大姐指望因出事,能让对象在镇上显露一下本事,那老婆不就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员?可她没想到对象反来埋怨她。
  “你难道在派出所就没一个熟人啦?”
  “人家去洛阳拉煤气罐儿烧,我咋能认识人家呀?”
  大姐觉得有一厚层失望压在心头上。和对象见面订婚那一天,也是赶在将过年,大姐本来对婚事不同意,觉得对象丑,个头还没大姐高,人瘦得如同扁担条,还又少一个手指头。可偏那一会,有三个烧砖窑的想买煤,为开春烧窑作准备,一会一个提十斤麻
  油去了对象家,又一会又来一个夹了两条烟,最后一个到对象家里来,竟用肩膀扛了半扇红猪肉,到灶房啪一声将肉撂在案桌上。这啪的一声就把大姐惊醒了,她把媒人叫到另外一间屋里间:
  “这都是来送礼?”
  “不送礼哪有煤烧呀。”
  “天……还得了!”
  “人家管着煤,你说谁家烧饭能离了煤?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人家不认识的人,没有人家办不成的事,你找他就找到福窝了。”
  大姐脸红了。
  媒人问:“婚事同意吧?”
  大姐说:“我不是看上了他管着煤厂的煤,不是看上他没有办不成的事,见天都有人来送礼,就是我同意,也是看上他人挺厚道的。”
  媒人说:“那就成。”
  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年多,大姐真以为他在镇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凡是要烧煤的人家,都得见他老远点头打招呼,可没想到这镇上居然有人不烧煤,象城市人一样烧煤气。大姐无可奈何了,瞟了一眼她对象,说:
  “咋办?”
  “没法儿。”
  “白给人家二百块?”
  “那通信员还是镇长的干儿子,不赔二百还咋办。”
  大姐说:“那就……赔吧。”
  对象说:“钱哩?”
  大姐说:“你问我要天下哪儿有男人向女人讨钱的,何况我还没嫁到家里。好意思!”
  “钱都不明不白花完啦!”最末,对象丢下这么一句,就骑车回家取钱了。
  事情到这完了就完了,但大姐有想法,觉得对象一见面不问自己被撞的咋样儿,手腕上血还没干,也没拉起手腕看一看,说声快去医院包一包,第一句话就是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捡捡,这下你不挑了吧!说到了赔钱他还变脸改色,赘一句钱都不明不白花完了!难道我想撞车呀?我想白白赔人家二百块钱呀?不管怎样,钱是由对象出了,大姐觉得委屈,也不好说啥儿,只能心里想想。
  可到了对象赔完钱,骑着车子回到一道街,同大姐一块到了衣裳贩子家,事情忽然就全都颠倒过来了。
  “赔了二百块?”贩子说:“镇委会通信员算他妈什么东西,撞他娘一车子就要二百块,也太他妈仗势欺人了!”
  贩子说着,推个车子便走,不一会儿,就从派出所把那二百块钱又给取了回来,啪一下,扔到了大姐的对象面前。
  “公安员也是他妈的一条狗,我说是我表妹骑车撞了通讯员的娘,他立马把钱退回来,说不知道,说没说透,说透了哪有这么一档凡事。”
  这一档儿事本来都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却使大姐看清了一层理:在这个小镇上,贩子比她对象有能耐的多。对象算什么?花他三五十块钱就如抽他的筋;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人托人地找熟人,还真地给人家送了二百块。就这么一件事,大姐有些敬重贩子了,有些小瞧对象了。就这么一败涂地件事,贩子问起他和我二姐的事,大姐竟不好回绝他。
  “你妹子……啥态度?”
  “她说……再想想。”
  “要真不同意就算了。”
  “她同意……就是、她没主心骨。”
  说这话的时候,大姐的对象瞟大姐一眼,大姐也瞟他一眼,目光都很冷。有一会贩子出门不知做啥儿,对象说,你不是说你妹子死也不同意?我没说她死也不同意,大姐说,我说她有些不同意。对象说,不同意就干脆回绝了。
  大姐说,万一妹子回心呢?结这么一间亲戚你不也跟着沾些光?这时候,贩子从门外进来了,把一个红纸包摆到大姐面前说:
  “让你妹子去洛阳一趟,买两套衣裳。”   

第七章
  大姐从桂花酒楼出来已是太阳西偏时,满镇都铺着一层透明的浅红。有的临街铺子都早早关了门。大姐到食品店,买二斤麻糖糕,到街上贩子也就结完帐,从楼上满险酒红走下来。
  “你干啥?”
  “我总得到我对象家里去一趟。”
  “事情……要抓紧。”
  “这号事情急不得。”
  “那你去吧……”
  “我就去了。”
  大姐到对象家里时,她对象正在扫院子,对象娘在给窗台、门路儿上的花草浇着水。有麻雀就落在浇过水的花盆上,看上去情景极悠闲。然大姐一进门就觉出事情和往日不一样。往日里,大姐一入门,对象娘老远迎上来,先问饭吃没,再说没吃我去烧。可今儿,大姐提着糕点到了院中央,对象和他娘还似乎没看见,连句话都没送出口。
  大姐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妥当。
  在街上碰见我二姨,大姐说,我二姨三年五年不上街,我领她到饭店吃了一顿饭。
  对象娘不再浇花了。
  “你昨不领你二姨来咱家?”
  大姐进屋把糕点放桌上。
  “新亲戚……二姨说不合适。”
  如此也就和解了,对象说吃中饭时家人等了大半晌。大姐说等不上就吃嘛,别总把我当成外人看、这话把对象娘感动得没法儿,忽然觉得刚才的冷淡不应该,忙把屋里大姐买的糕点提出来,无论如何要让大姐提回自己家,让自己娘去吃。大姐自然知情理,死活不肯提,最后对象娘就把一包糕点份两包,大姐便接了一半儿。
  真正大姐和她对象闹翻是在事情的第二天。
  农历九月初三娘生日,大姐二姐给娘买了好吃食,两瓶罐头,一斤麻片,花了五入块钱。这些都是从村头泥屋的商店买回的,一兜儿,摆在桌子上。大姐这时候已经财大气粗,两千块的存折就装在她那挨着奶子的内衣小兜里,还有五百块现金塞在她枕头套儿里,所以她买了那么一兜东西,又去割回二斤红瘦肉,要给娘好好做一顿肉丝捞面条。娘在屋里吃着罐头享受着,大姐二姐在灶房洗肉擀面条,正忙乎,二姐冷不丁说了一句话。
  “姐,我觉得你有花不完的钱。”
  大姐的手硬在了面盆上。
  “谁让你不找一个好对象。”
  二姐洗肉的双手不动了。
  “非要找上好对象才能有钱花?”
  大姐又开始揉面了。
  “自古都是男靠双手,女靠婆家。”
  二姐抬起头,怔怔望着大姐。
  “你说镇上那衣裳贩子到底比我大几岁?”
  大姐的双手重又硬在面盆上。
  “不是给你说过了,大八岁。”
  二姐移下屁股,端端正正坐下来。
  “我和他结婚,人家会说我找个二婚吗?”
  大姐扭头望着二姐的脸。
  “本来他就是二婚嘛。”
  二姐重又低头洗着肉。
  “他家真有很多钱?”
  大姐的额门上渗出了一层汗。
  “妹子。你今儿咋的了?”
  二姐把手上的油水摔了摔。
  “我和我对象闹翻了。”
  大姐猛地转过身。
  “真的?”
  二姐把腰身坐板正。“真的。”
  手上的面泥刮下来。
  “为啥儿?”
  二姐盯着大姐的脸。
  “为啥你还不知道?”
  大姐过来蹲在二姐面前。
  “晚了,你晚了妹子……”
  二姐愣了愣。
  “啥晚了?”   

第八章
  农忙时天大事情也是小,农闲时小事情变成大事情。大姐二姐的终身大事,收秋时被放到一边,收罢秋立马就又成了家里的天大事。事情重新开始是二姐去村街泥屋店里油,碰到一个外村姑娘穿了一套新衣裳,跟在一个媒婆后面进了高中生的家。因为这,二姐酱油也没打,回来趴在床上哭、娘到二姐屋里床边问了大半天,出来把大姐叫到身边说:
  “你再去镇上跑一趟。”
  “干啥?”
  “老二同意嫁那卖衣裳的贩子了。”
  “晚了娘。”
  “你是她姐,晚了也再去镇上跑一趟。”
  “真的晚了娘。”
  “你再跑一趟,也叫你妹子安安心。”
  大姐就去了。大姐去了一天,直到吃罢夜饭许久才回来。回来时娘和二姐都没睡,星星在天上一粒一粒悬挂着,村落里有朦朦亮色。秋后的夜已经开始凉,起先娘和二姐在院里等大姐,后来就到屋里等。直等到以为大姐不回来,住到她那煤场的对象家里时,大姐却突然推门进来了。大姐进屋不说话,把一大兜麦乳精、蜂王浆、香蕉苹果、桔子罐头往桌上一放,说娘你稍等等,就拉着二姐的手腕,进了自己屋。大姐把二姐按到自己床上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到二姐对面凳子上,头低着好象极为难。二姐说,大姐出了什么事?我不去找那贩子你要让我去,大姐说事情全让你给办坏了!二姐眼睛瞪大了,到底咋回事?大姐说想也想不到,难死我了。难死我了,想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二姐越发急,到底咋回事?你说呀到底咋回事?想不到那人嫌你年龄小,大姐终于说,他嫌你年龄小,怕你和她结婚不拿事,帮不了他做一辈子大生意。二姐默一阵,叹下一口气,说大姐你没给他说烧饭做衣我都会?说了,说了人家就是不同意。于是二姐坐着弓了一会背,末了突然直起来,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不求他,大姐你也别为难。话到这,大姐把凳子朝前拉了拉,.把膝盖顶在二姐的膝盖上。这事不为难,大姐说妹子你年龄小,模样在三邻五村都难找,不愁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对象来。主要是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大,当着我面就敢说你妹子年龄小,你的年龄大,你要嫁给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成你的了,要啥有啥,有享不完的福。
  二姐痴痴地盯着大姐看。
  “你咋说?”
  大姐把双手搁在二姐的膝盖上。
  “你说我咋说?”
  二姐眨了一下眼。
  大姐正正经经站起来。
  “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做对不住对象家的事。”
  这时候,娘在上房等不及,从外面走,问说咋回事,大姐说人家嫌妹子年龄小。娘静默稍息想一阵,问说桌上东西谁买的?
  姐说我买的。娘说不是你对象买的呀?大姐便深长地叹口气,说
  纸包不住火,久过河总要湿脚,实说了吧娘,我对象那人心不好。
  一说给咱家买东西,他又摔盘子又摔碗。先前我怕你生气,总把我买回的东西说成他买的。其实他除了把公家的煤供着咱家烧,别的啥也没买过。
  听了这话,娘怔了,站在桌角如一段倚桌立直的干木头。
  “睡吧娘,”大姐默一阵子说:“都是命……”
  娘就睡了。二姐也睡了。
  大姐一夜没睡。
  过了半月,到了十月初,大姐又去了一趟镇上,夜里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到了家,一进门就爬在娘的床上哭,如二姐那天见了一个外村姑娘去高中生家回来一模样,哭的死去活来,把脸埋在娘的被子里,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起,直到最后娘不劝了,二姐不拉了,大姐才突然直起头。男人们不是好东西,大姐骂着说,我今儿去镇上才知道那该死的断指头的前几天又和别的闺女订了婚,再过几天就成亲……
  说到这,娘直直立着没有动,满脸灰白色。
  二姐突然说:
  “他和别人结婚,你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嘛!”
  到年前,大姐果真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了。出嫁那天,大姐把她买的大红羊毛衫送给二姐穿。二姐说,大姐你有不好日子,把你那金戒指也给我吧。大姐犹豫半晌,就从箱中取出来给了二姐。那一天,贩子用两辆小车、三辆大车来接新娘子。小车送客,大车拉嫁妆。嫁妆都是贩子买好拉到村庄里,出嫁这天又排排场场装车拉回去。大姐上车时,扶着娘的肩膀哭。娘说别哭了,去过你的日子吧,以后一定要把你妹的亲事记心上。大姐抽抽泣泣说我记到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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