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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语文教育如何回到起点 [打印本页]
作者: 管季超0712 时间: 2015-2-4 03:30
标题: 语文教育如何回到起点
语文教育如何回到起点
——以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为例
张文质
我曾听过一位名师讲解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课上得很大气,这位教师的从容源于他的学术自信,他能够驾驭得了这样的文章,同时他有自己的“秘笈”:他的教学从来都是从学生开始的,他是“被动”的引导者,这是特别困难的,看上去,他像没有“备课”,其实,他是不像一般人那样备课。不过,大家听完课,还是觉得这堂课难教,尤其是要在两节课内讲完它。我想如果不跟考试结合起来,就没有那么难教。如果跟考试结合起来,那就非常难教。很难说这篇文章两节课能教得完,我们可以花四节课甚至更长的时间上这一堂课。我不知道该老师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文章的密度不同——思想的密度、表现手法的密度,或者说词语的密度,这些所带来的问题,恐怕上课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如果用文学的语言来表达,就如德国诗人保罗•策兰所说,《听听那冷雨》是一种紧缩型的文字。这篇文章里任何一个句子拿出来,都可以分析,它不像我们常见的文字那样舒张、平白、浅易,这里有写作者的一种很特殊的手艺。这个“特殊的手艺”,我听课的那位老师说是“刻意”,其实不是“刻意”,用“刻意”这个词来理解余光中的这种写法是不公正的。我更愿意认为这是一种“炫技”,对技术的炫耀,“炫耀”在这里不是贬义。
余光中是一个散文技术的变革者、新散文理论构建者和倡导者。他的写作技术是新的。在他看来,朱自清的《背影》写得不怎么样,没有技术含量,没有任何弹性,没有思想的深度,没有咀嚼的空间。他觉得中国现代散文不足,举的例子中就有朱自清的文章。这种看法是否公允,其实是见仁见智的,姑且不论。余光中对自己散文写作自视很高,他说自己“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他有一本散文集叫《左手的缪斯》,书名的意思就是,我左手写散文,如有神助,是神赋予他这种力量。他爱说散文乃走路,诗是跳舞;散文乃喝水,诗乃饮酒;散文乃说话,诗乃唱歌,等等,散文似乎行于人间,而诗则行于人神之际。他这么说还有一层重要的意思,就是现代诗的启示对于散文写作的益处之大无远弗届,他认为诗人对想象力的倚重以及对文字的锤炼、文法的腾挪变化乃至音韵声调等等艺术技巧的训练,使诗人进入散文领域时总有一种“出险入夷”的感觉,他引用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话,说诗是“最妥当的字句放在最妥当的地位”,而散文只是“把字句放在最妥当的地位”,有了诗歌的训练写起散文自然更得心应手或者说更能变化自如。
但我们现在的语文教师缺乏对这种写作技巧的理解,因而评价课堂的术语和观念比较陈旧,比如还在讨论什么“内容决定形式,还是形式决定内容”。在余光中看来,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新的写作技术便是为了变革,让写作本身变得更有意义,耐人咀嚼,甚至成为对思想的一种挑战。
如果高考的角度来说,这种文章可能真的不适合教学,它不是一种可以用框架框起来的文本。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说,什么叫经典?经典就是每一次重读的时候都像第一次阅读。我不好说余光中的作品就是经典,但是你只要去重读,真的每次都会有新的发现。
余光中对中国白话文的散文传统有过严厉的批判,这种批判在当时是振聋发聩的。他一方面在批判朱自清那批人的散文写法,在自己的写作上,他又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就是散文写作要技术革新。余光中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论述散文问题,题目叫《剪掉散文的辫子》,在文中,他批评了常见的三种散文,“学者的散文”,掉书袋而冗长难读;“花花公子的散文”,伤感说教;还有一种是如有洁癖的洗衣妇一样把一切尘土连同服装上的花纹一起磨洗殆尽而寡淡乏味的“浣衣妇的散文”。他提出优秀散文须具备的三个特点是讲究弹性、密度和质料,弹性指的是散文对各种文体各种语气兼容并包的能力,密度是散文美感分量,质料是指构成全篇散文的个别的字或词的品质,可见受过现代诗训练的余光中对散文字质稠密、锻字炼句,音色声响等形式技巧是无比看重的。
我就在想,《听听那冷雨》这堂课真的要我来上的话,我也会觉得有点难度。如果泛泛谈,你就等于没有教给孩子什么,因为你无法帮助孩子破解余光中的秘密。泛泛地从写作上,从情感上入手,都很难教给孩子什么。
碰到这样有难度的课文,我就会想起孙绍振老师说的,遇到有难度的课文时,你不妨满堂灌,把你的理解、你的阅历、你的经验、你的学识,你所获得的所溶解的一切,都摊开来交给学生。这个时候的“灌”实际上是一种引领,在教师的“自我展示”中把孩子带进去。比如说,余光中这篇文中的一些句子很有韵味,他用的是西化的复杂的长句,但是,长句的构成又是中国式的短语。这个很有意思。你如果仅仅用复杂的西化的长句,这样的文章可能就写得很猥琐,不那么感性。而余光中文字很性感,甚至非常“性感”。你去读,“声色犬马”全在里面了。如果用那种复杂冗长的长句,可能就失之以晦涩。他用短语,节奏感就出来了,通篇文章节奏明快、很有诗意,有一种乐感。为了加强这种乐感,一开始他就用双声叠韵,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淅淅沥沥来写雨,雨不仅是可听的,他还调动所有的感觉来写,从“听听,那冷雨”,到“看看,那冷雨。”再到“嗅嗅闻闻,那冷雨”,并“舔舔吧那冷雨”,听觉、视觉、嗅觉到味觉都动用了,而且句式上(字数甚至标点)的变化也是十分用心的,避免单调的重复。为什么要这样全身心地来感觉这冷雨?这冷雨中所牵引出的作家怎样的情感是值得教师带领学生细细品味的,这一点后面会重点讲到。
而他用这样的句式,有时候是写实,有时候是虚写,有时候是联想,有时候是连绵的想象,这里有些技术是意识流的技术。有些是电影的蒙太奇技术,安东尼奥尼给他的启迪很有意思。安东尼奥尼当时拍的纪录片《中国》,整个世界为之轰动。因为当时的中国是一个神秘的黑幕国家,安东尼奥尼让其他人看到了我们这个神秘的国家——一片灰蒙蒙,神情呆滞,所有人都穿着毛氏服装。而且都是以长镜头的方式呈现出来。余光中的写作跟这种电影技术有关系,他也是用的长镜头叙述方式。长镜头叙述方式给人的感觉是沉重的,但是这种沉重不是让人窒息,是带着你,带进去,带进去,好像就带进了中国,带进了古老的中国。“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上课时那位老师也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把孩子们带进来,这非常重要。但是这里面有些东西是属于体验式的,刚才上课的老师说他对文章有他的体验,我说作为江苏人他的体验不如我作为福建人的体验,而我的体验又不如台湾人的体验。比如台湾最冷的不是冬天,而是春天。春寒料峭,非常冷。余光中对台湾的这种气候的体验是写实的,但是,你如果没有这种经验,就体会不到。有时候连绵的下两三个月的雨,不见太阳,那种阴冷,好像真的无处躲藏。即使在梦里,也有一把伞撑着。这种想象,其实是从生活中跳出来的。而之所以从雨想到安东尼奥,就是因为那未曾点明的《中国》,对于余光中,两岸二十五年的隔绝,他的体验是独有的。一股带来冷雨的寒流,只是因为是从大陆那边传送过来的,也因此而带来些许“温暖的感觉”,这份独有的人生体验和情感是值得细细品味的。所以,听雨、看雨、闻雨,都不只是写气候,因为这雨中缠绵着作者无尽的情思。
散文的美妙之处,就体现在这儿。它非常多的从实体,从实在的、当下具体的生活出发,然后联想、转化,然后绵延进入一种历史之中。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来上这节课,我会拿出第一段,或者第二段,引导学生一句一句来,体验、理解和分析它的手法,它要表达的情感,以至家国之愁,甚至家国之恨——这种情感其实是很复杂的,非常复杂,你真的不能把它讲简单了。
余光中不是一个正宗的散文家,他是一个诗人,他不会用那种直截了当的方法来表达,他习惯用隐晦的、象征的、印象化的、有时甚至是非常曲折的方式来写。而不管是隐晦的还是明达的表现,余光中强调文字中最重要的是引人入胜的感性的诗意表达,他总说好散文一定要有最好的现代诗那种莽莽苍苍的感性,这是文学性和想象力的前提,他说过“仅有感性,当然不足以成为散文大家,但是笔下如果感性贫乏,写山而不见其峥嵘,写水而不觉其灵动,却无论如何成不了散文家。”他曾评价台湾散文家张晓风的散文之所以能够超越无数散文前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张晓风散文中充满诗意的感性想象的奇妙,她能在写景或抒情的散文里挥洒诗才,着实达到一种高妙之境。而余光中这篇课文难教,也难在这里。我要教的话,首先就想让孩子们领会《听听那冷雨》中的感性诗意,领会诗人如何表达他的“临场感”极为饱满的感性想象,最简单的办法是让孩子们想一句,“翻译”一句,一句一句把全文“翻译”出来,看看余光中怎样转化。比如说,“惊蛰一过,春寒加剧。”这句写的是台湾实的气候特点,虚的怎么样?“先是料料峭峭,继而……时而……时而……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 这里用了“思想”,很自然就连到下面的想入非非,而金门街到厦门街这样的名字都是引发作者追忆往昔的契机,想念的伏笔已经埋下,从安东尼奥,想起中国,中国那块隔绝多年无缘再见的大陆,更何况“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整个情感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清明时节雨纷纷,游子的断魂不言而喻,余光中先是从“杏花。春雨。江南。”的古诗词中给汉族的灵魂以回忆和寄托,接着回味那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而从宋画的韵味中强化中国情怀,最终,想到自己从少年到中年,从美国到台岛,“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这里用“白”形容雨,为的是接下一句的“发上一点的霜”,而连绵的雨水用白形容又无不可,作者对文字的用心也是到了极致了。)白霜已爬上鬓角,心中的乡愁便如敲打乐般细细密密地弹奏起来,雨声如“强劲的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这忐忑的是作者的心,心中无尽的乡愁如乐曲般弥漫开来。从古诗古画古乐声中所引发的是古老的记忆,而记忆包蕴着的是深入骨髓的乡愁,当下既遥不可及,历史就成为全部乡愁的皈依,全文所包容的情感的密度和美感的分量之重,单有中国古诗不足以呈现,需要把能体现中国之美的诗、画、乐全部调动起来,《听听那冷雨》可以说就是余光中散文中的诗歌(《乡愁》)。
我们至少要让学生感受作品中作者情感的呈现,哪怕我们讲一两句它是怎样呈现出来的,比如说这种从写实到写虚到想象到象征,如果这样的写作技术、写作技巧能和孩子分享,可能会更美好。这些其实也是我既作为一个语文教师又作为一个写作者对这篇文章的理解。
我现在听课很少听到语文教师个人对教材深入的理解,更多的是,他们的课越来越像解题思路式的教学。还有一种就是对记忆力的训练——这是我们从小学到高中做的最长的一份功课。比如古诗的教学,我们有没有帮助孩子去赏析,通过个人的体验,去捕捉,去咀嚼中国诗歌之妙到底妙在哪里?不下这个功夫我们的语文课还能叫语文课吗?如果从我们这个民族最需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上说,语文课堂应该做的核心工作就是要唤起学生对美和生活的向往,每一篇文章的教学都下这样的功夫,使学生明白最好的书是帮助你生活的,任何的阅读行动都是一种精神的行善,它首先针对着你自己。这是人类最美好的宿命之一,他必须不断进入真正的学习,要不然只能日渐粗鄙与怯懦,根本难以体会文字传出良善与真性,他们的世界也因此敞亮可以通达。
可以这样说,一个好的语文教师,他首先应该是一个读书人,持续的阅读者,他最要紧的功夫要下在这里。阅读其实也是一种经历,只有对美好思想和良善生活的经历,才可能使一个人免于庸俗、粗鄙与肤浅,他更应该“不同于其他人,因为他的童年没有结束,他终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种儿童的东西”。这种“儿童”状态,意味着不竭的天真与好奇,也意味着心灵的开放,它“终身未成年”——阅读、书写、思考、想象、推绎……以无限密度、无限缠绵的方式,包裹着自己、推动着自己——也许我们因此可以说,所有伟大的教师都是始终葆有童心的人,他的成长具有持久性,他总是能从最广泛的阅读中,不止息地形塑自己,由此他也才可能真正成为自己。
发在《人民教育》20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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