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10 作者:梁实秋 来源: 《梁实秋杂文集》 |
纪律与兴趣 高中与大学一、二年级,是读书求学的一个很重要阶段。现在所谓读书,和从前所谓“读圣贤书”意义不同,所读之书范围较广,学有各门各科,书有各种各类。但是国、英、算,是基本学科,这三门不读好,以后荆棘丛生,一无是处。而这三门课,全无速成之方,必须按部就班,耐着性子苦熬。读书是一种纪律,谈不到什么兴趣。 梁启超先生是我所敬仰的一位学者,他的一篇《学问与兴趣》广受大众欢迎,很多人读书凭兴趣,无形中受了此文的影响。我也是他所影响到的一个。我在清华读书,窃自比附于“少小爱文辞”之列,对於数学不屑一顾,以为性情不近,自甘暴弃,勉强及格而已。留学国外,学校当局强迫我补修立体几何及三角二课。我这才知道发愤补修。可巧我所遇到的数学老师,是真正循循善诱的一个人,他讲解一条定律一项原理,不厌其详,远譬近喻的要学生彻底理解而后已。因此我在这两门课中居然培养出兴趣,得到优异的成绩,蒙准免予参加期终考试。我举这一个例,为的说明一件事,吾人读书上课,无所谓性情近与不近,无所谓有无兴趣。读书上课就是纪律,越是自己不喜欢的学科,越要加倍鞭策自己努力钻研。克制自己慾望的这一套功夫,要从小时候开始锻炼。读书求学,自有一条正路可循,由不得自己任性。梁启超先生所倡导趣味之说,是对有志研究学问的人士说教,不是对读书求学的青年致词。 一般人称大学为最高学府,易令人滋生误解,大学只是又一读书求学的阶段,直到毕业之日,才可称之为做学问的“开始”。大学仍然是一个准备阶段。大学所讲授的仍然是基本知识。所以大学生在读书方面,没有多少选择的自由,凡是课程规定的,以及教师指定的读物,都是必须读的。青年人常有反抗的心理,越是规定必须读的,越是不愿去读,宁愿自己去海阔天空的穷搜冥讨。到头来是枉费精力,自己吃亏。五四时代我还是个学生,求知欲很盛,反抗的情绪很强,亦曾有志于读书而不知所从。张之洞的《书目答问》不足以餍所望。有一天几个同学和我,以《清华周刊》记者的名义,进城去就教于北大的胡适之先生,胡先生慨允为我们开一个最低的国学必读书目,后来就发表在《清华周刊》上。内容非常充实,名为最低,实则庞大得惊人。梁启超先生看到了,凭他渊博的学识开了一个更详细的书目。没有人能按图索骥的去读,能约略翻阅一遍认识其中较重要的人名书名就很不错了。吴稚晖先生看到这两个书目,气得发出一切线装书都该丢进茅坑里去的名言!现在想想,我们当时惹出来的这个书目风波,倒也不是什坏事,只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罢了。我们的举动,表示我们不肯枯守学校规定的读书纪律,而对于更广泛更自由的读书的要求,开始展露了天真的兴趣。 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到三十岁左右开始以教书为业的时候,发现自己学识不足,读书太少,应该确有把握的题目,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缺口,自己没有全部搞通,如何可以教人?既已荒疏于前,只好恶补于後,而恶补亦非易易。我忘记是谁写的一副对联:“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很有意思,下句好像是司马光的,上句不知是谁的。这副对联表面上语气很谦逊,细味之则自视甚高。以上句而论,天下之书浩如烟海,当然无法遍读,而居然发现自己尚有未曾读过之书,则其已经读过之书,必已不在少数,这口气何等狂傲!我爱这句话,不是因为我也感染了几分狂傲,而是因为我确实知道自己的简陋,许多该读而未读的书太多,故此时时记挂着这句名言,勉励自己用功。 我自三十岁才知道自动的读书恶补。恶补之道首要的是先开列书目,何者宜优先研读,何者宜稍加参阅,版本问题也是非常重要。此时我因兼任一个大学的图书馆长,一切均在草创,经费甚为充足,除了国文系以外各系申请购书并不踊跃,我乃利用机会在英国文学图书方面广事购储。标准版本的重要典籍以及参考用书乃大致齐全。有了书并不等于问题解决,要逐步一本一本的看。我那里有充分时间读书?我当时最羡慕英国诗人米尔顿,他在大举卒业之后听从他父亲的安排,到郝尔顿乡下别墅,下帷读书五年之久,大有董仲舒三年不窥园之概,然后他才出而问世。我的父亲也曾经对我有过类似的愿望,愿我苦读几年书,但是格于环境,事与愿违。我一面教书,一面恶补有关的图书,真所谓是困而后学。例如莎士比亚剧本,我当时熟悉的不超过三分之一;例如米尔顿,我只读过前六卷。这重大的缺失,以后才得慢慢弥补过来。至于国学方面更是多少年来茫然不知如何下手。 读书乐 读书好像是苦事,小时嬉戏,谁爱读书?既读书,还要经过无数次的考试,面临威胁,担惊害怕。长大就业之后,不想奋发精进则已,否则仍然要继续读书。我从前认识一位银行家,整日价筹画盈虚,但是他床头摆着一套英译法朗士全集,每晚翻阅几页,日久读毕全书,引以为乐。宦场中、商场中有不少可敬的人物,品味很高,嗜读不倦,可见到处都有读书种子,以读书为乐,并非全是只知道争权夺利之辈。我们中国自古就重视读书,据说秦始皇日读一百二十斤重的竹简公文才就寝。《鹤林玉露》载:“唐张参为国子司业,手写九经,每言读书不如写书。高宗以万乘之尊,万畿之繁,乃亦亲洒宸翰,遍写九经,云章烂然,始终如一,自古帝王所未有也。”从前没有印刷的时候讲究抄书,抄书一遍比读书一遍远要受用。如今印刷发达,得书容易,又有缩印影印之术,无辗转抄写之烦,读书之乐乃大为增加。想想从前所谓“学富五车”,是指以牛车载竹简,仅等于今之十万字弱。纪元前一千年以羊皮纸抄写一部圣经,需要三百只羊皮;那时候图书馆里的书是用铁链锁在桌上的!《听雨纪谈》有一段话: 苏文忠公作《李氏山房藏书记》曰:“予犹及见老儒先生言其少时,《史记》、《汉书》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诸子百家,转相摹刻,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其文辞学术当培蓰昔人。而后学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苏公此言切中今时学者之病,盖古人书籍既少,凡有藏者率皆手录。盖以其得之之难故,其读亦不苟。至唐世始有版刻,至宋而益盛,虽云便于学者,然以其得之之易,遂有蓄之而不读,或读之而不灭裂,则以有刻版之故。无怪乎今之不如古也。 其言虽似言之成理,但其结论:“今不如古”则非事实。今日书多易得,有便于学子,读书之乐岂古人之所能想象?今之读书人所面临之一大问题,乃图书之选择。开卷有益,实未必然,即有益之书其价值亦大有差别,罗斯金说得好:“所有的书可分为两大类:风行一时的书与永久不朽的书。”我们的时间有限,读书当有选择。各人志趣不同,当读之书自然亦异,惟有一共同标准可适用于我们全体国人。凡是中国人皆应熟读我国之经典,如《诗》、《书》、《礼》,以及《论语》、《孟子》,再如《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以及《资治通鉴》或近人所著通史,这都是我国传统文化之所寄。如谓文字艰深,则多有今注今译之版本在。其他如子集之类,则各随所愿。 人生苦短,而应读之书太多。人生到了一个境界,读书不是为了应付外界需求,不是为人,是为己,是为了充实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使自己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吾故曰:读书乐。我想起英国十八世纪诗人一句诗: “Stuff the head With all such reading as was never read.” 大意是:“把从未读过的书籍,赶快塞进脑袋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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