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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云飞:读经与宋代江西神童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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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1 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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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云飞:读经与宋代江西神童产业
冉云飞:读经与宋代江西神童产业
来源:
冉氏艺文志
作者:
冉云飞
一个身不由己的神童,再神也会被这种身不自由所伤害。
冉按:我读了不少中国传统典籍,对其中有意思的部分自然欢迎,但对其中糟粕部分也极不客气地予以批评。比如孝道(我主张平之爱,反对所谓的等差之爱)、死读经等神神叨叨的国学,都相当的反感,以后会写系列文章来批评。下面就是一篇关于宋代江西神童产业比较详尽的文章,值得有兴趣者围观,并敬请反驳批评。
一
今天江西以鄱阳湖与上饶为核心的地区是古饶州、信州所在地,没有比来这里谈教育更意味深长的了。你们也许会惊讶,我为何如此说呢?今天来的朋友们都非常关心当代中国的教育与自己的孩子,我却要来演讲你们这个地方宋代神童的生产链,那是不是就与今天教育的弊端与病灶无关呢?不是的,今天有些人倡导的死读经,各种培训班以及沉疴难起的应试教育,如河北衡水中学、湖北黄岗中学等一样的应试集中营,你不能由此看到一点遥远宋代神童产业的影子么?
汉代学者王充在其名著《论衡》里说:“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他的意思是说,只知道古代的情形而不知晓现代的情况,你就会陷入迂执愚昧的深渊,知道今天的知识而不知晓古代的知识,你就会盲目得没有历史洞穿力。太阳底下无新事,观察我们今天的教育,再返观古人所做的事,我们不妨看作是一种回证,也可视为祖先们对我们现在生活的某种预演。
神童在中国是个历久弥新的话题,江西之盛产神童,不仅是古已有之的事,于今亦大有可观。诸位如不健忘,一定会记得三十多年前的1978年一个轰动整个中国的大新闻,那就是中国科技大学第一届少年班的招生。这许多的神童里最出名的就是一位叫宁铂的人,他就是你们江西赣州人。他与我同年,我在僻远的山乡里,听到老师述说他的事迹,简直视为天神。为什么会如此呢?科学在中国其实没有受到真正的重视,因为我们缺少理性、实证以及逻辑教育的传统。但中国人的思维很特别,把自己看重的东西都供起来,对科学的崇奉也就免不了走向科学至上主义,也就是美国学者郭颖颐所说的唯科学主义。不论是科学至上主义还是唯科学主义,最终多半会蹈入巨大的神秘主义深渊。与此同时,徐迟《哥德巴赫猜想》的走红,陈景润思考问题入迷撞电杆的故事,与科大少年班学生在科学学习上的热情和神奇,自然被许多人当成小说来演绎,点燃了许多人体内的神秘主义焰火。仿照海涅来说就是:播下了科学,收获的却是小说。
宁铂的研究我不懂,他的生活细节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他作为神童的身不由己。一个身不由己的神童,再神也会被这种身不自由所伤害,因此看到1998年他在央视“实话实说”栏目上炮轰神童教育,就一点也不让我吃惊。这说明对身不由己所带来的伤害与挣扎,他开始愤怒,并终于2003年出家为僧。他三次考研不敢进教室,这是害怕失败,没有安全感,把他人的议论看得太重的必然结果,也是诸多人促使他成为神童的代价。我不想说他作为神童是否失败,但他选择自己所要的道路,只要不是被逼迫的,出家为僧也比在那里配合大家做所需要的神童形象要好。你若是看过电影《闪亮的风采》,读过印度作家妮基塔.拉尔万尼的《神童》,可能会同意我这个判断。
事实上,与宁铂所带来的对神童事件之影响有一拚的,就是你们江西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所写的《伤仲永》。这篇文章入选中学课本,我们许多人都学习过,但也挡不住社会、学校、家长甚至包括学生自己对神童教育的变态热爱。非常悲催的是,人类能从教训里吸收的营养,实在是太有限了,这样的错误一犯再犯,到了专门爱上错误本身的地步。方仲永的天才固然被他父亲把他当作赚钱工具来使给害了,但这样短视的父母何时又曾少过呢?清代学者杜濬的《送黄童子序》里痛惜围棋神童黄童子,“为之父者,以贫故,不得已而鬻童子之技,夺其入学之时” ,已经很可悲。更可悲的是,其父还不知道,还以此作为向人炫耀的资本。最后如方仲永般“泯然众人矣”,便是必然的命运。
二
很多读过王安石《伤仲永》一文的人,只把方仲永这种“泯然众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事,视作是方仲永之父不智的个案来看。其实这是早就有的现象,而且土壤深厚,只不过到宋代愈演愈烈而已。汉代察举专设童子科,凡12至16岁能博通经典者,即入选孝廉试经而中者拜为童子郎。到唐代开始比较制度化,凡通一经包括《论语》、《孝经》等均可应试,每卷诵经文10题,全通者授官,通七题者予出身。如唐代理财专家刘晏八岁能文,皇帝命宰相面试,惊为“国瑞”,因之授太子正字。宋沿唐习,将年龄放宽到15岁以下,能诵经及诗赋均可应试,先州府报请,国子监验毕,礼部覆试,最后皇帝御试,间有诗赋,主是背诵经文。至于说授官、予出身或者是免解,那是临时决定的事。
关注童天才儿童,本来没有什么错,但如何关注,怎么使其健康成长,却是大有讲究。发现儿童的内在特质,关注他的兴趣点,让他成为自己,而非成人的强制与逼迫,这是非常重要的。但这一点对颇受些全球化影响、个体之权利逐渐受到重视的今人,尚且不容易做到,况乎传统农业社会下,交流稀少,思想较为大一统的古人呢?有人说中国人没有终极意义上的宗教信仰,包括传宗接代在内的祖先崇拜,才是中国人的真正信仰。这信仰看上去似乎高大上,但像七宝楼台,你若拆下来,只不过如土委地,一地灰尘。祖先崇拜的实质是什么呢?在我看来真正的内核就是活命哲学。活命哲学走到极端就是机会主义与实用主义的混合双打,一切只要为了在生物意义上的竞争中生存下来的做法,基本视为天经地义。这样一看方仲永和黄童子,都被父母视作赚钱工具而被剥夺了正当的学业,最后像流星划过夜空,就一点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
中国古代除了当官受到现实的重视外,其它行当都受到抑制。换言之,其它行业只不过为当官者作配套性服务,从而分得一杯羹的。科举制度的主要目的不是培养读书人,也不是为了让你生产思想,而是为政府筛选进入各级官僚系统的人才。单纯的吟诗作赋作为生存套路是不足取的,因为古代没有这样的市场存在。只有当你是一个官员,若能写一手好诗文,那才会受到追捧。哪怕一再遭贬的大才子苏轼,他终究是朝廷的人,哪怕官职低微且不足道。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臣民的格局下,当王朝(政府)成为唯一买家的时候,你要么屈从,要么饿死。因为议题设置和游戏规则都是王朝(政府)制订的,何况它还有兵在,你只有遵守并尽量熟练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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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1 06:16
揠苗助长地擢拔人才的“窄门”,被唯一的买家——政府把守着,于是诸多想走捷径,迅速致富的家庭,自然把自己记忆力等天赋还不算坏的孩子,当作早熟的产品来兜售。这就像在没有返季菜以前,有的菜农为让一种菜卖得起价钱而打销售上的时间差一样,有的家长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孩子提前透支罢了。若是对宋史稍有点了解的人,就必然会有疑问,方仲永的父亲为何不让其去参加童子举而博取功名,取得远期且多是永久性回报的做官资格,只是带着他在乡村里“巡游”讨点赏钱,而不务学业呢?一些人读书不细,搞忘了王安石明道间随父亲回家,在舅舅家看到十二三岁的方仲永的细节。这样推算下来,方仲永比王安石长一岁,据推算应生于1020年。 从王安石的文章中,我们发现方仲永的致命伤,是不能背诵经典,只能做诗,这可能是得不到州县学官推举的原因。没有基层举荐,不过五关斩六将,那皇帝的御试是得不着的。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方仲永作为童子时童子举出现罢废的现象。从崔丽君《宋代江西教育研究》(南昌大学07硕士论文)附表C《宋代江西、福建童子举表》的中举时段来看,若此表所列是准确无遗漏的,那么中童子举比例很高,共47人次的江西、福建,在1012至1084年七十年间无一中童子举,是件令人纳闷的事。崔丽君所使用史料为《宋史》诸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宋会要辑稿》、《文献通考》,无疑具有权威性,但对后出的《江西通志》与各州府志县志,均无采纳,其准确度恐怕要打一点折扣。别的不说,单子是童子举,若查阅1988年广陵书局影印的线装民国版《德兴县志》中的“选举志”,就发现有董彦德、万湜、万淋、张蒙泉、张蒙正五人不载是表。据考宋代于史有载的第一次罢童子举应为1038年,此前是否已然多年没有举行,现在尚不清楚。总之,方仲永已经在错过童子举最高年限后五年亦即二十岁时,泯然众人矣。
宋史研究者汪圣铎在《宋代的童子举》(《文史哲》2002年第6期)一文里,将宋代的童子举的起始与罢复、选拔程序与考试内容、录取和奖励办法、童子举的几种特例(如有女童等)等做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分析。据汪的研究宋代童子举起于984年的杨亿,接着是1005年又幸运地得到了晏殊,此后便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人了。终宋一代,北宋授官与赐出身共48人,南宋为21例,所以汪圣铎认为两宋通过童子举入仕者约在百人上下。他把那些只是赐钱帛、得到免解、免解一次、永免文解者,视为是没有被正式录取的童子。南宋用免解一次、永免文解远多于北宋,这也是南宋童子举越来越滥的原因。
若汪圣铎是对宋代全国童子举进行了勾勒,那么崔丽君的《宋代江西教育研究》里的附表C《宋代江西、福建童子举表》,无疑是对江西童子举截至目前比较清楚的研究。表中列了49人次童子举(实为47人次,有两次列重,同时把元丰七年1084年的三个童子举错为元祐七年1092年),从1001年至1173年江西童子举30人次,饶州共21人次,抚州4人次,庐陵2人次,吉州、临江军、南康军各一次。值得注意的是,1124至1173年共江西童子举共23次,其中饶州19人次,这说明江西童子举在南宋时期这五十年里近乎两年中一次,饶州尤其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三
为何饶州童子举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呢?在分析其间社会经济因素之前,让我们来看欧阳修的女婿、元丰时的主客郎中庞元英,对彼时朝制变化所做的“一手实录”——《元杂昌录》里的记载。“四月初五日,礼部试饶州童子朱天锡,年十一,念周易、尚书、毛诗、周礼、礼记、论语、孟子凡七经,各五道,背全,通无一字少误者。是日侍郎召本曹郎官赴坐,左右观者数百人,此童讽诵自若,略无慑惧。后数日,召至睿思殿,赐五经出身。昔晏元献公名贯抚州,近年何正臣名占临江,皆童子举。江南多奇伟,亦山川之秀使然耶?”(卷第五P59,中华书局1958年版)《宋史》神宗本纪亦载朱天锡事,可见其有童子举在制度起复上的意义。同年十月四日朱天赐的堂兄朱天申年十二、十月二十七日抚州黄居仁年十二,均因能背诵包括上述诸书在内的经典,赐五经出身(同上书P65—66)。
庞元英虽然记录了三个童子举的人事,但他只在朱天锡这里花了一些闲笔。如“观者数百人,此童讽诵自若,略无慑惧”,充满现场感,并用钟灵毓秀来作结,他是否想起了王勃的“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藩之榻”?关于神童朱天锡最早的记载,就这样充满戏剧色彩。众所周知,轶闻趣事、娱乐八赴都是不长腿就能走,甚至能飞的。对此,当时的学者、文学家不乏记载,朱天锡所在地的官员浮梁令张景修,更是在其赴试之前写了一首《送朱天锡童子》的诗:
黄金满籯富有余,一经教子金不如。
君家有儿不肯娱,口诵七经随卷舒。
渥洼从来产龙驹,鸑鷟乃是真凤雏。
一朝过我父子俱,自称穷苦世为儒。
雪窗夜映孙康书,春陇昼荷儿宽锄。
翻然西入天子都,出门慷慨曳长裾。
神童之科今有无,谈经射策皆壮夫。
古来取士凡数涂,但愿一一令吹竽。
甘罗相秦理不诬,世人看取掌中珠。
折腰未便赋归欤,待君释褐还乡闾。
这首诗的文采与技巧都说不上多么好,事实上凡是称颂人的东西,堪称卓越的极少,因为谀词是不能动人心扉的。如杨万里《送刘童子》、《送李童子西归》、王迈《和毗陵傅知录送其侄得隽广童科》、浦寿宬《送刘童子试艺天京》,均无甚可观处。不过上面这首诗里已经让我们看出朱天锡虽然家境贫寒,但勤奋好学,背功了得,故张景修对他中童子举充满了期待。因为朱天锡是他们推荐的,搞砸了自己脸上也无光,因此说“待君释褐还乡闾”,等着你高中授官返乡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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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朱天锡这样的神童中举都有演义性,是演义就如顾颉刚先生所说的历史有层累叠加的特点,只不过在演义这里是越传越神。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记张敏叔(景修)早年为其祖父幕客,好写诗。“元丰末,为饶州浮梁令,邑子朱天锡以神童应诏,景修作诗送之。天锡到阙,会忘取本州公据,为礼部所却,因击登闻鼓,院缴景修所送诗为证,神宗一见,大称赏之。翌日,以语宰相王禹玉,恨四方有遗才,即令召对。禹玉言不欲以一诗召人,恐长浮竞,不若俟其秩满赴部命之,遂止,令中书籍记姓名。比景修罢官任,神宗已升遐,亦云命矣。”(《石林诗话》P16,中华书局1991年版)这样的轶闻还有继续生长的能力,在同为江苏人的后学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之“张敏叔”条里,亦有大致相同的表述。 张景修写了几千首诗,号《张祠部集》,但真正传下来的并不多,而且连他生卒年至今仍是一团谜。只有这样的轶闻记载,与许景衡的《横塘集》里有十八首诗关涉他。庞元英说朱天锡当着几百人的面背诵经书时,毫无惧色。参以叶梦得的记载,到阙忘公据,敢击鼓缴张景修送诗以为证,也算是很有点胆魄的孩子了。宋神宗见朱天锡不凡,想进一步召对他,给其更多的荣耀,被宰相王禹玉“恐长浮竞”一语制止。本来期望能有更多的赏赐,无奈朱天锡运气没有接着延续,不久宋神宗去世。
即便如此,朱天锡的传奇,还是进一步引发了江西特别是饶州地区神童生产热潮,也可以藉此引发了我们对彼时神童产业链的思考。叶梦得作为紧邻江西的江苏人,在《避暑录话》里记载过江西两个有名的诗僧祖可、惠洪,甚至记载金兵侵宋以来,逃难的民众为了保全一家,让小儿不哭的方法,饶州逃难的路上都有这样的广告。“已酉冬,敌自江西犯饶、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颠仆流离道上,而婴儿得此全活者甚多。乃知小术亦有足活人者,君子可不务其大乎?”(P165)但叶梦得对于饶信二州历史最有贡献的记载却是下面这一段:
饶州自元丰末,朱天锡以神童得官,俚俗争慕之。小儿不问如何,粗能念书,自五六岁即以次教之五经。以竹篮坐之木杪,绝其视听。教者预为价,终一经偿钱若干。昼夜苦之。中间此科久废。政和后稍复,于是亦偶有中者。流俗因言饶州出神童,然儿非其质,苦以至于死者,盖多于中也。(《避暑录话》卷二P128)
看了叶梦得这则重要记录后,让我马上想起张景修《送朱天锡童子》一诗。起首的“黄金满籯富有余,一经教子金不如”两句,道出了家长热心童子举的目的,就是把天才童子当作赚钱机器来使。士、农、工、商的价值排序,未必是这些阶层在实际生活的地位排序。比如商人再被看不起,不少人也比做农、工的,乃至比当士子的都有钱,有了钱可以购买那些无法用自己的地位取得的东西,除了那些被官方严肃规定,不能逾越的穿戴以及建筑等。商人被拥有话语权的官方与士子排斥,使得统治者以培植人才的科举考试,成了几乎是唯一被认可的购买方式。统治阶层作为唯一的买家,用科举考试作为议题与制度设置,使得所有的人才流向都往官方流动,所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就是这个意思,社会控制与维稳的目的由此得以达成。
俚俗对神童争慕之的原因,当然是因为神童在那时成了一种致富捷径。小孩能背诵经书,甚至会做诗文,固然会被家人视为骄傲,也会被时人腾播于口。但如果没有神童中举,马上就能做官的现实刺激,那么就不会形成俚俗争慕之的热潮。就像没有考试加分的刺激,如今奥赛等培训项目,就不会形成如此庞大的市场。投入与产出的可见收益,使得家长、教师、书院乃至官学,成了一条共同生产神童的产业链。这些产业链上推波助澜的,还有所在地官员,不然张景修所写《送朱童子》还可以作为证明朱天锡身份的证据,就不好理解。礼部及皇帝的好处是什么呢?礼部证明神童资质的一个考试机构,其所考核过的神童,最后被皇帝看中的越多,越证明其运转正常且有效率,为国家输送了人才。
而皇帝呢,得人才实效的可能性倒不大——因为像杨亿、晏殊这样后来真正成才且有贡献的神童毕竟少见。四岁童子蔡伯希得官后,毫无作为,年八十还时常乞求政府照顾。正如俞文豹在《吹剑录外集》里说:“然以童科显者,百不二三;少聪慧长昏懵者,十常八九”(转引自汪圣铎《宋代的童子举》)——倒是得统治合法性和意识形态得以加固,就像考察神童刘晏时的宰相对皇帝所说的一样“国瑞”也。不要小看国瑞这种像征性的事情对统治合法性所带来的收益。由此看来,整个生产神童的利益链条已然形成。
由于神童产业已经成形,参与生产者特别是将来收益最大最直接的父母期望甚殷,于是不问资质怎么样就延请老师来教孩子苦学,昼夜背诵。老师也不管孩子的资质,只要家长愿意折腾,愿意出钱,他也不管孩子资质如何,只管与家长一起“昼夜苦之”。所以张景修咏“君家有儿不肯娱,口诵七经随卷舒”,对于朱天锡这样的穷孩子,或许是事实。但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不是孩子不肯娱,而是家长不让娱。在被强迫学习的过程中,根本做不到“口诵七经随卷舒”,也得不到学习的真正快感。不然就不会需要“以竹篮坐之木杪,绝其视听,昼夜苦之”了。中国式的学习,充满很多变态,可是我们不少人至今把变态做法,当作励志故事来传播,如“头悬梁,锥刺股”、“萤囊映雪”、“学海无涯苦作舟”等,似乎要把书读好,就一定要与快乐绝缘。把孩子悬吊(或绑扎在)树梢上的竹篮子里,不让他看到听到那些诱惑他的人事,好让他专心学习,用功背经,你能想像到这么充满“创意“且“优雅”的折磨方式么?若每个村庄树梢上到处都是这种情形的话,停歇树梢的鸟儿会暗想,我的天啊,我们鸟类怎么“进化”成这个样子了呢?
由于不管孩子资质如何,家长与老师都把孩子当作未来的神童来看待,这种看待带有很大的赌博性质,因为他们哪怕知道孩子并无神童资质,却经不住神童中举后巨大的利益收获,愿意来下赌注。既是赌注,必有输赢;既有输赢,必有投入如何减少风险的问题。全部七经教完才拿钱,老师感觉得太慢长太亏,即便物价不上涨,先拿到孩子能背七经后的收益进行投资与享受,也是很划算的事。但家长也不省油,他想我如果把教孩子背七经的钱预先全部支付给老师,那老师就没有教孩子的动力了,说不定我还要管老师你吃饭与住宿(或者年节时还得送礼),何况我还要预付这笔可以挪作其它投资的不小费用呢?家长与博弈下来,就成了叶梦得所记载的“教者预为价,终一经偿钱若干”,家长分期付款,教师终一经即得“偿钱若干”,于是在时间与效率上都非常有动力。不过真正的主角亦即孩子不得参与意见,只有被“昼夜苦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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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1 06:17
学生由于年纪小,自己没有决定权,爱不爱学习,学习有没有快乐,都不能由自己来考虑。因为孩子只被当作被动的物品来看待,成为包括家长与老师在内神童产业链上最底层最受摆布的棋子。虽然真正成为神童中举后收益不菲,但成为废物乃至因此而致死的代价,却只有孩子自己付出最大,没有谁能够给你补偿。你成了废物,你的生活得自己过,还得帮父母养老;你死了,父母固然有所损失,但他们可以从头再生孩子,但对孩子来说,死亡使所有补偿变得毫无意义。朱天锡成神童做官,大约仿效者不少,因此童子举不久即废。1118年后恢复神童举,至叶梦得写《避暑录话》的1135年,查前述崔丽君表,饶州又中了五名。所以他说这是偶有中者,但“流俗因言饶州出神童,然儿非其质,苦以至于死者,盖多于中也”。饶州这样的神童“出产率”,在叶梦得看来都只是偶有中者,那么相邻地区苦至于死者,可能是不少的。 四
来之前,南昌的朋友们接我到离阳明路、象山路、叠山路都不远的附近吃余干菜,想起明天要到谢枋得的家乡去演讲,有点令人兴奋。上饶弋阳南宋诗人谢枋得号叠山,是从南宋开始非常流行的蒙学读本《千家诗》的编者之一。这只是宋代江西文化繁盛的一个象征。有宋一代,江西所出状元共十一名,位列前矛。但更厉害的是,整个宋朝江西分别出了晏殊、欧阳修、王安石、洪适、周必大、江万里、文天祥这样的宰相及文人统治集团,在重地理与血缘的古代社会,这会使得江西人所受到的提携概率大大增加,夯实江西人互助的人脉与文脉土壤。从晏殊开始,江西文风之盛,令全国绝大部分地方望尘莫及。据夏汉宁等所著的《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传世文学家1376人,排在浙江、福建之后,名列第三。
刘锡涛《江西宋代人才地理研究》(《井岗山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一文,其所据材料为雍正、光绪《江西通志》,造就了如下用表格论证的方式。“宋代江西书院分布状况表”列出书院264家(夏汉宁等的研究说有278家),全国第一,而江西的前四位是饶州51家,洪州40家,吉州37家,信州30家。从“宋代江西籍人物著作分布状况表”来看,江西籍人物著作共计1786部,前四位分别是吉州325部,饶州306部,抚州276部,洪州213部。“《宋史》江西籍人物统计表”共列江西人240位,前四位分别是饶州45人,吉州42人,临江军25人,抚州与洪州各24人。“宋代江西进士分布状况表”,所列进士共5753人,前四位分别是饶州954位,吉州939位,抚州626人,洪州568人。从以上数据来看,饶州的文化实力在群雄并起的江西,算得上是领头羊,与它所盛产的神童数额,应该是匹配的。这说明浓厚的文化土壤与氛围,使得家长更加重视教育,从而造就了不少神童的出现。
关于江西文化为何在宋代特盛,饶州本地学者洪迈在其《容斋四笔》中,先是引抚州学者吴孝宗《余干县学记》概论宋代江西的情况:“古者江南不能与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闽、二浙与江之西、东,冠带诗书,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吴孝宗接着具体而微地分析了饶州的情形:“盖饶之为州,壤土肥而养生之物多,其民家富而户羡,蓄百金者不在富人之列,又当宽平无事之际,而天性好善。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其美如此。”今天江西有学者在评价夏汉宁等人著《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一书所取得的成果时说,“以鄱阳湖地域为核心、全面辐射的分布格局,并指出这种分布格局的形成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移、北民南迁有重要因果关系。交通便利,社会安定,农业、手工业发达,人口众多,学校、书院林立,科举发达成为江西文学在两宋崛起的重要经济基础和文化土壤”(宋磊《“文章之士,特盛于江西”——宋代地域文化与人才分布的一个特色》,《北京日报》2012年5月28日)。我觉得用这段话来解释包括饶州在内的江西神童之多的外在原因,也是比较靠谱的。
对于宋代江西特别饶州为何盛神童,除上述原因外,叶梦得在《避暑录话》里的分析值得我们拈出来特别申说。杨亿与晏殊是宋代神童中的特例,早岁颖异,亦是及长以后文才与政声并著的人。“元献十四岁,文公十一岁,真宗皆亲试以九经,不遗一字。此岂人力可至哉!神童不试文字,二公既警绝,乃复命试以诗赋。元献题目适其素尝习者,自陈请易之。文公初试,一赋立成,继又请,至五赋乃已,皆古所未闻也”(卷二P128)。按记载,杨亿与晏殊是真有才能,才能如此诚实而经得住考验。“观元献不以素所习题自隐,文公不以一赋适成自幸,童子如此,他日岂有不成大器者乎?”(卷四167)在叶梦得看来,杨、晏二人诚实无欺,的确有真材实料,观之一生而前后自洽,而其他不少参加童子举者却并非如此。
熙宁四年(1071年)王安石改革科举考试,废除明经、诸科,罢诗赋、帖经、墨义,主张以策论取士,为的是从中找到通经术、明时务的人才。但这种代圣立言的方式,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改变“异论纷然”,完成儒家经术义理统一思想的使命。接着王安石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的“三舍法”,由外而内至上舍,下等免解,中等免礼部试,上等予官,其实是学校教育(地方官学与太学均如此)成了选官制度的一部分,因此在绍圣中,曾一度因此法而废科举。故叶梦得说:“大观行三舍法,至政和初,小人规时好者谬言学校作成人材已能如三代,乃以童子能诵书者为小子有造,此殆近俳,而执事者乐闻之。凡有以闻,悉命之官,以成其说。故下俚庸俗之父兄幸于苟得,每苦其子弟以为市。此岂复更有人才哉!”(卷四 P167—168)
叶梦得当然不能直接说皇帝有什么问题,只是说具体操办童子举的人有问题。三舍法本非选官制度的正途,既降低了标准,复以“作成人材已能如三代”为饰,得“人材”就比较容易了,因之以“小子能诵书者为小子有造”便泛滥起来。凡听说哪个童子能诵读点经书,就给他官当,以便那些操办者好自圆其说,学校作成人材之效已达三代。一般人家才不管你是不是选材很严,只要自家孩子能得官家的看中,便“幸于苟得”。正因这样,童子举的事变成父兄带着自家子弟到处兜售的行为,所以叶梦得认为这像倡优一样不足取。“宣和末,余在蔡与许,见江外以童子入贡者数辈,率一老书生挟二三人持状立庭下求试,以倡优经过而献艺者略等。初亦怪,抱之,使升堂坐定,问之,乃志在得公厨数十千为路费尔,为之怅然。后或因之有得官者,今莫之皆安在?理固然也。”(卷四P168)求试却是为要路费,这和耍猴要钱的把戏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所以叶梦得说与献艺略等,并非诬妄之辞。这样滥得的官,于国家之治平、民众之福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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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5-5-1 06:17
文天祥、刘辰翁的老师,江西庐陵人欧阳守道曾为自己本土能背诵经典的胡童子写《送胡童子序》,为其赴试壮行色。同时在《送刘童子序》里说:“吾庐陵每岁中童子选者常居四方十之二三,而能文者亦时有之,国家人才之盛,至于童子,颖拔相望,盖文盛极矣。二刘童子前年叔侄同以记诵中,而后皆以能文,其一尚在十岁之内,今又以文试。吾知试之必高选也”(见欧阳守道《巽斋文集》,转引自汪圣铎《宋代的童子举》)。其实欧阳守道先生去世不几年,南宋王朝就覆亡了。所谓的“国家人才之盛”是否事实,姑不论,即使真有人才之盛,也难挽一个偏安到末年、百孔千疮的衰弱王朝。好在宋代江西文化的繁盛,并没有随着一个王朝的覆亡而完全湮没,但那些轰动当时的神童们,却是大多不为世人所知了。
2014年11月26至28日于成都,28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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