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生活是很单调,大环境使然,怨不得老师。他们很严格,很认真,也就够了。高中两年(一)
七九年秋,上了高中,时名“烟台第十六中学”,一个很普通的中学。烟台市里的孩子上高中,考得好,可上好中学,如一中、三中之类的。可农村孩子,考得再好,也只能在农村上。中学在镇上村子的西头,离我们家七八里路,正好在我家和郝老师家的中间。周围都是农田,村子只能隔田远远相望。北面不远,有一道低矮的小山梁。(后来学了教育史,我还觉得那有点儿书院的气派呢!)
校园不很大,大概有二十亩地。大门开在正南面。校门进来,就是一条直通学校北头的大路。道路两侧各有两排平房教室。最北面一排房子,是食堂和教工宿舍。校园北面,有一个便门,出于便是一个大运动场,很宽敞,大概是全镇最大的公共空间,有时在那里召开全镇万人大会。学校的东南角,是个大厕所。(这侧所给我印象很深,师生共用,象是如今北京街头的“大排档”,通堂,没有包间。早晨如侧,常会碰到老师蹲在那儿。我们年龄小,办事利索。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咱不好意思看他,只听见他上下都用力,“哼哧哼哧”地,挺费劲儿。虽说吃喝拉撒,乃人所共有。如此排档,却有失师者尊严,不雅不雅--一笑)
一、几位老师
那年我校新生格外丰收,有六个班。我分在一班。许是因为中考成绩太好,又没上得了中专,高中的老师都知道我的名字。这一最初印象,让我受益匪浅。
最初,大概半年的光景,班主任老师姓孙,教化学。他是山东师大函授毕业的,中遇文革,没拿到文凭。个头不矮,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眼睛大大的,一看很有神,他盯着你的时候,有一种能看透你五脏六腑的感觉。讲起课来,面带微笑,挺幽默。他讲解用的些个例子,有的我现在还记得。如他一次讲化合反应,把两种相化合的物质的原子比作两个自己会动的蛋,一使劲碰撞,就碰CI了(就是破了的意思),于是结合成一种新物质。看得出来,他挺喜欢我,让我当学习委员。有时我解的题方法独特,他就贴出来,让大家看。
教语文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老师,姓王。也戴着副深度近视镜,有点儿愚,有点怪怪的。讲起课来,慢慢吞吞,眼睛直往上翻,翻得还挺费劲儿。语调抑扬,高兴起来,还摇头晃脑。他喜欢在班上念我的作文。他常常笑咪咪地翻看我写的日记,看好了的,就在班上念念。他念我写的东西,似乎比我还有情感,煞有介事的样子。其他的事都不记得了。
数学老师是个女的,名字忘了,刚从师专毕业。二十七八的样子。外地口音,一听就不一样,在我那还没见世面的孩子眼里,她多少透露出一点儿洋气。个头不高,胖嘟嘟的,看着挺顺眼儿。喜欢听她的课,一听就出神:主要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表扬我,说我听课认真。我心里暗暗发笑,知道老师也有上当的时候。
物理课老师叫林铮泰,据说是文革前清华毕业的(也可能是其他学校毕业的,反正是名牌大学),过去思想有点儿“反动”,是右倾分子,不知从哪里给弄到这农村中学。他可能是管教务的副校长。他的模样很特别,清瘦,浓眉大眼,炯炯有神,有点儿象周总理。岁数挺大,态度和蔼,老师们都很敬重他,我看不出他哪里有“反动派”的样子。他讲课的情况我没有什么特殊印象。只记得有一次,我早早向学校进发,路上,听高音喇叭播新闻(那时村村都设有高音喇叭),一路走,一路听,刚巧听完郭沫若在全国科技工作大会上的讲话。一进校门,就发现林老师笑嘻嘻地站在靠近大门口的地方,朝我招手。我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其他老师还没到呢。他摸着我的肩膀,笑问我听新闻了没有。我说听了。他说,说说看,新闻里讲了些什么。我就学着郭老的口气,把刚听来的最后一段背给他听,那是郭老的录音发言: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同志们,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来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郭老的发言抑扬顿挫,文采飞扬,激情四溢,接下来的是雷鸣般的掌声。所以,我听一遍,就记住了。刘老师听了我的回答,一下子笑出声来:“小家伙,很不错嘛。”我当时以为,那只是老师为我一字不落、绘声绘色的复述而高兴。后来才体会到,那更是一个长期受压抑的读书人,在“科学春天”到来之际,所产生的难以言表的振奋之情。要知道,在那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能从新闻里捕捉到时代变化信息的人,一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有思想的人。可我那时太小,还不知道这些。
第二个学期,重新分班,我又到了四班。认识了几个比我调皮得多的男孩子。班主任也换了,跟我同姓,也是男的。听口音,不象是本地人,据说家住城里。个头不高,有络腮胡儿,刮过了,也胡子拉茬的。两只眼尖溜溜的,象是受了惊吓的老鼠,又象是饿极了的老虎、狮子。两嘴闭得紧紧的,不大说话,一说话就恶狠狠的。双眉紧锁,象满脑子都是苦事儿,又好象全世界的人都跟他有仇,没有一点儿爱心。走路总低着头,有人从旁边走过,也懒得抬头瞄一眼。一看那形象,我就不喜欢。他说他教过我哥哥,喜欢我哥多才多艺,说自己是这个学校的老人。叫我当班长,我不太情愿。不得已干了,也只是应付应付。他不找我,我不找他,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教我们数学,上课时声音低沉,没有激情,象是自言自语,不大提问我们。讲完课再在教室蹓哒一圈,没人理他,就走了。后来我也成了老师,就想起他,觉得当老师当这个份上,挺可怜,也挺没意思。他教训过我两次,我至今记得。
一次是因为打乒乓球。学校离家远,中午不回家。到了夏天,学校要求我们趴在桌子上睡觉,有老师和同学巡逻,逮着不睡乱窜的,就猛剋。那时好动,睡不着,就跟一个叫立学的同学偷偷溜进乒乓室,打球。那次被他发现,我看他很生气的样子,满脸憋得发紫。他把我俩拽到办公室,二话没说,夺过拍子,掷到地上,猛踹未断,就把拍子置于靠近地面的一张桌子的横杆和地板之间,再猛踹,终于断了。(我看着他的表演,顿觉好笑,知道他通过尝试错误,终于用上了标杆原理)。然后是如雷的咆哮。我偷偷歪头看立国,见立国不敢抬头,吓得直哆嗦。我却一点儿不怕,任他电闪雷鸣。他折腾完了,就让我们滚蛋。
一次是因为到海边洗澡。也是那年的夏天,中午天气热,不知谁出的主意,我们四五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到了四五里外的海边。那时,也不知谁给的胆,划着一个小渔船,就往深海里走。途中水性好的,就跟在船后面游,一直划到有渔民下网的地方(那网是固定的,专等鱼儿上钩),还看到几条鱼被网卡住,直扑腾。近海面没有人影,估计渔民都回家午休了。玩得开心,忘了时间,回到学校,已是下午第二节课。为了掩人耳目,约好向老师撒谎,这个说在家里看场,那个说帮家里扬米……反正都干得是“正事”。然后,再间隔着走进校门。班主任,把我们全叫到办公室,先不说话,而是用手指在每个人的胳臂上划了个道道儿,谎言一下被揭穿。臭骂一顿,让每个人写了一份检讨。交检讨时,其他人都放行,说我是班长,要留下继续检讨。我写了一份又一份,说不深刻,还得写。第二天上午,还不让我上教室,让我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检讨。我有点儿急,就想对策。想着想着,不写了,就溜到班主任上课的教室外偷听,估摸着他讲在兴头上,没心思理我,就赶紧敲门:“报告老师,检讨写好了。请你检查。”报告的声音故意弄得很大。他很不耐烦,收了检讨,让我先回去上课。这事就这么了了。
您瞧,这是位我最不喜欢的老师,但我对对同他之间发生的事却记得特牢靠。
上了二年级,开始文、理分班。考虑到眼的问题,就选择了文科。班主任也换了,是位教地理的老师,姓邹,名本绥。是本镇邹家村人士。他弟兄三个,都当老师,且都是公办的。老大在我那联中当校长,老三在我邻近的联中任教,老师排行老二。在那个年代,他一家人在我们镇上都有名,被大家看作“士族”、书香门第。
老师个头不高,有胃病,故很瘦。脸面上宽下窄,尖嘴巴,皮很薄,很能说。头发硬,支楞着。很讲卫生,穿着干净、利索。对我们,象老妈妈,总是苦口婆心地唠叨不停。那时高考,文科历史和地理是一门大课,为应试,老师教得很认真,业务也很熟练:他能闭着眼把中国地图画在黑板上。
他每天除了上课,自习也跟我们在一起。在教室里来回走,一会儿看我们写作业,一会儿检起地上的纸片,一会用抹布抹抹门窗玻璃,总也闲不住。看我们作业有写的不对的一方,立即上来,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嘴里唠叨:你看你多粗心,这么简单都能写错。
冬天生煤炉子,同学们轮流值日,和煤,点火,样样都做。邹老师怕冻着我们,常来检查。有时候见炉火不旺,或煤和得太稀,他就一边亲自动手,一边轻声唠叨:都这么大的人了,连个炉子都弄好,将来怎么做大事啊!每到这个时候,老师虽没点名说我,但作为班长,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别看老师爱唠叨,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有点儿象妈妈,唠叨归唠叨,说者和听者心里都热着呐!我挺喜欢他,有事儿愿意跟他唠,他也静静地听。有什么困难,他会很热情地帮你出主意。我也尽可能帮老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这样,我跟老师一直很亲。上了大学以后返乡,常去看他,有时在学校,有时到他村里的家中。他后来搬进市里,任教中职,我还去过他家里一次。还是那么热情,那么开朗,爱听我讲,也讲他自己所知道的母校的事儿。
教语文的开始是个大专刚毕业的男老师,三十多岁,听口音是龙口、招远一带来的“干部”。长得不太好看,小矮个儿,脸上黑里透黄,瘦得出奇,象是营养不良;两块颧骨很突出,有两颗门牙露在外面,每次进教室,都给人人没到牙先到的感觉。总是表现得很严肃,有点儿装。念起课文来声音尖细,“吱吱”叫,象女高音。以是压不住阵,一上课一些调皮的男生就做鬼脸儿,在下面不停地说话,不听他的。老师发火,大家跟没听见似的,该咋儿地咋儿地。看不过,我就帮老师维持一下秩序,效果不大。最后只好换回原来的老王老师。
教历史的老师姓汤,看起来快退休了。矮胖,圆脸。一如他老人家的姓氏,讲起课来带唾沫星儿。两个眼角总挂着眼屎,象没睡醒。他上课的主要活动就是念教材,略作解释,让你似懂非懂。我索性儿不大听他讲课,自己看书。他也表现得很开通,下面爱听不听,他该咋讲咋讲。你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他能跟你解释半天,越说越糊涂。最后,就不问了。我估计,班上没几个人喜欢这门课。只是为了对付高考,不得不硬着头皮儿学。
教数学的是我刚来就当班主任的孙老师的弟弟。他是民办教师,据说在联中讲课好,调到了镇上。他跟哥哥很不一样,大大咧咧的,好酒,每次上课,我坐在后排好象也能闻到从讲台上飘来的“酒香”。课儿还真上得不错,讲得挺明白。只是他上课的时候,手在黑板上写,头象是要转向我们又不肯,而是耷拉着眼皮瞅着地面,若有所思,脑子里象总在推导数学公式。他有个口头语儿,一开口讲课就是“同学们”,说得快,再一唔噜,就变成了“弟兄们”,好象跟他的哥儿们在说话。就这句口头语儿,让那些调皮的男孩学了好一阵子。
还有一个教英语的女老师,刚从师专毕业,很年轻。五官端正,又朴实,象个农村来的老大姐儿。跟我们一样顽皮,上课好开玩笑。从ABC教起,很快就跳到高中最后两册,省编教材,不是全国通用。我知道全班同学没几个能跟上。我不大发愁,因为刚上高中,知道高考要考英语,哥哥也说英语将来会很有用处,就想法儿自学。先是跟着比我低一年级的一个小哥儿们学习发音(初中开英语,从他们那一个年级开始),学会了就自己看书了。最初自学的课文还很“中国化”,大概是毛主席去逝前编的,跟我上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文有一定的对应之处,如 Long live Chairman Mao! Long live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尽管党还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却已经 Long Sleep 了。老师开讲前我已经学了两册,接起来就轻松得多。(后来高考,居然考了60分,折半计入总分,就是30分。现在想想,若没有这30分,我以后求学的路也许会曲折很多。)这个女老师跟同学们很亲,有几个女孩子还跟他称兄道弟,上头上脑的,叫我眼热。后来,她居然成了我的“学生”。大约是1997、1998年的样子,我已经混上教授了。烟台市芝罘区教育局晨光局长招集辖区内的老师们开了个研究生班,让我去讲课,没想到我的老师也是班上的学员,弄得我挺尴尬。我上课的时候格外小心,可不敢象老师给我上课时那么幽默,尽管我也不乏幽默。可我的老师并不在意,下课了,跟我聊天儿,说自己的小孩多大了,说那几个女哥儿们都到了烟台,跟她打得火热……看得出来,她很生活化,对现状很满意,对学历之类的东西更是不太在意。这让我稍稍缓解了一下上课时的紧张情绪。
一个普通的中学,一群平凡的老师,带着一群来自泥土的孩子。为了知识、主要是为了高考结合在了一起。但老师留给我的,更多的不是知识,而是神采,是性格。它们同故乡泥土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时淡时浓,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