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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贾平凹谈文学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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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管季超0712
时间:
2016-1-8 00:25
标题:
贾平凹谈文学语言
原文地址:
贾平凹谈文学语言
作者:
翟敬之
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学语言。有人心里狠毒,写出的文字就阴冷。有人正在恋爱期,文字就灿烂。有人才气大,有人才气小,大才的文字如大山莽岭,小才的写得老实,讲究章法的是小盆景。大河从来不讲章法。
我来讲讲文学语言。
我不会正规讲课,无法把握时间。另一点,我的观点只代表我,对于文学语言的认识只是我在写作中的体会。所以,讲课期间希望大家用心领悟。如果有过写作实践的,可能听起来理解快,没有写作实践的,那就在以后阅读作品时参照我的认识去阅读。
语言是什么?有些教科书上或许会有许多定义,其实,每个人会说话就掌握了文学语言。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不同,而文学语言却是和口头语言一致的。但是,不是说你会说话你就能写出好的文学语言。有人说话有意思,有人说话没意思,这便是你说的话能否表达你要说的内容,能否表达得生动,能否表达得好听。即准确性、形象性、音乐性。俗话说:话有三说,巧说为妙。巧,就是准确、形象、音乐。要达到巧,达到好的文学语言,除了个人天赋外,里边仍有许多后天要认识的东西。今天我讲的,就是这些认识问题。
一、一句话,好的语言是什么?即能准确表达出人与物的情绪的就是好的文学语言。怎样准确表达出情绪呢?这就是搭配。汉文字大概有四千多个,四千个字由你搭配。
搭配是一种实用。好的语言都是实用的。世上任何东西都是实用的,为实用而存在。美就产生于实用中。熊掌的雄壮之美来自它捕食,马腿的健美来自它奔跑。语言美来自能表达情绪。举例,鲁迅的一句话:“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大家公认是好语言,因为表达了情绪。什么情绪?一种寂寞、无聊、苦闷、无奈的情绪。巴金有一篇散文《坚强战士》,写一个战士负伤后爬回自己阵地的故事。爬了七天七夜。全部是短句子,全部用句号。(注意,标点符号是文学语言的一部分,它在搭配过程中起着极大作用。)这样写着:“他抬起头来,天边有了星星。他抬了一下右手。他又蹬了一下左腿。他向前爬了一下。”(大致如此)这样的短句和句号,表达了他当时负伤的严重和爬动的艰难。
这些语言,没有华丽之词,都是口语,文字的搭配传达出了情绪。
二、具体谈如何搭配。
要有质感。树皮是树皮的感觉,丝绸是丝绸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视觉上要舒服。往往有些字搭配在一起,看着舒服,有的看着别扭。还有听觉。要听起来舒服。看着和听着舒服的语言常常就是人说的“这语言有味道”。味道是中国人对一种东西的肯定,就是有了独特的东西能引起注意。(实际上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掌握个味儿。)在搭配时,你首先要把握表达情绪,然后再注意所选用的文字和词句,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有些文字就存在质感,你不能把一堆太轻的字用在一起,也不能把一堆太重的字用在一起。再是要搭配出节奏。这些都是很玄的事,无法用语言在这里讲出,需要自己去体会。我当年研究它时,我是从音乐开始的,有些歌好听,怎么就好听了?我不识音谱,用一种笨办法,就是我找画图纸把音谱标出来看线条变化,分析好听的原因。分析怎么搭配高低、快慢、急缓、强弱。发现,快了肯定后边就慢,前边节奏急促后边肯定节奏长缓。寻它的一般规律,再寻它的独特规律。在节奏上,要爆发力和控制力,有跳荡式,舒缓式,有戛然而止,有余音袅袅。世上任何事情都包含了阴阳,月有阴晴圆缺,四季有春夏秋冬,人有喜怒哀乐。我们看每一个汉字,它的笔画都有呼应,知道笔画呼应的人书法就写得好,能写出趣味来。学画画素描,如画树,要看出每一个枝的对应关系,把它们看成有生命、有感情的东西,你就知道怎么把一棵树画得生动了。
上边谈搭配,我只大概讲讲方法,具体要个人自己去体会。体会得好还是不好,有个人天赋才情问题,也有个人后天修养问题。
为什么说后天修养问题?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学语言。有人心里狠毒,写出的文字就阴冷。有人正在恋爱期,文字就灿烂。有人才气大,有人才气小,大才的文字如大山莽岭,小才的写得老实,讲究章法的是小盆景。大河从来不讲章法。黄河九曲十八弯,毫无章法,小河遵从规范,因为是小河。所有的名牌服装都是简略,没有那些小装饰,但做工特别精细。大人物特别小心。上海人的小处细致才产生了大上海。在一群人中,你往往能看出谁是大聪明,谁是小聪明,小聪明反应都快,撵着说话,但说得刻薄轻佻,大聪明一般不说话,说了一句就顶一句。兔子永远是机警的,老虎总是慵懒。
另一点,语言与身体有关。文学语言是口语的转换,患哮喘的人肯定说不了长话,语言节奏实际上是气息节奏。最好的节奏就是正常人的呼吸平衡。在书法上,你如果练《石门铭》,肯定长寿,因为它笔画舒缓,能血脉畅通。有些人写字,你一看,就知道书法人心脏或呼吸道有病。从这里又谈到标点符号,所谓标点符号就是气息调解,有人不明白这道理,乱用标点符号,或模仿别人长句子或短句子,刻意模仿,你读起来非常难受,楼梯阶是以人的一般步子跨度来定的,如果你不是急着上楼或是病人慢慢地下楼,你把梯阶扩大或缩小,正常人走起来都不舒服。
三、运用闲话。
什么是闲话?就是把要说的人和事已经交代了,还再说一两句的那部分就是闲话。有些人不说。说的人,会说的人,这里就表现了才情,这里就促成了他的风格。这一点非常重要。凡是文体作家,有风格的作家,或者说艺术性高的作家都是这样。比如沈从文,他的作品到处都是如此。我这里不再举例了,他的书,你翻翻,顺这个思路看,就明白。
怎样用闲话?它需要想象力。想象力在文学中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文学,换一种说法即虚构性写作,得明白掌握两点,一是会讲故事,二是会用细节,故事就是好的情节,情节可以任意编排,细节却必须真实了再真实,有了真实细节,再离奇的故事都有人信,没有细节,再真实发生的故事写出来人都不信。如果你的细节真实而具有典型性,你的作品就是不朽的作品。鲁迅的小说好在哪里?好在他有典型的细节。如血馒头的细节,如阿Q临死画圆圈的细节。想象力在你讲故事的时候需要,在语言运用上也需要,你没有想象力,就写不了闲话。人说某某才华横溢,指的是闲话,因为水盛满了杯子,还往出溢,溢的就是那些闲话。张爱玲的作品往往是交代完人与事后要说许多闲话,这些闲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补充前边的话,像是在湖面上打水漂,一个水漂一个水漂闪现过去。
四、使用最节省的话。
语言要让人记住,要让人眼前一亮,是因为你说得特别准确,一下子说到人与事的骨头上,或者你有什么比喻,用最平常的话说出了一个道理。但在叙述语言中,你得用最短的话把事情说清。炼字,这是古人的讲究。著名的如“春风又绿江南岸”、“僧敲月下门”。炼字的目的是增加动感,有现场感,所以都在动词上炼。如杜甫“牵衣顿足拦道哭”七字中四个动词,平时说文字的硬度、张力,指的就是会用动词。常说的文字的顽劲,皮劲,指的就是会说闲话。
五、还原成语。
用形容词,这是给初学人用的。它的起源是面对了众多的形象一时说不清而概括了的词,但文学作品它需要形象而不是概括,你就得还原成语。作家的工作是把牛肉罐头还原成牛。如万紫千红,你要写出一万个怎么个紫一千个怎么个红。在文学作品中你运用成语多了,就是学生腔,因为小学生和中学生使用成语字典。会还原的人,不但还原成语,还善于还原所有的词。有的词的本义在使用中失去了本义,你一还原,就新鲜生动了。如发生,就是发了、展了、生了,现在人说发生,常说:发生了事故。我写了“三月去山东,春正发生”。如团结,我写“屋檐下有蜂团结”。如糟糕,我写了“冬天里,土疙瘩冻得糟糕”。
六、向古典和民间学习。这道理简单,我不多说。向民间学什么,当然,民间有许多十分好的语言,得留意。如一个人讲:风刮得像刀子。再一点,采集民间土语。陕西民间散落了上古语言,沦为土语,认真总结这些土语,你就会许多可用的词汇,如“避”、“寡”、“携”、“欢实”、“泼烦”、“受活”等等。
七、语言严格讲,讲究是无穷尽的。在结构上、节奏上、感觉上变化莫测,我以上谈的数点,还仅仅局限于中国古典和现代文学范畴中。自新时期文学以来,大量的外国现代文学进来,又使我们开阔了眼界。虽然中西文化背景不同,语感不同,有些不能硬模仿,如整段没标点的,如特别长的句子节奏和过分短促的节奏,但这些可以开通我们思维,有的仍可以借鉴。尤其如一些叙述语言,如一些标点符号的运用,如一些节奏的变化,如一些在一句文字里或一句话中角色的转变,时空的转变。
如美国小说《在中部地区的深处》:
①“狄克先生,帮我个忙。”
②“德斯蒙德太太在敲门,你会想她在轻轻地敲门,可实际上她是在捶门。她给我带了一根黄瓜。我相信她认为我是个女人。进来,德斯蒙德太太,谢谢你,和我做伴,天气不错,喝茶吧。我会把黄瓜切片,弄碎,加上奶油,做午餐,每片黄瓜就像我一样单薄。”
外国有意识流。中国人模仿,成了心理平面活动。但你读乔伊斯《尤利西斯》,则是另外的境界。如对话。如果中国人写,是:“你吃了?”“吃了。”“吃的什么?”“饺子。”《尤利西斯》是:“你吃了?”问的时候看见了被问者身后的窗子,窗子上有一盆花。对方说:“吃了。”窗子外一个小孩走过,小孩是某某的儿子,某某是个酒鬼,对方说:“饺子。”想起上次他在某饭店吃饺子的事。他是把他目光看到的,听到的,联想的都写出来。写得十分混沌。
说到混沌。作品要写得混沌,不是文字的混沌,是含义的混沌。越是平白如话的文字而能表现混沌的意象,作品反倒维度更大。现代文学作品要有现代意识,现代意识是人类意识,现代文学的核心和灵魂是求变和创新,这一点,是另一个话题,留到以后去讲。我现在大致讲完了今天要讲的内容,最后,我还是回到混沌上来,我将我写在书房里的一句话写在这里:“我是混沌雕不得,风号大树中天立。”这里的混沌,是《山海经》上讲的混沌,说混沌是个生命,没七窍,有人要凿七窍,凿了七天,到第七天,混沌有了七窍,混沌却死了。风吹树,是小树它就折了,是大树,大树仍是立着。
文学语言是一个迷宫,正因为是迷宫,才让我们产生追究它的兴趣。希望大家在写作时自己体会,在阅读时自己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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