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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6-2-24 00:05
标题: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梁实秋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大约在1921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作第一次的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衷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
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足之蹈,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衷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

本课借鉴传统文论笺注疏的方式讲授
梁实秋
    梁实秋(1903─1987),现代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浙江杭州人。1915年考入清华学校,在该校求学期间开始写作。1923年赴美留学,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等校任教授并编辑刊物。1949年去台湾。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还独力译有《莎士比亚全集》,晚年完成百万言著作《英国文学史》。课文选自他的《槐园梦忆》(1974)。
    链接:  雅舍菁华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梁实秋散文《雅舍》赏析  
           
“梁实秋与中西文化学术讨论会”综述
            梁实秋传

梁启超(教材40)
    梁启超(1873-1929),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学者。曾追随康有为参与百日维新运动,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辛亥革命后,出任袁世凯政府司法总长。后策动蔡锷组织护国军反袁;又与段祺瑞合作,出任财政总长。晚年任清华大学研究员教授,一生著述达千万字,编为《饮冰室合集》。
    饮冰,形容十分惶恐焦灼。出自《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梁启超于戊戌政变逃亡日本后用“饮冰室主人”为笔名,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他忧国忧民的忧心如焚。
    链接: 梁启超专辑    梁启超传    国学大师梁启超
              
      青年时期的梁启超                     出任司法总长时的梁启超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
    梁启超一生致力于救国,然而幻想能通过君主立宪这种较平和的方法,与当时的革命党人发生矛盾,后依附于袁世凯、段祺瑞政府,想借助他们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救国理想,结果反被他们利用、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使他格外痛苦。他痛定思痛地反省这一段经历说:“别人怎么样评价我我不管,我近来却发明了自己一种罪恶,罪恶的来源在那里呢?因为我从前始终脱不掉‘贤人政治’的旧观念,始终想凭藉一种固有的旧势力来改良这国家,所以和那些不该共事或不愿共事的人也共过几回事。虽然我自信没有做坏事,多少总不免被人利用我做坏事,我良心上无限苦痛,觉得简直是我间接的罪恶。”(《外交欤内政欤》)于是他对政治失望已极,最后从自己深卷其中二十余年的政坛中抽身而出,转入学界。
●《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
    本篇讲演收入《饮冰室文集之三十七》,有前言云:“本学期在清华学校讲国史,校中文学社诸生,请为文学的课外讲演,辄拈此题。所讲现未终了,讲义随讲随编,其预定的内容略如下。”(所谓“文学社诸生”,代表就是梁实秋,因为和梁思成是同学,梁实秋便顺利地请到了这位大人物来做演讲。)
    讲演开头如下:“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用理解来引导人,顶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应该做,那件事怎样做法,却是被引导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没有什么关系。有时所知的越发多,所做的倒越发少。用情感来激发人,好象磁力吸铁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吸多大分量的铁,丝毫容不得躲闪。所以情感这样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催眠术,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艺术。音乐、美术、文学这三件法宝,被情感秘密的钥匙都掌住了。” 看来“启超没有什么学问”云云是现场发挥。
● 他的演讲稿
    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


梁启超书法:书半山绝句

……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清华讲学时期的梁启超
他的广东官腔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梁启超是广东人,百日维新中,光绪曾召见梁启超,命梁上《变法通议》,光绪帝读后大加叹赏,谓左右:“梁文章写得好,可就是他那广东话太难听。”传说梁启超北京话说得太差,光绪听得十分吃力仍不明白,便让他办理译书局去了。语言的障碍使梁启超失去了大胆建言的可能,这确令他抱恨终身。后来,梁启超请夫人教他学习“官话”,等到清华演讲时,人们听到的大概就是这种广东官腔了。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
    这里说的悲剧是《古诗源》里记载的一个故事,说“朝鲜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妻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
而在梁任公讲稿中是这样的:“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当冬天早上,在河边‘披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的妻子做了一首‘引’,是:‘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看起来梁启超在演讲中是作了即兴渲染的。
    但是据闻一多先生谈到自己学生时代在清华听梁启超讲授古乐府箜篌引《公无渡河》,又是不同的讲法。他说,梁任公先把那首古诗写在黑板上,然后摇头摆脑地朗诵一句:"公、无、渡、河",接着大声喝彩,叫一声"好"!然后再重复地念:"公、无、渡、河,""好!""公、无--渡、河,""好!""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好,真好,实在是好!"梁任公这样自我陶醉地一唱三叹,一声高似一声,并无半句解释,朗诵赞叹过后,就高呼道:"思成,抹黑板,快抹黑板!"思成是任公的儿子,也在班上听讲。黑板擦过,这首古诗就算讲完了......闻先生回忆完后,把声音压低,两手一摊,说:"大师讲学,就是这样!"
    链接:公无渡河
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衷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
    梁的讲稿中是这样的:“曲本写这种情感,应该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以我所记得的,独桃花扇里头,有几段很见力量。那哭主一出,写左良玉在黄鹤楼开宴,正饮得热闹时,忽然接到崇祯帝殉国的急报,唱道:‘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哪知你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这恨怎平,有皇天作证……’那沉江一出,写清兵破了扬州,史可法从围城里跑出,要到南京,听见福王已经投降,哀痛到极,迸出来几句话:‘抛下俺断蓬船,撇下俺无家犬,呼天叫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唱完了这一段就跳下水里死了。跟着有一位志士赶来,已经救他不及,便唱道:‘……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这几段,我小时侯读他,不知淌了几多眼泪。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对于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他感人最深处,是一个个字,都带着鲜红的血呕出来。虽然比前头所举那几个例说话多些,但在这类文体不得不然,我们也不觉得他话多。”
    梁实秋说任公讲到此处,“悲从衷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这其实是在哭任公自己,哭其曾经所忠的国家与皇帝。
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梁的讲稿是这样的:“正式的五七言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因为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诗集里头举例,几乎一个也举不出(也许是我记不起)。独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为怪诞。‘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凡诗写哀愁、愤恨、忧愁、悦乐、爱恋,都还容易,写欢喜真是难,即在长短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做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一种手舞足蹈的情形,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讨论:文字与演讲的区别   
记某某演讲,这类题目,最笨的可以写到复述演讲词。梁实秋的巧妙在于把演讲的现场效果活灵活现地描述出来。他写演讲者的形象:“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他写演讲者的声音:“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他写演讲者的动作:“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他写演讲者的情感:“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足之蹈,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衷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他写演讲者的同时,又写听演讲者(我们):“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以及演讲的效果:“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
    梁实秋这篇记演讲,真的是传神写照(而且做到意外言外,所以会写得这么短),他说:“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他把这种区别完全写出来了。
梁任公的讲演稿,我们可以自己去找来读;梁任公的这次讲演,我们唯有从梁实秋的这篇记去感受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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