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的前台,人物关系和情节关系均呈自然经营的状态。
在“太虚幻境”的幕后主宰之下,自然状态则显现选择的意义和作为。
这个虚幻的后景,集合了前景孤立而琐碎的细节,终与日常生活有了区别。
今天我们讲《红楼梦》。它有着极高的写实成就,在写实的层面上,它几乎使我们看不见作家的存在,好像这就是生活本来面目的显现,真可称得上“天衣无缝”. 它似乎不是一个写作者片面的、主观的、带有个人局限性的描写,而是一个天然的场赴,你看到一些东西,也看不到一些东西,有一些是蛛丝马迹,有一些是云里雾里。应该藏的藏,应该露的露,应该有的有,应该没的没。它留下了那么多的悬案,就像真实的生活。人们研究它,不像是研究一个虚构的作品,而是在研究一个社会的一段历史。
《红楼梦》就是给我们这么一种强烈的印象。多少年来多少学科都在研究《红楼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此可见它在写实上可说是严丝合缝,特别密实,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这种情形使得分析工作特别困难,因为特别容易将现实和虚构混淆起来,难以看清它作为一部小说的独立的景观。它的创作者有着极深的涉世经验,才可能使其现实性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它看起来是那么日常,甚至有些琐碎,可能会使有些读者感到不耐烦。那些起居的细节,小儿女的心思,伦常的礼数,客来客去。而在这些日常小事中,若仔细琢磨,会发现包含了很深的涉世经验,而涉世经验里包含的则是文化内容。我用两个字形容它,就是“世故”. 它世故极深,举几个例子:黛玉刚进荣国府时,凤姐看到黛玉,说了一段很恭维的话,意思是:呀,这个妹妹真是出息的好,这么漂亮,这么出众,看起来不像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孙女儿。这句话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上海曾经搞过一部越剧电视剧,它把这段话编成一段唱词,意思是这个妹妹这么不同寻常,不像老太大的外孙女儿,却像是九天仙女下凡来。它也是恭维,可是恭维错了对象,这就犯了大错误。为什么风姐要说,不像是老太大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孙女儿呢?因为外孙女儿是外系的,孙女儿是老太太的直系,凤姐说的话表面是恭维林黛玉,内里则是恭维老太太的。所以才说凤姐会说话嘛。这种细节比比皆是,还有,紫鹃有一次试探宝玉说,我们林家人终究是要回林家的祖籍,早晚要走的,于是宝玉大发作,又是病,又是闹,怎么也不让林黛玉走,这局面是相当难堪的,谁都能窥察出一些有违纲纪的隐衷。而这时候贾母亦已经对林黛玉不怎么感兴趣了,她把兴趣转移到宝钗身上了。当时的情景非常狼狈,这时薛姨妈,即薛宝钗的母亲,她的劝慰就极其得体,把这个尴尬的局面糊过去了。她的话大意是: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突然的一下子要分手,别说是他这么个傻孩子,实心眼的,就是我们大人都受不了。她这几句话,是很给贾母面子的,给了个大大的台阶下。为什么林黛玉始终是那么别扭,又要探贾宝玉的口径,又不让他把话说明,贾宝玉一旦把真情表露出来,林黛玉就觉得受了冒犯,大生其气,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中国女性的尊严。即便是对贾宝玉这样视女儿为尊贵,视男人为粪土的人,林黛玉也不得不防着一手。倘若她认可了她对贾宝玉的私情,她的价值就会一落千丈,所以她特别不能容忍贾宝玉向她吐露情感,将其视作轻薄,而内心又非常迫切得到爱情的保证,心情便非常复杂。多年前,吴祖缃先生给我们说《红楼梦》,他非常痛恨越剧电影《红楼梦》,不知同学看过没有,他说原作里有一个关键的情节,顺序被改编者弄颠倒了,这一颠倒不要紧,整个意思就都错了。那就是宝玉为了戏子蒋玉涵挨了父亲的打,挨打之后,黛玉去看望他,很是伤心,黛玉就说了一句话:“你就改了吧。”宝玉回答说:“妹妹你放心,为了这些人,纵是死我都甘心的。”吴祖湘先生认为这话实际上是宝玉的一次真正的袒露心迹,话中的“这些人”说的是蒋玉涵之流,指的却是包括与林黛玉的儿女私情在内的叛逆性情感,这话林黛玉也听懂了,认可了,从此之后便平静下来,再也没有闹过别扭。而在越剧《红楼梦》里,这个探病的情节,却被安排到前面去了,于是在贾宝玉说过此话之后,又发生了他们吵嘴的过节。吴先生认为这是大大的把曹雪芹误解了,同时也大大的缺乏对中国伦理文化的常识。这就是它的写实情节的严格和缜密,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有着对中国历史社会深刻的解释和经验。也正是因为《红楼梦》的写实的层面是这么严丝合缝,毫无漏洞,栩栩如生,它便使我们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们忽略了这部作品的主观世界。
长期以来,曹雪芹在我们头脑里一直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形象,一方面他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另外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从他的唯心主义出发,却因他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走上了批判现实主义道路,最终以唯物主义为归宿。但是因为他主观上,自我的意识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因此他自己也永远不能了解他在批判现实主义道路上走了多么深多么远,他是不自觉的唯物主义者。我们就是这么解释曹雪芹,否则我们怎么来解释《红楼梦》,怎么来解释它的现实和虚无共存一体。我们只得把这个矛盾推到曹雪芹身上,认定他是一个矛盾体,是一个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结合的,虚无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的矛盾体,我们把责任推到他身上,用局限性来解释这个作品中的矛盾现象,这样就可能要我们所要的,不要我们所不要的。但其实我们就将一个完整的作品分裂了,结果是损失了我们的获得。
我有一种好奇心,我觉得好的作品,它就像一座大房子,里面房间再多,像迷阵一样,但它的线索却是简单的。我们只要找到一扇主要的门,这扇门一旦打开,我们就会非常顺利地走遍它所有的房间,并且发现所有的房间其实都是连成一体的。假如我们找到的不是一扇主门,只是一扇边门旁门的话,那我们就只能把一部分房间走通,或把楼上的房间走通,或把楼下房间走通,或把左侧的走通,或把右侧的走通,而不可能把所有房间都那么一气呵成地、那么不重复、不往返地走通。所以当我面对一部巨大的作品,当我意识到它是一部巨作时,我特别想找到一扇门,我要把它们全部走通。
现在,在我面前,《红楼梦》是怎样一所房子,它的门在什么地方,这是特别引起我兴趣的事情,我们应该尝试去把它走通一下。这工作非常难,当我想做这件事,想走通《红楼梦》这本大书的时候,我一走,就走到写实的层面上来,而不得不弃下那一个虚无的层面。但我们不妨这么试着走走看,如果走不通我们再换条路,我们暂且走点弯路,不要急,相信不会白花工夫。所有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由两种关系构成,一种是横向的关系,就是人物的关系,还有一种是纵向的关系,即情节纵深发展的关系,我们先从这两个关系上看看《红楼梦》是怎么样一部作品。
我想从横向关系上来讲,基本上的人物关系是建立在一个家族关系上的,我们可大体上把这家族排列一下。贾家分宁国公和荣国公两系,宁国府荣国府相隔一条街而立。宁国公的一系是贾演,贾代化,然后是贾敷和贾敬,接下来是贾敬的儿子贾珍,下来再是贾荣。荣国公一系是贾源,这一代都是以三点水为偏旁的名字,接下来是贾代善代字辈的,再接下来这边是贾赦和贾政,贾赦的儿子是贾琏,贾政的大儿子宝珠早夭了,小儿子就是贾宝玉。这两大系,还包括有他们各自的姐妹妻妾女儿。故事主要展开在荣国府里,因此这一系人物更繁多了。荣国府一系还派生出了三个小系,一个是贾代善之妻史太君,即贾母的娘家,史家也是个望族,史湘云就是她们史家的孩子;还有一个派系是王夫人娘家,即王子滕家,王家是做官的,王熙凤就是王家的女儿,王家和贾家可说是亲上作亲;再有一系则是薛家,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是个商贾之家,算得上是新生资产阶级,薛家有一子一女,即薛蟠和薛宝钗。除了这些家族关系之外,另外还有两大类人是围绕周围的,一类是仆佣,丫环,奶妈,小厮,账房一大批,一类是贾家的朋友、世交。基本就是这些人物。从这些人物的关系我们能看到一个什么状态呢?这是以家族关系为主的,家族关系是个自然关系,不是情节组织的关系,也可说是一个先天的关系。就是说他们为什么在一起,因为他们是一家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这个很简单的原因。在这个家族的先天的关系之上,也产生了一些后天的选择的关系,比如宝玉、黛玉、宝钗的婚恋关系,他们三人组成了一个故事的关系,这就是选择的关系。还有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的故事,但是这些故事,在书中都不是左右全局的地位。戏曲,连环画,那些演义型的《红楼梦》里,宝黛钗三人的关系总是主要的关系,也有单写二尤的。但事实上当我们看原作的时候,发现这些故事所占篇幅都不多,零散在各处,彼此间也没什么关系,几乎都是分道扬镳,自己管自己在活动,没有很紧密的联系。我现在就是要找一个使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一个东面,它们为什么要存在于一体的一个理由。人物关系看来很自然,是先天的关系。再来看情节纵向发展的关系,是由什么在推动情节的发展呢?我们稍稍列举一点段落,比如黛玉进府以后的一段情节。黛玉从船上下来,上岸,进贾府,先见祖母,再见舅母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然后大家聊些闲话,互问吃些什么药之类的事情,凤姐就进门了,人还没到,声音先到,进门就哭,哭过就说,再吃茶点,然后大家再去看舅舅,到了舅舅住处,舅舅说我看到外甥女儿,不免就要想起死去的妹妹。彼此都难过,暂且就不见了吧,于是打道回府,吃饭、吃完饭又谈会儿读书的事,宝玉就来了,这才有点事故兴起来:宝玉摔了玉,他说这么好的妹妹没有玉,那我要这玉干什么,然后大家哄他,又好了,终于散了,晚上黛玉就一个人在房间里伤心,她想我第一天来就惹出这样的事,多不好,袭人,宝玉的大丫头就劝,你刚来,这点事情就哭,那以后哭的日子还多着呢,这个爷们很古怪的,常常会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的,劝毕,一天总算结束,第二天黛玉又见过贾母,又向舅母请安,去请安时见到王夫人和凤姐正好在看南京的来信,就是王夫人娘家的来信,信中提到薛蟠,即薛夫人的儿子的案子,话题便转到案子上。你看它的情节是顺时间的顺序,自然的发展。因此《红楼梦》的人物关系和情节关系都体现出一种自然经营的状态,一个是家族的关系,一个是时间的顺序,空间和时间都是自然性的。这么些人在一起,做了这么些事情,我们所看到的理由就是他们是一家人,他们在同一个时间顺序上,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必要的理由了。这就是我面前展开的《红楼梦》的写实层面上的图画。
然而这能不能说服我们呢?在这个写实的领域里,我们并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有力的东西,能够把所有的人物、细节、情节都一网打尽,我们所能看到的人物关系和情节发展,都只是一些孤立的人和事。当然这些人和事写得很有文化内涵。可是我们必须找到一种逻辑的力量,这力量必须能把所有的人、事一网打尽,一网打尽也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这扇门,进入了这个大房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从头来看这本书。
我们读《红楼梦》,时常能感到它向我们透露一些隐秘的信息。我们是否做过一些工作,把这些隐秘的信息串联起来,看看这些隐秘的信息能够组成一个怎样的世界?在这个写实的世界之后是否还有着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是否有着一些关系?我们可以试着做这件事。当我们从头来看这本书时,会发现这本书的写法非常像现代小说中的“元小说”的手法。就是说它一边进行着故事,一边交代这故事形成的原委和过程。于是我们便读到了一个故事的故事,也就是小说的小说。它明确告诉你这是一个创造物,这是一个小说。我想起有些小说里会有这种句子,我看到就好笑,什么句子呢?譬如说要形容一件很戏剧性的事情,便说哎呀,这简直太像小说了!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它本来就是小说嘛。还有一种现代戏剧,演员从台上下来,走到观众席里去表演,似乎想告诉你这不是戏剧,而是真实。其实他走到哪里,都改变不了戏剧的非真实的本质。这些都是掩耳盗铃的把戏。“元小说”则首先告诉你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创造物,是一个人为的做出来的东西。《红楼梦》是怎么做出来的呢?这就是小说开首第一回的内容。说是有一个地方叫大荒山无稽崖,女娲为了补天,在这里炼了很多石头,高十二丈,宽二十四丈的大石头,共有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好天,最后还剩下一块石头,留在大荒山无稽崖底下。这块石头很伤心,说是我没有才能,否则为什么别人都去补天,独剩我在这儿。有一天当它又在那儿自叹自伤心时,走过来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这两人在石头边坐下来,大谈山海经,谈到很多神仙怪事,云天雾海的,又谈到许多尘世间的荣华富贵,情爱故事。石头听了之后便说道,我在这大荒山无稽崖底下太寂寞了,听你们这么说,红尘之中真是很好,又富贵又温柔,你们两位仙人能否带我去走一趟。和尚和道士就劝它说,这红尘中确有快乐,但总是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没有一件事是能够顺顺利利来的,很是折磨和煎熬,而且瞬息之间,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你忙了半天,又苦又累,又伤心又难过,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拐,到最后你还是在这儿做块石头,所以这过程还不如免了,何必去受这场罪呢。这石头则苦苦求他俩,说情愿受苦,也要去尝尝味道,在这儿太没意思了,我听你们说得这么有趣,我愿不惜代价的去尝试一下。和尚说,你这真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但它还是一径地请求,无奈之下,和尚和道人只得同意,却要先立规矩,把话说在前头。他们自然会施法保佑它和帮助它的,然而红尘中的事情都是有定数的,当劫数已尽,就该恢复本性,他们只能帮它一世,等到尘缘了尽,就要当断立断,回头是岸,这些都要事先讲好,他们也不是佛法无边的。这石头只要肯带它下凡去,什么都肯答应。于是僧道二人就把石头变变变,变成扇坠这么小,揣在口袋里走了。石头在口袋里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呢?和尚说去了自然就知道。然后又过了几劫几世,那可是很多很多日子,不是以百年千年万年计算的了。这时,有一个空空道人,又从这大荒山无稽崖边的青埂峰底下经过,看到那里有块大石头,石上有着很多字迹,写的是此石头无才补天,然后堕入尘世,悲欢离合的一段故事。这里有一大段,很有意思,是写空空道人和石头讨论它所经历的故事。空空道人说你这段故事实在太平淡了,尘世间有很多悲欢离合,起伏跌宕的事情,相比之下你这些事情就没什么意思了。石头说不见得,它说我也不是不知道世间所流传的话本、传奇,无非那么几种俗套,一种是淫,教男男女女怎么苟合,另外一种是教人怎么欺人骗人,官场上怎么沉浮,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言情小说和黑幕小说吧。石头说这些都是瞎编出来的,而我在尘世中所亲身经历的那一段事情,你别看他们只是吃饭、睡觉、喝喝酒、做做诗,悠哉游哉的,其实倒别有一种情趣。空空道人又说你这段故事也没有年月日的,到底算哪朝哪代呢?这石头就又发表了一段见解,说年月日都是次要的,天下万事其实只有一理,哪个年代都是这一理。空空道人一听,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就把这故事抄下来,昭示天下。
故事是以这两个人物开头的,一个叫甄士隐,一个叫贾雨村。前者其实是真事隐,后者则为假语村。这已成为定论,大家都知道,我也愿意接受:这是个谐音。故事发生在苏州,苏州有个阊门,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里有个仁青巷,巷里有个古庙,叫葫芦庙。庙旁边住了一户乡宦人家,主人就叫甄士隐。有天中午甄士隐看书看乏了,不知觉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中看到远处走来一个和尚,一个道士,道土问和尚说:你带了这个蠢东西去什么地方呢?和尚回答他说:如今正好有段风流公案要了结,这群风流冤家到现在还没投胎入世,我准备将这蠢东西夹在里面,让它投胎去,去经历经历。道士说,我不晓得原来近日内风流冤孽又要造劫哩,就是说又要生事,生出风波的意思。和尚就和他细说了些缘由,为什么这些冤家要投胎?是一段什么风流公案?原来在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有一个神瑛侍者,赤暇宫的一个仙人,他天天用甘露去灌溉这株仙草。这绛珠草听说神瑛侍者准备下凡,已经在警幻仙子处挂号报到了。绛珠仙子正在发愁怎样还他的甘露之恩,现在就有了主张,心想他下凡我也跟他下凡去,用我的眼泪还他的甘露,于是便幻化为一个女身,也去警幻仙子处报到了。甄士隐听到这话,便走过去,说非常想看看你们所说的蠢物是什么。那和尚拿出来朝他晃了一眼,见是块玉石,晶莹剔透的,上面写“通灵宝玉”四字。甄士隐还想再仔细看,和尚却一把收起就跑。他追上前去,看到他们走向一个大门楼,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字,他们径直走了进去。他正要追过去,却一下子梦醒过来。醒来之后,梦中的情景也就想不太起来了。但事实上他已窥到了天机,人说天机不可泄露,而他却窥到了端底。因此说他这人是有慧根,有佛缘的。至此,他在尘世中便屡遭不幸,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首先发生的祸事,是他中年才得的女儿英莲被人拐卖了,然后房子被一把火烧光,他只得回乡,又碰到灾荒连连,无奈中去投奔岳父,岳父则把他委托买房的钱款扣下,最后是又老又病,贫困交加,不由心灰意懒。他深感万事皆空,好没意思。有一天他在路旁坐着,无聊之极,见路上走来一个道士,唱着一支《好了歌》,意思是说什么都是好,可什么又都是了。他听着似懂非懂,就对道士说你这歌很有意思,但我听不真切,听来听去就是一个“好”,一个“了”. 道士说倘若你能听出这两字,说明你还行,还是有点佛缘的。甄士隐一听这话站起来跟着他就走,一去不回头,入了空门。再回过头去说贾雨村,说起来也算个世家,可无奈家道中落,人口衰退,最后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进京赶考,因盘缠不够,滞留途中,借了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内的葫芦庙住下来,写点字,画点画卖了度日,日子过得非常凄惨寂寞。住在葫芦庙附近的甄士隐,有时就把他叫到家里来,和他喝酒,聊天。彼此都是读书人,聊点诗文什么的,还挺投机。有一天贾雨村在甄士隐的书房里看见一个丫头,这丫头也是好奇,回头看了他两眼。这两眼可不得了,不由他激动万分,心想自己潦倒到这一地步,还有女人来看他,可见自己还行,一下子就有了自信心。心情也好起来了。在一个中秋的晚上,他和甄士隐赏月喝酒,作诗作文,他写的诗都是胸怀大志的气概,甄士隐便觉此人不凡,有心帮他一把,就说你是个有才能也有志向的人,这样吧,我来资助你进京赶考。从此贾雨村时来运转,他进京赶考,一举中了进士,当了官。可是此人命多乖蹇,不久又犯了事,被贬了官职,干脆做一名游士,四方游历,或给人做塾师,就是当家庭教师。后来到了南方一户官府人家教他家女儿,就是林黛玉。不久他的案子又平反了,官复原职,要去京城上任,正好林黛玉的母亲死了,父亲决定让林黛玉去京城她外婆家,于是便托贾雨村护送,一路进了贾府。
开头这一段发生的两件事是很有用意的,一边是这个叫甄士隐的人识破了玄机,离开红尘,遁入空门,于是“真事隐”. 另一边是那个名为贾雨村的人,走进了贾府,这个红尘世界,“假语村”则开了张。在这第一回里,一个在幕后作好了准备,真事隐进了空门,只流露出一点信息;一个是迈入了富贵温柔之乡的贾府,尘世便拉开了帷幕,前台的戏要开场了。
隐入了幕后的“真事”,其实主宰着前台故事的进行,是通过一些神秘事情而透露出来的。就像僧道两人事先对石头的承诺:我将你放至人间,我会不断施法保护和监督你。这保护和监督是体现在什么时候和地方的呢?我想有这么一些值得注意的情节。一是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图曲演红楼梦”. 这天宝玉到宁国府来玩,喝多了酒,被贾蓉的媳妇秦氏安排在自己房内午睡。秦氏名叫秦可卿,要论辈份是宝玉的侄媳妇,这么安排是有些不妥,但就如秦可卿说的,“他能有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于是便不忌讳了。宝玉也很满意素可卿的房间,因为房间的布置有着一种艳情的气氛,照现代用语说也就是性感的气氛。宝玉在这里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中他随了一个酷似秦可卿的女子去到一处人迹稀少、飞尘不到的地方,心里很觉欢喜,想“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然后就有歌声传来,是启发他的意思,唱的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意思是很明显的。但宝玉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心旷神怡,十分自在。歌还没有落音,便走出一个仙姑,自我介绍是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门掌管尘世中的儿女之情,现在就是来视察的,并且指出她和宝玉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受了某种指示。接着就带宝玉四下里去游玩。她带他走入太虚幻境,进到一座宫殿,宫内有许多配殿,挂着许多匾额,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等等。警幻仙姑带他进了“薄命司”,让他看册子,册子的每一页上都是一幅画配一首诗,暗示着贾府里女子的命运,结局大都是不幸。宝玉看了似有触动,却并不理解内中含义,警幻仙姑只得作罢,带他走出,去另一处听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歌词大意都是表达情感爱怨的无奈和无果,再怎么也是水中月,镜中花,到头一场拐,还不如趁早抽身退步。宝玉听了只觉得声韵凄婉,还是听不出个名堂,一片茫然。警幻仙子只得拿出最后一着,那就是让宝玉亲身经历一场性事,于是便把他引入一间绣阁,许配他一名叫可卿的仙姑。意思是“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 让他晓得,情爱到了头也不过如此,再是快乐也挡不住时间的转眼即逝,有还不如没有,无须伤感。但宝玉依然不觉悟,反是“柔情缱绻”、“难解难分”,和可卿仙姑携手出游,几乎误入迷径,被警幻仙姑大喝“作速回头要紧”. 就此结束了这个具有启迪意义的白日梦,可说是无功而返。这其实是一次“回家”,从“假语村”回到“真事隐”的经历,也可说是那僧道两人对他尘世游历的一个提醒,以免他陷得太深,受苦太多。可惜没有成功,也是他尘缘未了,还须阅历一番。
在这个家族中,还有一人也受到过来自幕后的启迪,那就是王熙凤。如先前和尚所说,是有一伙风流冤家一同下凡,石头是夹带其间,它充当了个情种,也可说是个情圣。王熙凤也是个其中的尖子,她是在权势上的拔尖,代表着另一派的,所以也是配受“太虚幻境”启迪和照应,并且聆听几句“真事”的。那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这一晚,凤姐在睡梦中,恍惚见到秦可卿进来,向她告别,说要走了,却有一件心事未了,和别人说是没用的,只有和婶子凤姐说。她说,“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王熙凤听了觉得大有道理,便问怎么才能永保无虞。素可卿则冷笑了,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然而却是可做一点补救的,那就是在盛时筹划下衰时的家业,即“丰年不忘灾年”的意思吧。然后她就向王熙凤提了两条意见,也就是指出她管理上的两个漏洞:一是没有固定的祭祀祖宗的钱粮,二是没有固定的开办家塾的钱粮。这两项支出没有列入财政开支计划,是大大的失误。祭祀上的费用可置办地产房舍,这是可以永保的,因为将来即便遭到罪贬,凡物都要充公,这祭祀产业却是不充公的,其时,子孙回家也可务农读书。而办家塾这一条则重在抓教育,确保书香门第的根基。有意思的是,秦可卿对王熙凤交了这盛极则衰的底,又指出激流勇退的路之后,还告诉王熙凤说很快就会有件喜事,指的其实是元妃省亲。所以这就说明贾家的上坡路还没走到头,王熙凤还大有用武之地。同第五回的结果一样,事情还早着呢,温柔和富贵还有着享用,所以也还不到觉悟的时候。
到此,我们似乎可看到,太虚幻境的使者是以秦可卿来担任的,她来启迪过两个人,贾宝玉和王熙凤。对前者的教育是情爱的无意义,后者则是荣华富贵的不长久。无奈这两人都在兴头上,怎么也不开窍,一昧的我行我素,以至遭来暗算。其实这也是一次斩断尘根的机会,可到底两人劫数未尽,又中途返回。那就是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事情是这样的,王夫人让贾环替她抄“金刚咒”,这个贾环是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生的,本来就低人一等,生性又委琐,很不招人喜欢,被人轻视惯了,此时受到王夫人重用,好比领了圣旨,十分张扬。他命人点灯、倒茶、剪蜡烛花,又责备人挡了他的亮,很惹人烦。只有一个丫头,叫彩霞的,同他要好,还听他的,也教他些做人识相的道理。然后呢,凤姐和宝玉来了,宝玉一来就上炕,滚来滚去的撒娇,非让彩霞拍他睡觉。贾环见他受宠的样子自然心生妒意,再见他去招惹彩霞,更来气了,便装作失手,将蜡灯推翻,蜡油兜头浇在宝玉脸上,烫得不轻。这可闯了大祸,王熙凤骂了贾环,又骂赵姨娘不教导儿子,这话提醒了王夫人,立即把赵姨娘叫来训了一顿。这天恰巧有一个马道婆进贾府来请安,这马道婆是个穷道姑,是宝玉的干娘。富家孩子认穷干亲,是为了好养。马道婆看了宝玉,又各处走了走,最后来到赵姨娘房内。赵姨娘正憋了一肚子的气,见了马道婆,不由向她大叹苦经,并且贿赂马道婆,让她施魔法暗害贾宝玉和王熙凤这两个宠儿。然后马道婆就施展开了,剪了两个纸人,各写上那两人的年庚八字,再各合上五个纸剪的鬼,让掖在各自的床上,她再回家去作法。不几天,那两人就大发作了,先是发疯,接着昏迷,然后就人事不省。百般问医求药,求神拜佛,没一点效果,最后连气都快没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却听有隐隐的木鱼声,也是病急乱投医,赶紧请进来,见是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那道人对贾政说:“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心里不由一动,想到宝玉的那块玉,那和尚就让他把玉取来,说是持颂持颂兴许能好。玉取来了,和尚放在掌上,长叹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股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也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33天后,两人便痊愈了,再接着在尘间闯荡。从这段情节来看,我们可了解那僧道二人确实履行了关照那石头的诺言,同时也表示了它在人间的阅历还没完。
现在,我们是否可以确定以下几点:一、在贾府上演的人间戏剧幕后的那个所谓“真事隐”的神仙世界,是以“太虚幻境”命名的。二、太虚幻境其实主宰着贾府的剧情发展,或者说贾府的一切都早已在太虚幻境有了安排。三、贾府的年轻人物均是由那僧道二人携下凡间投胎入世的一伙“风流冤家”. 四、在这伙风流人物中,秦可卿可说是始终仙缘未断,是率先退回去的一个,她似有责任启发这批同行者及早醒悟,打道回府。五、贾宝玉和王熙凤是这伙风流冤家的精英人物,他们可说是被放在尘世的最中心,风口浪尖,他们历经的是这人间戏剧的最精髓:温柔乡和富贵场。六、这温柔乡的人间形态便是以大观园为舞台的儿女情爱悲欢,宝、钗、黛是故事的中心;富贵场的人间形态则是贾府的权力阶层,以贾母为首,王熙凤地位虽不高,却因种种原因是个具有实权的执政者,探春可说是个后起之秀,也是个有权力理想的人。然后我们再来仔细看看这温柔乡、富贵场的幕前形态,也就是人间形态--贾府的状况,看看在那个具有主宰性质的太虚幻境里的规则,究竟是如何在人间形态的贾府里得到实现的。
据那位冷子兴介绍,贾家是一个渊远流长的世家,始祖是东汉时期的封侯,叫贾复,《后汉书》上都有记载,所谓“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后来又有女儿选入宫中,则成了皇亲国戚,显赫一时。然而,当故事开头之时,也就是石头下凡的时候,贾家已经走在下坡路上了。原因有很多,总起来看有这么几条,一是儿孙对仕途经济没了兴趣。贾敬一心炼丹,把世袭的官位直接传到儿子贾珍手里,贾赦虽袭了官,却生性庸俗,心思放在讨小老婆上,只贾政做官比较积极,可无奈下一辈的没一个像他,贾珍是个纨绔,宝玉是个自由民主派,有个好孩子贾珠,又早死了。其他子弟,也都是吃着皇粮封地,只顾享乐,无心读书,教育水准日益下降,呈堕落的趋势。二是财政上开销庞大,挥霍无度,管理混乱,乡下年成又不好,收租总不能令人满意,可说是入不敷出。这其实也是封建经济走向衰微的一个表征,而宝黛的爱情悲剧也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拉开了帷幕。贾宝玉可说是典型的贾家末世的产儿,只有在这样一个纲纪松懈的环境里,才可能酝酿成他这样的情圣,自由纵情地去恋爱。但也正是走在危途上的贾家,必须要他放弃他的最爱,与薛宝钗结合。这一桩婚姻具有挽救贾家的可能性条件,一是传宗,因林黛玉体弱有固疾,性格乖张,身心都欠健康,薛宝钗则正相反,各方面都表现出贤妻良母的特质,对于矫正宝玉的坏毛病也有好处。二是从经济上补充实力,薛家是商贾之家,是新生资产阶级,与他们的联姻是对贾家前途的一种保障。关于这些,人们说的已经够多的了,我要说明的只是,贾府这个温柔乡、富贵场的人间场所是如何合情合理的执行它幕后的裁决,体现出太虚幻境里的对于人生和历史的抽象定理,这就是幕前的“假语村”和幕后的“真事隐”的关系。
我们不要小看那个虚幻的后景,把它称作“唯心主义”的局限性,这其实是一个形而上的境界,倘若没有它,那么前台的一切细节,便如一盘散沙,孤立地存在着,而它们的聚合则是出于偶然性。唯有在那个后景的笼罩下,它们才是一体的,并且这堆琐碎的事物才不再是琐碎的,终与日常的生活有了区别,不只是现实世界的局部的翻版,而成为曹雪芹的《红楼梦》一个完整的独立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