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全球化”的乡村田野报道
巴战龙
[按]本文原载《甘泉》,2005年第1·2期合刊,第115-117页。
2004年4—5月间,我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在家乡——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一个半农半牧的社区开展一项题为“社区发展与学校教育的文化选择”的社会人类学田野研究。“全球化”对“小民族”聚居社区的文化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我的这项研究关注的一个焦点。
经济文化类型的变迁所导致变化让人难以想象,可以说,它已经改变整个社区——以裕固族为主体的“多元文化社区”居民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汉族农民生活,以及裕固族先民的《敕勒歌》所描述的牧歌时代已成过去。社区内几乎家家都通了电(截止田野调查结束时,还有个别几户人家没有通上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电已经是社区居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当地居民形象地说,他们现在是在“三根(高压)线下活人”)。骑摩托车也不仅是年轻人的时尚,如今不要说驴、马、骡子和骆驼等过去的代步工具,就连自行车都很少见。
在此,我特别想描述一下我在该社区的其中一个村落里的一户裕固族人家里的见闻。我在快要结束田野调查,回县府所在红湾寺镇前,特地去拜访这个当地人一致认为家道殷实的人家。
那天,我做完问卷调查,与在田间除草施肥的一个裕固族青年攀谈了一会。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仍然没有娶上媳妇,阳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和无奈的表情给我很深的印象。不经意间,我看到西北方的天空黑乎乎的,凭着经验判断沙尘天气(当地人称作“刮黄风”)即将到来,就赶忙起身告辞。沿着一条简易砂石路,我驾着摩托车在黄风“先头部队”的追赶下开始逃跑。我是下午五点左右到了这个人家,刚刚把摩托车停稳,黄风就尾随而至,顿时眼睛就只能眯一条缝,能见度不足50米,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头。
推门进去才知道,男主人出外,儿子莫拉放牧牛羊去了,只有女主人和老奶奶在家。我向老奶奶请教了社区过去的一些事情的原委,老人家言辞不多,但是言简意赅。太阳落山时,莫拉赶着牛羊回来了。我们彼此打过招呼后,我帮他把牛羊赶进圈棚。少主人莫拉和我是很好的朋友,进屋后,忙着端茶递烟,打开旧彩电,搜索了几个频道,由于沙尘天气信号不强,又关上了。他请我到他睡觉的屋子里坐坐。到他的屋子里,那里有一套崭新的“家庭影院”,他请我这个“城里人”和他一起欣赏一部美国的科幻大片。我注意到他有一摞影碟,随手翻翻,发现大多数是美国片,还有几部香港片,没有看到有大陆片。抽屉里还有一堆歌碟,从封面看,是蒙古族歌手腾格尔、藏族歌手亚东、容中尔甲、韩红的歌碟,还有几张西北少数民族民歌精选和港台歌星的歌碟。我问莫拉,这些影碟、歌碟是从哪儿买的。他说,歌碟是从城里(指酒泉市)买的,影碟是从附近一个国有汉人农场的店铺里租来的。
家里男主人回来了,与我寒暄过后也加入了观赏美国大片的行列。老少主人被美国大片完全吸引住了,不时地啧啧称叹,大呼小叫。看完影碟,主人请我吃新鲜的鸡肉,喝“西凉”啤酒。我正准备请两位主人谈一谈对社区的现状与未来的看法,少主人就把电视切换到中央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报道节目上。我早就听说男主人是一位“新闻狂”,果不其然,我马上就从他那里补上了田野调查期间没有了解到的关于“美军与伊拉克”的若干新闻。男主人的记忆力十分惊人,尤其是对美军在伊拉克被炸的暴力场面和死伤人数如数家珍。少主人间或插话,补充了他父亲遗漏或没有收看到的新闻。末了,男主人话锋一转,请我解释一下“美国打伊拉克为的个啥嗓”(美国为什么攻打伊拉克)?我假装谦虚地说,我对美军入侵伊拉克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是又马上模仿国内“政治教科书”和 “主流媒体”以不变应万变的口吻历数美国政府和军队的种种暴行,揭发美军入侵伊拉克的“搞石油政治”和“做武器广告”等利益动机和在“文明的冲突”中称霸全球的罪恶目的,最后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美国不会有好下场的。从表情上可以看出来,男主人对我的这番解释不以为然,且对充盈期间的“教条主义”感到失望。他说,美国就是厉害,谁都敢打,我们中国最好不要招惹美国。他还十分肯定地说,中国打不过美国。少主人马上反驳他父亲说,美国人不敢动我们中国,因为中美两国都有核武器,谁都可以毁灭谁。他父亲不甘示弱地说,美国比中国发达,人又特别聪明,他们的原子弹肯定比中国的多,威力比中国的大,再加上美国的地盘比中国的大,最终中国还是打不过美国。他儿子回敬道,美国人和中国人都不是傻瓜,大家心里的算盘都打的好,所以,中国和美国根本就不会打起来,因为他们都不想让别人捡了便宜。……
一场多么精彩的民间“国际关系”(当地人称“国家大事”)辩论!在整个过程中,女主人善良地对我们三个男人笑着,老奶奶对我们的话像是充耳不闻。这种场面,说实话我已经见多不怪了。社区的成年男性在1980年代中期以前,就是看书(汉文)和听收音机(汉语)的好手,后来又是各种电视新闻节目的忠实收看者。男人们只要有机会聚在一起,不谈论一番“国家大事”和乡村政治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对于谈论“国家大事”的热情和举动让我想起美籍苏格兰裔仪式人类学大家维克多·特纳笔下的恩登布人。
如果说, “后现代”是1980年代世界人文社会科学界最流行的术语的话,那么,“全球化”无疑是1990年代以来世界人文社会科学界最流行的术语。尽管人们对“全球化”还存在众多的争议,但是,“全球化”描述了人类社会联成一体的趋势和现实却是大家的共识。正如我将在下面阐明的那样,英国当代社会理论家安东尼·吉登斯正确地写道:“全球化,……它的内容无论如何也不仅仅是,甚至不主要是关于经济上的相互依赖,而是我们生活中时—空的巨变。”(《第三条道路: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郑戈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页)
信息媒体是公认的“全球化”的触角和利器。信息媒体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为处于世界各个角落里的人提供一种虚拟的“在场旁观”的错觉,并使“现代性” 的意识形态的传播如虎添翼。就拿上文所描述的来说,在目前的现实生活中,普通的乡村裕固人别说是亲自双脚踏上美国、伊拉克的土地,就连见到的美国人的机会都很少,见到伊拉克人的机会更少。但是,裕固人、美国人和伊拉克人却有可能同时观看“九一一事件”和“美军与伊拉克”的当天新闻等等,也就是说,人们只要看新闻,他们的感受、观点等等都很可能受到了信息媒体的刺激、形塑和制约,尽管看到新闻的时间可能存在若干小时的时差和新闻内容的措辞可能经过了不同立场和视角的“修正”。同时,美国好莱坞炮制的影视片(合乎一般的想象,正版的可能性不大)已经进入寻常裕固人家,也就是说,普通乡村裕固人也开始接受好莱坞或明或暗的“意识形态启蒙”;蒙古文化和藏文化通过“新民歌手”腾格尔、亚东和容中尔甲等人的歌声进入了裕固人家,成为他们(她们)喜闻乐见的东西。不过,就我在田野调查中所观察到的,在社区里电视几乎已经普及了,因此,电视节目就是全球化时代跨国界、跨地区、跨民族的主流(或支配)文化,特别是大众娱乐文化伸入社区的触角,传播现代性意识形态的主角。无论你是谁,只要你看电视节目,不知不觉中你就接受了主流文化的启蒙和动员,而且电视节目与收看者之间的单向交流关系是明显的,收看者的可选择性也是有限的。
在当代全球社会,任何民族的文化都不可能脱离其他社会文化环境和自然生态环境而孤立地发展起来,从这种意义上讲,当代一切民族的文化都可以被视为不同程度的混合文化乃至混杂文化。可以说,基于外因,即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和传播而产生文化变迁的事例,要远远多于基于内因的创造而产生文化变迁的事例。裕固族的老人们说唱的传统故事、童谣和民歌,已经抵挡不住动画片和少儿节目的“侵略”,轻而易举,儿童就成了电视机前茁壮成长的一代。裕固族没有文字,文化在代际间的传承与流动的主要途径就是社会生活本身,主要方法就是口耳相传、榜样示范和模拟效仿。如果我们再考虑到作为现代人再生产机制的乡村学校教育中对作为一种文化体系的“地方性知识”的排斥,我们应该看到,裕固人的下一代完全有可能被全球化时代的主流文化“盗走”。如此急剧的文化变迁会带来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应该认识到,“全球化”是一股改变和形塑当代人类社会的强大潮流,对裕固这样的“小民族”的文化的冲击确实是巨大的。抵制“全球化”相当于“以卵击石”,既不现实,也不明智。我们需要变换思路、打开视野,慎重地做出“文化选择”,以改变像裕固文化这样的“小民族”文化在全球化时代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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