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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为文坛与人性号脉——《纸上民国》漫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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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管季超0712
时间:
2016-5-6 10:39
标题:
为文坛与人性号脉——《纸上民国》漫读记
为文坛与人性号脉——《纸上民国》漫读记
李辉
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史料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只有耐住寂寞之人,才会投入其中,与之对话。殊不知,史料其实是历史远景的体温,是相关历史人物的情怀所系,因有史料存在,我们回望历史,才会跳出既定概念与模糊轮廓的局限,跟随细节走进历史人物的复杂性格、丰富情感,进而,对历史多一分认识,对人物多一种理解。我读郭娟《纸上民国》(花城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时时产生这种感觉。
身为《新文学史料》主编,郭娟浸淫史料多年,多少大大小小的文坛人物在她面前走过,过眼史料更是难以计数。因史料,她熟知文坛是非,因史料,她或密或疏地与文坛一些健在者互有交往。前辈故事、作品与史料彼此参照映衬,见识、思考与体察交融,《纸上民国》正是一本厚积薄发之作,她用女性独特的细腻笔触,赋予史料温暖。同时,她另有一番本领,基于史料,基于阅读,基于亲历,却又不限于此,她喜欢从小的切入口走进,将不同人的命运、作品与纷繁史料熔于一炉,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话题,从而有了大的架构,有了综合呈现的功能。
读郭娟,感到特别亲切。她写的不少前辈,我曾有过交往,她谈及的许多文坛往事,我多少也写过。随着她的叙述,我总是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与她一起再次感受。
对一个人的理解,有时并不在于交往频繁与否,女性体察细微的长处在于,能够捕捉转瞬即逝的某个细节,如同迸发的火花,将对一个人物的感悟点燃,而这样的机会通常很难遇到。郭娟写《我因编书去见曹禺先生》,文章很短,容量却丰富。她去见曹禺,还是在刚刚工作不久。她编辑曹禺话剧作品五种,依据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老版本校勘,提出一个字的修改问题。曹禺颇为欣赏。就是这样一个字,令曹禺回到当年写作《雷雨》的状态。此时,郭娟眼前的曹禺,不是文章前面所述——“茫然眼神,迟缓的动作,脸上的表情虽然客气谦虚但有一点‘空’”,而是“来了兴致,用手飞快地抓挠几下头发”,与郭娟谈到写《雷雨》的情形。郭娟觉得看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曹禺:“曹禺先生仿佛回到灵感爆发、激情写作的往昔岁月。这一刻,我看见了神采焕发、才气纵横的作家曹禺,非常年轻,健谈,有激情!”之后,郭娟成为《新文学史料》的编辑、主编,接触更多有关曹禺的史料。她说:“对这位作家一生有了更多了解之后,更能体会到暮年曹禺对于写作仍怀壮志,却无法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的痛苦。他多想回到写作《雷雨》的状态啊。但是曹禺先生——您有《雷雨》,已经足够!”是的,一个天才作家,即便后来不少言谈举止备受争议,其内心也不时经受痛苦煎熬,可是,20世纪中国戏剧史上,凭青年时代创作的几部话剧,曹禺足以傲视群雄!
郭娟很会找一个小的切入点,将不同人物穿插其中,看似漫不经心,却使之有了史的脉络。
《乘火车去旅行》,写萧红、郁达夫、张恨水、杨沫、《红灯记》、《秘密图纸》、《铁道卫士》……互不相关,又有关联。游记、小说、电影、个人体验,就这样构成一幅铁路走进中国之后的文化景观。
《乱世情》,写萧红、赵清阁、张爱玲三位女作家的“乱世情”。重点是赵清阁对老舍不离不弃的厮守。20世纪90年代初,与施蛰存先生熟悉,他寄来的新年贺卡,曾选用赵清阁的画作。他还来信,推荐赵清阁一本随笔集,希望我能促成出版。很遗憾,我未能完成任务,也不好意思去拜访赵清阁。至今,我后悔不已,如果能去探望她,想必能建立联系,听她讲述往事。梅志先生曾对我讲过,抗战初期在重庆,老舍和胡风都是“文抗”的负责人,关系密切,除夕夜,他们请老舍、赵清阁一起来家中度过。之后,胡潔青女士携子自北平跋涉前来,老舍与赵清阁曾有的亲密,不再拥有。两人之间的关系,在胡潔青和孩子们心上的阴影,显然不会轻易消散,这或许也是老舍未来命运的一种伏笔。
很喜欢这篇《谁的故居诉说着往事》,鲁迅、茅盾、张爱玲、胡风、老舍……从故居入手,郭娟如数家珍,讲文人与城市的关系,的确很妙。故居的存与废,属于个人,更关乎政治与历史的潮起潮落。文章写到胡风20世纪50年代初,从上海搬至北京,在景山后面买下一个四合院。院子里有四棵树,胡风住下,写出第一篇文章,文末注明“写于四树斋”。当即有人指出,你现在还要“四面树敌”吗?20世纪80年代我在《北京晚报》编辑副刊,梅志写来此文,回忆当年情形,读之令人唏嘘不已。仅仅几年之后,胡风和梅志,都从这个“四树斋”被逮捕。很快,因修建部队大院,那一带的四合院都被拆除。平反之后的胡风一家,自然不会重新走进故居了。不过,靠近北海附近的一些四合院尚有存留,叶君健先生的家,就在其中。十多年前,我整理吴祖光先生五十年代的日记,里面不少内容,记载他为买一个四合院如何四处寻找。谁料想,搬进去不久,他就成为右派,发配北大荒劳改,他的四合院,很快也不再属于他。他在晚年,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的四合院,每次去看他,说到房子,他总是痛心疾首,拍桌子骂娘。读郭娟的文章,这些与故居相关的故事,自然而然走了出来。
牛汉先生是《新文学史料》前任主编,在某种程度可以说,郭娟是在牛汉指导下走进新文学史料这一领域,走进民国以来的文坛天地。身为“胡风分子”的牛汉,与“胡风集团”成员乃至冯雪峰、丁玲、聂绀弩等诸多人物,有着他人难以相比的密切关系。这种关系,随着时间推移,其实又会发生出人意料之外的演变。昔日亲密者“平反”之后会反目,旧时被唾弃者许多年后却可以正常来往,生活的不可预测性,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只有当事人才有深切体验,远非局外人所能窥探一二。郭娟的接触、理解与思索,显然有她的优势,这使她可以从自己的角度走进纷繁复杂的历史场景,从不同方面体味相关人物内心。郭娟在《纸上民国》中写了不少人物,如鲁迅、冯雪峰、郭沫若、胡风、聂绀弩、丁玲、韦君宜、贾植芳、路翎、牛汉……这些人物,都与胡风事件相关。所写所论,当然不是定论,却为我们认识复杂的人性,乃至人物亲疏的背后历史诡异,开启一扇独特窗口。
“胡风事件”的关键人物舒芜,郭娟写了不止一篇,并且在写他人文章中其身影也不时闪动。读《舒芜的是是非非》《“运动”变人形》,可以读出她试图走进历史深处的努力,更可以读出她内心的纠结与无奈。面对历史,谁又不是如此呢?
在《“运动”变人形》中,郭娟开篇写道,在归还的胡风档案中的四十年代重庆时期往来书信中,竟然夹着路翎写给未来妻子余明英的一封情书,这也是目前所见路翎唯一的情书。郭娟说,当时路翎与恋爱中的余明英发生矛盾,路翎写下这封情书,最终矛盾化解。胡风收到的这封信,并非路翎亲笔,而是与路翎同住一室的好友舒芜,出于关心而偷偷抄录一封寄至胡风,这才有幸保存下来。谁能想到,十年之后,同是舒芜,在一九五二年,先后发表《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给路翎的公开信》,第一次公开批判当年好友,将曾经非常欣赏他的胡风等友人,推到公众讨伐面前。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转折,远比三年后个人信件被公开更为重要。郭娟重读舒芜抄录的路翎情书,写道:“原来这封情书是当年路翎的好友、与路翎同处一室的舒芜偷偷抄下来寄给胡风看的。……并附言:希望胡先生快来救救路翎!”回望历史,她不能不感慨万千:“衬着历史天幕的苍茫底色,回望彼时那个心地纯良、为朋友的‘失恋’急急搬救兵的青年舒芜,怎能不唏嘘叹惋。”
认识一个人真的很难。友谊与政治之间,才气与道德之间,风暴袭来,选择之际,总是令不少人陷入窘境、困境,难以自拔,只不过舒芜远比他的朋友们走得更远。郭娟在《舒芜的是是非非》中这句话,准确地勾勒出舒芜暮年的景象:“晚年舒芜一直处于尴尬的境况中。一方面才华横溢,不断著书立说,惹人喝彩;一方面应付着来自外界或内心的关于‘胡风案’的历史诘问。”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晚年舒芜潜心研究周作人,郭娟试图从这一现象,寻找某种理解舒芜的思路,或者说,寻找舒芜内心的脉络所在。郭娟写道:
周作人岂是容易懂的?舒芜却条分缕析地把他研究透了。他有“抚哭叛徒的吊客”的情怀,自信能够把科学的态度和正义的怒火很好地结合起来,“不让一切功绩和成就无意义地成为悲剧的殉葬品,留下来参加新生的过程。”当舒芜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是否也隐隐存了一份奢望,寄予未来的研究舒芜的人们呢?
郭娟的理解是否准确到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进一步认识舒芜提供了一把钥匙。其实,何止舒芜一人,多少历史当事人,过眼云烟,看似消散,却不曾远去,若要理解透彻,谈何容易。唯有基于丰富的史料,基于体察入微的分析,并且站在历史高度之上,才有可能。
漫读郭娟,我看到了这种可能。
(李辉,作者为媒体人、传记文学作家,著有《百年巴金》《沈从文与丁玲》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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