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林茶居
我的小弟生性调皮。在十岁上下有胆量独自行动以后,他便拒绝学校,有一段时间,每天上学先把书包藏起来,然后跑到县城一家自行车维修铺做学徒。修车铺的师傅是父亲的老朋友,刚开始还反复批评小弟逃学,但见他每天都如约而至,且“孺子可教”,便顺其自然了。小弟平日就爱机械,动手能力特别强,用现在的话来说,即所谓实用型人才。
小弟上学于一九八〇年代,学校的规矩没有如今这么“严格”,但老是不见人影,老师就上门家访了;也可能哪天修车铺的师傅遇见父亲,说起了这个特殊的徒弟——反正,父亲终于知道了这个事,不过倒也没生什么气,只是耐心地把小家伙劝回学校。
不像大弟年年“三好生”,小弟学业成绩一直不好,又好动,不守纪律,所谓“双差生”,在学校自然很少得到肯定、表扬,所以总是想着自己给自己找“学校”、找“作业”,找乐趣。
那时的乡村学校更像训导机构,“把人教乖”是首要任务,如果恰好你的学习成绩很好,那是意外之喜。当然也有一些家长理想远大,希望自家的孩子以后能够“吃公粮”。父亲虽是“公家人”,却从未要求我们兄弟仨一定要考上什么什么的。我没有问过父亲,这是不是跟他的经历有关——父亲是当兵退伍后政府给安排工作的。有一天,小弟又一次坚决表示不再上学,父亲妥协了。就这样,十三四岁时,小弟成了一家烧砖厂的拉煤工,小脸黑黑地进入成人世界。
从小弟现在的性格看,他的学生时代大概是疏离于学校体系之外的。他很少提起谁是同学;偶尔说起某个老师,一般也和课堂、和教学无关,他经常提及曾经跟哪位老师躲在学校的哪个角落抽烟——他常常从父亲的烟盒里偷几支烟带到学校——每每都呵呵呵地笑得开心,似乎是很珍贵的校园记忆。
这其中也许有遗憾:小弟的情感世界少了“同桌的你”、“同窗的歌”这些意象的照耀,就像他的语言系统里面极少出现“战友”一类的词汇——和父亲一样,小弟后来也当了兵,入了党,退伍后也谋到一份公职。
几年的军营生活,小弟就跟我说过两个事:一个是他作为新兵的时候,因为打靶训练不过关被班长惩罚硬吞了七个熟鸡蛋;一个是他作为炊事班班长的时候,个别领导克扣战士的伙食费。小弟说得平静,并无怨气。当然,这几年也给予了他一副好的身子骨和吃苦耐劳的性子。
就小弟的精神成长来说,当兵无异于重新上学:跑操练武,站岗放哨,学习文化,挥洒青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拥有了一份“书信往来”的生活。那时我在乡村学校教书,偶尔收到小弟的信,便找来信纸修书一封隔天寄去。父亲的案头则常备一沓信封、邮票,那自然是为了随时给小弟写信、回信的。我还听说小弟在入伍前就跟家乡的一位姑娘相恋了,他们一定夜夜相思不断,日日鸿雁传情——有一回,姑娘和家里的长辈赌气,竟不远千里找到小弟的军营。这大概是他们最浪漫的一次相聚。我相信,小弟的情感疆域由此得以拓展,生命的细腻与敏感由此得以提炼。
比起那些从校园直接进入军营的战友,想必小弟是多了一些社会气,而少了很多校园味,或者说,某些方面他比战友“懂”,而其他方面比战友差、弱。同时,他所“懂”的事理因为主要来自有限的社会经验,在军营里面可能是无效甚至是错误的。可以说,在褶皱颇多的青少年时代,小弟缺乏一个完整、连贯的人生参照,所以无法比较顺畅地完成自我教育。
小弟现已年过四十,当年的姑娘也已成为小弟的妻子,但他在我眼里仍旧是极调皮的样子。如果小弟出现在我的小说中,那一定是蹲在巷口便便的小孩子:只见小家伙露出经常挨揍的屁股,把便便拉成梯田,一时炊烟袅袅,热气腾腾,一群小狗相互追着围了过来,盯着嗅着,顶礼膜拜着……也许当年,小弟就这么干过,小狗们也这么干过。
我所试图命名的“小弟的教育史”,如今在小弟的闺女身上延续。有时小弟想跟闺女谈谈学习和做人之道,便装作严肃的样子,说出来的却大都还是当年父亲、母亲训导他的话语。这些话语,大概偶尔也会从我的口中发出,只不过“当事者迷”,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关键词,而教育话语的更新却不是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就可以完成的。我家小弟的教育史,既包含了他的个人成长之辗转,也意味着一个民族的教育变革之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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