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来，因为友人的敦请，我在原本承担的课程之外，还给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的本科生开设“人文涵育与中文写作”课，学生人数竟达300+。春节后，我正发愁疫情影响下的数百人的大课如何“发落”，贴心的助教很快就帮我建了微信群。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个300+的大群的群主，对我而言，这是从来没有的稀奇事。
因要处理一些琐事，4月开始我偶尔会去学校。三个月后再返校园，真有“重过阊门万事非”之感。人民大学的中关村校园虽然不大，却颇为雅致。经过数十年的精心经营，校园植被丰富多样，一年四季花事不断。春夏桃红柳绿，秋冬满园苍翠。那些湛然可爱的花花草草的绽放和凋零，是在寓意着生命的蓬勃与哀愁么？校园的西北，有个牡丹园。往年4月，当姚黄魏紫次第开放，从早到晚，看花人攘来熙往，门庭若市。我经过时，每嫌人多而闹。今年4月再过，却是“这里的鲜花静悄悄”，牡丹依然娇艳，园子空寂无人矣。“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一下就上了心头。
展眼又到5月，那首脍炙人口的歌——《五月的鲜花》，对于北京最合适不过了。二十年的居京经历，让我觉得5月真正是北京花儿最好的时候。牡丹虽然早谢了，可又迎来了盛绽的月季。校园的月季就大有可观，我经过时，不禁驻足凝望。那月季开得既浓且艳，娇红旖旎，竟成了花海，一时令我目眩神迷……看着看着，竟无端起了惆怅，这花儿，为谁风露立校园？岂不似空谷佳人，怀抱幽独？一句杜诗，猛然萦绕心头。我用手机随意拍了几张“月季怒放图”，吟着“清入骨”的杜诗，踽踽独行，怅然若失地离开了校园。
晚上略有闲暇，想着学生都没有返校，看不到今年校园的鲜花了，于是就把“月季怒放图”发到三百余人的微信群里。马上就有了反应，一位同学惋惜道：“又是错过的鲜花”！而我灵机一动，又想到了那句杜诗——这不是现成的诗谜么？何不让同学们在群里猜谜，就以“月季怒放图”打一句杜诗？转眼间，300+的群里热闹非凡，彩笺纷飞。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春花不愁不烂漫”；“落花时节又逢君”；“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稠花乱蕊畏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一时各种答案纷至沓来，犹如乱花迷眼！
有的同学一本正经地谈了思路，说先应确定这是什么花，“毕竟有的品种不对”，如“‘可爱深红爱浅红’形容的是桃花，就不合适”。我暗想，此位同学真可爱，这是《走近科学》么？还是要以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对待猜诗谜呢？
为了“添把柴”，我又玩笑，答对者，期末考虑加分。刹那间群里气氛更热烈了，人头攒动，消息喧阗。看到不少同学只是猜花好月圆、姹紫嫣红式的诗句，我又提示：“看到校园的鲜花如此娇艳，老师心里反觉稍稍凄凉。”
这一下又打开了同学们的思路，很多人开始猜带有忧伤意味的杜诗了。什么“残花烂熳开何益”；“花近高楼伤客心”；“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这猜诗谜倒有点像行飞花令了，大家把杜诗中带花的诗句找了个遍。群里急管繁弦，笙歌鼎沸，令人目不暇给，但我心目中的那句杜诗一直未出现。我不免暗忖，诗谜设计是否贴切？正当奋力“刷屏”时，突然瞥见一段新发言：“提供一个新思路……‘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我兴奋极了，因为这就是我触景思及的那句杜诗啊！但此时我不动声色，并不急于揭晓答案。
同学们的兴致如此之高，二十多分钟转瞬过去。我宣布到10点30分结束游戏。仅剩的几分钟，大家诗兴不减，依然踊跃。有人新提“犹残数行泪，忍对百花丛”，又言“感觉过于哀伤了”。有的提“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并调侃“诗盲翻开诗集，正好是这一句，有缘，就它了”。有的认为“蓬门今始为君开”不合适，因为“我们还没返校呀”！
到底是商学院的学生，有一位戏谑：“我们要不要NLP一下，词云图，词频分析，然后建立模型分析预测一下……”作为人文学科的教师，我既懵且愧，居然不懂NLP！百度了才知道是“自然语言处理”，属人工智能（AI）的子领域。
微信群里谈诗论雅，好不热闹！各种奇思妙想和辩难究诘，应接不暇，更有许多风趣的表情图和俏皮话，红楼大观园的诗词夜宴也没这么热烈吧！不经意间，时间到了。同学们意犹未尽，还在纷纷感叹：“欢快的猜谜之夜”；“太难了，罢了罢了”；“华山论剑，逐渐疯魔”；“猜对了是有共鸣，猜错了就是涨知识”；“我看着挺乐的，不过老师觉得愁”；“也许标准答案不存在，只有参考答案吧，因为文学和艺术能够打动我们就是因为解读不一啊”……
我十指并用，急速浏览留言，不时会心微笑；与此同时还得搜肠刮肚，盘算着如何总结这场诗谜盛宴。那个忙乱劲儿，又可制一句杜诗谜语了——“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顷刻间，“漫卷诗书喜欲狂”，编就总结陈词：
同学们！老师非常感动！那么短的时间，参与的同学上百人，答案六七十种，我好开心！同学们因为疫情的缘故，不能返校，学校的鲜花肯定看不到了，我姑且发照片给大家看看吧。美丽的校园依然在那里等着大家啊！原本年年有人赏花的，今年花儿分外妖娆，可是，赏花的人在哪里呢？这不是“寂寞开无主”么？我的心里不禁有点淡淡的哀愁了。也是灵机一动，就想到杜甫《哀江头》里的一句——“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这就是我心中的答案。我设计的，并非简单的字谜、物谜，或可说是一种会意隐射吧。其实正如有的同学所言，并没有标准答案。猜“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的就很赞，因为特别契合大家“欲归不能”的愁情。不过，真有同学射鹄中的！恭喜！
片刻后，就有同学分析：“老师提的这句诗里没有出现具体的花，但是有春天的意味”；“意境相当合适”；“觉得一定要出现花的我，果然还是肤浅了”；“肤浅了，肤浅了，自罚奶茶一杯”……
我接着解释：“确实没有标准答案的。严格说，《哀江头》的‘细柳新蒲’是春色，没有花；而‘锁千门’或可象征暂时封闭的校园。我取的，不过是诗句里面的情感和喻意。李清照的名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也是以眼前乐景衬心中哀愁。花儿开得越艳，心里反而越不是滋味。很多猜花的同学，不能算错；但如果仅取繁花似锦之外貌，倒没什么意思了。看图打诗谜，贵在品出画外之音吧？猜‘可爱深红爱浅红’的要留意上一句‘桃花一簇开无主’，‘开无主’不就是‘细柳新蒲为谁绿’么？花虽不合，意思倒贴切。猜‘落花时节又逢君’的也好，寄寓了一种久别重逢的美好愿望。”
同学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感慨着，激动着……
“这么多天没怎么跟人说过话，一下大家都‘炸’出来了，终于有人唠嗑了。”
“天天对着电脑，太无聊了。”
“流觞曲水，列坐其次。”——马上有人纠正：“现实中明明是××奶茶，列坐其次。”
另有深情的同学表示：“想北京了，不说了，要落泪了。”
“真想念北京呀！想念烤冷面了，我们这边没有。”
一场半小时的微信诗谜雅集虽已落幕，却余音袅袅，回味悠长。我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可爱。古人说“雅集可以洗心尘”，信然！由此杜诗谜语，我亦颇感欣慰，人大商学院同学们的古诗词素养还是可圈可点的。更重要的是，师生们由鲜花、诗歌，而畅叙幽情，领悟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美好！
我又思及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今晚是多么美妙的良夜！只不过与同学们是网上相逢。好期待来年带着同学们在校园赏花，或者，干脆就把课堂搬到花园，在鲜花丛中讲诗！这一天，应该不会很遥远了吧。
作者：谷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