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我监督到他人监督:跑步APP使用者的数据追踪与身体实践
涂炯
《青年研究》2019年第2期
内容摘要:采用线上观察跑步APP社区、线下访谈使用者的研究方法,探究跑步APP及相关设备的使用如何嵌入到人们的身体实践中,所产生的数据如何影响人们的生活。受福柯权力思想的启发,把跑步APP这类追踪设备当作一种“规训技术”;通过将跑步者纳入到数据化的自我监督中,这种技术会使得跑步者按照外界的权力结构来塑造自己的身体和行为;这种权力技术不仅倡导了自我负责的精神,符合消费社会的要求,它也更有可能导致使用者陷入数据化的全景监控中,造成“规训技术”由内而外扩展。
关键词: 跑步;APP;数据;规训技术;身体
运动越来越成为流行的生活方式。据调查,在经常参加体育运动的20岁以上人群中,有 67%把健身走与跑步作为主要的锻炼方式,后者在年轻人中尤为盛行。“跑步热”的另一重要表现在于跑步类活动的激增。跑步热发生在“运动热”这一广泛的背景中。运动不再是竞技场上的技能比拼,而是成为普通人的生活方式。
同“运动热”并行的另一背景是以“互联网 + ”为基础的新技术发展。移动互联网技术与运动的结合构成了一幅新的生活图景。这其中层出不穷的运动类APP就是典型表现。本研究聚焦的跑步APP是指从多方面追踪记录跑步行为的智能手机程序。在国内,流行的跑步 APP 包括咕咚运动、悦跑圈、乐动力、微信运动等。在分析跑步APP时,本研究还包括了可以追踪步数、运动路线、运动身体指标等信息的其他APP及相关设备( 如运动手环等) 。跑步APP安置于智能设备中,通过设备内置的运动传感器、智能芯片和GPS全球定位技术追踪运动路线,运用算法计算步数、卡路里燃烧等数据,并将结果分享于社交平台上。在各大社交网站上随处可见人们“晒”运动数据的图文。线下运动、线上分享正成为全民健身运动的新模式。调查显示,有近六成受访的运动爱好者下载了运动类APP。作为辅助运动工具,跑步APP及相关穿戴式智能设备究竟如何嵌入人们的生活,又与人构建了怎样的关系?人们又如何与这些“工具”产生数据互动?受福柯权力理论的启发,本研究把跑步APP这类追踪设备看做一种“规训技术”,考察其如何影响了人们的行为和身体实践,并参与到配置和再生产的权力关系中。
需要指出的是,“规训”具有多层次性,并不一定都是强制性的。它也包括个体对自己行为的调整、规范遵守等。通过把跑步者纳入到数字化的监督与自我监督中,跑步APP促使跑步者按照外界的标准来塑造自己的身体和行为。这种权力技术的运作不仅倡导了自我负责的精神,它也更有可能促使APP使用者陷入到数据化的全景监控中,从而造成“规训技术”由内而外扩展。由此,我们也需要反思新技术使用及其可能的异化后果。
一、文献综述
相比于跑步类APP的激增,国内对跑步类APP的研究还较少。在“中国知网”上以“跑步类APP”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发现直接相关研究近乎为零。把关键词从“跑步类APP”扩展到“运动类APP”,内容开始有所丰富,但还是以媒体报道为主,且2014年后才多起来。但是,媒体文章覆盖面较窄,它们大多集中于运动APP的传播模式、商业运营或APP的综合评测,少有学术性研究关注运动APP对人们行为的影响。
与此相反,国外有关身体追踪APP和可穿戴设备的研究不断增加。有研究把APP或可穿戴设备对个人运动的追踪称为“量化自我”。这些研究聚焦于追踪设备所产生的数据对个人的影响,使用者收集了大量有关自身身体活动的数据,用这些数据追踪自我的发展。在日常生活中,量化自我不断被使用,成为自我监督的工具,让人们把自己的生活理解为可被检验的数字现象。
带有批判视角的研究者尤其关注APP和可穿戴设备促使人们进行自我追踪和监督的能力。这些设备保存了个人身体的各种参数,使用者可以借此分析和获得有关自己的信息。但是,这也同时增加了当代社会的监督程度,因为这些设备所产生的数据会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为透明。比如,米林顿就曾分析了八种健康和健身类APP,他认为这些技术导致了健康和健身的商品化与私人化。此外,这些设备的量化自我让运动APP的使用在增进人们的运动量或改善健康行为方面效果显著。此外,也有不少研究聚焦于将自我追踪设备所产生的数据分享到社交网络的行为。这些研究发现,将数据分享到社交网络上,可以让使用者更好地监督自己的身体活动,从而获得积极的反馈和鼓励; 相比于不分享,分享能获得更好的运动成果。
但是,在跑步热与新技术相结合的背景下,国内有关跑步类APP的社会科学研究尚为少见。作为新兴的运动辅助工具,人们在使用跑步类APP的过程中与之建立了怎样关联? 对此,本研究试图考察新技术及其使用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借用福柯对身体和权力的看法,当代权力对社会身体的运作机制不同于过往带有粗暴、独裁和专制特征的纯粹肉体惩罚,而是以更为隐秘的方式,通过规训“温和”地作用于身体。在此,权力并不只是消极的,通过强制的控制和压迫来实施效果。它也可以成为积极的力量,通过其“生产性的”能力,塑造知识、生产话语从而引导行为。
本研究认为,跑步APP纳入到使用者的运动和生活中并发挥作用,这也是缓慢渗入的权力实施过程。一开始,跑步APP的使用和影响是由跑步者自己“主动”选择的,是跑步者对自己的监督与形塑。但是,随着跑步数据的社交分享和大规模累积,它也极有可能将跑步者纳入到数据化的全景监控中,从而使“自我监督”发展成“他人监督”,成为其他权力机构对个体施加影响的工具。
二、研究内容与方法
本研究力图探究新技术(跑步APP) 在具体实践( 跑步及其他日常生活) 中的运用,从使用者的视角考察技术和设备是如何嵌入到人们的生活和身体实践当中去的。采用线下访谈跑步APP使用者、线上观察跑步者虚拟社区的研究方法。考虑到不同群体对运动APP的使用差异很大,根据年龄和职业将APP使用群体分为青年学生群体、青年工作者群体、中老年群体(40岁以上) 这三种类型。研究团队在G市运动者活跃的三个不同区域共访问了52名年龄在16-66岁间的运动者。其中青年学生群体15名(代号为S1-15)、青年工作者群体 24 名(代号为W1-24)、中老年群体13名(代号为M1-13) 。
在这些受访者中,有7位从未使用过任何跑步类 APP 及其相关设备;有10位曾使用过跑步类APP或相关追踪设备,后放弃使用(部分或全部);其他受访者都继续使用相关设备。访谈内容主要针对受访者个人跑步与使用跑步类APP的经历,了解他们的跑步经历、运动目的、锻炼效果等基本情况,使用APP的过程和感受,以及对数据的解读、对网络分享的看法,等等。对使用跑步类APP一段时间后弃用或从未使用过相关设备的受访者,则进一步了解他们为什么放弃或不用。
研究团队参与观察线上社区(主要是由不同APP所主导的网络虚拟社区和其他跑团社群,包括悦跑圈吧、咕咚吧、跑友微信群等),注册成为运动 APP 的用户或加入虚拟社区中。收集和分析互联网上运动社区过去以及正在产生的聊天记录、博客、活动记录等内容,了解跑步 APP 及其所产生的数据如何在线上被展示和讨论。团队成员还亲身体验跑步 APP,了解其功能、使用方式以及用户群体利用这一 APP 的社交互动形式。
本研究将多重来源的资料进行对照检验和互相补充,以保证资料的有效性。但受限于调查场景,受访者并不能覆盖所有可能人群。在调查地点,我们特别留意携带有智能手机或可穿戴设备的跑步者,试图在其跑步前后或休息时获得访谈许可,但常被拒绝。此外,跑步者线下自述和线上呈现都会受到多重情景因素的影响。因此,在分析中需要对研究结论持有一定的谨慎和反思。
三、自我追踪与监督的身体实践
(一) 作为自我监督与控制的APP
跑步APP最吸引使用者的是基本数据的记录功能。在行进过程中,APP会显示跑步线路、追踪进度,定时反馈各种表现(比如配速、心率变化等);运动结束后,会显示距离、时间、燃烧卡路里等。这些都会上传至生产这些设备的公司后台。通过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设备公司会以简单的图表方式为用户呈现出其在运动中的表现。随着 APP 及相关设备的不断升级,其数据检测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不单包括运动时的状况,还包括休息时的身体情况变化等。
APP的量化记录可以促使使用者清晰把握自己的身体和行动。一位受访者曾将室外跑步同健身房或跑步机跑步作对比,“健身房有公里数啊,跑步机上有公里数,还有消耗的热卡,出来跑没有这些”( W8) 。对很多受访者来说,健身房或跑步机锻炼是比较奢侈的选择,而免费的APP则可以让在室外跑步的人如同在健身房或跑步机上锻炼一般,清晰掌握自己的情况。在跑步过程中,使用者能听到APP实时播报一定距离内所用的时间、所消耗的卡路里,提醒跑步的节奏和路程等。这些都会让跑步者对自己的行进“心里有数,像开车有GPS一样”(S14) 。APP 带来更为清晰、科学和有目标感的跑步经历。
通过这些数据,个人学会如何感知自己的身体。APP的量化记录可以让使用者掌握有关自己身体的数据,进而感知和了解运动时的身体状况。
我可以看到我每公里的配速、步幅、步频以及它们的变化,再结合跑这段路的感受,我可以估算出我身体的耐受力。配合一些穿戴设备可以测心率……大概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W4)
对追求专业的跑步爱好者来说,跑步APP的量化数据尤其有用。这些专业跑步爱好者都非常看重数据、追求精准度,甚至为此购买非常昂贵的测量设备(比如心率带等)。他们往往会对数据进行深入分析,根据数据来调整自己的跑步状态。不少受访者指出,使用APP后,他们对自己的运动和身体情况了解更多了,他们会进一步制订自己的跑步计划,用APP监督这些计划的执行,一步步提高跑步的耐力和距离。
在某马拉松微信群里,一位跑友甚至表示,一次跑步时自己没戴心率带,只是戴着( 智能)手表,就觉得心率测量得不准,害得他乱跑。另一位跑友更称自己是“恪守规则的较真者”,严格按照设备所给出的数据指示来跑步( 比如把心率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以预防可能出现的风险。这些跑步爱好者相信数据,通过数据来感知自己的身体,也会根据数据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运动习惯和技巧。APP不仅让跑步者更为清晰地掌握自己的身体状况,同时也会对跑步者的运动构成激励。“比如说我跑了800米,我看再跑200米就有1000米了,欸我就要达成这个目标……”(W3) 。当跑步数据以量化方式呈现在使用者面前,这会让他们对跑步活动变得更有意识,进而导致行为改变。“跑步过程中听里程报数,想要比上次多跑一点……提醒你多久没跑步了也有一定的鼓励作用”(W2) 。
数字的出现成为鼓舞自己的动力,从而让跑步变得更有目标感。而对跑步数据的长期追踪则让APP使用者看到自己的进步,“每天跑完之后看下自己跑的( 数据) 感觉又完成了一个任务”(W6) 。在APP上积累了一定公里数会有荣誉称号和勋章之类的虚拟奖励,这更会让跑友动力十足,“就像解锁成功一样”(S4) 。为了拿到勋章,一些跑友甚至会刻意多跑一些。APP 的使用让以前难以坚持的运动变得更容易坚持了。
除了量化跑步运动,APP 更进一步量化使用者的日常生活,包括睡眠(睡眠时间和深度的计算)、饮食(食物热量和卡路里消耗) 以及走路(日常步数和频率)。这些日常生活数据传递给使用者,数据的意义被使用者重新解读,从而改变其日常生活实践。比如,如果使用者看到今天走路步数不多,那么他们睡前就会再走几步;发现平常运动不规律,“就会频率更多地去运动,去控制体重”(S7);“对吃的东西更加讲究了,不吃垃圾食品,不喝碳酸饮料”(S9) 。这些设备所记录的数据(能量消耗、运动轨迹、运动时间、睡眠质量等) 能反应出使用者的日常行为偏好;而反观这些数字则能让他们更好地把握自己,并做出相应的行为改变。至此,跑步APP建构了一套看似“科学”“标准”的知识和话语,并以此来引导人们的行为。
因而,通过把过去“不可见”的身体状况以数据化方式变得“可见”,跑步APP开始让福柯所谓的“凝视”变为可能。只是这种凝视并不是由权力实施者强加到被实施者身上,而是跑步者对自己进行“凝视”。内在凝视可以让使用者监测自己的行为,直到把运动及健康生活方式变成一种习惯。人们穿戴着安装了APP的智能手机、手环、智能腕表、安装了芯片的跑鞋等,这些设备随着人体一刻不停地产生出有关个人的数据。在人和设备长久的互动中,设备外在测量的这些数据开始和人们对自我的内在认知发生交互影响,从而构成所谓的“技术惯习”。
拉普敦把使用新数字技术进行自我监控和自我照顾的患者称为“数字化的病人”。在使用跑步APP的过程中,这些跑步者的运动体验甚至连同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往往同数字融合在一起。他们开始用数字表达并感知生活。而关于个人数字的集合———由各种量化的分段信息所构成的全景,更有可能长期指导个人的运动和生活习惯。通过数字化地管理自己的身体,跑步APP暗含着这些观念: 身体需要个人的记录和经营;如果身体出现了问题,则个人需要为此负责。
(二) 从自我监督到他人监督
跑步APP也有其社交化的一面。在社交媒体上,人们总能看到各式跑步达人“秀图”“晒跑步”。调查显示,“爱秀”是体育人群的一大特点。接近六成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会在朋友圈或微博等社交平台上晒出自己的运动照片或者运动成绩。
APP使用者的跑步数据被纳入社交媒介,成为他人可见的状态。这时一系列转变往往就会发生。一名大学生就曾表示,“加好友后可以看见别人跑了多少,觉得身边人跟你学习生活差不多但还能够坚持运动,自己会产生想去 compete 的感觉”( S5) 。在分享和对比中,数据开始出现新的意义。通过同他人比较,跑步者开始重新衡量自己的运动数据是“突出”“正常”还是“一般”。社交平台上的展示关乎个人形象的建构。很多受访者表示,如果感觉数据不够“厉害”,就不好意思“晒”。大多数 APP 使用者都是同熟识的人分享跑步数据,运动结果呈现被圈层化分享。
圈层文化对人具有强大的社会控制力。“圈层化”社交最为明显的就是微信。在微信朋友圈中,人们所分享的内容一般只有熟悉的朋友可见,从而形成一个个兴趣爱好愈加接近的群体。在这类平台分享自己的运动结果,对跑步者具有较大影响: 向好友秀出自己,可以激励其他人做出类似行为;跑步数据发到朋友圈,朋友看到会鼓励,从而起到监督作用; 如果哪天不跑可能还会遭到朋友们的“埋汰”。正如一位受访者所说:
每天有在群里报自己的步数啊,晒自己的历程数啊,有种竞争但也不是说竞争,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好像他们会有种感觉别人今天跑了,他们没跑就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W5)
“刷步数”或“晒成绩”让使用者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跑步,熟人圈公开的展示平台让使用者有种被大家看着的感觉,这会更为激励他们完成每天的步数。为了占据或保持运动“排行榜”靠前的位置,很多人会不断运动,甚至故意绕道多走。一位中年跑步者就曾表示,他和朋友圈里众多中年跑步爱好者常常不吃不喝都要去跑步,抢(微信排行榜) 第一。为了达成“令人满意”的数据,在外人看来不合逻辑的行为(比如过度走路导致腿脚出现问题) ,在参与者那里却成为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
除了朋友圈这类熟人圈子里的“晒”,由非熟人所构成的各种跑步类贴吧或聊天群也经常成为跑步爱好者分享运动成绩的地方。在一个马拉松群里,跑友积极分享他们跑步的数据截图,同其他跑友一起解读并讨论这些数据的意义,彼此提出可以改进的地方。这种分享在每天的晨跑和夜跑后出现高峰。平时有人会上传运动记录,即使是跑步距离较短的新人记录,大家也都会以鼓励态度为主。
在另一个由跑步爱好者组成的网络贴吧,很多跑友通过每日签到和记录的形式留下自己跑步的“日记式流水账”。这些“打卡”记录贴大多晒出由 APP 所生成的运动路线图,配以跑步的感受文字。“打卡”贴往往引来贴吧跑友的支持与建议,一些跑友甚至多年来一直坚持在跑吧“打卡”或写“跑步日记”。
通过运动数据的社交分享,跑步者引入外在“凝视”来进一步督促自己的行为。运动数据的社交平台展示给跑步者带来一定的竞争和强迫感。很多受访者故意选择这种竞争感,以激励自己坚持运动,甚至乐在其中。“其实分享并不是让别人知道什么,很多人觉得是给别人看的,其实是给自己看的”(W3) 。
跑步者让自己在分享中获得激励,把数据置于由熟人所组成的半公开平台或公开的兴趣平台上,给别人看同时也给自己看,从而引入“外部监督”来加强“自我监督”。社交媒体的展示和分享也加强了一些社会主流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如对被令人渴望的身体形象的追寻) 。社交平台的“晒”以及他人点赞进一步强化了对积极进取和自我负责等观念的认同。数据的呈现也不再客观,而是带有意识形态。它定义了什么是完美的身体、什么是健康或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什么是正常的或需要改进的运动,等等。
(三) 规训、隐私与数字监控
跑步者使用这些设备量化自己的身体和跑步,同时把多重监督纳入到自己的跑步行为中。那么,这些追踪设备及其所产生的数据究竟是加强了个人的能动性,还是给人带来了更多限制?
跑步运动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悖论。在现代社会,跑步运动的兴起与其带给人的自由感、赋权感、在身体和道德等方面的美感体验相关联; 但是,在增加个人自由度的同时,行为的主观化和标准化同时也强化了个体的自我反思和外部控制,以符合社会规则的标准化。跑步 APP给跑步者带来同样悖论。APP一方面带给跑步者更多的自我掌控; 另一方面又带给跑步者无形束缚。正如一位受访者(S13) 所表示: 跑步时用APP,看到数据变化,感觉是一种“嘉奖”;而跑步时什么都不戴,就会很放松地去跑步,这两种感受往往并存。其他受访者也表示,APP的“主动”提醒和建议提供了督促;但是,在使用者因种种客观原因无法坚持运动的情况下,它也会带来强迫感和压力。“手机里有这款APP给朋友看见了又象征着‘每天都运动’,所以下载了这个APP会有点怕它,有种强迫的感觉”(S2) 。在这些受访者中,有近十位在使用APP及其辅助设备一段时间后,放弃或减少了使用。
跑步APP及其相关设备的流行与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对数字、精准、科学的迷恋相关。然而,用这些设备把个人的身体、运动和生活数字化也有其局限性。数字呈现常常被批评为把人的体验扁平化了。设备所呈现的数据是有限的还原的信息,无法反映身体体验的所有方面(如跑步时的心情、舒适感受等)。多位受访者表示,运动被量化后反而带来一些不必要的负担: “我看过那些数据就觉得很麻烦嘛,它会规定你今天跑多少,明天跑多少,什么速度跑之类的,束缚你,有强制性,跑步就随心所欲嘛,放松心情的,为什么要被它控制呢?”(W12);“有时候无意识的就会为了数据跑,心情就不够放松”(S13) 。受访者喜欢自由的、用身心去感受的运动状态,不想完全按照APP来“规范”自己的跑步行为。
APP倾向于标准化运动,其数据重新定义了什么是健康的或不健康的身体,型塑了什么是正常的或需要改进的运动。当自由的跑步行为变成需要外部设备来衡量和评价时,这也会给人带来约束和压力。此外,用统一标准来衡量并指导不同人群(如身体残疾者、慢性疾病患者、孕妇或老年人等)的行为,这实际上也很难做到。
此外,数据并不总会给人带来准确、清晰的掌控感,尤其是当数据不准确、不能反映全部情况、反映了过多不需要的信息或者难以被解读时。多位受访者表示,对一些数据(比如热量燃烧、食物卡路里等) “懒得算”“不需要”或不认可。“计算我每天的卡路里,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计算我每天吃的饭多少克,我吃的菜的重量是多少,这些都很难算的嘛……像我们这些平常人,怎么去衡量多少克,几斤几两”()很多数据即使知道了也只能作为参考,没有后续的措施帮助使用者改进,数据因此失去其意义。比如,一位在外企工作的白领表示,即使手环测出她运动量不够或睡眠不够,也没办法,“不是我想睡就能睡,白天有工作嘛。有时候你是因为晚上有工作没做完。做 xx 活,做到十一二点睡,然后第二天又六点多起,那不是我能控制的”(W14) 。因而,囿于生活和时间等客观因素,数据对个人的指导意义和自我监督的作用开始变得有限。
这些局限性让跑步APP作为一种“规训技术”呈现出个体差异,因为不是所有 APP 使用者都会无条件地接受“规训”。一些跑步者开始抵制量化数据对跑步的过多限制。不少人(尤其是中老年跑步者) 表示,他们运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身体健康,因此会根据自己身体的实际情况进行锻炼。APP的数据只是参考并不是必要,有人甚至更相信自己对身体状况的判断,因此放弃或拒绝使用带来“负担”“累赘”或“束缚”的设备。
此外,人们对跑步数据的分享也变得更为慎重。在使用者知晓或不知晓的情况下,APP 等设备不断把个人数据上传到云服务平台。这些高度私人化的数据可以用来对人们进行活动追踪,有可能导致个人隐私泄露。在访谈中,虽然多数受访者表示对数据隐私没有多想,但随着APP使用时间的延长,一些使用者开始对分享数据持更为谨慎的态度,并做出努力来防止数据滥用。比如,不直接分享原始数据,而是通过手机截图的方式分享跑步成果;只分享数据给朋友或者熟悉的跑友,而不是所有人;分享信息时屏蔽一些个人信息,等等。
然而,使用者仅能控制对个人数据的使用方式,却无法掌控APP后台对众多个人数据的处理。如果APP用户规模够大,那么其使用中所产生的海量数据就能反映众多使用者的生活习惯、行动路线、运动范围、日常需求等。这些数据集合具有极大的商业价值。
在提供重大疾病保险时,已有保险公司基于海量运动数据精准筛选用户。也有保险公司在其APP里增加运动记录功能,鼓励用户锻炼并上传数据,根据数据表现“奖励”(计算) 保费额度。此外,根据用户所反馈的使用数据,设备商可以开发相关的医疗健康电子产品。在这些情况下,一种新型的数据资本主义(用新的方式获取用户数据并创造利润) 开始产生了。
蒂尔认为,自我追踪(的数据) 背后蕴藏着商业利益,自我追踪技术其实把人们日常的运动变成了一种新形式的劳动(生产数据) ,其所提倡的“自我奋斗”价值观更是为免费榨取劳动价值提供了意识形态的基础。在本研究中,大多数 APP 使用者不会设想他们个人所产生的数据会如何同他人的数据一起被汇集、分析、产生价值并被售卖,也很少就他们的数据可以如何被使用而做决定。当数据从个人与设备之间的流动,扩展到设备、使用者、社交网络、设备提供商(平台) 、商业公司等相关者之间的流动时,使用者就会对自己数据的未来走向失去掌控。那些看起来是“为了使用者而生产的数据”其实变成了“关于使用者的数据”以及“由使用者提供的数据”。这些数据用来开发可供身体消费的新产品。因而,技术与商业合谋不断制造身体的需要,最终可能会带来运动实践、身体以及健康本身的商品化。
在这一过程中,APP的使用及其所产生的数据还可能让使用者受到更多“外部”的管控。在G市中央商务区的访谈和跑团活动观察中,我们发现不少企业鼓励员工运动、定期举行跑步比赛,并结合跑步APP相关设备的使用来记录员工的运动情况。几位受访者还提到,单位会在过节时发放运动手环或领导鼓励员工使用某款APP来记录运动情况,并定期截图放到公司群里,从而推广一种“有毅力”“能坚持”“健康积极”的员工形象。
这些看起来“关心员工”的形式,也是现代公司对员工健康和运动的期待。保证员工身体健康,督促他们锻炼,这有助于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行并提高效率,还能减少(医疗、病假、健康福利等)支出。然而,这些结合 APP 记录功能的跑步倡导,把健康责任转移给员工个人(而不是改变不利于健康的工作制度),有可能会迫使一些员工从事自己并不喜欢的运动,还有可能让企业对员工的监督从工作延伸到日常生活中。
保险公司和公司合作利用运动数据,这甚至还有可能影响人们在特定行业受雇佣的机会、工作中保险的提供和收费情况,等等。因而,这也会进一步加剧一些弱势者的不利地位。数据的使用最终有可能导向“数据监控”———系统使用人们的个人数据作为监控和规训的方式。如果跑步 APP 类的设备日益增多,还可能产生“传感器社会”———无数设备不间断地收集和分析数据,但这些数据的收集及使用却不在当下法律框架所考虑的范围内。
此外,在日益增加的运动APP使用背后,实则倡导了“自我负责”意识。一位中年APP 使用者就曾提到“空气也不好,吃的东西也不好,就自己锻炼咯”(M4) 。
在不好的大环境下,唯有通过运动来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其他使用者也提到“为了健康不给儿女增加负担”(M5) ,“要对家人负责嘛,现在医院这么恐怖,感冒都要花个500块钱”(W23)。正是这种强烈的自我管理和自我负责意识,促使一些中老年人非常重视健身,并使用APP来加强和指导自己锻炼。APP对运动行为的建构不断强化这种自我负责的意识,它激励人们过一种“竞争的” “积极的”“健康的”的生活,提倡自我奋斗和进取的精神。
四、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考察了跑步APP及其所产生的数据如何嵌入到人们的生活和身体实践中,并参与到配置和再生产权力关系中。APP及其相关设备追踪跑步行为,让跑步过程数字化。它们还进一步量化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从饮食、睡眠到活动) 。这些设备所产生的数据被使用者解读,进而用来改变身体行动。
借用福柯的权力理论,本研究把APP这类追踪技术当做一种“规训技术”。通过创造可视的数据,跑步APP达成一种“凝视的目光”。这种凝视是跑步者对自己的内在凝视———通过清晰地把握数据(及数据的改变) 来反思性地监测并调整自己的跑步行为。但是,当跑步数据从设备与使用者之间扩展到社交媒体、开始与他人的数据发生连接时,跑步者就开始将自我监督纳入到更大的社会场域中,主动引入外在凝视来加强自身行为的改变。然而,当数据从使用者与设备间的流动,进一步扩展到设备、使用者、社交网络、设备提供商(平台) 、商业公司等相关者之间的流动时,那么使用者就不再能控制对自己数据的使用,而可能被迫成为更多外部监督的对象(比如,未来企业借用运动数据监督员工的生活) 。
总之,跑步APP的规训机制呈现出多层次性,从个体对自我的调控、他人的监督、到更大社会场域的管控。“规训”也在此具有更为广泛的含义,并不都是强制性的。此外,这种“规训技术”在实践中也同样存在着个体差异,并不是所有跑步APP使用者在使用过程种都会接受这种“规训”。在访谈者的表述中,设备带给人更为清晰的自我把握和能动性,但同时也是一种束缚和规制。一些人已开始有意识地规避或者抵制这种规训。
自我追踪设备及其所产生的数据创造出新的社会和政治形态。APP让使用者自我监测,并把他人的监测纳入其中,二者都是使用者在流行浪潮中的“自愿选择”。而在这种看似“自愿选择”的背后还存在着更大的社会经济背景。在跑步和跑步APP的推广中,个人自我负责的价值观被进一步推广,社会大环境(空气、水质、食品安全等) 的不好不再是个人健康的关键,身体的健康需要通过个人的锻炼和经营来维持。在跑步APP的微观规训机制中,人们被引导构建起一种自我负责的新公民身份。在全民跑步健身的场景中,可以看到两类跑步 APP的使用人群:青年人用APP来构建积极向上的生活,形成“坚持”“自律”的个体(有利于工作学习和保持生产力);而中老年人则用这些工具来加强锻炼和保持健康,成为自我负责的人(有利于减轻家庭和社会的负担) 。
然而,这些自我负责的观念忽视了健康和运动的社会影响因素。此外,跑步者使用APP 将跑步结果在社交平台分享,同他人进行比较和竞争,受到别人的称赞和激励。这一过程再造了主流价值观,使得跑步者按照外界所认同的标准去塑造“令人渴望”的身体。这一过程也符合消费社会的要求: 通过运动健身来打造能够消费的身体,并用运动数据来进一步开发可供身体消费的产品。这些过程最终会带来运动实践、身体以及健康本身的商品化。
本研究旨在从批判的视角来看待技术使用所可能产生的异化后果。在未来,跑步APP及其相关设备背后的利益团体以及权力机构如何介入人们的数据、影响个人的生活,这还有待于进一步的继续观察。随着APP使用时间的增长,人们如何自反性地思考设备和数据的意义,保护自己的数据安全,甚至抵制主流价值和利益团体的涉入,这同样需要长期的追踪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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