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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家作品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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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2:38 | 只看该作者
西湖梦
■ 余秋雨
    余秋雨,1946年生,浙江余姚人。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在海内外出版过史论专著多部。曾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辞职后潜心写作。著有散文集《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千年一叹》《行者无疆》。
    西湖的文章实在做得太多了,做的人中又多历代高手,再做下去连自己也觉得愚蠢。但是,虽经多次违避,最后笔头一抖,还是写下了这个俗不可耐的题目。也许是这汪湖水沉浸着某种归结性的意义,我避不开它。
    初识西湖,在一把劣质的摺扇上。那是一位到过杭州的长辈带到乡间来的。折扇上印着一幅西湖游览图,与现今常见的游览图不同,那上面清楚地画着各种景致,就像一个立体模型。图中一一标明各种景致的幽雅名称,凌驾画幅的总标题是“人间天堂”。乡间儿童很少有图画可看,于是日日逼视,竟烂熟于心。年长之后真到了西湖,如游故地,熟门熟路地踏访着一个陈旧的梦境。
    明代正德年间一位日本使臣游西湖后写过这样一首诗: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打从湖上过, 画工还欠费工夫。
    可见对许多游客来说,西湖即便是初游,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这简直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常用意象,摩挲中国文化一久,心头都会有这个湖。
    奇怪的是,这个湖游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来。过于玄艳的造化,会产生了一种疏离,无法与它进行家常性的交往。正如家常饮食不宜于排场,可让儿童偎依的奶妈不宜于盛妆,西湖排场太大,妆饰太精,难以叫人长久安驻。大凡风景绝佳处都不宜安家,人与美的关系,竟是如此之蹊跷。
    西湖给人以疏离感,还有别一原因。它成名过早,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与历史的牵连过多,结果,成了一个象征性物象非常稠厚的所在。游览可以,贴近去却未免吃力。为了摆脱这种感受,有一年夏天,我跳到湖水中游泳,独个儿游了长长一程,算是与它有了触肤之亲。湖水并不凉快,湖底也不深,却软绒绒地不能蹬脚,提醒人们这里有千年的淤积。上岸后一想,我是从宋代的一处胜迹下水,游到一位清人的遗宅终止的,于是,刚刚弄过的水波就立即被历史所抽象,几乎有点不真实了。
    它贮积了太多的朝代,于是变得没有朝代。它汇聚了太多的方位,于是也就失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虚幻,像一个收罗备至的博览会,盛大到了缥缈。
    西湖的盛大,归拢来说,在于它是极复杂的中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
    一切宗教都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于这里的热闹;再苦寂的,也要分享这里的一角秀色。佛教胜迹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占据了一座葛岭,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唤着繁密的脚印。作为儒将楷模的岳飞,也跻身于湖滨安息,世代张扬着治国平天下的教义。宁静淡泊的国学大师也会与荒诞奇瑰的神话传说相邻而居,各自变成一种可供观瞻的景致。
    这就是真正中国化了的宗教。深奥的理义可以幻化成一种热闹的浏览方式,与感官玩乐溶成一体。这是真正的达观和“无执”,同时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随意。极大的认真伴和着极大的不认真,最后都皈依于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国的原始宗教始终没有像西方那样上升为完整严密的人为宗教,而后来的人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于自然界,与自然宗教遥相呼应。背着香袋来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并无多少教义的踪影,眼角却时时关注着桃红柳绿、莼菜醋鱼。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抑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归之于非常实际、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西方宗教在教义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对者们在理性上的完整性的普及性;而中国宗教,不管从顺向还是逆向都激发不了这样的思维习惯。绿绿的西湖水,把来到岸边的各种思想都款款地摇碎,溶成一气,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游客。它波光一闪,嫣然一笑,科学理性精神很难在它身边保持坚挺。也许,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的是从西湖出发的游客,太少的是鲁迅笔下的那种过客。
    过客衣衫破碎,脚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赶路,也在寻找一个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边上,定会被万千悠闲的游客看成是乞丐。也许正是如此,鲁迅劝阻郁达夫把家搬至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
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
风波浩荡足行吟。
    他对西湖的口头评语乃是:“至于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连记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如像袁子才,身上穿一件罗纱大褂,如苏小小认认乡亲,过着飘飘然的生活,也就无聊了。”(川岛:《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
    然而,多数中国文人的人格结构中,对个充满象征性和抽象度的西湖,总有很大的向心力。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秀丽山水间散落着才子、隐士,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才华和郁愤,取后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
    景点,景点,总是景点,再也读不到传世的檄文,只剩下廊柱上龙飞风舞的楹联。
    再也找不见慷慨的遗恨,只剩下几座既可凭吊也可休息的亭台。
    再也不去期待历史的震颤,只有凛然安坐着的万古湖山。
    修缮,修缮,再修缮,群塔入云,藤葛如髯,湖水上漂浮着千年藻苔。
    西湖胜迹中最能让中国文人扬眉吐气的,是白堤和苏堤。两位大诗人、大文豪,不是为了风雅,甚至不是为了文化上的目的,纯粹为了解除当地人民的疾苦,兴修水利,浚湖筑堤,终于在西湖中留下了两条长长的生命堤坝。
    清人查容咏苏堤诗云:“苏公当日曾筑此,不为游观为民耳。”恰恰是最懂游观的艺术家不愿意把自己的文化形象雕琢成游观物,于是,这样的堤岸便成了西湖间特别显得自然的景物。不知旁人如何,就我而论,游西湖最畅心意的,乃是在微雨的日子,独个儿漫步于苏堤。也没有什么名句逼我吟诵,也没有后人的感慨来强加于我,也没有一尊庄严的塑像压抑我的松快,它始终只是一条自然功能上的长堤,树木也生得平适,鸟鸣也听得自如。这一切都不是东坡学士特意安排的,只是他到这里做了太守,办了一件尽职的好事,就这样,才让我看到一个在美的领域真正卓越到了从容的苏东坡。
    但是,就白居易、苏东坡的整体情怀而言,这两道物化了的长堤还是太狭小的存在。他们有他们比较完整的天下意识、宇宙感悟,他们有比较硬朗的主体精神、理性思考,在文化品位上,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峰巅和精英。他们本该在更大的意义上统领一代民族精神,但却仅仅因辞章而入选为一架僵硬机体中的零件,被随处装上拆下,东奔西颠,极偶然地调配到了这个湖边,搞了一下别人也能搞的水利。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历代文化良心所能作的社会实绩的极致。尽管美丽,也就是这么两条长堤而已。
    也许正是对这类结果的大彻大悟,西湖边又悠悠然站出一个林和靖。他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隐居孤山二十年,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远避官场与市嚣。他的诗写得着实高明,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来咏梅,几乎成为千古绝唱。中国古代,隐士多的是,而林和靖凭着梅花、白鹤与诗句,把隐士真正做道地、做漂亮了。在后世文人眼中,白居易、苏东坡固然值得羡慕,却是难以追随的;能够偏偏到杭州西湖来做一太守,更是一种极偶然、极奇罕的机遇。然而,要追随林和靖却不难,不管有没有他的才分。梅妻鹤子有点烦难,其实也很宽松,林和靖本人也是有妻子和小孩的。那儿找不到几丛花树、几双飞禽呢?在现实社会碰了壁、受了阻,急流勇退,扮作半个林和靖是最容易不过的。
    这种自卫和自慰,是中国分子的机智,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狡黠。不能把志向实现于社会,便躲进一个自然小天地自娱自耗。他们消除了志向,渐渐又把这种消除当作了志向。安贫乐道的达观修养,成了中国文化人格结构中一个宽大的地窑,尽管有浓重的霉味,却是安全而宁静。于是,十年寒窗,博览文史,走到了民族文化的高坡前,与社会交手不了几个回合,便把一切沉埋进一座座孤山。
    结果,群体性的文化人格日趋黯淡。春去秋来,梅凋鹤老,文化成了一种无目的的浪费,封闭式的道德完善导向了总体上的不道德。文明的突进,也因此被取消,剩下一堆梅瓣、鹤羽,像画签一般,夹在民族精神的史册上。
    与这种黯淡相对照,野泼泼的,另一种人格结构也调皮地挤在西湖岸边凑热闹。
    首屈一指者,当然是名妓苏小小。
    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位妓女的资格,要比上述几位名人都老,在后人咏西湖的诗作中,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苏东坡、岳飞放在这位姑娘后面:“苏小门前花满枝,苏公公堤上女当垆”“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就是年代较早一点的白居易,也把自己写成是苏小小的钦仰者:“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
    如此看来,诗人袁子才镌一小章曰:“钱墉苏小是乡亲”,虽为鲁迅所不悦,却也颇可理解的了。
    历代吟咏和凭吊苏小小的,当然不乏轻薄文人,但内心厚实的饱学之士也多的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度,一位妓女竞如此尊贵地长久安享景仰,原因是颇为深刻的。
    苏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梦。她很重感情,写下一首《同心歌》曰“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朴朴素素地道尽了青年恋人约会的无限风光。美丽的车,美丽的马,一起飞驶疾驰,完成了一组气韵夺人的情感造像。又传说她在风景胜处偶遇一位穷困书生,便慷慨解囊,赠银百两,助其上京。
    但是,情人未归,书生已去,世界没能给她以情感的报偿。她不愿做姬做妾,勉强去完成一个女人的低下使命,而是要把自己的美色呈之街市,蔑视着精丽的高墙。
    她不守贞节只守美,直让一个男性的世界围着她无常的喜怒而旋转。最后,重病即将夺走她的生命,她却恬然适然,觉得死于青春华年,倒可给世界留下一个最美的形象。她甚至认为,死神在她十九岁时来访,乃是上天对她的最好成全。
    难怪曹聚仁先生要把她说成是茶花女式的唯美主义者。依我看,她比蔡花女活得更为潇洒。在她面前,中国历史上其他有文学价值的名妓,都把自己搞得太逼仄了,为了个负心汉,或为了一个朝廷,颠簸得过于认真。只有她那种颇有哲理感的超逸,才成为中国文人心头一幅秘藏的圣符。
    由情至美,始终围绕着生命的主题。苏东坡把美衍化成了诗文和长堤,林和靖把美寄托于梅花与白鹤,则苏小小,则一直把美熨贴着自己的本体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转捩,只是凭借自身,发散出生命意识的微波。
    妓女生涯当然是不值得赞颂的,苏小小的意义在于,她构成了与正统人格结构的奇特对峙。再正经的鸿儒高士,在社会品格上可以无可指摘,却常常压抑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本体的自然流程。这种结构是那样的宏大和强悍,使生命意识的激流不能不在崇山峻岭的围困中变得恣肆和怪异。这里又一次出现了道德和不道德、人性和非人性,美和丑的悖论:社会污浊中也会隐伏着人性的大合理,而这种大合理的实现方式又常常怪异到正常的人们所难以容忍。反之,社会历史的大光亮,又常常以牺牲人本体的许多重要命题为代价。单向完满的理想状态,多是梦境。人类难以挣脱的一大悲哀,便在这里。
    西湖所接纳的另一具可爱的生命是白娘娘。虽然只是传说,在世俗知名度上却远超许多真人,在中国人的精神疆域中早就成了种更宏大的切实存在。人们慷慨地把湖水、断桥、雷峰塔奉献给她。在这一点上,西湖毫无亏损,反而因此而增添了特别明亮的光色。
    她是妖,又是仙,但成妖成仙都不心甘。她的理想最平凡也最灿烂:只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个基础命题的提出,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极大的挑战性。
    中国传统思想历来有分割两界的习惯性功能。一个浑沌的人世间,利刃一划,或者成为圣、贤、忠、善、德、仁,或者成为奸、恶、邪、丑、逆、凶,前者举入天府,后者沦于地狱。有趣的是,这两者的转化又极为便利。白娘娘做妖做仙都非常容易,麻烦的是,她偏偏看到在天府与地狱之间,还有一快平实的大地,在妖魔和神仙之间,还有一种寻常的动物:人。她的全部炎难,便由此而生。
    普通的、自然的、只具备人的意义而不加外饰的人,算得了什么呢?厚厚一堆二十五史并没有为它留出多少笔墨。于是,法海逼白娘娘回归于妖,天庭劝白娘娘上升为仙,而她却拚着生命大声呼喊:人!人!人!
    她找上了许仙,许仙的木讷和萎顿无法与她的情感强度相对称,她深感失望。她陪伴着一个已经是人而不知人的尊贵的凡夫,不能不陷于寂寞。这种寂寞,是她的悲剧,更是她所向往的人世间的悲剧,可怜的白娘娘,在妖界仙界呼唤人而不能见容,在人间呼唤人也得不到回应,但是,她是决不会舍弃许仙的,是他,使她想做人的欲求变成了现实,她不愿去寻找一个超凡脱俗即已离异了普通状态的人。这是一种深刻的矛盾,她认了,甘愿为了他去万里迢迢盗仙草,甘愿为了他在水漫金山时殊死拚搏。一切都是为了卫护住她刚刚抓住一半的那个“人”字。
    在我看来,白娘娘最大的伤心处正在这里,而不是最后被镇于雷峰塔下。她无惧于死,更何惧于镇?她莫大的遗憾,是终于没能成为一个普通人。雷峰塔只是一个归结性的造型,成为一个民族精神界的怆然象征。
一九二四年九月,雷峰塔终于倒掉,一批“五四”文化闯将都不禁由衷欢呼,鲁迅更是对之一论再论。这或许能证明,白娘娘和雷峰塔的较量,关系着中国精神文化的决裂和更新?为此,即使明智如鲁迅,也愿意在一个传说故事的象征意义上深深沉浸。
    鲁迅的朋友中,有一个用脑袋撞击过雷峰塔的人,也是一位女性,吟罢“秋风秋雨愁煞人”,也在西湖边上安身。
    我欠西湖的一笔宿债,是至今未到雷峰塔废墟去看看。据说很不好看,这是意料中的,但总要去看一次。
张家界
■ 卞毓方
    张家界绝对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假如有人把她的大美翻译成人类通用的语言。
    鬼斧神工,天机独运。别处的山,都是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臂挽着臂,惟有张家界,是彼此保持头角峥嵘的独立,谁也不待见谁。别处的峰,是再陡再险也能踩在脚下,惟有张家界,以她的危崖崩壁,拒绝从猿到人的一切趾印。每柱岩峰,都青筋裸露、血性十足地直插霄汉。而峰巅的每处缝隙,每尺瘠土,又必定有苍松,或翠柏,亭亭如盖地笑傲尘寰。银崖翠冠,站远了看,犹如放大的苏州盆景。曲壑蟠涧,更增添无限空蒙幽翠。风吹过,一啸百吟;云漫开,万千气韵。
    刚见面,张家界就责问我为何姗姗来迟。说来惭愧,二十六年前,我本来有机会一睹她的芳颜,只要往前再迈出半步。那是为了一项农村调查,我辗转来到了她附近的地面。虽说只是外围,已尽显其超尘拔俗的风姿。一眼望去,峰与峰,似乎都长有眉眼,云与云,仿佛都识得人情,就连坡地的一丛绿竹,罅缝的一蓬虎耳草,都别有其一种爽肌涤骨的清新和似曾照面的熟悉。是晚,我歇宿于山脚的苗寨。客栈贴近寨口,推窗即为左道,道边婆娑着白杨,杨树的背后喧哗着一条小溪,溪的对岸为骈立的峰峦。山高雾大,满世界一片漆黑。我不习惯这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披衣出门,徘徊在小溪边,听上流的轰轰飞瀑。听得兴发,索性循水声寻去。拐过山嘴,飞瀑仍不见踪迹,却见若干男女围着篝火歌舞。火堆初燃之际,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树枝。燃到中途,树枝通体赤红,状若火之骨。再后来,又变作熔化的珊瑚,令人想到火之精,火之灵。自始至终,场地上方火苗四蹿,火星噼噼啪啪地飞舞,好一派火树银花。猛抬头,瞥见夜空山影如魅,森森然似欲探手攫人,“啊——”,一声长惊,恍悟我们常说的“魅力”之“魅”,原来还有如此令人魂悸魄悚的背景。
    从此,我心里就有了一处灵性的山野。且摘一片枫叶为书签,拣一粒卵石作镇纸,留得这红尘之外的秋波,伴我闯荡茫茫前程。犹记前年拜会画家吴冠中,听他老先生叙述七十年代末去湖南大庸写生,如何无意中撞进张家界林场,又如何发现了漫山诡锦秘绣。欣羡之余,也聊存一丝自慰,因为,我毕竟早他四五年就遥感过张家界,窃得她漏泄的吉光片羽。
    是日,当我乘缆车登上黄狮寨的峰顶,沐着蒙蒙细雨,凝望位于远方山脊的一处村落,云拂翠涌,忽隐忽现,疑幻疑真,恍若蜃楼,想像它实为张家界内涵的一个短篇。不过,仅这一个短篇表现力就足够惊人,倘要勉强译成文学语言,怕不是浅薄如我者所能企及。天机贵在心照,审美总讲究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能拿酒瓶盛装月白,拿油彩捕捉风清?客观一经把握,势必失去部分本真。当然不是说就束手无为,今日既然有缘,咦,为什么不鼓勇试它一试。好,且再随我锁定右侧那一柱倒金字塔状的岩峰,它一反常规地拔地而起,旁若无人地翘首天外,乍读,犹如一篇激扬青云的散文,再读,又仿佛一集浩气淋漓的史诗,反复吟味,更不啻一部沧海桑田的造化史,——为这片历经情劫的奇山幻水立碑。
鸿雁的故乡
■ 水墨江天
    大草原,这里没有方向,只有天地。
    站在这片土地上,仿佛宇宙之间除了天和地,就只有了我和风。这是希拉穆仁,离开呼和浩特已有数小时了,此刻,嘴唇上有一丝失水,我已明显感觉到脸上的干燥,与江南的温润全然不同,纵然在最湿润的季节,这里依然如此干燥。已经深入到了草原的中心,开始还有些路,后来路基也不可辨,没有建筑,没有树木,没有山脉,四周是一样的平坦,分不淸东西南北,凭着直觉往前开,太阳就是指引方向的向导,直至车停在一个小山丘前。远远望去,山丘上飘着五色的经幡,那一定是敖包的所在。
    离开车的那一刹那,心情异样地欢快。已经是八月了,下过几场雨,浅草仍不能没及脚面,倒是点缀在绿色间那些不知名的小黄花,让这里充满了生命的喜悦。远处是数排蒙古包,就象白云一般,漂浮在绿色的海洋里。蒙古包的旁边,还有一眼小小的池塘,这便是我停留下来的原因。捧着池水洗把脸,又喝上一小口水,然后,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吸上一大口空气,闭上眼,任凭风拂过我的面颊,似乎一切都可以放松下来。蓝天、白云、绿草和羊群,这是高原上最美好的季节。
    在江南的时候,每每思及草原,印象中总是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绿草,就象是海洋般的宽广。然而,到达草原后,却感到草原虽然广阔,但似乎不能给我以精神的倚靠。也许是农耕文明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总希望所居住的地方,最好是北有靠山,南有碧水,如同风水学中所示的那样。即便自己在城市里也未必能做到如此,但在精神世界里,依然对这样的格局有莫名的好感。然而在这草原上,一望无际的平坦,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偶尔见到一处山丘,一条小河,便是十分的欣喜。在这天地之间,风水已无意义,只有每天升起的太阳和眼前的一碧池水,才是与生活休戚相关的。有了这水,才有了这草,才有了牛羊,才有了生活。于是,这水就是家乡。
    在内蒙,说到水,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呼伦湖。那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明珠,一个如同青海湖般广大无垠、孕育出内蒙古最美丽牧场的淡水湖。我造访呼伦湖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从海拉尔驱车向西,一路上是辽阔的大草原,草色已渐渐泛黄,有些地方的草象庄稼一样被收割起来,堆成草垛,以备冬季的饲料。草原也象南方的农田一样,被栅栏围成一块一块。这不是我心中的草原,于是我便不肯停留,生怕这样精细化管理的草原,会毁了草原在我心中的印象。好在远远望去,这草地、这白云、这天际依然是那么辽阔。
    直到遇见了羊群,我才叫停车。终于可以轻松地在没及小腿的牧草中徜徉了,微风吹过,牧草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方向摇摆,然后又相约着摇回来,如同波浪般充满了节奏,那是舒缓的慢板。在这摇篮曲一般的意境中,羊群也似乎非常地悠闲,慢慢地向着远处移动,它们的身影在草间时隐时现,还可以不时隐约听见牛羊的叫声。明明知道这里不是阴山脚下,心中却总有一种身在敕勒川的感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出牛羊。这才是真正的呼伦贝尔,我心中的大草原。只有这样的草原,才配得上呼伦湖的广阔。
    站在呼伦湖前,风似乎也安静了,只把宁静的湖面展现在我的面前。湖畔是浸入水中的牧草,在阳光下,竟如南方的沼泽地一般闪着鱼鳞般的波纹,我不禁怀疑,这里是不是我曾经泛舟的腾冲北海湿地。其实我知道,这里当然不是南方的湿地,这一片最丰美的水草地,是蒙古部的发源地,成吉思汗的故乡。
    说起成吉思汗,最初的概念居然来自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那时候,借到这样的“闲书”是很困难的,从邻居的书桌上飞快地浏览一遍,又凭着记忆到女同学那里去贩卖,借此也收获了若干女粉丝。在印象中,成吉思汗的骑兵似乎从来也不知疲倦,金戈森森,马蹄声声,一路向西,直趋万里,相继攻下了西夏、花剌子模,数十年间席卷整个欧亚大陆,从东到西,相距万里之遥,似乎一旦走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到故乡。在当时的条件下,一别之后从此无法回到故乡,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与之相对应的,蒙古族的继承制也与汉族的不同,不是由长子来继承宗产,而是让幼子来“守灶”。我由是以为,游牧民族是没有故乡观念的,至少,没有汉族这样浓浓的乡愁。
    作为农耕民族,汉民族的心底里始终隐藏着叶落归根的念想。对于农耕民族而言,土地就是生存的根本,在这块土地上生,在这块土地上死,还要将这块土地传之子孙后代。所以,汉民族的故乡就是不一样的亲切,在每一个汉人的血管里,总有一股乡愁,就是这乡愁,将游子与父亲母亲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变成了血脉和经络。难怪,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载,只要有一丝希望,总要回到故乡去,曹操也要想方设法把蔡文姬迎回。对汉民族而言,故乡就是迦南地,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就像犹太人,无论是在巴比伦,还是在埃及,总要回到祖先的土地。所以,余光中的一首《乡愁》,拨动了多少人的心弦,这与其说是余光中的乡愁,不如说是汉民族的乡愁。
其实,席慕容也有一首《乡愁》。中学时代,喜欢上了席慕容的诗,那一首《乡愁》,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地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别离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我曾经陶醉于余光中的《乡愁》,似乎心弦被浓浓的忧愁所拨动,却不曾想,作为蒙古族的席慕容,亦有如此浓烈的乡愁。然而,我却以为,经历了童年的流离,远在台湾的她象余光中一样,对故乡有着不一般的牵挂。而蒙古族作为一个游牧民族,不可能像汉族一样,从世代耕种的土地上生长出深深的乡愁。直至在巴彦淖尔的一个噶查,蒙古包前,一位老人拉着马头琴唱起长调,虽然我听不懂他的蒙语,但对曲调却是相当的熟悉。随着悠扬的琴声,我不由得跟着马头琴的旋律轻声地哼唱。
鸿雁,
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
向南方,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
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颤,
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
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在这歌声中,心不禁安静下来,好像也随着这北归的鸿雁飞回到家乡。原来,这草原民族不是没有对故乡的牵挂,不是没有乡愁,只是,这乡愁埋在心底,似乎湮没在蔓蔓绿草之下,只有马头琴的琴弦才能将其唤醒。看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故乡,无论是农耕民族,还是草原民族;无论是华人,还是犹太人,心里都有一份浓浓的乡愁。这乡愁如同醇酒,品味之后,就无法忘怀,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心中的滋味会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甘醇,年龄越大,反而愈加清晰,直至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故乡,就是儿时生活的地方。我的故乡,有熟悉的马头墙、铺满石板的大院子和沿口磨出了绳痕的老井,有狭窄的巷子、沾满绿苔的房舍和黑漆油亮的木门,有门外清清的小河、高高的青石河埠头和放在屋檐下承接天水的大水缸,还有淅淅沥沥的江南小雨,这就是刻画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的故乡。
    后来,在机器的喧嚣中,透过四方的屋檐,不远处的天空出现了高层建筑,然后,小巷变成大路,记忆中曾经曲折绵长的巷子,变成了一段宽阔的马路。后来,小河也不见了,高高的青石河埠头大半被埋进了土里,只剩下浅浅的一截还高出马路,成了人行道的一部分。再后来,没有了粉墙黛瓦,留在心里的似乎只有吴冠中的双燕。
    于是,故乡就成了心中的家园,在那里,有父母的身影,有童年的嬉戏和哭闹,有小伙伴相互追逐的脚步,有夏夜里躺在竹床上仰望星空中渐渐响起的鼾声。在心里的故乡,安放了亲情,安放了童年的友谊,还安放着少年心中的那个她随风飘起的黑色长发。
    我心中的故乡,如同这草原般广阔无垠,可以寄放下游子全部的行囊和思绪。当我站在大草原的时候,让我感动的,不是这穹庐般的蓝天,不是这苍茫的大地,不是这萋萋的芳草,不是这若隐若现的牛羊。让我感动的,是天上飞过的鸿雁,是呜咽的马头琴声,是深埋在我心底的那股深深的乡愁。即便故乡过去的影子已经消失,甚至在地理上都无法寻觅,但依然会在心底留有一片故乡。有了这一片故乡,无论我们走到那里,心中总会跟随着一排鸿雁,向着遥远的南方飞去,一直飞到心里的故乡。
给我的城一片烙印
■ 高 晖
    记得《蜗居》结局时,已经在上海奋斗了多年的海萍对妹妹说:“如果我的生活像一卷录影带一样,我一定要找到我22岁时候的那段带子,我一定要重新播一遍。那时候我就会选择,和我的爱人回到老家,买一套不大的小房子,和我的孩子,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能那种生活,才是我想要的。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那么简单。”大城市里生存甚至生活的种种苦涩与希望,想必他人无法体会亦无人与言。
    想起一个身边的故事,久违的一对邻居老夫妇,去美国看望功成名就定居美国的儿子后,极力抱怨在美国语言不通,环境陌生,老两口寸步难行。每每回想儿子的成长,一路优秀,门门功课绿灯,重点大学,保研,留学……在别人对他们的儿子啧啧称赞时,老两口内心却失落无比。
    看过很多北漂写的文章,潮湿阴暗的地下室,像蚂蚁甚至不如蚂蚁般生活在地下,只为了各自的梦想或为了生计。只因为是北京,皇城根下,几站地铁就可以看到的天安门和故宫、前门大街,只因为是北京,天子身旁,每天有无数场演唱会无数场电影,灯红酒绿,分外妖娆。只因为是北京,即便你在家是独子,也要啃泡面睡巴掌大的房间,在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无力地仰望梦想。只因为是北京,你拥有的一切却更让自己觉得渺小,被虐得体无完肤。
      人人心中皆有一块烙印,属于自己的那座城,可能你的烙印,是在地铁上人人都会阅读《China Daily》,你想方设法、争分夺秒想要融入的城:可能你的烙印,是沈从文笔下整日渡船摇桨、优哉游哉生活的那个山山水水地方:可能你的烙印,是一个分分钟战火不断,争端不休火药桶般的是非之地……
    而我选择的小城,是淡蓝的烙印。赤足在沙滩上拾贝壳,嗅着海洋微醺的咸咸气息,看肤色在滚烫的阳光下渐渐变得黝黑,一个夏天,对于我这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来说,对小城有着太多关于海的绵长的回忆,它是细沙粘在身上细腻的感觉,是海风吹拂全身涩涩的味道,是油彩涂满了贝壳的彩色回忆。
    我的小城,是杏色的烙印。算不得水墨那般黑白分明,只能像水彩那样淡淡晕染。没有过炫亮的演唱会和名声显赫的大人物,没有过举世瞩目的足球赛和国际巨星,没有四通八达的地铁和纵横穿梭的立交。出门不需刻意打扮修饰,因为遇不到多少人。比肩接踵,人声鼎沸,人潮涌动,对于小城里的人来说,是真真切切从未有过的。宁静的杏色,不似白那般索然无味,多了许多沉淀与宁静。
    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爸爸说:“希望你飞的高飞得远,又自私地希望你留在身边。”大学离家千里,我终究飞出了安逸的窝,离开了成长了20年的小城。开学时一家人大包小包来到了学校,又是平生头一遭看到了爸爸的泪,当时的我,只能在父母走后的洗衣间里偷偷流泪,哗哗的流水声隐藏了我的软弱,更坚定了我的性格。现在与父母的相见,是以半年为单位计算。
    此刻的我,虽身在校园,肩上也感到了重重的背负,未来的生活,日渐苍老的父母,和重重错综的机遇与人际。大学以后,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吃了糖葫芦就满足开心的孩子,心中的目标也没有高中那样纯粹,大学里的自己开始在飞得高远与乌鸦反哺的生活间徘徊无从,更多地选择回避与搁置。
    小城,还是大城?怕自己畏惧离家在外的惊涛骇浪,蜷缩在一个小城,变得鼠目寸光。又怕被川流不息的灯红酒绿熙熙攘攘迷蒙了双眼,奋斗一生却只做了大城市里的市井小民,只能抬头仰望梦想空空无尽叹息。怕父母年迈时,无人照应,没有人帮忙提扛。又怕正值年轻,走的不远、飞的不高,白白辜负了青春好韶光……
    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如今,小城的风雨依旧年年交替。城在我心中的烙印,随羽翼一同变得丰满真实。不会因烈日炎炎和寒气蒙蒙而增减、消退。未来,就给我的小城一片清晰的烙印,在我的心中,我的梦中,在我每一天的奋斗中……
百草岭上映山红
■ 李茂尊
   李茂尊,云南省楚雄州武定县人,毕业于楚雄师范学院中文系,在校期间主持创办“雁塔文学社”,曾经担任中共永仁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和县委副书记,现任楚雄州文联主席、《金沙江文艺》主编,出版散文集《等待秋天》。
    春天是百草岭最美的季节。山山岭岭、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又名映山红),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美不胜收,以她特有的灿烂展示着彝山的美丽。
    总认为百草岭是彝州的最高峰,应该登一次。登上海拔3657米的彝州之巅百草岭主峰帽台山,我震撼了,我惭愧了,这岂止是一座山,这是神山圣境,这是彝州的脊梁,我怎么现在才来朝拜她?面对这庄严神圣的高山,在这苍茫大地上,我感觉到了天地造化的威严和大自然的法力无边。据说,帽台山彝语意为天神、山神所在的高山,是古时民间播种、收获等重要活动祭祀及官方祭天地神灵的地方。站在帽台山,千里彝山尽收眼底。东边,元谋热坝瑞气腾腾,仿佛能听到“元谋人”远古的呼唤;南边,哀牢山绵亘纵横,礼舍江、龙川江似玉带蜿蜒东流;西边,苍山洱海依稀可见;北边,金沙江奔腾向前。
    我有了赞美的冲动,我多想把所见、所感都写下来。百草岭四季皆美景,春有花夏有雾,秋有红叶冬有雪,四季可观日出。听说那从云海中跃出、在群山中升腾的日出也是百草岭一大奇观。
春天的百草岭是杜鹃花的世界,杜鹃花的海洋。云南、江西、贵州是天然杜鹃花的主要产地。我看过贵州毕节的百里杜鹃、云南香格里拉的百里杜鹃。想不到楚雄彝山深处还有这么壮观诱人的百里杜鹃。百草岭杜鹃的独特之处是其他地方没有的。我看到百草岭杜鹃的第一感觉是:仿佛进入了如梦如幻的仙境,“此景只应天上有”,我怀疑自己是在千里彝山吗?接着我又进入了电影《闪闪的红星》里主题曲《映山红》的场景:“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百草岭的山形别具特色,每一段很陡峭的山坡之后会有一段宽阔的缓坡或平地,一台一台地向前升高,最后到达主峰。百草岭的杜鹃花从海边3000米左右的好汉坡开始,经情人坡、万猴林,越走越多,越走越美丽。开始或是零零星星,或是几十亩、几百亩连片散落在丛林中。接着是上千亩、几千亩大片大片开放在山间原野。到主峰帽台山周边已是上万亩连片,满眼尽是杜鹃花。颜色有深红、淡红、玫瑰红、紫、白等,白里透红、红绿相间,一片一片或洁白耀眼,或火红热烈。满林满山的鲜艳,像漫天彩霞落深山,像天女把千千万万箩鲜花倾倒在百草岭,堆满山山箐箐。
    百草岭的杜鹃除了规模宏大壮观外,还有一景就是雪松与杜鹃相映成趣、相依相伴。因海拔高,百草岭主峰周边除雪松外,高大树木不多,会有一片一片的草地冻土地带。因此就形成了这样的景象:有时是一片一片没有其它杂树清一色的杜鹃花,旁边或是一片冻土草地,或是一片清一色的雪松;有时是杜鹃花长在雪松林中,交相辉映。一幅极美的画面展现在眼前:蓝天闲云相随,杜鹃雪松相伴,醉眼蒙眬赏花,慢敲棋子品茶。
    杜鹃花是中国十大名花、三大天然名花,有“花中西施”、“生命之春”之称。杜鹃花象征着纯真高贵、爱的喜悦、永远属于你。看到满山盛开的杜鹃花,预示着爱神、吉祥将降临。千里彝山有这样怒放的杜鹃花,我心里充满了遐想、温暖与期待。我为彝州楚雄有这样的大景、美景而骄傲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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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1:53 | 只看该作者
难忘大沼泽
■ 罗文发
    罗文发,湖北武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湖北省文学院签約作家。
    我经历过两个不同的大沼泽, 一是早年的祖国,二是现今的美国。
       70年代那个上山下乡的时期,高三刚念完的我,记得当时看了电影《洪湖赤卫队》,听了其中那首歌后,心旌摇荡,报了名去那洪湖插队。十几岁的我便要奔向革命老区修理地球了,也算一个人小志大。歌子是用湖北天沔方言唱起来的,好有味,“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家乡,早上船儿去呀么去撒网,晚上归来鱼呀么鱼滿仓 ……”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先坐长江大轮船又换小火轮进支流内荆河那个中游处,再坐拖拉机开往大沼泽,一望都哑了。这是洪湖的什么地方呀,广阔无际的湖滩,有三两农人划着小木舟不知在湖里忙啥。领队的鼓励道,“同志们,小将们,这是洪湖的一片大沼泽,我们就是要扎下营来,奋斗个三、五年,使这大沼泽变个样。”好噢!有几人鼓掌。然多数的下乡青年嘟起个嘴巴,什么呀,莲花呢,荷叶呢,鱼儿呢,举目可睹的是那一群群飞飞停停的野鸭子。
    不管总样,回去是不可能了,放下被包,住进那长墩上的一排排土屋。从那日开始,大沼泽的一切都甩不掉了,风里雨里陪伴着我们。白天割芦苇、芒草,捞湖泥,夜里累乏了还偏偏困不着。在湖里劳动时,有时候碰到有动物浮起时,那便来了劲儿,那是什么呀,头儿浮起,伸缩自如,背如山丘,梯梯顺进,啊呀,是龟,龟仙,赶紧让路。二日,一场“赤卫队”的战斗却又会响起,我们几个划着木舟从外围夹击,朝着那短脑壳进攻,手里的浆是枪,朝着水里啪、啪、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晚上打牙祭,打起的湖猪子(水獭)加餐啰。
    到了晚上是难以度过的时光,大沼泽的风声、浪声,穿屋而过,要是落起大雨,必须起来接漏水,天上的雨和着大沼泽刮起的水滴,使你屋里变成小沼泽。我和同乡分得那个屋特差,雨要是下个几夜不停的话,屋里可撑船了。那一夜,我们搞烦了,真的拖进两人坐的小木船一只,拉起雨蓬,钻进其下躲雨,滴滴嗒嗒,滴滴嗒嗒,竟然迷迷糊糊一夜睡到天亮。
    到小镇上邮局去发信或是领取家里寄来的什么东西时,想抄近路要坐大渡船过去,小木舟难以承载两人以上的重量,再说你划着舟儿上岸,上岸后谁来给你守住小舟。湖是大沼泽的属下,一般天气尚还安全可过,若碰上大风大雨天,一般都得停渡。那一日,我是早上过湖的,船老伯交待大家早去早回,可能要变天。我镇上取了信后,又去小书店看了看书,接着还吃了一碗面,时间已是午时,是谁画起了山水画,墨色阵阵。快到渡口时,雨点开始往下砸了,脚板触着软绵绵的沼泽地一脚一脚踩下去,全是烂芦苇沤成的叶子路,白云一样忽忽悠悠。到了湖边,我扯着喉咙喊船老伯,不久,岸那边,渐渐一条黑影出现,船至湖中间时,狂风呼呼,渡船打转。我喊蓑衣老伯小心,跟您添了麻烦时,那渡船忽地一下刮翻了,船老伯就着蓑衣拽着船底,还往我这边移动。我呀站不稳,浑身抖嗦,当时响起了雷,“咔嚓”一声闪电下来,暗天雪亮,滚向湖心,魂都吓飞了的我,栽在路边。
过后我才知道,船老伯并未遇险,移动的船儿靠岸再翻转过来,他老人家又把我背到船上,清醒过后的我,随着船老伯的船返转而去。风雨小了些,我缩在那其中嘴唇却在叨念,谢谢你,龟哥。是船老伯讲,是它帮他把船儿扳正。大沼泽呀,当时的念头是想它快点改变、没有桥的话,起码要修条路出来。现在看来,我们在改变着大沼泽的同时,当然也挤占着大沼泽自身存在的空间。
    几年以后,我返乡回城,我一直以自己当年改变大沼泽为荣,我们修了不止一条路,还有后来者从湖中心垫土垫出一条公路。大沼泽的水由于面积大故而划小,以亩养鱼,鱼却可以供应四面八方,当地经济也发展了,有了新房子,有了整齐的树,水面上还有着飘红泛绿的大标语。有没有亏损的东西呢,当然,那也是有的,那湖水不似先前碧亮了,野鸭子也不似先前多了,龟哥,上哪里啦,湖猪子哩,更不见了踪影。
    第二经历是近年我往美国的机会,佛罗里达州成了首选地方,那里的大沼泽是个天然湿地,它也是地球上一个独特的、偏僻的、仍有待探索的地区。那大沼泽地同样广阔无垠,波光粼粼。碧蓝闪耀。站在岸边,清风有力地吹拂,其中夹杂着咸中透甜的气味。浩瀚的水面上布满茂密的莎草,翠绿色和棕色的莎草交织成一大片,闪烁着异彩,草丛下,水色灿烂,流水静淌。这里大部分属地势低洼平坦的水涝地,辽阔的莎草丛可高达四米。稠密的亚热带森林和柏树丛生的沼泽,一片安静,使人感到仿佛有恐龙隐伏在神秘的丛林深处。无数红树丛茂密地生长在大沼泽地附近的万岛群岛上,好似红树林迷宫,又似那桃花岛的数不尽的红艳。在我左侧,众多的绿树尽情的长着,就像其中打头的那两棵高矮树,高的粗壮,树干笔直,尾梢指天。矮的树身肥硕,冠如伞盖,华贵富态。我还记起,那一年我还曾到云南湿地泸沽湖去过,那里居住的摩梭人家的正房里,也立着一高一矮两根柱子,按男左女右,称为“公母柱”,那么这大沼泽的树,可不可以也称为公母树呢。
    大赛普里斯沼泽地水气蒙蒙,我租乘的快艇在其间穿梭不已,叫人心动,光秃秃的柏树林中生长着停歇着一条条短吻鳄,它们伏在那里纹丝不动,那一双双眼珠状如天灯,只怕非常罕有的佛罗里达豹也在这里隐居。这里的部分地区已被划为国家公园。有一定经费保证,相对于世界其他国家的天然湿地来讲,它拥有着更加优越的条件。快艇开着,渐渐地声音息去,怕惊吓了那些鸟类,面对那些飞禽,我们得离得远远的,望那立在河中标杆上的红嘴壳鸟、长脚的白羽毛鸟,黄色头冠鸟,停下来,静悄悄地拍照。静是这里的主要特色,踩着那堤岸,三三两两的游客,背着租来的小艇,轻轻放入水中,轻轻地划着,那时候,我以为在洪湖,进入悄悄的梦乡。尽管如此,这个公园还是避免不了有走向逐渐衰亡迹象,外来物种的入侵、鱼类及其捕食者的汞中毒等都严重威胁着这个公园的生存。
    如果说当年洪湖大沼泽的那次风天雨天冒险坐渡船仍萦挂于心的话,那全是好心的船老伯所为。那么,今天我也难忘走在美国那大沼泽公园里棧桥上遭蚊追袭的场面,那是最小又最为灵敏的小飞虫所作。大沼泽的棧桥两边 ,是密密的植物,荡荡的河水,太阳只能漏射过来,顶头是拱起的藤蔓藤萝以及这些与之相连的水面,飞的、立的,伏的、游的,一条河都是活的。 正是七月的天气,气温35度,我还笑同行穿得大规矩,长袖衬衣长裤,还戴了顶帽子。我呢短裤、丅恤,通透风凉,痛快不已。
    没想太阳隐去,走到大沼泽栈桥中间时,浓阴突地袭来,是蚊子打破了沉静,千军万马地一下子从两边夹击而来,密密麻麻,轰轰而围。我两手招架,拍手、拍头、拍脚,那蚊子全然不顾,细细吸血管儿狠狠插进我的毛细血孔,来不及赶跑的已是饱餐一顿,终因对方兵马大多,招架不住,只好开跑。而那同行跟在后面作笑。笑后,他言他这不是有意的,老天爷按排他只带了长衣长裤。
    我想,为什么不带瓶杀虫剂呢,哧哧而射,迎面而喷,看你蚊子还有多狠。过后一想,杀虫剂是杀不净的,要更厉害的设备,可那样连带着河水、绿树、花草岂不也遭了殃。
    周国平先生有句话很有意思,“人与自然的交流才能开启生命的智慧。”
    脑子里不免涌现出当年夏夜我们在洪湖大沼泽排蚊时的镜头,屋中一芦苇杆编的帘子,左右两头都有一块石头坠着,两头挨壁之址各有钉起遮挡吊物高低不同地两处落址,滑轮滑着,你起我伏,你伏我起,晃个一夜,蚊子无法停住。
    早晨起来,我独上西楼,打开城市的大门,两臂活动开来,遥望远方,大沼泽呀,翻开历史的痕迹,总还是有些留恋。
    我想世间的一切,莫非都是这样,以静制动,以动促静,谁不向往绿草如茵的水域,那里面说不定还蕴藏着未从见面的宝贝儿。
桃花依旧笑春风
■  郭 梅
    郭梅,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从教多年,课余敲键盘亦多年,爱写文史随笔和女人心情、生活感悟,曾经在《北京文学》《滇池》《黄河文学》《作品》等等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散文集、论著等40余种。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去年的今天在这个院门中,桃花盛开,那个美丽姑娘娇媚的面容和这艳丽的桃花相互映衬,美不胜收。今年春天我又来到这里,却不见了那美丽姑娘的身影,只有这娇艳的桃花还在迎风招展,笑眼盈盈。这动人的诗句背后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据唐人孟棨《本事诗•情感》记载:“(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叩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睠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
    这个故事讲的是诗人崔护有一年去京城赴考,没有考上。正是清明时节,他独自到城南游览,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农户门前,花木繁盛,静悄悄地好象没有人居住,往里窥探,只见院内花木葱茏,彩蝶飞舞,几株桃花正逢盛开时节,压枝的花瓣犹如天上粉红的云霞,灿烂、娇艳。崔护轻轻扣动门环,许久,才有一个女子从门缝里向外窥探,问:“外面是谁啊?” 那声音轻柔婉转,犹如黄莺出谷。崔护回答:“小生崔护,一个人寻春来到这里,酒喝多了,很渴,想讨点水喝。”那姑娘给他拿了杯水,开了门,拿了东西让崔护坐下喝水。崔护连饮了几口后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姑娘来,只见她容颜妩媚,身段娉婷,这时正斜倚着桃树,粉红色的桃花映衬着姑娘如玉的容颜,更显得她人比花娇,光彩照人。崔护出言挑逗,她笑而不答,只是一直拿眼睛瞟着书生……崔护喝完水告辞,那姑娘送他到门口,脉脉含情依依不舍地回转门内,崔护也恋恋不舍地顾盼着,顾盼着,频频回首,总看见姑娘还在目送自己……转眼到了第二年清明,又是春色烂漫,百花争艳。崔护忽然想到了去年清明时节和那位女子相遇的情景的事情,抑制不住思念和激动,于是又一次出城踏青寻春,到那老地方寻访去年那姑娘。崔护脚步匆匆,不一会儿就来到去年那个农家院落。只见院墙依旧,只是门上加了一把铜锁,想必是人去院空。崔护透过门缝往里看去,院中依然是花木扶疏、桃花掩映,却不见了佳人芳踪。崔护想起去年这时节与那位女子在桃树下含情而笑、相对无语的情景,今日桃花灿烂依旧,却不知那位美丽多情的女子去了哪里。想到这些,崔护心头涌起难言的惆怅和失落,提笔在左边门上题诗一首,遂成千古绝唱。
    这可真是个动人的故事,千载之下,我们读了心头也不禁浮起一丝惆怅。据说这个故事还有下文,想必大家也能猜到,那就是崔护后来找到了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有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此女之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特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来日复活矣。遂以女归之。”——几天后,崔护又到城南去寻访,听到小院里有哭声,就敲门询问。有个老爷子出来问:“你是崔护吗?”崔护答:“是啊。”老爷子哭着说:“你杀了我的女儿了。”崔护大惊,忙问怎么了。老爷子说:“我的女儿刚刚十五岁,知书达理的,还没许配人家呢。去年以来她常常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前几天我带她出门了,回来看到左边大门上有字,她读了以后,进门就病倒了,绝食几天,死了。我老了,留着女儿是为了让她嫁个好人家,我老头子也好有个依靠。可她现在竟然死了,难道不是崔先生你杀了她吗?”说完,老爷子又大哭起来。崔护也很伤心感动,要求进去吊唁。崔护见姑娘躺在床上,捶胸顿足地,扑到她身上大哭:“我来了呀,我来了呀,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呀!”没想到,不一会儿,姑娘的眼睛睁了开来,复活了!!老爷子就将女儿嫁给了崔护。
    当然,这样的结局很可能只是出于后人美好的想象,并非事实。但女子为情而死,又为情而复活,情节非常感人,元代的杂剧家白朴、尚仲贤均据此写了杂剧《崔护渴浆》,明人孟称舜将它改编为杂剧《人面桃花》,今人欧阳予倩又将之改编为京剧《人面桃花》,这个故事一直在舞台上活跃着。现在观众非常熟悉的《牡丹亭》的故事,女主人公杜丽娘也是为情而死又为情而复生,说不定,作者汤翁显祖就是受了人面桃花故事的启发呢。
    每每读这首诗,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艳得难舍难收的桃花,和那艳若桃李的女子,我总在想,诗里的桃花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种花,不知还会不会有这种“艳与寂”这般对比鲜明又如影随形的效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艳若桃李”、“桃李芬芳”乃至“桃花运”、“桃花劫”,桃花总是与美貌女子和香艳情节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历史上著名的被称为桃花夫人的息夫人,是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妻子,生得非常美貌。息国是个小国,在今河南省息县。据《左传》记载,因蔡哀侯向楚王称赞了息夫人的美貌,楚王便出兵伐息。灭息后,息夫人被掳入楚宫,但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故事演得有些凄凉。而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王维的《桃源行》中,桃花也是娇艳和美好的象征。在很多诗词中,桃花扮演的角色依然是和娇艳如影随形,比如我们都再熟悉不过的白居易的那首《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四月天,诗人正因对芳菲落尽春已逝而感到怅恨,却在登山后看到山寺中盛开的娇艳的桃花,于是惊喜不已——原来春天并未走远,春天到这里来了!
    还有杜甫的《漫兴》(其五):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都说春江景物美不胜收,而暮春将尽,怎么会不让人伤感呢?拄着拐杖在江边漫步,站在芳洲上了望四周。只见柳絮在春风的吹拂下如颠似狂,肆无忌惮地飘舞着,还有那轻薄不自重的桃花,追逐着春江的流水欢快地向远方飘去。这首诗寄托了诗人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深刻不满及自己政治抱负不能实现的苦闷。在这里桃花却成了诗人憎恶的对象,美丽有罪,似乎就是因了艳丽才这么“轻薄逐水流”的!
    一切还是因为艳!回到崔护的那首《题都城南庄》,诗人写桃花的艳是为了烘托女子的艳,女子的艳是为了反衬“花在人不见”的寂寥和落寞。说到底,这首诗有情节,不乏传奇色彩,但诗人写这首诗不是为了讲故事,而是为了抒发内心情感,而且这种情感是很多人都会有的体验:在偶然、不经意的情况下遇到某种美好事物,而当自己有意去追求时,却再也不可复得,空留遗憾和怅惘。就像作家林清玄写过的一句话:“有些时候,你错过了一小时,就错过一生了。”  
    描写这种今昔映照、空留怅惘之情的诗词还有许多,有不少非常经典,流传至今、广为传唱,比如刘禹锡的《杨柳枝词》: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二十年前在那石板桥上,春江潮水,波光潋滟,柳枝新芽,随风摇曳,诗人与一位美丽佳人在这桥上依依惜别,到如今却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还有赵嘏的《江楼感旧》: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玩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诗人惆怅地写道,我独自登上那江边高楼,思绪渺然,月光明净如水,江水宽阔如天。去年我与佳人一同游玩赏月,今年风景依旧,佳人却不见了踪影。
    这其中,最著名的应该数欧阳修的那首《生查子•元夕》了(也有人说这首词是南宋女词人朱淑真所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韵味让后世许许多多的读者为之迷醉: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词的上片写去年的元夜情景。头两句写元宵之夜的繁华热闹,后两句情景交融,写出了恋人在月光柳影下两情依依、情话绵绵的景象,创造出朦胧清幽,婉约柔美的意境。
    下片写今年的元夜相思之苦。“月与灯依旧”与“不见去年人”相对照,引出“泪满春衫袖”这一旧情难续的哀伤怅惘,表达出词人对昔日恋人的一往情深。这首词既写出了伊人的美丽和昔日相恋的温馨甜蜜,又写出了今日伊人不见的怅惘和忧伤。
    不单是诗词,小说、电影里也有太多这样的情节——有部印度电影叫《阿育王》,影片中史诗般波澜壮阔的场面很是震撼,而其中穿插的阿育王与邻国卡林加的公主卡瓦奇的缠绵悱恻的爱情在印度歌舞的烘托下华丽而凄美,而命运的捉弄让却两人一次次擦肩而过,令人惋惜而痛心。阿育王 Asoka,印度孔雀王朝的君主(公元前273—前236年在位),其知名度在印度帝王中是无与伦比的,他对印度历史的影响同样也可居印度帝王之首。作为古印度历史上最强大的孔雀王朝的王子之一,年轻的阿育王因其不同凡响的才能而受到一帮同父异母兄弟的嫉恨,都欲除之而后快。在母亲的苦苦劝说下,阿育王离开险恶的皇宫开始了苦行僧式的云游生涯。路途中,阿育王遇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那位同样因宫廷政变而流离失所的邻国公主卡瓦奇。于是,自称帕万的阿育王当仁不让地成了卡瓦奇的护花使者,在历经无数的艰难险阻后,阿育王和卡瓦奇之间的爱情终于绽放出了美丽的花朵。然而天意弄人,就在两人即将缘定终身的时候,母亲病重的消息不得不使阿育王离开卡瓦奇踏上归国的路途。当阿育王满怀喜悦地回来与爱人重会时,得到的却是她早已惨死在兵乱之中的噩耗,残酷的打击使得阿育王心灰意冷,不久,来自宫廷的暗害又使他身负重伤。在疗伤的过程中,阿育王遇到了感情上的第二次巨大冲击——美丽善良的姑娘德维为了保护阿育王,在自己新婚时失手杀死了刺客,沾满鲜血的双手使她成为人见人恶的不祥之物,阿育王为了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决定娶她为妻。此时他哪里知道,侥幸逃生的卡瓦奇公主还在人海中苦苦寻找那位名叫帕万的年轻武士——她铭心刻骨的爱人。
    不久后,王妃怀孕的消息让意志消沉的阿育王重新看到了希望,同时也让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暗算他的政敌们惶惶不安,他们罪恶的双手再度伸向了王妃肚腹中的小生命,这一次,阴谋没有得逞,但是阿育王一生中所钟爱的另一位女性,他的母亲却因此倒在了血泊之中。愤怒与仇恨改变了阿育王,为了复仇,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登上皇位。为了发泄怒火,阿育王率领大军南征北讨,军队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建立了供历史见证的丰功伟业,同时也使自己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众叛亲离。更为可悲的是,在阿育王发动的对卡林加的战争中,昔日刻骨铭心的恋人竟然与他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卡瓦奇撕心裂肺地喊着“帕万”,但杀人成魔的阿育王却根本听不到爱人的呼唤。战争胜利了,阿育王意外看到了卡瓦奇的马匹,他牵着马匹在战场上寻找卡瓦奇,找到的却是她沾满鲜血、香消玉殒的尸体——仗,打胜了,这胜利让阿育王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看着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的大地,阿育王心灵被强烈地震撼了,他决定从此放下屠刀,皈依佛门。从此,他怀着一颗仁爱、慈悲的心,大力倡导弘扬佛教,终于使发源于印度的佛教成为世界性的宗教。
    作为普通的观众,我们并不需要去追究这部影片所讲述的故事的历史真实性,就像我们无须深究崔护故事的真实性一样——无论崔护和阿育王的爱情故事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所表达的情感是真的、纯的、实实在在的,是对擦肩而过的美好情感的惋惜和对逝去的爱的追忆。我们都知道,时光无法倒流,错过就不能重来,但没关系,我们会永远拥有鲜活如昨的记忆,还有,还有,“桃花依旧笑春风”……
雷塘的思考
■ 周 游
    周游,本名仁忠。1965年7月生于江苏高邮。已经出版历史文化散文作品集《回眸》《孔子的绯闻——中国历史名人再解读》《佛教圣地游》《扬州记忆》。
    又一次步入雷塘,又一次走近隋炀帝陵。究竟已经多少次来这里,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近二十年这里的环境维修得比过去越来越好了。毋庸讳言,今人维修雷塘的环境是从保护古迹、发展旅游的角度出发,几乎没有纪念和景仰的意思。到此一游的旅客,大都出于好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雷塘,俗称皇墓墩。隋大业十四年(六一八年),皇帝杨广在扬州被宇文化及等叛臣逼死,先葬在吴公台下,至唐贞观五年(六三一年)被移墓至雷塘。传说,当初移葬杨广采用了帝王安葬仪式,但是下葬的时候,天色陡然变化,电闪雷鸣,棺柩被击,尸体也被掀出棺外,墓地击成水塘。连葬三次,连击三次,最后改用平民葬仪草草殓埋,还建了一座铁佛寺,借铁佛来镇压,方才安然无事。因为水塘是由雷击而成,故名雷塘;又因连击三次,所以有上雷塘、下雷塘和小新塘的名称。上述传说荒诞不经,当然与历史上有关雷陂的记载不符,没有什么价值可言。昔日雷塘附近确实曾有一座铁佛寺,但据《扬州府志》记载,这座寺建于唐昭宗光化年间;铁佛的铸造,则在宋太祖建隆年间,其时距杨广移葬已有三百多年。明朝以后,杨广陵墓渐被世人遗忘。直到清嘉庆十二年(一八〇七年),著名扬州学者阮元发现杨广陵墓,便向当地农民买泥土八千石,加在墓上,又栽松树一百五十株,并立陵碑。今存青石墓碑仍为阮元修陵所立,碑心刻有“隋炀帝陵”四个大字,右侧为“大清嘉庆十二年在籍前浙江巡抚阮元建石”,左侧为“扬州知府伊秉绶题”。陵园占地三万平方米,墓冢坐北朝南,黄土封顶。除石坊、陵门外,园内均为历史遗留文物。面对隋炀帝陵,我记起唐代诗人罗隐《炀帝陵》诗: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
扬州是杨广的葬身之地,也是杨广的龙兴之地。杨广初莅扬州,是开皇八年(五八八年)十月,隋文帝杨坚命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和清河公杨素为行军元帅,统帅九十总管,分东、西两路,西路新义公韩擒虎出庐江,据金陵上游;东路贺若弼出吴州(今江苏扬州)渡江据京口(江苏镇江)。两路合兵力五十一万八千人,皆受晋王杨广节度,大举伐陈。杨广由六合渡江迫近金陵。开皇九年正月,攻下陈都,陈后主叔宝被俘,陈朝灭亡,晋王杨广北返。二百七十多年的南北分裂局面,至此又获得统一。
    开皇十年(五九〇年),陈朝灭亡后的江南各地,如婺州(今浙江金华)的汪文进、越州(今浙江绍兴)的高智慧、苏州的沈玄侩等,皆举兵反隋,自称天子,署置百官。其他地区也有多人自称大都督,攻陷州县,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陈朝所属地区大抵皆反,他们大都是地方豪强武装。隋文帝杨坚调杨素统兵平服江南各地叛乱,另调并州(今山西太原)总管晋王杨广为扬州总管,镇守江都。与平叛统帅杨素血腥镇压不同,杨广更注重招抚。与前年灭陈之役所采取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法相同,剿抚并重,攻心为上,其功劳实不在杨素之下。
    除因国家有大典、大事朝京师外,杨广几乎长驻江都(今江苏扬州),直到开皇二十年(六〇〇年)立为皇太子后才离开,将近十年之久。杨广广泛收纳江南人士,大大缓和了南方的敌对情绪。他还是江南宗教的保护者,他与天台宗创始人智顗的交往,表现出极高的文化素养与政治手腕。正因为如此,杨广在兄弟中间声誉与日俱增,父皇母后对他特别钟爱。可以说,他的政治基业是在扬州创下的。
    仁寿四年(六〇四年)七月,杨坚驾崩,杨广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大业。他一上台就下令分三期修建水利工程——
    第一期工程,始于大业元年(六〇五年),是开凿通济渠。通济渠以洛阳为起点,引谷水和洛水人黄河,在荥阳和开封之间改造汴渠,然后在开封东向挖一条新渠,与汴渠分道,在盱眙(今属江苏)直人淮河。经淮河,在山阳(今江苏淮安),通济渠与春秋吴王夫差所的邗沟相连。邗沟因年久多有淤塞,而加以疏浚。通济渠连通邗沟,直达江都,形成了大运河的南段,全长一千一百公里。
    第二期工程,始于大业四年(六〇八年),是开凿永济渠。永济渠也是以洛阳为起点,在疏浚三国魏所筑的旧渠的基础上,加上利用部分天然河道,南引沁水入黄河,北向直贯涿郡 (今北京),全长一千公里。
第三期工程,始于大业六年(六一〇年),是开凿江南河。江南河以京口(今江苏镇江)为起点,引长江水经太湖流域,直至余杭(今浙江杭州),入钱塘江,全长四百多公里。
    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构成了大运河,全长二千五百公里。大运河的三大段,各有其开凿的具体目的——
    通济渠加邗沟,能将洛阳与扬州联为一气,便于杨广下扬州。扬州是当年天下最繁华的所在,是杨广魂牵梦萦的地方。所以,这一段造得特别豪华,特别壮观。据《大业杂记》记载:“水面阔四十步,通龙舟。两岸为大道,种榆柳,自东都至江都,二千余里,树荫相交。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自京师之江都,离宫四十余所。”除了杨广的个人向往之外,还有在政治上控制南方、在经济上依靠南方的政府行为。
    永济渠,是为了征高丽。据《隋书·阎毗传》记载:“将兴辽东之役,自洛口开渠达于涿郡,以通漕运。”
江南河,应当说是通济渠的延长,其流经的太湖流域,以及末端的杭嘉湖平原,乃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由此可以更深入地通进富庶的江南,使江南的财富和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向洛阳。当然,大运河也促进了南方的经济发展,特别是使长江中下游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其包括商业的开发、手工业的开发和城市的开发。
    对大运河的评价,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往往贬者过于贬,褒者过于褒,较为客观且能调和的说法,当推唐代的皮日休和明代的于慎行。
前者《汴河怀古》(其二)诗云: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论禹功不较多。
后者在《谷山笔尘》中说:杨广“为后世开万世之利,可谓不仁而有功矣”。
    应该说,大运河对于中国来说远比长城重要。大运河连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连接了两个文明,使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逐渐成为一体。不管杨广开凿大运河的初衷是不是为了他自己,但是除了导致人民受苦受难以外,这件事还是功大于过的,它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也是世界上最长的运河,充分体现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与勤劳。在此之前,历朝历代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春秋战国时期开挖的邗沟和鸿沟就不去说了;汉代开挖的蒗荡渠和汴渠也不去说了;即使在魏晋南北朝那样大分裂时期,各方诸侯在忙于整武修文的同时也从来不曾停止过地方运河网络的建设。它们似乎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大一统的强大王朝,等待一个富于眼界和气魄的强有力的帝王把它们沟通起来,成为纵贯南北各大水系的大动脉。北魏孝文帝元宏在历史上可谓一个很有作为的帝王,当年他从平城(今山西大同)迁都洛阳后就曾雄心勃勃地表示:“朕以恒代无运漕之路,故京邑民贫。今移都伊洛,欲通运四方。”(《魏书·成淹传》)可以说,“移都伊洛”和“通运四方”的战略构想早在杨广一百多年前即已产生,只不过元宏当时还不具备开凿大运河的条件,特别是南北统一这一大前提,便只能把这盖世功业让给杨广了。可以说,如果杨广不开凿大运河,迟早也会有人去干的。
    杨广在位也就是十四年的时间,开凿大运河前后用了六年的时间,其他方面不谈,单就大运河这一项工程,我们应该从事实出发,充分肯定杨广的历史功绩。如果我们大胆地设想一下,没有大运河,或许唐太宗李世民也会去开凿的。所以,贞观之治的功绩里面,是不是有一点大运河的因素呢?
    诚然,杨广虽曾不惜糜费,造作龙舟,编制羽仪,制作礼乐,南国采风,抚慰南人,其实质是以文化联络来巩固政治统一,具有重大深远的历史意义。他第二次巡行江都时,将江都的行政地位提高一级。大业六年(六一〇年)六月,“制江都太守秩同京尹”(《隋书·帝纪第三》)。这使江都具有陪都的地位,成为隋在南方统治的政治中心。应该说,没有杨广,就没有大运河,而没有大运河,就没有扬州垂诸史册的光荣与梦想,扬州梦更是无从做起。杨广之于扬州,可谓哥伦布之于美洲。杨广成就了扬州,缔造了一个辉炳历史天空的城市传奇。
    简而言之,大业元年(六〇五年)八月,杨广第一次南巡来扬州住了半年多,主要是为了安抚江南搞“统战”的,顺便也炫耀一下大隋功业。大业六年(六一〇年)三月,杨广第二次南巡来住了一年多,主要是为了让外国使臣看看锦绣江南,抚慰南方少数民族,同时准备讨伐不老实的高句丽。大业十二年(六一六年)七月,杨广第三次下扬州是来逃命的,也是送命的。大业十四年(六一八年),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等叛臣杀害。
    王朝代谢,人世沧桑,这些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大运河是不可磨灭的。就像《尼罗河》的作者埃米尔·路德维希说尼罗河那样:“朝代来了,使用了它,又过去了。但是河,那土地之父却留了下来。”大运河留给世人只是一段人文的沉积、一种文化的遗存,或是一种情感的归宿,但已成为历史了。大运河已成了中华大地上永远的风景,也成了历代文人墨客笔下永远的意象。当我们在歌颂创造这一伟大奇迹的古代劳动人民时,当然也不能抹煞当时以极大魄力发动这一伟大工程的具有高瞻远瞩战略眼光的决策人杨广的功劳。
    杨广,我不赞同唐高祖李渊给你盖棺定谥为“炀”。按照《谥法》,“炀”是个很坏很臭的谥号,本来是你最早发现,加之于亡国昏君陈后主陈叔宝的。我们知道,“好内远礼,去礼远众”是昏,“逆天虐民”是暴。所谓“好内”,即好色,显然是荒淫之主,加给陈叔宝那样贪图女色,惟知嬉戏,毫无建树的亡国之君,可谓恰如其分。但唐高祖李渊却不问青红皂白,鹦鹉学舌,借过来反扣到你头上,有失偏颇。所以,我只好直呼你的名讳了!杨广,你是何等热爱扬州,难道真是“人生只合扬州死”(张祜《纵游淮南》),广陵注定要成为你杨广之陵?杨广,你成就了扬州,扬州也成就了你,最终还收容了你,你就枕河而眠吧!
一座山的历史厚度
■  路 军
     路军,笔名飘飞,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民俗文化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平泉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在《中国文化报》《散文选刊》《延河》《北方作家》《岁月》《当代人》《当代小说》《辽河》《青年文摘》《格言》《文苑》《做人与处世》等报刊发表。 2012--2017年度《格言》杂志社签约作者。
    一座山是有历史厚度的,辽河源头的马盂山(光秃山)也如此。
    当我的目光伸向遥远的冀北,我相信那绵延不绝的山山岭岭间蔓延着历史的符号,草丛中的碎石,树林间额落叶,山涧流淌的小溪水,那一束束淡雅芬芳的山花,天空中舒展自如的白云,盘旋灵动的鸟雀,一切的一切都藏着历史的因子,就像一滴水汇成大河,草木葳蕤的马盂山堆积了太多的历史厚度。
    我曾经一次次试图寻找关于马盂山的最早的历史记载,但就像晨曦在浓雾中包裹,很难清晰地看到遥远的地方屹立千年的影像。我从散散乱乱的历史碎片中一遍遍的解读,一次次的审视,一次次的遥想,也一次次的兴奋不已。
     人类与山的关系就像鸟雀与树林的关系。当纷扰少而又少时,鸟雀在山林中的生活不乏安静和平和。古老的《禹贡》将我国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在一张清晰的禹贡九州图上,没有马盂山的影子,它隐没在冀州的边缘。夏时代,当大禹在中原治水劳累奔波时,马盂山似乎陷入了一时的沉寂。如果以此认为马盂山那时候处于蒙昧时代,远离中原的黄河文明之外似乎也不算错。毕竟,那繁茂遮天的树林中只有云雀的和鸣和流水的淙淙,虎啸狮吼撕裂厚厚的云层,颤抖的山岭涂抹一层层的斑斓油彩。在幽深的森林中似乎没有人听见先民的脚步声。这是很多人,包括我在内的一种浅性的认知。
    可是,历史老人常常会在不经意间颠覆你的无知和固执。
    历史常常会凌空一剑,在一个阳光温暖的早晨划破天宇,瞬间的光辉耀眼夺目,令人惊奇。
    当时空抵达1921年,一个叫鸟居龙藏的日本考古学家来到了老哈河等流域,他的眼神在历史的隧道中穿行,像泥土层中一条寻找光亮的踽踽独行的蚯蚓。但他的双眼落在萋萋荒草中的一枚枚形状各异的古老陶片,那一瞬间,好像暗夜行走疲惫的信徒忽然发现远方的一盏灯火,他慌忙从地上捡拾起一枚枚古老陶器碎片,细细打量,凝神思考,混乱的思绪好像蜘蛛网一般的缠绕心头,他慢慢梳理,冷静的钩沉,从此,冰山一角被掀开了,马盂山从遥远的历史深处渐渐地走出,凭借它身上延伸的血脉----老哈河,与辉煌的红山文化紧紧相牵。从厚厚的地层中挖掘出土的美轮美奂的玉器,装饰各种花纹如涡纹、鳞形纹的彩陶,斑驳的坩埚冶铜残片,红山文化将中华文明向前推进到了一千多年。足以与黄河文明相媲美甚至更为骄傲与自信。
    在一张红山文化的标识图上,那一面面象征红山文化遗存的三角形状的旗帜在老哈河等流域散乱摆开,离马盂山多么的切近,像匍匐的圣徒面向马盂山的巍巍山岭。我在《平泉文化概览》中见到了这样的字句:“在平泉等地发现了多处红山文化文物。”大禹及他以后的子孙谁能想到,当他们在黄河流域专注于治理洪水,浇筑九鼎,耕种米粟,冶炼陶瓷,纺织酿造等等文明活动,洒下滴滴智慧汗水的时刻,比他们早一千余年的北国漫漫山野之中,曾经有过一群先民在埋头烧陶,一遍遍仔仔细细打磨龙形的玉器,青铜炉火映红了黑漆漆的夜空,那是一束灼灼闪耀的文明之火。那一刻,遥远的马盂山并不平静,丁丁的伐木声随风沉落,一截截圆木在滚动的老哈河上漂浮,文明之火闪耀了两千年之久。马盂山的面庞一定是激动的,自豪的。那炫耀的表情是对文明的渴望和憧憬。
    这样看来,至少远在五六千年前,马盂山就属于东至西辽河流域,西至、南至燕山流域的红山文化的广大区域,就已经洒落着农耕文明的种子,虽然远离中心,细细零零,文明的辐射力量有限,但就像一枚石子投入绿湖,那圈圈的的水波一定会从落点像四处荡漾,即使如何的微小,也会波及岸边,给予那些渴望生长的小草、绿树以不尽的营养。
    自然永远令人敬畏和膜拜,红山文化浸润在温暖的太阳下,充沛的降水中,在北方丘陵和山地中繁荣,马盂山古树参天,虎豹出没,先民的青铜箭镞寒光在树影间时隐时现,山麓中的片片谷地剜出了一个个圆坑,一粒粒种子落下,发芽滋长,在夏日的火热胸膛拔节,婷婷身影下的先民期望落叶铺地的声音。
    渔猎和农耕错杂的生活足迹在历史的星空中回响,那微弱的声音一层层的叠加,与飘转的树叶声沉落,沉入地层-----文化累计的地层。
    在公元3500年前左右,马盂山进入了一个历史拐点。老哈河等流域发达的古文化催生着人口的数量,也过度地攫取着自然的恩惠,自然就像一位魔幻大师,她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似乎在向人类表明一种意志:任何一种文化如果以牺牲自然生态为代价,总会受到惩罚。
    马盂山高耸的双肩似乎已经感受到来自宇宙高空的阵阵寒流。遮天蔽日的古柏慢慢萎缩,星罗棋布的湖泊慢慢消逝,终于在一个春天迟迟来到的时候,马盂山长出了大片的草场,曾经在向阳的山坡洒落的点点滴滴的农耕文化幼苗还没有挽起手来,就在一阵阵马马踏銮铃声中倒下、沉寂,枯死。
    此后,山戎、奚族等游牧民族成为这一片区域的主宰。狩猎的青铜箭矢在马盂山蓊蓊郁郁的林间像影子一样穿梭,白桦树皮上刻画着麋鹿、野猪、野兔、狐狸等符号。伤心的泪水,愉悦的汗珠、不解的眼神,期望的心情一同延伸在歪歪斜斜的影线条中。
    游牧民族血液中天生生长着勇武和杀戮的因子。他们不缺勇武和蛮力,不缺速度和激情,但如果猎杀的禽兽,放牧的牛羊难以填饱膨胀的胃口时,那血红的眼睛就会向南方平畴原野盯去。
    当我翻看这一页页历史时,我的眼前浮现最多的就是战乱,征伐,杀戮,野蛮,争夺等等词语,历史记载,山戎和随后兴起的奚族等民族,渐渐成为马盂山的主宰,民族碰撞的火花在历史的夜空中闪闪烁烁。
    此时的山戎处于青铜时代,“以射禽兽猎物为食,其猎皮为衣,人习战以侵伐”。他们常常南侵,掠夺财富,疾驰如飞的战马摧折了绿色田野上的谷粟,如雨般的青铜箭矢射穿了村落的屋脊。于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在燕国的一再请求下,决定要给山戎一点颜色看看了。齐燕联军的锋利铁戟刺向北国的天空,在与手握青铜的山戎步骑征伐中占得先机。山戎被逼无奈,只得施展雕虫小技---诱敌深入。不可一世的齐桓公亲率虎狼之师从平野踏向山谷,剽悍的骑兵席卷满天烟尘,与马盂山擦肩而过,北去大漠,马盂山瞪大了双眼,困惑,不解,痛心,失望,心弦如老哈河水在狂风中不停地颤抖。当齐桓公深陷包围,一匹老马以无声的语言和脚步挽救了齐桓公的命运,此后,“老马识途”的故事在此地广为流传,这一次败绩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山戎在这一片区域开始走向穷途末路。
    这一次山戎的诱敌不仅仅是灾难性的,此后,燕齐一次次的北上讨伐,鼙鼓声声惊天地,青铜与铁器激烈碰撞,滚滚狼烟弥漫马盂山的上空,不经意间也一路路洒下了中原文明的零散种子,青铜时代落幕了,铁器时代来到了北国,来到了马盂山区域。
    就像一个襁褓中出生的婴孩,他的视线所及不过穿不过山岭,等到他慢慢地长大,有了力气,就可以舞动身姿,在北国的天空下垒砌出一座座火光映月的铁炉,那璀璨的流动铁水映红了一个个强壮汉子的粗犷脸庞,骄傲的深情闪耀在马盂山的山山岭岭之间。
    我想,擅长伐木制车的山戎民族臣服于燕齐时,那圆圆的木轮上慢慢开始了铁皮的包裹,碾压出文明的厚度与长度,群山环抱的山岭间上开垦出大如平畴,小如弯月的田地,锋利的铁犁划破黑色的泥土脊背,如一道道骄傲的诗行,一颗颗黍粟如跳动的音符滚落,在春风的柔软摩挲中发芽滋长,成熟的黍粟在向脚下这片肥沃的土地顶礼膜拜,谦恭的身影在文明的曙光中格外清晰。
    马盂山幽幽深深的森林和滚滚炉火冷却的铁水融合在一起,文明的融合就像南来北往的劲风,在季节的变化中结出智慧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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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1:21 | 只看该作者
悬空人
■  要力石
   要力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华出版社总编辑。曾著有散文集《单独行走》《四十回眸》及专著《实用图书策划学》等。
    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合适的称呼送给他,除了这个奇怪的名字——悬空人。
    概括地说,他年过六旬——因为要搞对象,他对外宣称的年龄永远比实际年龄小10岁,没有职业和收入,没有固定居所,没有各种保险,也没有老婆儿女,甚至没有兄弟姐妹(传说有一个远房哥哥)。他真实存在于我们日益繁华的现实生活中,又好像有绝缘体阻碍了他与现实的联系。
    他与我非亲非故,也无其他任何瓜葛,我365天中有364天是忆不起他的。或许是哪天,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才让我想起与他的点滴交往罢了。那天我去看望岳父母大人,该聊的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了,忽然听岳母对岳父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马新在哪?可有好几年没来家了。”这没什么来由的一句,顿时勾起我一段回忆。
20多年前仲夏的一天,我与马新在岳父家相逢,他作为岳父同村的乡邻,是来看望我夫人的爷爷的。那时他不到40岁,长得瘦瘦高高,梳着少见的分头,倒显出几分清秀。没读过几年书,但家长理短、人情世故了然于心,给人的印象是能说会道,社会经验丰富。他每次来,会多少带来一点果菜算是礼品,然后会被挽留下吃饭,饭后抹抹嘴离开。
    第二次见面时,他热情邀请我到他家做客。出于好奇,跟他走街串巷,七拐八拐,来到了他在城郊结合部租住的小平房。几平方米的屋内,堆满杂物,床下塞着几纸箱推销用的洗衣粉肥皂之类。床上的被子没叠。主人的凌乱、困顿可见一斑。因为外面没有专用厨房,他的蜂窝煤炉子竟然放在屋内。正值盛夏,屋内俨然桑拿房。我不好马上离开,只得忍着满身臭汗,看着马新为我做饭。
    他从屋地上的纸袋中挖出两碗白面,倒上一碗水,开始和面。看着他和面的手,我不知道一会儿能否下咽。那天吃的是西红市鸡蛋面。在以粗粮为主的年月,他舍得让我吃顿细粮,并且变戏法般地从床底掏出一瓶不知年代的啤酒给我喝,我想,他是倾其所有了吧?脑中不由浮出孔夫子赞扬颜回的那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可以推想,家有一桶舍得一瓢予人,和家有一瓢而舍得一瓢予人,是有天壤区别的。以后,多少顿豪宴我没记住,马新这顿西红柿鸡蛋面,让我记了20多年。
    听岳母说,马新之后来家几次,每次会主动张口要些米面背走,可见他的境遇一天不如一天。多少年过去了,说起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岳母会提到他的另一件事。我夫人的爷爷去世时,马新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亲,竟然连着几天彻夜守灵。爷爷生前是高干级别,在官场很有威望,但没听说他有什么事求助于爷爷的。
    马新一生未婚,但并非没有恋爱,相反,他的恋爱次数居高不下,上百次相亲是有的。如果说任何职业以至任何爱好都没有贯穿始终的话,搞对象是他一生的主旋律。年轻时相亲,多由于家境贫寒,身无长物,屡遭败北。真是辜负了他一米八几的身材、流利的口才和略显清秀的面宠。到他接近30岁的大龄时,传媒业发达,报刊杂志报角报缝充斥征婚广告。他开始花钱征婚,并通过信件联系女方。我在他家吃西红柿鸡蛋面那次,他拿出一摞各地姑娘们夹带一寸彩照的来信给我翻阅,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马新告诉我,当下有四位可以作为候选人,不仅相貌姣好,职业也理想,有两位大学学历,一位中专,一位高中。他指着其中的一封信说,“你看这位乌鲁木齐的姑娘,模样好,有工作,家庭条件也不错,已和我通过几封信了。”我问:“你会写情书?”“有人会呀。我请人帮忙写,也有的是抄书。”我还有疑问,“新疆离咱这么远,能成吗?“不是有句老话吗,千里姻缘一线牵,实在不行,我倒插门。”
    我在北京工作,平日见不到他,偶尔从亲戚处略知他的一些行踪。他有好一阵子在全国各地漫游,四处相亲。当然,花了不少冤枉钱。姑娘们的情况有真有假,他倒是以诚相待,实实在在,吃饭、送礼、车船费,据说把他的积蓄都花光了。当时我听了,付之一笑,搞不成对象,也算是旅游吧!从30岁到50岁,只听说他一直忙着搞对象,但只开花,未结果,到了仍孑然一身。
    尽管我只是偶尔想到他,他却视我为知己,会主动打听我的联系方式,直接和我通话。上一次是5年前,他说正在与辞职前的单位打官司,希望得到补偿款,以补交各种保险费。他语气轻松而乐观,“这官司如果打成了,可以拿到好几万。”“有胜算吗?”“咱有理呀!”他天真地以为,有理就成。
    最近一次联系我是几个月前。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马新的电话,他大声问:“你猜我在哪?我在北京呢!”怎么突然跑到北京了?这里可是世界消费排名靠前的城市呀。“我现在北二环的劳务市场等着活儿呢!”我问他住在哪儿?他说:“在南城租了小房子。”我突然想起20年前他请我吃面的那间盛夏生着火炉的小屋。“说起来也气人,前几天有个老板先让我交押金,后来跑掉了,白让他骗了600多!唉!”
    他一声叹息,让我猛然意识到,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火气壮,睡凉炕”的小伙子。想他诺大年纪还在北京劳务市场上游荡,刨食儿,一丝悲凉掠过我心头。
一生的同窗
    母亲一天天老去。走路靠拄拐已支撑不稳,需要扶着轮椅才能行走;听力大不如前,孩子们的来电她听不清,除了打,就是自顾自地说;记忆力衰退,据她讲,每次看电视剧《西游记》,都和首次观看一样新鲜有趣……于是,我回家乡探望她的频率大为增加。
    上次在家时,她对我说了一则新闻。她有一位家在外地、名叫敏英的女同学来过电话了,要来看望她。我问:“您还记得几十年前的她吗?”她笑笑说,“记得,是在任县培训班上同班同桌同宿舍的。”母亲八十有五,她说的敏英应该是她60多年前的同学了。稍顷,母亲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走不动,耳背,没法儿去看她。听说她半瘫,也耳背,估计想来也来不了。就是见了面,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呀!”
    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母亲,年轻时生活圈儿就窄,朋友有限,退休特别是步入高龄后,生活日渐单一,除了我们兄妹和她娘家东南张村的外甥儿,便没有其他对外的联系了。
    离开家乡后,我没有把母亲说的这则“新闻”放在心上,想来,她与敏英同学跨越半个世纪的相会,只能是人生的憾事,不会变为现实。然而,正如一个知名品牌的广告语所说,一切皆有可能。事情过去大半年后,还真有了着落。春末夏初的一天,敏英阿姨在子女陪同下,专程从外地赶来了。本来大老远来了,必定要到我们家做客,喝喝茶,吃顿饭。此乃人之常情。
    遗憾的是,两位同窗的相会遇到难以逾越的双重障碍。母亲居住在4楼,这种老式住宅楼并无电梯可乘,再加上敏英阿姨早在70年代中期因患脊髓炎而半瘫,请她上楼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怎么办呢?经过双边现场蹉商,决定请我85岁高龄的老母亲下楼。即使我在不在现场,即使我的想像力超级贫乏,这“楼下相会”的一幕都会使我浮想联翩,心潮澎湃!我深知母亲多年来患老年哮喘病,下楼时又无法使用拐杖,她必定是全身倚着楼栏杆,喘着粗气,一步步往下挪,要挪过36级台阶后,才能走出楼门口。
    两位“80后”老人,60多年前的同窗,一对昔日好姐妹,就这样相会了,一个车内,一个车外,泪眼凝咽,牵手相拥。世事沧桑、岁月迷濛,都因为“同窗”二字而一下子消弥了。由于双方均耳背,只能如新闻联播中常见的两国领导人会晤时的那般情景,宾主虽面对面用中文叙旧,仍然需要他们的后辈“同声传译”,译为更响亮的中文。确切地说,母亲说的是一口南和话,和她的同乡、当今影视红星王宝强的南和县方言一样纯正。我恰是在几年前,坐在北京佟麟阁路的民国国会礼堂欣赏《天下无贼》时,第一时间发觉王宝强说的也是南和话。
   “云霞!总算见到你了!”敏英同学大声唤着我母亲的名字。
   “敏英!我们总算见面了!”
   “我经过多方联系,想方设法才找到你的。我这一生,是一定要找你到的!”
   “找到了,找到了。”母亲老泪纵横。
   “我还记得咱们在任县师范轮训时,是同桌,又是同宿舍呀。有一年放秋假,路过你们东大街的家,小孩他爹连着往外跑了两趟才借回两床被褥,回家时累得满头大汗。那会儿,你们家孩子多,经济不宽裕,还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
    会面也只能是短暂的,而且差不多是两位老人此生最后一次相会。敏英阿姨临走时,给我母亲留下一封长信。我后来看到了这封信,字迹工整、娟秀,一字一句饱蘸同窗情谊。信中记述了30多年前,她在我家做客一两天内发生的事。她竟然清晰地记得,当时家里穷,被褥不够,我父亲往外跑了两趟才借到被子。甚至她还记着第二天的早餐是油条豆浆。能真切记着几十年前在同窗好友家吃过一顿什么样的早餐,和几十年后执着与同窗相会一样,都缘于敏英阿姨心中仍然保留着几十年前朝夕相处时建立起的同窗情!
   敏英阿姨在信中还顺便介绍了全家的情况,包括她的丈夫,当年刘邓大军38军55师164团3营9连的一名作战勇敢的战士,参加过著名的安阳战役和活捉敌师长孙殿英的汤阴战役。阿姨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一段话:离开丈夫已有两年,“我时常沉浸在回忆之中。每想至此,不由潸然泪下。”亲情、友情、同窗情,在敏英阿姨晚年生活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同窗之谊,历久弥新。两位八旬老人,在僻静夏日的短暂一会,让我在功利和世俗的社会氛围中,又得到一次心灵的洗礼。
     哦,同窗!
我的N次生命
■ 徐家骏
   徐家骏,浙江台州人,1964年出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在《文学报》《华夏散文》《散文选刊》《辽宁散文》《深圳晚报》等报刊上发表散文和小说多篇。现任台州市冰心散文研究会秘书长,《台州少儿文苑》编辑。
    用“命运多舛”来形容我的上半生,我觉得十分贴切。据母亲说,我二岁半时出麻疹,出到腰部,那红红的疹子死活不肯再往下走了,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可当时母亲年纪尚轻,并不知我已经并发了肺炎。就在那天中午,我父亲要出差远行。他看了看帐子里的我,还是走了。
    当时我们都随父亲在一个叫“文成”的农机修造厂当家属,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山区,我们举目无亲,而我的二弟才五个月大。
    那个晚上我发高烧,抽搐,鼻翼一扇一扇的。母亲抱着我去挂急诊,见我抽得那样,医生叫所有排在我面前的急诊病人让开,给我先看。医院很快就下了病危通知单。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二弟,在医院那张狭窄的病床上住院一个星期,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七岁的事情就有记忆了。那次,我和一位伙伴们玩“窗台跳”,我们轮流着一个从一个高高的窗台上跳下,另一个在下面拿背垫着。轮到我往下跳时,那家伙却恶作剧地突然闪开了,结果我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狠狠地磕在石板上,顿时昏了过去。也不知躺了多少时辰,我苏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我摸摸后脑勺,有个大包。母亲问我,痛得怎样?我好强地说,不太疼。母亲说,还不太痛,你把妈的魂都吓掉了。
    十岁时一场大病,那可是烙进我的脑海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年,父亲已调回台州,我也在海门红旗小学(现在的椒江实验小学)上三年级。那天上完体育课,我觉得全身乏力,人都快虚脱了,便向老师告了假,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学校离家很近,只要穿过一条五六十米的茅坑弄堂就到,可是我却走得很艰辛。到爷爷家的老屋时,几乎连跨门槛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浑身疼痛,尤其是右腿。我一瘸一拐地终于挪进那十几平米的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是被母亲的叫声弄醒的,她抱起了我,用自己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她一直来都是这样给我们试体温的。只听到她说,滚烫!我睁开眼,发现我那三个月大的小弟躺在我身边,不住地蹬着一双小腿。这时我父亲也下班回家了,母亲告诉他,说我病了,得赶快背着我去人民医院(现在的台州市立医院)。
    接诊的是一位中年医生。我虽然烧得迷迷糊糊的,却记得他当时正在和一个熟人在闲聊,对我们的到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父亲赶紧递过烟去,他老大不情愿地转过头来,接过烟看看,扔在桌上。他问我:怎么啦?我艰难地开合着嘴巴,说,难受,腿痛,肚皮也痛。父亲补充说,还发烧。这位医生从一个瓶里抽出一支体温计,一下子杵到我嘴里,又和那个熟人聊天去了。他聊得太专注了,以至父亲给我拔出体温计看了,紧张地喊,医生,高烧四十一度!他才回过神来。
    那个和他聊天的人说,陈医生你忙;起身走了。于是我们知道他姓陈。陈医生在我嘴巴里、脖子上鼓捣了几下,断定说,重感冒。父亲怀疑地问,那腿疼肚皮疼呢?医生说,重感冒浑身都痛。
    于是开了药方,让我连挂三天大瓶。父母亲天天背我去医院,天天挂好几个大瓶,把小弟留在家里让二弟照看。我很不好意思,我是大哥,不但不能帮父母的忙,还老让他们背来背去。可是我的腿上的肿块越来越大,疼得根本无法下地。三天的针都挂完了,病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接下来是个星期天,母亲把我背出门时,说,今天人民医院休息,我们到了中医院去吧。一进中医院那个老式四合院的大门,一位和我母亲熟悉的、高个子护士就喊着我母亲的名字,她指着背上的我,问,怎么了?母亲就把我的病情说了。那位姓周的护士让我们进了她的外科工作室,让我躺下。她在我的腿上,肚皮上摸捏了几下,说:“脓毒败血症吧?”母亲的脸一下子吓得煞白。周护士说,我也说不准,明天找个好医生仔细看看吧。
    那个星期天,我又在中医院挂了两个大瓶。
    第二天,我又被背到人民医院,接诊的还是那位姓陈的医生,母亲提到了“脓毒败血症”五个字,陈医生犹豫了一下,开了许多化验单,一圈下来,我被确诊为脓毒败血症。陈医生当着我的面说,这病十分凶险,尤其是儿童和老人,病死率百分之九十!——他晃着脑袋,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说,住院医医看吧。
    我虽然小,也知道这“医医看吧”不是什么好事儿。却因为小,对“死”的概念很淡薄。现在想来,这说法对当时我的父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赶紧为我办了住院手续。父亲跑出去买了本医学的书,成天翻看。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病的病因,一般是细菌从伤口进入血液循环,引起全身感染而起。于是我记起了前几天匆匆跑过茅坑弄堂时,被一块石头蹭破了一块皮,肯定是那个伤口惹的祸。
    隔壁病房住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陈医生指了指说,他也是脓毒败血症。我看了看那孩子,一刹那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怜”。
    这病很是难治,试用了几种抗生素效果都不理想,那些肿块像不安分的幽灵,在我身上到处游走,今天在肚皮上,明天就到了胸口,后天又到脖子上;它们就像雨后春笋,防不胜防地会从某个部位冒出来。有一天我呼吸困难,气喘如牛,肺好像就要炸了,护士赶忙推来氧气瓶让我吸氧,医生说,那是可恶的脓毒们跑到我肺里去了。  
    后来改用了红霉素。那红霉素的反应我至今想起都后怕,瓶子挂上去才一会儿,肠胃就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接着,仿佛有几十只老鼠在我体内奔突,啮噬着我的心肝,教我坐也不对,卧也不行,难受使我都吼出声来,好几次都想把针头拔掉,但知道这是治病,拔不得的,接着我又恶心又呕吐,吐了一地,吐得眼泪鼻涕的,很是狼狈。就这样上午吊针下午吊针,病情却没有起色,我经常神志不清,说胡话,身体多处出现了脓肿。轮到那位陈医生值住院病房的班,他断言我活不下去了,劝父母亲把我背回家去。
    那天,隔壁那个男孩被一条白单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推了出去。多年后母亲跟我说,那天她见到那个孩子走了,她自己差不多已经崩溃了。
    然而父母俩绝不放弃。有一回陈医生摊着双手,对我父母说,药物对你儿子来说无效,我是治不了了——要么你们自己说,用什么药吧。爸妈就根据医书,真的说出些药名来。陈医生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记了下来。从那开始,医院就用我自己父母拟的药方给我吊针。
    父母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找有名望的老中医,开了中药煎了给我喝。又到处寻求民间偏方,母亲还听从邻居女人的劝说,请来道士巫婆作法,来个中、西、巫、道综合治疗。后来他们听说南山殿附近有个土郎中能治疑难杂症,于是每天晚上把我从医院背出,背到南山殿,看了病又背回去。那阵子东方红大街(现在的中山路)正在拓宽,路面全被挖开了,只剩下边沿的一条羊肠小道供人行走,小道上还全是泥巴和石块。父母亲背着我,小心翼翼地在这条路上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
   有一次父亲背我的路上,老天突降大雨,瞬间我和爸爸都被淋成个落汤鸡。我趴在父亲的背上,从后面看过去,只见雨水沿着他的两鬓像断线的珠子般的往下乱坠,那镶在棕色镜框里的眼镜片上,一条条雨水细流像虫子般乱扭,濡湿的眼镜顺着他的鼻梁一次次地往下滑,都快掉下来了。他便一手托住我,一手快速地扶一下镜框。我突然感到特别的心痛,忍不住抽泣起来,泪水和着雨水,淌在父亲本已湿透的背上。
    为了给我治病,母亲什么方法都用上了,听说太和山的香火很是灵验,还说山上的佛祖原本就是医生出身。母亲觉得这下子有救了,于是天色微曦就出了门,去登太和山顶,祈求神灵保佑。那阵子,因为担惊受怕,母亲吃不下饭,而我的小弟弟又不放弃吃奶——我们兄弟仨都是专吃母乳长大的,那些年月,家里甚至连斤白糖都没买过。惊吓和饥饿让母亲双腿发软,膝盖摇晃,可是她咬着牙关,天天坚持登山拜佛,相信心诚则灵。就是远在福州的舅公妗婆都被发动起来了,寄来了一大包中西药。
    一天晚上,父母正带我在戚继光庙旁的一个土医生那里看病,外面突然骚动起来,接着听得人喊:着火啦着火啦!母亲背着我出门一看,只见西南角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把半边夜空都照红了。母亲喊道,不好,那可是我们家的方向啊,可别把我那两个孩子给烧死了!母亲把我扔在土医生家里,自己拔腿就跑。正在修建的东方红大街坑坑洼洼的,又没有路灯。她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的顺着火光的方向赶,摔倒了爬起,爬起又摔倒,她气喘吁吁地赶到老工会门口,才看出火灾现场并不是我们家,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接着我被父亲背回了家,我看到母亲正坐在床沿,她的腿上,膝盖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鞋上全是泥。我掩住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溢出。
    由于父母的执着,他们的永不言弃,羸弱的我经过综合治疗后,神志变得清爽起来,潜伏在我体内的病魔竟然一点点地退缩了,那些脓包也慢慢地偃旗息鼓了。四十五天后,我像婴儿一样慢慢的重新学习走路了,胃口也渐渐地好起来了。
    这一场和死神的拉锯战,父母亲胜利了,他们紧锁的眉宇终于舒开了,憔悴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为了给我治病,家里债台高筑;为了给我治病,父母的背都累弯了,腿都跑细了;这期间,他们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母亲竟得了胃溃疡,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父母像一棵参天的大树,荫护着我,他们的脊背是坚硬的盾牌,抵挡着妖魔鬼怪的魔爪;他们给我的生命,远远不止一次。有这样的爸爸妈妈,我很幸运。
我的吸烟情史
■ 哲 夫
    哲夫,原名孙志坚,1955年生,籍贯北京丰台。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太原市作协名誉主席。太原市文联专职副主席、党组成员、太原市文学院院长、《都市》主编。
    常被人笑话说,身为一位常写环保题材的作家,却偏生是一位烟民,是不是很好笑?而吸烟危害健康的说法,深入人心且愈演愈烈。许多公共场所都开始禁止吸烟,尴尬若过街小鼠,虽然尚且没有沦为人人喊打的局面,却也自知离那天已经没有多远。许多朋友迫于生态破坏环境污染之天下大势,为背叛和抛弃多年的烟侣良伴,堂而皇之地找了一个爱惜生命的下台阶,毅然放下烟卷,立地成佛。更多烟民如我者却心存侥幸,偏安一隅,仍在一切场所不失时机地寻找地方吞云吐雾。
    何以如此?似乎很值得细细玩味。
    人性天然潜在的反叛意识或曰逆反心理兴风作浪,以反感对待所有对吸烟反感的人,由衷地讨厌开会并在中途不断增加溜出去抽烟的频率,且得出一个那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的弹簧理论,正常情况下总是忘了抽烟,禁止吸烟的牌牌频繁提醒,越是不许抽烟,越是异乎寻常地想抽烟。
    套用托氏的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吸烟的人是相似的,而烟民的吸烟情史却各有各的不同。记得上小学六年级的我家老二,那时他已有半年烟龄,他那时住校,时常躲在学校里的房间和同学们一起抽烟。有一回他将一个烟屁股拿给我,我吸了一口,即刻被呛了个七晕八素,打心眼里钦佩我家老二吸烟时的那种娴熟从容,吐烟圈如金鱼吐泡泡。
      1969年12月一家工厂招收学徒工,那时中学基本没什么可学的,倒是有时会把学校里做饭的大师傅拿来批斗一番,淘气学生会跑上去按头,甚至用烟头烫人家的手。有一回大师傅被烫痛了手,就呀的大叫一声,直起弯下的腰身和脖子,冲老师红着脸吼喊:“这个闹法,老子不干了,你花钱顾雇别人去哇!”说完气昂昂地起身,丢下愣了的老师和雾水满头的学生们,一溜烟似的走了。
    过后知道花钱雇人来上阶级斗争课是那时县城中学的发明创造。
    这样的学自然没什么上头。所以那年还不到十五岁的我,面对学徒工须满十六周岁的规定,为自己选了一个普天同庆的新生日,十月一日,国庆节,那时的孩子们谁不想出生在这个日子啊!只是过后,新生日只能静静地躺在档案里,而且很快就被我遗忘在脑后。我依旧过属于自己的生日,国庆节还是要留给全国人民去过,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是不会占为己有的,这是从小的家教。
    那年,初中还没有毕业,去厂里之前只是暂定,还要厂里见面后特批,心里很是忐忑。
    进厂那天,我便被带去见厂里的人事科长,科长姓马,生得人大马大,见我时样子很是严肃,相马一样瞅了我半天,明显有不满意的神情,冲招工的康师傅摇头说:“你是怎么搞的?弄这么个毛孩子,能干活么?”没等神情尴尬的康师傅回答,我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捉住马科长的大手,说:“小看人,我可不是毛孩子,不信咱掰个腕子,你个子大未必是我的对手!”马科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哈哈大笑,挽起袖子真的和我掰了个手腕,不知是他让我还是我力气真的很大,反正是我赢了。我记得他大笑着放开我的手,对康师傅马上就改了口吻说,“不错,这孩子年纪小,人挺机灵,也有一把子力气,让他去酒精车间,那里的活本来就轻省!”捏一把汗的康师傅也眉开眼笑。过后知道,康师傅只是厂里理发馆一名理发师,是临时抽调给厂里招工的,难为他了。
    这样,我就成了大同糖厂酒精车间发酵组一名正式学徒工。
    那时大同糖厂属于国营企业,秋冬用甜菜生产白砂糖,春夏要么检修机械设备,要么加工从国外进口的甘蔗糖,把红的加工成白的。酒精车站便是把生产和加工剩下的废蜜经发酵蒸馏工艺变成酒精,是循环经济的雏形。酒精车间的现代化程度当时相对较高,射流控制,无非是看看仪表,拧拧阀门,量量酒精锤度,写写当班纪录等等。只是三班倒,轮流上夜班,上半夜还好,下半夜瞌睡袭来势如山倒,便要强打精神。当时举凡男性师傅几乎人人都吸着一枝小烟。原因之一是,车间易燃,吸烟只能去远离车间提供原料的废蜜室。太过单调的劳动操作使暂时离开车间调剂枯燥成为一个最大的诱惑,而只有吸烟的人才是唯一享有这个特权的人,所以我正式开始认真学习吸烟。
    于是,便买了一包《恒大》,在当时是相当的好烟,如今少见了。现在想来,当时烟的质量实在是叹为观止,柔和且蜜也似的醇香回甜,让我至今难忘,现在再也找不回那种陶醉的感觉。一盒烟除了敬师傅和师兄弟之外,其实也没有抽几枝。随着烟量增大,区区19元学徒工资,远远不够开销好烟,于是便抽《骆驼》《金钟》之类,甚至《绿叶》《经济》也抽,渐渐就抽大发了。
    抽烟的好处,那时是提神、解困,十分的实用和功利。
    后来发现,与三五朋友小酌之时,一边聊天,一边抽烟,一边喝酒,是只有烟民和酒民才会有的特种人生享受,空间因烟望雾视而温馨,时间香烟也似被一寸一寸充分燃烧,生活因此变得香辣适口余味三日绕梁,连咳嗽也来得风流倜傥,生发出无限的满足和惬意,当是我此生的最爱。
    抽烟似乎有助于思考,烟如迷雾,旋转开来,会出现许多超越时空的联想。抽烟的不断拿起和放下的动作,以及不断掸去烟灰,扬弃烟蒂的举止,颇类似生命的系列行为和系列过程。隐含生命的独白。生命的过程在于不断地拿起和放下,优胜者属于那些拿起时经过深思熟虑,从不犹豫和轻言放弃的人。拿起的尽量不要放下,放下的尽量不要回头,无论长短重在坚持。生命的成功或终极之目标是逐渐看轻自己,并最终能放下自己,让一切过程继续。你只须悄悄离开,在未来一角默默注视世界,心中充满悲悯。不绝如缕的感觉和充分燃烧过释放过的喜悦属于香烟也属于生命。
    认真说,迄今为止,我仍离一个优秀或曰合格的烟民有距离,不会吐烟圈,更来不了吞云吐雾的花样。入口太深了仍会发呛,浅出浅入而已。对那些口不离香烟的人内心充满钦佩和艳羡,他们叼着香烟,眯起眼睛,一边不停地干活,一边潇洒地从口鼻处喷云吐雾,那种帅与酷,是我此生学不来的。我只会按规定动作吸烟,过去干活,后来写字,现在击键,倘若衔一枝香烟在唇上,眼睛立马会流泪,朋友们戏说是因为你眼大还不住往里吸气的缘故。所以,只能是一码归一码。
    烟瘾却是出奇的大,倒不是抽得多,而是喜欢劲大的,除抽混合型香烟,《万宝路》《三五》之类,偶尔还会买几枝雪茄以补劲道之不足。国产香烟除《中华》偶尔抽抽,无论千元一条还是几元一包,统统寡淡,抽不出牌子更抽不出好坏。包装千差万别好坏在内容。若论形式最赞《登喜路》的烟盒设计,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内盒,防潮防燥一流,开启后每每还可以完美粘合如初。
    也有歪论,认为吸烟与烟瘾并无太大关系,多半只是一种长久的习惯。
    类似纹身,来自后天却植根皮肤,改起来便有些难。也有林妹妹的那种感觉,见花落泪、多愁善感、顾影自怜之类,皆因打小儿生活环境文化习染所致,若出生在焦大家断不会如此矫情。恰到好处的矫情,便如同是纹身,会溶入天性,不离不弃伴以终生。见花落泪与见烟想吸多相类似,也是一个后天纹身,只是更外在,更微不足道,无非一粒长在体表的小瘊子,碍眼时,你就点除它,不费吹灰之力,不碍眼时,理它又作甚?当然了,吸烟的危害确乎不应低估,尽可能不吸为好。
    但也要提请大家注意,如下这个貌似的歪论,却无妨当正论来看。
    生态破坏环境污染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免不了谈虎色变,杯弓蛇影,风声鹤唳,香烟的危害免不了被过度放大。每人每天每时每刻从污染空气中被动吸入体内的又何止一枝二手烟。欲望引领着现代科技日新月异,被它武装到牙齿的现代工业,近些年不失时机地迅猛发展,人体已经开放成超微型潜艇游弋的血海。这些潜艇的基地是雾霾。雾霾由气态污染物和PM2.5可吸入性细小污染物颗粒组成。这些细小可吸入性颗粒,本身既是污染物,又是集结吸附重金属、多环芳烃等有毒物质的载体,形同一艘艘载满毒物的超微型潜舰,通过举凡动物的呼吸(特别提请注意的是:不仅是人类,也包括所以靠呼吸空气活命的动物,都是受害者。)这些潜艇进入肺胞并通过血液进入器管游弋全身,危害最是巨大。与抽烟相比有所不同的是,吸烟是要花钱的,而吸入雾霾无须花钱还很方便。吸了暂时不会有事,不吸即刻就会窒息。二者相权取其轻,被动吸入,不如选择性吸入。
    这不仅只是几句玩笑话。近年来天空和大气已经失守,地球上的海洋、江河、草泽、地下水、山川、森林、田野、土壤以及所有的万物万类,也正在逐步被污染、破坏、癍秃、干涸、消失、灭绝或是已经全面沦陷。最终轮到人类自己,先是PM2.5潜艇大队的偷袭入侵顺利达成,接下来它们会做什么?它们会在人体遍布水雷建起封锁线,然后发射鱼雷、导弹、核弹,攻击人体各个要塞,或曰各个器官。还击它们的只有人体的免疫系统。悲摧的是,这场短兵相接的反侵略战争从伊始就注定了不公平和败多胜少,因为PM2.5潜艇的制造者,不是别人而是人类自己。如果不能根除污染源,一切努力都将枉然。所以,任何一种过度渲染都意味着在有意无意地以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推而广之这个担忧适合当下一切领域。是否如此,如同吸烟危害大小也似,需要自己去感觉。
对乌鸦和喜鹊的另类思考
■ 陈有仓
    陈有仓,西宁市湟源县人。作品散见《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西部散文家》《西部散文选刊》《青海湖》《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上。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理事,西宁市文联委员,西宁市作协副主席,湟源县《日月》文学杂志主编。
    城南广场几乎所有的树上筑有大小一样的鸟巢,起初看见时我以为这是喜鹊的巢,然而喜鹊的巢分明有大有小,即便筑在一棵树上,一层一层,或大或小有明显区分,喜鹊不像人不会重住一个巢。每年孵出小生命之前,总是经过一番辛勤的劳作重新构筑鸟巢,让新的生命在新的巢里孵化出生。因果推理,可以断定这不是喜鹊筑的巢。之前,我没见过其它飞鸟在树上筑的巢,也不知除了喜鹊以外还有什么鸟会在树上筑巢?更不会去想,乌鸦也在树上会筑巢。细细观察后发现,上百只乌黑的鸟飞进飞出,足以证明这就是乌鸦的巢。
    说真的,对于人人讨厌的乌鸦,我是压根就不想见到它,见到它就好像会沾上晦气。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乌鸦汇聚在这里,难免有些好奇。
    再次见到时,我是壮着胆子去的。只见乌黑的身影几乎占据了这里所有的空间,树丛、广场、屋顶、草地、地埂、垃圾箱、人群中无处不在,还不时发出“呱,呱呱”的叫声。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有些惊讶和纳闷。尤其猛乍乍听到单调、苍白、冷酷、凄凉的叫声,浑身惊秫,好像遇到了不祥之物,感觉阴森恐怖。
    对于客观存在的事物要想纵深了解需要亲自去感受和体验。比如人与乌鸦能相近接触,以前打死我也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可这是存在的事实。你要在这里生活,这里活动,你就的适应人与乌鸦和谐相处的这种环境。如果真的适应不了,你就的为乌鸦让步。我一次又一次的走近乌鸦,近距离接触,听那阴森的鸣叫,久而久之有了些许的适应,心理上的恐惧感且有所消除。有道是环境能改变人。
    是的,时间长了,我还掌握了乌鸦的出行规律。
    乌鸦是在清晨倾巢出动的,一群群,一片片散落在广场、田野间觅食。黄昏时成群结队而来,树枝上成了密密麻麻的斑点,在一片“呱呱”声中,群鸟飞旋,气势极为壮观。乌鸦的聒噪似乎压倒了傍晚人们跳舞时美妙动听的旋律。也许在这种场合我已经听惯了乌鸦的鸣叫,见到它,听到它的声音感觉习以为常,但实质上并没有彻底根除从小灌输在心底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对乌鸦憎恨厌恶的思想。换了另一个场合,依然如故的可怕。一次,我独自一人在公园散步时,一只乌鸦在我头顶的树上来来回回地飞着,鸣叫着,那种阴森恐怖的局面像谍战片中惊险的一幕出现在眼前,让人毛骨悚然。解决的惟一办法,只有加快步伐离开那个“鬼地方”。
    儿时,最怕的就是清晨还在熟睡中被一声声凄厉寒凉的乌鸦的叫声惊醒,每次听到乌鸦的声音,惊吓的我瞬间把头藏在被窝,瑟瑟发抖。黄昏,乌鸦盘旋在村庄的上空,抑或是躲藏在树枝中,幽灵般地发出一声鸣叫,让人感到苍白凄厉、阴森恐怖,连声鸣叫似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在痛苦中与死神纠缠挣扎,哀叹声渗入五脏六腑,不由浑身颤栗。
    乌鸦,俗称“老鸹”,我们继承传统的叫法叫“鸹老板”。它全身乌黑,在地下觅食或站着时耷拉着翅膀,样子可恶,叫声粗厉。喜食腐烂食物,尤其腐肉。感官灵敏,哪有腐烂变质的味就飞往那儿。   
一次,我在回老家的半路上,突然听到“呱”的叫声,寻思着庄子里莫非是谁在生病?回去跟母亲提起,母亲说,邻村的马家爷病得严重,可能快不行了。我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要抓紧时间去看看。马家爷是我刚走上工作岗位吃饭不便时第一时间给我送水送饭送温暖的人,老人在弥留之际该要得到点我的回报。事后不久,老人离开了人世。我感慨,是乌鸦让我在马家爷有生之时见上了一面,了却了我的心愿。
    乌鸦生性报忧,即将死亡的人发出的气味让嗅觉灵敏的乌鸦闻到后,把消息及时传达给人们,于是,飞过上空“呱,呱呱”的鸣叫,告诫人们这个地方要死人了。人们便会猜测出某生病的老人的生还是没希望了。可是明明白白知道病人是不好医治了,赶快准备后事才对。但是乌鸦把这一噩耗传达给人类时,喜欢听好话、奉承话的人类反而会憎恨起乌鸦来,你这个“报丧鸟”不得好死。
    生老病死是人类乃至万物的自然规律,任何人都逃不过这种厄运。人的生死存亡并非是一只小小的乌鸦所决定的,这是天意,没有谁能躲避,谁能改变。种种迹象表明,乌鸦是敢于说真话的飞鸟,理应得到人类的尊敬和崇拜。但就是他敢于说真话,就会得到人们的憎恨,甚至厌恶。试想,如果那个地方不会死人,乌鸦还会来报信吗?乌鸦的本能决定了乌鸦的生存。要不乌鸦有何存在的价值?这无疑暴露了人类的虚荣心。任何人在事实面前不是面对现实,不听好言相劝,谆谆告诫,反而听信于他人恭维的话语,高高在上,最终换取人们的唾弃谩骂,这是人类最可悲的一面。
    据科学家的研究表明,乌鸦是飞禽中最聪明的动物。它的特异功能是其它飞禽无法相比的。小学课本中的“乌鸦喝水”,就是典型的例子。
    人们习惯于喜爱喜鹊,这是缘于喜鹊是“报喜鸟”。它长相小巧,一身蓝黑的羽毛中胸腔、翅膀上点缀着一大块弧形的白,黑白分明,叫声悦耳动听,而被得到人类的喜爱和呵护。
    小时候期盼着家里的院墙上,门前的柳树上能有喜鹊来光顾。能听到“喳、喳喳”的叫声,我的心里真有说不清的高兴。那时候我们村庄里很少有树,喜鹊没处安家,一年里来光顾的次数极为稀少,有时,一大早,太阳光刚暖暖地照到房屋和大半个院落时,突然间飞来一只花喜鹊落在院墙上“喳、喳喳”的叫上几声,又匆匆地离开村庄,或是到别人家的院墙上去报信。这一天,我们就不停地眼看亲戚来的方向,巴望着亲戚的到来。亲戚的到来我们可以吃上亲戚给的花糖,吃上母亲做的狗浇尿油饼和拉条。山村的穷孩子们的这种期盼心情就像盼过年一样。
    花喜鹊的报信果真灵验,这天总会有亲戚到来。正因如此,人们就把喜鹊迷信为吉祥的鸟儿,报喜的鸟儿。小时候学的“喜鹊儿喜鹊儿喳喳喳,我们家里来亲家,亲家亲家你坐下,吃甁烟了再说话……”的儿歌依旧记忆犹新。
    可见,喜鹊是受人喜爱的,以至于喜鹊随意在路旁,村庄里的树上构筑巢,没人去捣,也没人去打。据说,喜鹊还会算计,随意打不着它。
    由此看来,我们有的时候确实把乌鸦的鸣叫想象成令人憎恨厌恶的聒噪,把喜鹊的叫声想象成报喜的喜讯,只不过是人类凭个人的喜好来对事物做出的判断。所谓“乌鸦嘴”“报喜鸟”,不过完全是人类单一的虚构和幻化!
    我经过细心的观察后发现,成片的乌鸦队伍中也不时夹杂着无数的喜鹊,它们会在一个地方争食吃,而且争抢时互不相让,这说明它们之间有着存在的共性。可是人类为何把两种接近的鸟,划分出吉与凶,祥与恶的界限来?
    喜鹊被认为是吉祥的鸟儿得以生存和繁衍,似乎活得自在,而乌鸦尽管自身对人类有许多实用价值(乌鸦可以医治五劳七伤、暗风疾、经脉不通、虚劳瘵疾、老人头风、头晕目黒、小儿癫狂等),却被人类憎恨、厌恶。我想,假如每一个人天天说好话、吉祥话,尽管口蜜腹剑,说的对方满面笑容,春风得意,这时他就会感激你,你就成了喜鹊被受到他人的称赞。如果对方天天沉迷于灯红酒绿、香车美女中,你还在那里喜鹊一样的赞美他,恭维他,这时,你是不是还算是一只喜鹊呢?如果在这个时候,你不是喜鹊,而是乌鸦,你也许会直指对方的缺点,警告他,提醒他,在关键时刻保住了他的身家性命,他是否还会对你说你是个乌鸦嘴呢?
    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乌鸦与喜鹊之间,未必分好坏、吉凶、美丑。这是人类的恶作剧。由于人的处世之道、思维定式、做人原则不同,决定着人的价值取向。我们不能把人类活动在社会舞台上扮演的美丑归纳到乌鸦和喜鹊的身上。其实,这两种既有差异,又有共性的鸟类,却在国外得到了同样的爱戴。国人能否也改变一下这种态度?
    有时恶意会变为善意,善意也会变为恶意。我觉得乌鸦和喜鹊都可爱!也都可恨!
某日微雨:之前,之后
■ 张乃光
    张乃光,白族,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常务理事,曾任大理州文联副主席、大理州作家协会主席、《大理文化》主编等职,出版散文集《秋天的湖》《走进视野》等,有各类文学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民族文学》《中华散文》《华夏散文》等百余家报刊。
    狗年某日,微雨。突接一短信:雨脚乱纷纷,山中蕨儿肥,相约采薇去,斜风不需归!速到感通寺下集中。
短信是朋友逢湘发来的。瞅一眼窗前斜飘的细雨,一愣神,便直奔门外。
    之前,刚完成一起接待任务,这样的事在“之前”的之前经常发生。每次来的,据说都是著名作家,一介绍名字却总让我浑身出汗。不是因为对方名气太大,而是报出的名字不知道的居多——或许是对方无名,或许是我的无知,有时名单上出现的著名作家还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来(猜想也许是不屑来),这次也不例外。面对一批又一批叫不出名字的大师们从眼前走过,对知名度的鉴别能力也就很不幸地江河日下,久而久之,便也养成习惯,一见面照例殷勤地笑,照例一一握手,照例“久仰久仰!”。既然“久仰”,接下来的事情,便照例要尽好地主之谊。
    之后,便与友人们,在微雨中登上苍山。大家都是洱海边天天见面的泳友,有退休职工、普通职员、下岗者、个体户、离异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物,见面时无须一一握手,无须“久仰久仰”,脸上也不必辛苦地笑,更不必字斟句酌掂量着讲一些酸不拉几的话,这样的行走要自然随意得多,它让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充满快活。一次一次的行走中,彼此间记住的是一个个温暖的名字。有时,山道拐弯处冷不丁递来的一颗水果糖,也会让脚下的路从头甜到尾……当我们沿着一条苍山溪涧旁混凝土铺成的公路,在微雨中乘中巴车来到了感通山庄,山溪蓦然间肥厚起来,丰盈的水声就像快活的心情。人到齐后,便朝感通寺一侧的山间便道迤逦而上。脚下的山路,逶迤如蛇,路两边藏着无数风景。细雨歇了,空气清新得可以装进罐头出售,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了“浮生偷得半日闲”的诗句。
    之前,与客人们逛苍山、游洱海,脚步匆匆,始终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一路说着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应景的话,感觉自己就像一部疲惫的留声机。眼里自然也看不到一处真切的景致。游崇圣寺圣三塔,一进大门,正想尽主人之责介绍一下三塔的历史,据说对历史文化颇有研究的作家X却连声问:“有电瓶车吗?有电瓶车吗?”竭力陪个笑脸,耐心向他解释,电瓶车在崇圣寺围墙外,坐车就不能看三塔和寺内的景点,看三塔和景点就不能坐车。X回答得很干脆:“我对假古董不感兴趣的,那我就去坐车好了。”说完就飘移开去。风吹云移塔动,默默仰望沐浴过唐风宋雨的三塔,心头便有几分失落,直怀疑身边飘浮着的是一群影子。
    之后,与友人在山间一路行来,一路上慢慢看石,看云,看路旁小花小草,景致一处一处真切动人——“这是酸浆草,酸中带甜!”“瞧,好大一篷羊奶果,味道一定不错。让我去采。”“这是灯盏花,清脑降压去火,我每年都要来采去给我妈。”“看,山崖下那片红,杜鹃开得好猛,像山火在烧!”正说话,脚下的路突然钻入松树林中,有黄鹂在林中东一声西一声地叫。走到一处隆起的山道旁,泳友阿昆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松树,说:多好看的一对鸟。嘴里还各衔一根草。注意看,果然看见树枝在轻微晃动。再要仔细看时阿昆却说,飞了。
    从“之前”的游离状态中走出,走入“之后”的融入状态,感到生活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就在生活身边,亲密如鱼和水,须臾不可分离。走了五六公里,眼前一石头砌成的小桥,名“忏悔桥”。在桥边脱去身上的马甲,穿了一件T恤,斜依在草坪上一抹阳光中休息,正想着如何忏悔,冷不防一声喊,手和脚立即被人捉住——我知道泳友们经常玩的一种名为“舂酱油”的游戏落在我身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女提着我的手脚,在呐喊声中一前一后荡起了秋千。觉着脊背触到了潮湿的地面,连声求饶请求住手,听见的只是一阵一阵笑。直等到大家兴尽住手被撂下地,翻身站起脱衣一看,背脊早留下一块块草渍和泥痕。虽然狼狈,但却愠不起来恼不起来,连连笑着自我解嘲:“哈哈,正好松松筋骨,哈哈哈哈,正好松松筋骨!”
    想起“之前”,与西装革履的客人们在苍山洱海间行走,一抬手一举足都恰到好处地体现着两个字:矜持。来的虽是作家,却又多是作家的领导,官气重于文气,叫人活泼不得。整个行程,只有两次集体性的发笑。一次是刚见面,那位据说很著名的作家C对我穿着的价值不过几十元的衬衣大感兴趣:“一定是名牌?”我随口开玩笑:“这是自然的啦,礼仪之邦嘛,接待名牌作家当然要穿名牌服装的。”说完便听到笑声——但真正在笑的好像是我。另一次,是山东作家L讲了某著名作家去某地参加一个文化节的故事:当地政府为他报销了来回的飞机票,他却嫌对方招待不好,突然提出要对方给他出场费。理由很简单,你们请来的歌星舞星都有出场费,为什么不给我出场费?大家听了于是一阵哄笑,这回笑不起来的却是我。
    回到“之后”,与洱海边的泳友花自己的钱,流自己的汗,说自己想说的话,在山雨中奔跑,在山道上打闹。AA制,使欢乐人人有份。一路上阵阵敞怀的笑声,把我,他,她融合在了一起,比起“之前”的笑,这笑声似乎要真诚了许多,开心了许多,丰满了许多,率尔了许多。同行者虽然都不事写作,但却是真正读懂了苍山洱海的人,毫不做作的谈话,让我真切地感到每句话中所具有的实在意味。
    来到波罗寺,在寺后用山溪洗去弄脏的T恤,在寺里吃过各人带来的中午饭,便沿着寺后山坳间一条小路向山上走。青草地绿得亮眼,松针一根一根像被洗过,清新的空气间一声一声鸟叫让人莫名感动,想起前人“空山新雨后”的诗句。眼前突然出现东一片西一片的蕨菜,但大多已长出羽状的叶片,看来季节已过。渐渐往上走,却又不时见到了东一棵西一棵刚冒出地表的蕨菜,如一个个举着的小拳头。几畦被松林围住的菜地,显然是波罗寺的僧人开垦。绕过菜地再往上走,松林间的空地上,终于找到了幼嫩的蕨菜,带来的背包里渐渐装了许多。
    之前,在为作家送行的酒会上,也有蕨菜。但它自然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桌上菜肴太过丰盛,充分体现着古城人民的礼仪。一路上委靡不堪的X,在宴席上来了兴致,主动要求服务小姐来一道素菜。之后又环顾餐桌:“你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开发出能弘扬自己文化的菜系呀,这桌上的菜有些杂乱呀!”言语间颇有大家风范。我无话可说,只好指着桌上被冷落的炒蕨菜:“这可是最古老的一道菜啊。伯夷、叔齐在武王灭周后义不食周粟,跑到首阳山食的就是这菜。”X挟了一箸蕨,送到嘴里嚼了嚼,脸上的表情却很茫然,让我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不晓得他是否听懂我的话。
    之后,在山道上走着,耳朵边便响起了伯夷、叔齐兄弟俩的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这古老的蕨菜依然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采蕨者已非当年的伯夷、叔齐,吃薇的人中更少了古之君子。心情正有些忽忽然,突然起了雾,迷迷茫茫在身边飘移。有人大声喊,要下雨了。折身往回走,雾渐渐大了,路两边的松林变成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在前面的同伴也只听得到声音。
    在雾中一路走,想起了苍山、洱海间的许多景物,它们无不与我日常的行走有关。村头挺立的大青树,石墙后无声无息的炊烟,鹭鸶翅膀间无垠的蓝天,白色刺花里嗡嗡营营的丁丁虫,以及松荫间隐隐的雪痕和悄然跳跃的松鼠……它们其实就是我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
    之前,与来客匆匆忙忙走过苍山、洱海。像游客却又不是游客的他们,对于这样的行走方式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中国的大地上,每天都有这样一些神态矜持的行走者——官员、准官员,文人(帮闲的)、准文人(尚未取得帮闲资格的)。不花自己腰包里一分钱的缘故,使得他们的行走与一般游客相比,总有点轻飘飘的味道。面对他们傲慢的神色和冷漠的表情,我总有一种沮丧感,不是源于自卑,而是因为无聊。在天龙八部影视城呆了不过半个小时,作家L便煞有介事地说,他要写一篇关于天龙八部影视城的散文。见我惊诧,L又连忙补充说得需要给他提供天龙八部影视城的资料,并神秘兮兮地说:“作家最可贵的是一种感觉方式哦!”他的话,更加强了我对这样匆匆行走后所产生的文字的深深怀疑。
    之后,在蒙蒙大雾中行走。泳友阿昆又说起了他的几次苍山黄龙潭之行。“几次去都有雾。最后一次,我终于看到黄龙潭了,而且,就在我的身边——亮晃晃一片,整座山都晃动了。我激动得要命,抖脚抖手拿出相机,它却不见了。它躲起来了,躲进大雾里去了。但我记得那水的样子,清清的,亮亮的,就像要飘起来——它就在大雾的后面!我还准备再去一次,一定要找到它……”眼里便仿佛看到在雾中闪闪烁烁的黄龙潭,感到阿昆的讲述胜过一篇最好的散文。
    正这样走着走着,雾变成了雨,纷纷扬扬洒了下来。刚才洗了T恤晾在寺里,只穿着一件摄影马甲上山采蕨。幸好逢湘把他的小马甲借我,与大马甲套着穿,又借了雨衣给我。但寒意却是有的了——刚才还咏叹“空山新雨后”,现在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天气晚来秋”了。
    之前的事,转眼变得模模糊糊,就像眼前的烟雨。特别是在后来见到记者采写的一则报道:“作家们兴致勃勃游览了苍山洱海,考察了白族风情。所到之处无不盛赞古城悠久的历史文化和边地绚丽的山水风情。”记忆便越发模糊,想不起作家们“盛赞”了些什么,疑心记忆出了问题,不由得蹙眉,不由得苦笑:往事确实如烟!往事确实如烟!!
    之后的很多细节,却一直保存在心里,丰富了山行的记忆。在波罗寺前,芹采了一大兜一种植物的嫩尖,说回家可以凉拌了吃。返回的途中莲不时蹲下,一面用一把小刀细心挖着开黄花的灯盏草,一面说“不能连根拔的——要留下种,明年再来!”梅也一路帮着她用小刀挖,背上的背袋装得鼓鼓囊囊。阿昆还採来了羊奶果,送我一把,味道酸中带甜。到得一座长着龙女花的寺庙前,梅突然发现了几畦僧人种的菜地前水沟边上,长满了水芹菜,于是又手忙脚乱一阵猛摘。
    之前吃到的蕨菜,印象中似乎淡而无味,就像X先生脸上茫然的表情。
之后即将吃到的蕨菜,味道想必鲜美。妻素有炒蕨菜的绝招:炒时切上从她的家乡鹤庆县带来的火腿丝,还要配以青豆米,味道胜过宾馆席上的素炒蕨菜。
    “之前”与“之后”,前者漫不经心,后者身心投入,前者是在完成一种形式,后者却深入一种内容,前者扮演的是一种过客身份,后者充当着的是日常生活的一个角色。
    我早已厌倦了之前的行走方式。我向往着之后日常状态方式的行走。
    瞻“前”而顾“后”,思绪涌动,心潮起伏,不由喟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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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0:37 | 只看该作者
当我途经你的盛放  
                                            ■  童涵冰
    童涵冰,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学生。已在《文汇读书周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并有名著压缩《红与黑》正式出版。
    浙江玉环,一颗璀璨的海上明珠。
    徐霞客曾云:“玉环,海中一抹,可俯拾也”,可见这位约四百年前的旅行家所游历的玉环,是被浮尘隔离的世外仙境。而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出任永嘉太守的才子谢灵运就曾于港南谢家山头饱览这样一番胜景:俊逸挺拔的雁荡山余脉一路向东延伸,倏忽收止于起伏叠嶂的大雷山与高耸奇伟的丫髻山——山体虽断,雄浑浩然之气难绝,漩门天堑便是那耐人寻味的余韵,巧妙地将灵秀的玉环纳入胸怀。恰是“山中周回五百里,洁白如玉比流水。凝碧潭前风雨吟,珠帘岛畔烟云起。”
    和每个人杰地灵之处一样,美丽丰饶的玉环亦从不缺乏故事,这些故事或似奇论怪谈,天马行空,又或是传奇轶闻,精彩绝伦,几千年来,玉环都用自己天真、纯净的姿容吸引了迁客骚人们为之流连,为之心醉——
在玉环楚门镇东西村里有一座古刹,寺前有石狮威严把守,擂鼓门坐镇,又有九株樟树环绕,以七枝塔相伴,无数寂静、空灵的意象使身在其中的林山寺更显得出尘脱俗。传说唐朝咸通年间,高僧启爽云游到此,为其自然、恬淡如仙境一般纤尘不染的澄澈所打动,从此便在这里结茅诵经,宣扬大乘妙法莲花经。后来,偶有一日,启爽忽闻山南有钟鼓之声,循声而去却见海潮汹涌地拍打着海岸,好似鼓磬之声,遂动了建寺的念头,但又恐陆地太少,于是他便对着大海说:“龙岩有灵朝水不张没滩涂。”后来,潮水果然再没有上涨,此后关于灵山寺的气温,历朝历代层出不去。美景、佳话,相得益彰,但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遥想。而如今,智慧、辛勤的玉环人已用自己的血与汗替这位世外仙姝注入了更多的人情味。
       1975年,漩门港截流促淤,抚平了激荡了千年的漩涡急流——千余玉环人日以继夜地开岩采石、抛石截流,就像在进行着某种神圣而又庄严的仪式,激昂的劳动声和着内心强烈的心跳,他们用爱和信仰将阻隔着岁月的天堑变成了广远辽阔的通衢。而历史也在那一刻为玉环漩门湾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当然,这仅仅只是个开始。1999年启动的漩门二期工程才真正开启了美好的“环漩门湾时代”。
    今天再游漩门湾,则已是一派自然与人类相互交融、彼此依存的繁荣景象。放眼漩门湾湿地,首先攫住人们视线的便是一条横卧在乐清湾之上长约七千米的堤坝。“涨潮为海,退潮为江”的独特自然条件不仅吸引了游人们争相猎奇的目光,更赢得了大量南归候鸟的青睐,就连世界濒危物种黑嘴鸥、黑脸琵鹭和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琵鹭都对这方净土青眼有加,漩门湾的生态之佳不言而喻。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杭州西湖边的苏堤。北宋元祐五年来杭任知州的苏东坡,疏浚西湖,为民造福。挖出来的淤泥构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苏堤。在每一段惬意、闲适的时光里,当人们走过苏堤,无不会记起那位愿乘风而去、羽化登仙的杭州老市长东坡居士。而如今从容地横亘于玉环漩门湾湿地中的那条长堤,虽然还没有具体的名字,有人称它为“海上长城”,也有人叫它“长龙卧波”,但显然,它也将历久弥新,成为某种象征,深深地印刻在玉环人的心中。
    漩门湾生态区的的核心区域是观光农业园。这座坐落在玉环的北大门——清港镇西郊,西濒临乐清湾且与雁荡山隔海对望的生态区现已是玉环的绿色窗口。沿着绿草如茵的长道进入园内,神农广场上一座长13.8米且重达百吨,由神农、神牛及五彩谷穗组合而成的“神农教耕”雕塑便闯入了视野。除此之外,三座青石景墙则为我们呈现了《齐民要术》、《农书》、《农政全书》这三本在中国农业发展史上举足轻重的农书。沿着一湾澄澈的涓流漫步,游客会和六扇分别代表了不同农业发展时期的拱门不期而遇,别致的匠心既展示了玉环人的智慧亦体现了中华农耕文明漫溯的历史长河。进入核心区内,映入眼帘的则是一派丰收的喜人景象,300亩精品果园,樱桃、玉橙、杨梅、雪枣、石榴等果香浓郁、四季芳菲,其中尤其以闻名全国的“玉环柚”最夺人眼球。每到金秋时节,大片大片橙黄色的果林便将游客淹没在色妍味香的感官冲击之中。白鲨湾的建设则颇具匠心,游船码头、曲桥带水、碎溪穿游,亭榭相映,水石互衬,颇有江南造林艺术的气质与意韵,其间游客往来不绝,或静坐垂钓,或追逐嬉戏,绿树江岸白果香,浮光跃金鸥鸟翔,一派安适自。我想,是玉环人用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赤诚营造了一方天堂沃土。
    正如著名女作家,原籍玉环的叶文玲女士所描述的那样:“那缅念是如此绵长,当然不单单是她青山不老、碧水如镜的美丽,那眷恋是如此无限,也不仅仅是她春韭秋蔬、鱼米虾蟹的丰饶……”是的,预混的美是自然却又复杂的,当你猛然与其相遇在途中,必将为其盛放的至真至纯的绚丽而深深迷醉。
秘境不丹的幸福碎思
■ 许丽梅
    许丽梅 ,笔名梅子,女,1971年生,经济师,高级茶艺师,中国科学院心理学研究所婚姻与家庭指导师,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婚姻家庭咨询师,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银行,曾发表散文于《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刊物。
    詹姆斯•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用“香格里拉”一词描绘了隐迹在喜玛拉雅地区的天堂,旅行手册则将不丹描述成“最后的香格里拉”,不丹人称之为“秘境”,太多的外国人认为那里是最幸福的穷国。更多的游客因好奇心驱使,不远万里,来探究这与物质世界相背离的幸福国度。
    前往不丹,必须途经另一个国家,于是选择了在尼泊尔中转。在尼泊尔那迦阔特山庄里,喜马拉雅山尽收眼底,浓雾中,藏笛大师Nawang的音乐萦绕其间,犹如从空灵的岩洞中传出,拨开云雾,仿佛窥见山羊闲适地咀嚼着绿草聆听着笛音,这一刻,我想,不丹也许不过如此,看过所有的不丹游记,知道那里的景色在喜马拉雅地区随处可见。
    当飞机斜倾盘旋在浓绿的山谷中,透过舷窗,窥视秘境不丹,宛如掀开秘境的一帘薄纱,的确,满眼的绿色丛林、奔腾的布拉马普特拉河谷色彩单一,不及尼泊尔那迦阔特山景色彩丰富。我不知道,在杜绝低端旅游的不丹,是否可以在短短几天的行程中体验它幸福的秘籍。逐渐,机舱侧倾,身穿紫色kira的乘务员手扶行李舱努力平衡着身体前行,所有人都期待着全球最艰险的着陆,周边刚刚还闲聊的欧美人已鸦雀无声,身旁的不丹人则安然地闭目养神,旋即,游客们在落地的刹那间就仿佛受到莲花生大师的庇护,一阵掌声,终于平安抵达了树立着国王、王后相片的帕罗机场。               
星星点点
    斯特恩曾在《感伤的旅行》中讲到,有关旅行的意义,内心会告诉我们,究竟是大教堂重要呢,还是手提绿布口袋的乡村姑娘重要,世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价值尺度。因此,有关不丹的印象,我不想再赘述宗堡的宁静肃穆与虎穴寺的壮观,那些与皇族擦肩而过的经历或是古老射箭的触目惊心,当你身置不丹时,都来不及记录间或感悟,而是理所当然地欣然接纳。只有离开后,萦绕在头脑中的一幅幅画卷才纷至沓来:
    手提饭盒、身着灰色条纹“帼”校服的男孩,腼腆地用英式英文答道" Yes,Madam .Thank you,Madam.”小学生斜着头尊敬地向你致意;盘山路边,一辆辆载着下学孩子的校车,田埂上,另一队儿童手里捧着零食欢快地列队行走,不时地向车上的同学挥舞手臂;普纳卡河边,专心抄着英文世界历史笔记的少女,不为旁人所打搅;庙里席地而坐诵念经文的安度晚年的老人;雨后的寺庙里,被佛光护佑后,一年四季都挂着果实的橘树;在切米拉康乡野旁的餐厅,喝着咖啡,看着在一茬茬青绿色的麦浪里撒欢儿的狗;一路上,不丹人用宗喀文演绎着如同催眠曲一般的音调,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把你带入安详、简单的梦境。
    廷布的黄昏,那一座座齐整的居民楼,纹饰着相似的传统图样的,简单的木质阳台,恍惚间,似曾相识,好像曾确确实实存在往昔的梦境中;孩子们身手矫健,排队玩着“空翻”,用自己的规则界定输赢;在前往虎穴寺的泥泞山路上,一位导游替印度游客背着婴儿,婴儿啼哭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与司机师傅在身后念的经文、虎穴寺的瀑布冲向山涧的天籁乐音萦绕在一起。
速记符号
    如斯科特所说,旅行必须掌握一种“速记符号”,把人们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和无意间做出的举动都“翻译”成明明白白的语言,方能看到生活的真相。在廷布的酒店用早餐时,一位身着“帼”服的老人悠闲地用完餐后,与服务员叽里咕噜地讨论,老人表情严肃,服务生摇头大笑,我知道,那是在讨价还价,服务生没有流露出半点嫌恶的神色,临走,老人还往怀里揣了两个苹果,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干咳两声,歪歪斜斜地消失在酒店门口。于是,我眼前浮现出一幕景象:脸庞黧黑,露着诚实笑容的孙子雀跃着等待在家门口,伸手接过爷爷递过来的苹果。
轮回的意义
    穿过塔金保护区,站在山头,俯视首都廷布全貌,导游长寿指着高尔夫球场及停车场的豪华越野车,跟我们介绍着不丹的富人生活,我问长寿:“你们会嫉妒吗?”
    长寿平静地用简单的中文回答:“不会,每个人经历都不一样,但结果都一样,每个人都会死的,富人和我们不同的,只是他们吃得好些、开的车子好些,房子大些而已。”在被现代化吞噬的其他地方,也许没人会相信这些想法出自一个年轻人的内心,但是,在不丹,这显得稀松平常、自然,几乎每个人都会为他人祈祷,让他人愉悦。
    在生命轮回的图案前,长寿说:“我们修行就是为了剔除这些desire, anger, ignorance  (贪欲、愤怒、无知)。” 所有这些道理早已听过,但在这里,由于天时、地利、人和,你会相信,俗事烦扰都源于内心,绕过帕罗宗,偶遇一群中国游客同胞席地而坐,探讨着各自事业的自我实现,言语间,不时争执着,我想,人们的心境的确不一样,如毛姆所说,每个人都是欲望包裹的灵魂。
    身边很多朋友对于心理学、哲学、佛学的兴趣均在于实用性,人们常问,生命的价值如何,该如何生活才会快乐,当飞机盘旋离开这个喜马拉雅山国后,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我看到,穿过丛林的清冽河流,渐渐的,与丛林混为一体,倏尔,丛林即为河流,河流即为丛林,再后来,它们与蓝天交融在一起,好像所有的祈祷都汇聚在天人合一的单纯境地中。这一刻,你是否能体会到一种心境——所有生命都归于终点,快乐是从生之轮回的解脱,以及亘古不变的内心安宁中寻求来的。
    离开不丹,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古老的杜巴广场的神庙游览时,突然下起雨,在古老、破败、低矮的檐廊下避雨,雨幕中,穿梭的摩托车、汽车在雨雾、烟雾中交织出一幅模模糊糊的图景,其间,鲜艳的纱丽点缀着这个将贫穷演绎得五彩斑斓的地方,印度教徒额头的蒂卡粉被雨水殷红了,老人向广场上洒着米、黄花等供品,神庙的台阶上,轮廓鲜明的年轻情侣依偎着发愣, 圣洁的活女神探出精致妆容的脸庞张望膜拜的人群……此刻,耳畔仿佛流淌起藏笛大师Nawang的音乐,我忽然百感交集,或者说,这是种莫名的伤感。我明白,生命因果中,所有的痛苦,包括贫穷都应平静地接纳,每个世界自身都是和谐的,每个世界的缔造者都恪守着自己的法则。但愿,我能在变幻繁杂的现世永保这种心态。
东方情韵三题
■ 赵 云
    赵云,云南大理州人。中国人民银行文联理事,曾在海外中文报刊及国内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诗歌、散文、随笔千多篇。著有诗歌集《云之南:歌者》。
印象·大理
    滇西大理,背靠画屏一样展开、绵延40多公里的点苍山。苍山十九峰,峰峰林壑优美、云雾缭绕。围绕着这些仙气十足的山峰和云雾,产生了不少流传于白族民间的神话故事。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初冬岁末,飘拂于玉局峰上的“望夫云”;夏秋之际,系于点苍山上的“玉带云”。而大理的东面,是形如耳状的高原淡水湖——洱海。300里洱海碧波粼粼、白帆点点、鸥鸟翔集。隆冬时节,点苍山上的积雪与洱海相映,形成“银苍玉洱”的壮丽景色。洱海中尚有“三岛”、“五湖”等自然景观,引人入胜。
    苍山脚下,洱海之滨,沃野千里,良田万顷,或秧苗绿波滚滚,或金穗、油菜花飘香。而那些身着红褂子兰褂子,在苍山洱海间飞来飞去辛勤劳作的“红蝴蝶兰蝴蝶”,就是名闻天下的白族女子了。她们美丽的劳动和劳动创造的美丽,让我们激动不已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东方伟大的女性。不由得心存感恩,向恩泽万物的阳光雨露、向胼手胝足的劳动者鞠躬。大地之母和家眼园之母将终身教育和引导我们,崇尚劳动,崇尚真、善、美。
人居如画的苍洱风光中,喉咙、手脚岂能不痒?就想唱歌跳舞。唱来唱去,就唱出了“三腔九板十八调”的白族民家腔;跳来跳去,就跳出了“霸王鞭”、“绕山灵”等一个个白族传统节日。
    这些从澄澈的苍山洱海、劳动者那儿飞来的白族民家调,这些朴拙健康有力的白族民间舞,荡浮躁,涤俗气,滤杂念,消疲惫,振精神,让每一个来大理的游人心情舒畅、神清气爽,坐看苍洱风光、民族风情;静听十八溪清泉和白族民家调,满脑子的想象、梦幻、希望……抖擞精神,意犹未尽,邀约阳光,再到大理古城逛逛。
饱享苍洱风光这天地之精华的大理古城人真是聪明,他们用粗实而规整的青石板或鹅卵石砌成沟渠,引溪渠中过,渠中绿苔动,渠旁绿树舞。明亮、柔滑的溪水与幽暗厚重的石头形成反差;动态的溪水与静态的植物又形成对比。沿渠建房,成邻里,成胡同,成小巷,成小街道。邻里间可以打开木窗说亮话、聊桑麻,或递过一碗自家腌的咸菜、炒的佳肴。我家庭院里种的果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将绿枝伸到你家的窗前,随风致意。古城人建房多用当地产的石材,青瓦、白墙、木窗。有些人家的房顶上,居然端坐着胖呼呼的大南瓜;白墙上,爬满了有名无名的绿藤,如果是矮墙,则长满仙人掌。
    近几年,随着大理旅游业的兴旺,房子的木门或木窗一开,就开起了药铺、茶室、理发铺……
游人和老外最喜欢来这些地方。你不时可见到洋小伙悠然坐在理发铺内,请中国老师傅剃头。老师傅慈眉善眼,动作娴熟、温和,不紧不慢中,洋小伙的烦恼丝就随刀而落。青白的头皮与头顶上瓦数不高的中国灯泡一同放着柔和的光。
    而铺外呢?有时可见到剃头师傅的老朋友临渠而坐,闭目弹着白族三弦:“叮咚叮叮咚,叮叮咚咚咚……”有滋有味,全然忘我。弹完几段后,睁眼品口浓酽的香茶,接着弹,满脸的舒畅与陶醉。
    这种东方情韵,真是爱煞羡煞了海内外游客。尤其是老外,他们不远千里、万里,候鸟般年年来大理,寻找被现代商业文明剥夺的自然、古朴、轻松、静谧、情趣……往日里,为生计奔波而穿的西装革履可以卸去了,买套古井般开满暗花的白族扎染服装一套,穿双解放脚趾头的大凉鞋,旅游包背后一甩,全身心放松地游进民间。累了,渴了,洋人街或随便哪条街一坐,喝杯咖啡、热茶、啤酒,叫盘西式或中式小吃。有些爱极了大理的老外,干脆找当地白族“金花”、“阿鹏”为妻或为夫,苦中有乐、忙里偷闲地开起了夫妻店,享受劳动和创造之美,享受东方湖光山色之美、人情礼仪之美、天伦之乐之美……如此,也不枉活了一生。
    美哉,人间仙境大理;乐哉,东方情韵中的大理。
       茶·悟
     说起喝茶,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叫“品茗”。“茗者”,茶也。龙井、蒙山云雾、君山银针、铁观音、毛尖……一、二、三、四,可排出一长串名单。至于“品”,那就更可以弄出一大堆名堂来:水质啦、容器啦、环境啦、心情啦……而且有些奥妙,“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茶分红茶绿茶,我喜欢后者。
    绿茶中,我这钟爱那些来自山高林密、云遮雾漫的边地茶。
    这些地方,年年飘落的树叶,层层叠叠,腐烂发酵、将泥巴沤得可以攥出油来。这样好的山积土,别说是茶树,就是花中的仙品,也能养出来。
    有了好土,再加上温和、湿润的气候、清清的山泉、浓云白雾的滋养、种茶人的辛劳,茶树自然能枝强叶壮、浓绿肥美。
    当然,好茶离不开精加工。
    新茶上市,先抓一把,猛嗅一口,那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未喝先醉。
    泡茶或煮茶之水,是很有讲究的。唐代茶圣陆羽认为:“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当然,那是古代了。
    现代工业的污染,使好水越来越少。而现代人,既没有雅兴更无时间为区区几壶茶,去翻山越岭地取净水。失望吗?大可不必!愚以为,即便是水龙头里淌出的机器水,只要经过净化,也能泡出味道不错的茶来。
    盛茶的容器很多,金边细瓷器、紫砂陶器、水晶杯、磨砂杯……而我独选普通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原色玻璃杯。
    一大把新绿茶铺底,沸滚的水当顶而下,分把钟内,茶叶肥大的条索就舒展开来,成一片厚厚的、浓绿的草地,一如那些未被现代高级皮鞋光顾的隐秘的山坡。这样的山坡,很宜于一群会“哞哞”叫的“白云”,在阳光下舒服地眯起眼睛,想蓝天上的白云。这种情况下,那条永远的牧鞭,就能轻轻地打出绘画、诗歌、音乐等精典作品了。西部民歌之王王洛宾,不就是被这种牧鞭打出来的吗?
    而碧绿、透明的茶水,则象一片澄澈而宁静的天空,非常适于消闲。想想看,假如我们被那些高层水泥建筑物围困久了,假如头顶上的蓝天被那些方形、三角形、园形等屋顶切割得支离破碎,假如那些高高矮矮的大烟囱,不断向纯蓝的天空喷吐着污言秽语,而这些有毒的语言,暗中侵蚀着我们鲜活的肺叶,催生着哮喘、肺气肿、癌症,这种透明的天空,不是会让我们心痒、心跳、嚎啕不已吗?
    悲与喜、张与驰中,仰颈畅饮,一片透明温暖的天空,就滑入你的胃中,将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此时,脑醒目明,神清气爽,如驾紫气,可在那些平日里一看就打瞌睡的哲学、美学、经济学著作里,神游一番。那滋味,是世界上任何声、色、味等感官上的刺激和享受都无可比拟的。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形而上的神游和享受,是用阳光抚摸伤口,用寂静打开天堂,用文字填平沟壑。那过程,让人如痴如醉,欲疯欲傻,虽死无憾
不信?请试试。
    茶与咖啡,都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但二者营造出来的东西方文化,却迥然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茶代表着东方,咖啡则象征着西方。咖啡使人富于激情,能激活岩层下面的火山。咖啡里搅拌出无数西方自然与社会科学方面的大师。茶宁静澹泊,澹泊出东方式的明智,宁静出东方式的致远。茶滋养出有吞吐日月江河之大气的东方天才。
    眼下可谓交换场地。西方人渐渐迷上了喝茶。而国人在各种经贸与社交活动中,则把喝咖啡,当作一种高雅的时髦。
    我愿独守一杯清茶。
彝女阿菊
    彝族女孩阿菊是我们这个少数民族自治州卫校医师班毕业的本科中专生,有处方权。哀哉的是时运不济,一出校门即碰上国家取消了大、中专毕业分配制,只好自己择业。
    好在该同志读书时勤奋好学,基本工扎实,为病人输液,很少出错,言谈举止极具亲和力,加上脚勤手快,于是顺其自然地被一家名叫“群康”的私人诊所收编并很快成为业务骨干。
    阿菊所在的诊所靠着诊疗费较低、服务态度好、治疗效果较佳三大优势,生意火爆。每天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前来就诊者,站的、坐的、躺的,说的、笑的、哭的(多为孩子),前室、中室、后室,室室爆满。
    能干的阿菊和她那些同样能干的小伙伴们,走路带风的奔忙于病人之间。这些美丽的白蝴蝶皆爱岗敬业,白衣白帽白口罩,精力充沛,眼睛水亮,脸色红润,飞到东,飞到西,手脚麻利,开柜、取药、拿盘、配针水,不锈钢医疗器械与玻璃瓶碰撞的声音、颗粒性很好的欢声笑语,脆脆的,很好听。这种轻松、快慰、和谐的气氛与各种好闻的中西药融合后,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嗑磕碰碰的单位及吵吵闹闹的家庭的特殊的氛围,在这炎热的夏季,让你感到凉凉的、爽爽的,让你释然,让你暂时忘却,让你乐意接受治疗。
    皮肤微黑笑脸灿烂一笑一嘴可爱的小白牙的彝女阿菊和她的小伙们伴,说笑间已将一次性输液的针头准确、利落地扎进你的脉管,简直不像是在治疗,倒像是在做艺术。渐渐地,你感觉到药液托起了原来下沉的病体,舒心舒肝舒肺,爽!对于饱受大医院里某些医护人员冷脸冷语折磨的我等小民来说,彝女阿菊和她的伙伴们的这种对得起良心也对得起病人的医德与医术,完美结合为一剂心灵与心理良药,与之相遇,即便尚未治疗,病已好了一半。
   “阿菊姨,青霉素针水有点麻!”“阿菊姐,你来看看,滴得快不快?”“阿菊妹,我想解手!”病人的喊声此起彼落。名叫阿菊的和不叫阿菊的医生护士都热情地应答着,随叫随到,一点不嫌烦,而那些呼唤阿菊的老、中、青、少患者,在疾病和阿菊们灿烂的微笑面前,个个都成了孩子,等待着治疗、呵护、关爱……
    夏去秋来,时光悄逝。彝女阿菊和她的伙伴们的工作,天天都显得有点忙,但忙得充实,忙得受尊重,忙得有价值。
    人活一世,能够以一己之长为社会和他人服务,能够爱别人或被别人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你说呢?!
青岛细节三题
■ 侯修圃
   侯修圃,笔名伴农。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员,山东作协会员,山东散文学会理事。
马牙石
   老青岛的马路多是石头路,因为青岛是山城,石头多,就地取材,既方便又实惠。石头不是汉白玉,而是花岗岩;路不是石板路,而是马牙石铺就的石头路。何谓马牙石,就是石匠们将整块石头凿成像马牙形状的石块,马路铺成后就像一页长长的稿纸。这种路在以马车和人力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抗压性自然就好,承受着交通物流的责任,比起沙土路自然是一大进步。那些岁月,听着木轮鑲铁箍的马车、人力车,压着马路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似乎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从远古传来,诉说着底层劳动者的辛酸和时代的沧桑。
    其实,事物的发展往往是对旧事物的否定。马路也不例外。柏油路的发展就是对马牙石路的否定。当然是马路发展的进步。后来马牙石路就越来越少了。我最早见到马牙石路是1952年。那年春天,我来青岛治病,大哥领我去西镇见堂哥堂嫂。从后海崖走莘县路,虽然马路两旁有许多摆摊的,且多是卖渔具、土产杂货之类的东西,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但整条马路却是马牙石铺成。当时我对马牙石路并无好感,不仅坑坑洼洼的不好走,而且拉地排车的师傅们弓腰弯背的特别费力,汗水摔在地上碎成八瓣,不肖说汗水滋润石块,却被车压脚碾,日久石块光滑,没有菱角,是劳动者们在长长的稿纸上谱写出的城市发展的光辉诗篇,承载着历史的永恒。然而,最讨厌的是,汽车飞过扬起一阵烟尘,令人掩鼻。
    后来,常到大港一路新市场去玩,发现青海路和茂昌蛋业公司附近留有大片马牙石路。自然也发现路旁休息棚,听说那是上个世纪30年代沈鸿烈所建。其用心不言而喻。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主要运输干线没有更换柏油路呢?不久,回到老家就没有多想。
      1957年,我到青岛上高中。偶然发现波螺油子全是马牙石铺的小巷,旋转而下,恰似海滨的一枚硕大海螺,欣赏,把玩,令人愉悦。别看曲折婉转,商家林立,却是东西交通要道。如今,虽然建造胶宁高架路已被拆除,有点惋惜,但也值。这正如一个人,血管赌塞,就得豁然一刀,打个桥或放个支架,就畅行无阻。那么,波螺油子留在老青岛人心里的——就是一件抹不去的艺术品。
    那天,我踩着黄县路原汁原味的马牙石去瞻仰老舍先生的故居,柔柔的,滑滑的,似乎有一种踩着大师足迹的感觉,看着花墙上绿绿的爬墙虎和院内高耸的松柏、玉兰,满眼绿意。潜意识里是大师没有死,挺拔的青松就是象征。
    马牙石,其貌不扬,却不张扬,默默无闻地铺在地上,以自己的身躯为老青岛贡献自己的一生。
    至于,天主教堂周边还留一片马牙石路,河北路也由柏油路换上马牙石,就觉得有点别扭。既不是原配,也不协调,就缺少一种韵味。其实,马牙石路就是一种老物件,是青岛马路发展史的一个阶段,保留一段原汁原味的马牙石路,就是城市博物馆,呈现给后人的一种原始马路文化的样本。
大台阶
    青岛的初夏,太阳起得特别早,无数金线洒向观象山那高高低低的树梢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斑,虽然给人一种美的享受,但不如树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滚落地下润湿干燥的土地,一圈圈像铜钱,似乎更令人生怜。绿树掩映下观象山大台阶犹如庐山的瀑布一波三折飞泻而下,不仅使人想起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运河落九天”之句。那雪白的槐花,飞溅的栀子花,恰似瀑布的浪花,飘逸、晶莹,且散发一股幽香,沁人肺腑。人就像瀑布里流动的鱼,不!每道台阶更像五线谱,那么人就是流动的音符。老年人拐杖的咚咚声,小伙子轻捷脚步的沙沙声以及姑娘们高跟鞋的嗒嗒声,混杂着小鸟的啾啾声,演奏出一曲天籁之音及和谐乐章。
    退休后,每天爬两次大台阶,早晨和傍晚各一次,似乎没有觉得什么,但今天思绪特别敏感,也许年老的原因,也许其他什么原因,总愿意想过去的事情。正如哲人所说“当你只想回忆往事时,你已垂垂老矣。”是的,这条台阶是那么熟悉,又感到那么陌生;是那么亲近,又感到那么遥远。是少年时代读书爬过的阶梯吧,还是初恋走过的路径?是踏着萧红萧军的足迹,还是寻找吴伯箫的故居?这些经历不时地袭上我的心头,在我脑海翻腾。
    傍晚,我坐在台阶长廊长凳上,几十年的藤萝像蛇盘绕着石柱,爬上廊顶搭成凉棚,垂垂紫色花朵一泻到底,一穗穗,像紫的葡萄,又像倒挂的红高粱。此景此情我想起宗璞写的《紫藤萝瀑布》:“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宗璞把紫藤萝写绝了,字里行间渗透着爱的情感。但我似乎比宗璞更富有,在这藤萝架下,我收获过初恋的甜蜜,也有黄昏的眷恋。暗香扑鼻香气悠悠的藤萝花,在春天里,在岁月里,也在我的心里。
    夕阳的余晖送走西天的彩霞,我坐在藤萝架下,想起邻居刘大娘,那年也是这个时刻,92岁的她爬台阶累了,坐在这里和我在一起聊天。我问她从什么时候爬台阶。她说已经爬了60多年了,风雨不误,一天爬两次。108级台阶啊,60年该铺成万里长城了吧?我问她长寿的秘诀,她似乎很坦然:“我没有什么秘诀,粗茶淡饭,坚持锻炼,遇事不怒,心态平和。”“大娘啊,这就是秘诀啊!”我对老人更加肃然起敬。可惜,95岁那年她猝然离世。如今有三年了吧?她像石头台阶得到永恒,也像藤萝装扮了春天。我这么想着,只见一对老夫妻手牵着手,一步步登上台阶来,夕阳照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像一对玉人定格在台阶上。我认识他们是医院退休的老大夫,男的米寿,女的82岁。看到他们,我突然想到,什么是幸福?这对老夫妻牵手到老就是幸福。观象山大台阶啊,你见证多少平凡的人生和历史的沧桑啊?
绿纱巾
    青岛是一座山城,山城自然有山城的特点。且不说十几座山头星罗棋布地撒落在岛城老城区,层层叠叠的洋房插建在山坡上,构成一道亮丽的风景;也不说一条条石头台阶连接上下两条马路的落差;更不说曲折宛转的海岸线簇拥着红瓦绿树的美丽山城;单说青岛的爬墙虎就有其独有的特色。青岛的爬墙虎大体可分三类:
   一是爬山虎。青岛的马路有些是劈山建成的,如江苏路、鱼山路、观象二路、信号山路等某些片段,由于劈山造路修了挡土墙,一片片爬山虎就像猛士爬上挡土墙一往无前地向山攀登,攀登。一片片绿叶向过路行人打着旗语,似乎在诉说着爬山的艰辛。
   二是爬树虎。如果你到过观象二路,你会奇怪地发现在一个小院内有五棵高大的洋槐树,爬树虎织成一件外套把五棵老槐树包得严严实实,外套又像蓑衣给老槐树遮风挡雨,要不是树梢露在外面,你还以为是爬山虎长成五棵大树呢!
   三是爬墙虎。青岛的老楼号称万国博览会,当然欧式建筑最多,其次还有日本、美国、俄罗斯等国的建筑。各式各样的建筑争芳斗艳,构成青岛独有的建筑特色。由于老洋楼独门独院,临街是花墙或砖石灰墙,所以适合爬墙虎生长。如若你歇着,可到江苏路、观象二路、齐东路、龙山路、龙江路、大学路、莱阳路或者八大关去溜达溜达,不难发现墙上、楼上,爬了一小片或一大片、乃至整个楼墙都布满了爬墙虎,仅有窗户像照相机镜头一样看到外面的世界。绿色的爬墙虎在夏风的吹动下忽闪忽闪的像千手观音向你招手,使你感到心灵的藉;又像给洋楼穿一条千折绿裙,使百年洋楼更加妩媚。
       爬墙虎伴随着青岛的诞生而成长,见证了青岛这座城市的历史。有一天,我到观象一路去溜达,在萧红、萧军故居门前,碰到95岁的韩先生。我问他,过去故居墙上有很多爬墙虎,为什么现在很少了。韩先生用手杖捣了捣地,说:“咳!如今的人不知保护。我在这里住了一辈了,以前这里满墙都是爬墙虎,可茂盛了。就说这座小楼吧,墙上全是爬墙虎。”听了韩老的话,我想到是爬墙虎见证了“两萧”在那艰苦的环境里完成了文学巨著《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同样,黄县路的爬墙虎陪伴着老舍先生创作了名著《骆驼祥子》。如果你有时间,再到观象二路山顶,一眼就看见耸入云霄的德建石头楼,爬墙虎给它穿上绿色外衣,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那就是名闻华北气象台大楼。爬墙虎陪伴着这座近百年的观象台老楼 ,为青岛军民年年月月日日提供了有价值的气象预报。
    当秋风刮来的时候,爬墙虎像喝醉了酒,变得满脸通红,此时,你会想到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句。爬墙虎把楼院打扮得更加漂亮。
    有人说,爬墙虎没有骨气,依附别人生活。其实这正是爬墙虎的魅力所在。你只要稍微观察一下爬墙虎,就不难发现,爬墙虎的根像钢刀利齿,不管是花岗岩,还是水泥墙,都咬住不放松,你用手拽都拽不下来。郑板桥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的诗句就会浮现在脑际。爬墙虎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激励多少人为生活、为人生去奋斗!
    如果把青岛老房子比作美女的话,那么爬墙虎就是一条绿纱巾,春夏是绿色,秋天变成绛红色,一年四季把岛城妆扮得更加妩媚,更加靓丽。
走进大梁河
■ 卡 罗
    卡罗,本名张付有,云南武定县罗婺彝族人。现在楚雄州委宣传部供职,楚雄州作协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边疆文学·百家》等发表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片片芦花飞不见》《杏坛春秋》、长篇纪实文学《真情大姚》和长篇小说《白井》等个人专著。
    要说阿姆凯尔高原上最美的风景,我说不上来。但要说最险峻最摄人魂魄的去处,非大梁河莫属。天生桥、古驿道、大裂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惊心动魄。这些照片,都是我伏在岩石上照下来的,有点像航拍图片。如果你去看一看,大梁河景观,比这些图片要美上一百倍。
    大梁河地处金沙江畔,我才去过两回,却总对这里魅力无穷的山水念念不忘。奔腾咆哮6千多公里的长江,是我国最长的河流,从青藏高原呼啸而下,沿途留下了无数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这里有奔腾咆哮、两岸险峻的金沙江一线天;有热流争涌、能去疲康体的百泉源热水塘;有峡谷幽幽、梦中彩虹游神仙的大梁河天生桥;有云栈天成,青石马蹄碎的古栈道土司路;有五水共流、水温各不同的奇水五曲沟;有平视雪山,可俯察滇国的高峰白龙会;有江低天小、热如大火炉的低地新民洼;有高树指天,古树盘河石的原林白龙庙。
    长江流经阿姆凯尔高原的金沙江段,有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支流汇入,当地人称其为大梁河。大梁河由发源于锅盖梁的中村河和发源于小黑山的分耐河汇聚而成,雨季水丰声盛外,其余皆是清溪缓流,经四五十公里的流程,由志力汇入长江,浩浩东去。大梁河从卧嶂山与白龙会之间穿过,将两座海拨近三千米的高山强行分隔开来。河谷两边的人家, 相隔十几米,可以面对面说话对歌,可往来却需要一早,当地人称“鬼魂不安,猴子落泪”。相传,当年逃难至此的明惠帝,挟帝王之威,对此深峡亦莫可奈何。
    逆大梁河而上,两岸山高壁险,“深壑阴风起,疾燕扯天丝”是其真实写照。大梁河与发源于白龙会的板桥河在这里创造出了世界上最为奇妙的一个村庄:云上。在一片四面悬壁,状如孤岛的山上,有一个村庄,稀疏的林木散落在红泥居室上,倾斜的土地收获着微薄的粮食。玉米、花生、小麦生长在不同的季节;鸡、猪、牛、羊、马活动在不同的角落,不需专人看管,不需提心吊胆,它们的活动空间实在少得可怜,往前一步,不,哪怕半步,就会落入万丈深渊而尸骨不存。这些生活在云上的仙物,识得人间的凶险、知晓道途的可怕,明了云雾下面是魂魄都飞升不起来的阴河。它们离悬崖远远的,只有那些刚来到世间不久的生命,才会对面前那些发出怪声的啸缝投去茫然的目光。
    云上小路弯弯曲曲、坎坎坷坷、从这家门前绕过又转到另一家房后,没有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故事,上下的牲畜,上下的人,互相谦让,互相谅解,小小心心地错身而过。谁发了脾气,就会有灾难性的后果;重则一命呜呼,轻则肉掉骨伤,都得从最下面的梯田里拖上来。
   村里最缺的是水。以前树木茂密,水源充足,这里是世外桃源,是避祸养身、接传香火的好地方。无患则出,有难可避,退而甘其有,云上人家,那是连神仙都羡慕的隐地。
    从远处看来,原上还像一片浮在天上的五彩云,充满诱惑,很有魅力;只是你得保证距离,距离产生的美还能让你的心里想到你是从远处仰望布达拉宫,向天空流动的是梦幻,是诗意,是人生中最能产生联想的奇迹。
这里是武定县海拨差异最大的地方,从9百多米的金沙江河谷到2千9百多米的白龙会顶峰,沿路都是些高得不可想象的山峰,一些山上还满是阴阴林木,其间涌流汩汩清泉。
    云上让我有心为它写上一笔,就是因为它孤绝独特的地形,它无与伦比的诗意,它无以复加的残酷,以及它不可想象的绝望。它是一个旅游的绝好地方,也是一个探险的绝妙去处,它既可以享受惊奇,也可以体验死寂。我想,它的地理价值和文化价值都是立体的,因人的不同还可以演绎出更多的内容来。
    大梁河在云上村南边变窄,有几处,两边的陡崖几乎贴到了一起。可你别被假象迷惑,它们还是两个独立的世界,这里只有一道可以轻松通过的桥。除此之外,便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了。这就象恋爱中的男女,从精神到肉身,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可你别忙着下结论,他们之间仅仅有爱相通,爱情鸟一旦飞走,两个人又成了峭壁的两岸了。爱的变化也许比桥的变化来得快,它们也许不能加以比较,只是我坐车经过这里的时候,除了惊讶外,心里自然想到了危险的男女关系。
    这一路往上,飞鸟喜游的一线天,或宽或窄,却都不超过三十米,都深不可测。
往上,己衣大村边,有名闻遐迩的天生桥驿道。对岸的村名,也很有意思,叫本冷等。这是一个彝语地名,原意为抖动裙子。当地人讲,无论是外地女性还是本地女性,到了这里就会感到双腿发颤,裙子抖动如水。不过就我的观察,它应该解释为另一种意思——抖动抖动裙子,整理整理行囊,抖擞抖擞精神,以男子的气概下驿道,过天桥。
    我们到达天生桥那天,太阳在淡薄的云层里射出慵懒的光,不如往日强。踏上悬崖驿道时,我感到喘吸艰难。对面峭壁如刀削,脚下巨崖亦如刀削。往下二十几米,一般人都要紧贴内壁行走了。峭崖直插谷底,下面的河水只看得到亮亮的一线。仅几十秒钟时间,眼睛就会花了起来。目眩眩,头昏昏,心慌慌,意惶惶,神惚惚,天不知其高几丈,地不知其深几尺,只觉天地旋转,宇宙错位,让人几欲神智不清,不明了所来为何,所往为何。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意识,很短时间内的感觉。啸缝中风声渐起,只听见巨大的岩石罅隙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一大群岩燕惊叫着飞起来,在眼前穿梭飞翔,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在这不足三十米的巨缝间,有如此众多的岩燕,也令人叹为观止。它们飞行速度之快,密度之大,为平生所少见。
    岩壁半中,有数量相当可观的燕窝。这些巨崖上生活的猴群,也没有能够到达那里的。
    这里还有一个为数不少的猴群,每年水果成熟的时候,粮食成熟的时候,每天傍晚的时候,猴群就会出现。看看飞翔者,想想隐匿者,人们的心就会平静了许多。
    七拐八弯,贴壁穿缝,从笔直的刀崖往下爬百来米。在另一处突起的岩石上,可以看到横在两壁间的天桥了。它独自处在阴阴的壁影里,看上去比浮在天上的牛郎织女相会时的鹊桥悬得多了。绕下突崖,几级稍缓的石板前面,就是横空架起的天生桥。悬浮在半空里的天生桥,是两边绝壁上伸出的突崖对接而成。桥的厚度在15-40米之间,宽度在2-5米左右,上边是强翅飞鸟都会感到害怕的一线之天,下面是蛟龙都不敢出来活动的不测之渊。巨岩往上或往下,高度都超过300米。目前,它正处于阴阳割昏晓的晨时段。我不感到胸荡生层云,也不敢决眦入飞鸟,会当天桥间,只觉一览自身小。你飞不起来,你不敢也不愿跳下去,你可以有许多幼稚的想法,也可以有许多可笑的做法,可你就是得把嘴紧紧闭着,你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踏上天生桥,我的心狂跳起来。我觉得我要被风吹飞起来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蹲下去,爬到对面!我控制了一下的情绪,调整了一下心跳,努力伸出已不听使唤的脚。一步,二步,三步——我终于过了天生桥,而且没有趴下!
    坐到另一面的岩缝里,回头看还在突崖上面的同伴,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自豪感,于是对他们大声喊叫起来:“我已经过来了!” “感觉怎么样?”有人问了一句。我对他比了一个“OK”手势。
这里,可以用眼用心体验、感受大自然的造化之巧,以旅游者的心态面对奇景,以探险者的眼光寻觅妙趣。
俗气的人生使人恐高,怕出什么危险,怕灵魂受到拷问。胆小之后是眼界窄,眼界不宽之后是追求少,欲望减少之后是爱媚俗。人生短暂,生命可贵,这些已经不再让人激动。有人可以体验大袖飘飘的云中君的潇洒,有人可以思考俗世凡尘的得失。这也是一种另类体验吧。
    到天生桥上,多数人此时也不出声,也不顾盼有神,人们也怕失去力量。一个个表情紧张,眼神迷茫,若有所思,似有所失,强作远眺状,实则已黯然魂飞了。过了天生桥,前面的驿道有些特点,路是从岩石间掏出来的,高可盈头,宽可容二人对让而过,据说以前极为凶险,骡马、驮夫、归妇,时有滑落亡身的。
爬到上面就是那个让女人抖动裙子的村子,女人在此抖动她们的裙子,那是表达一种不可言说的自豪,是对生命的一种礼赞。像我这般心惊肉跳的人,是不配到上面去与她们共舞的。
     当地人可以骑在马上悠哉游哉地走驿道,过天桥,我们可不行。其实让人心惊胆寒的这条绝壁驿道还是蛮宽的,要是在平地上,可以赶马车过去的。但在这里,它就是不一样,它让熟悉它的人心平气和,让不熟悉它的人心惊肉跳。在当地人的脚下,它是省级公路,是面向仙界的彩虹桥;在外地人的脚下,它是登天的窄梯,是走向鬼门关的阴凉道。
    驿道上曾经铺设过青石板,有的还很牢实,可大多数地方已经变样,更有少数地方已经成了滑道。马蹄、牛印、羊迹层层相叠,白米、包谷、麦子四处遗落。布口袋里装粮食,人背马驮,只要在岩石尖角上轻轻一挂,那会散落出来。人背的还可以作些整理,骡马驮着走的,就只能由它了。
这就是我感受到的天生桥,它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妖艳女子,虽然让你害怕,却也没什么可以阻止你往前往下的脚步、目光和心绪。
    再往上,就是大梁河栈道。一条平缓的路从右岩壁半空飞过,上下都是绝壁。路两边有一些让人满意的内容——杂木、荆棘、野草,虽也同样高险,但已经没有天生桥裸体岩层那么令人乍舌了。有树有草,心灵有所倚,紧张情绪、畏惧心理都已减轻。
    河谷岩路上,有几个天然形成的溶洞,如石花洞、阴河洞,极有探险价值。我没有去过阴河洞,听老辈人讲,洞深不知有几许,里面有可容成百上千人的大厅,有水冷似冰的阴河,成群飞舞的蝙蝠,美不胜收的钟乳石。
    石花洞在高崖上,从顶端的石缝往下,无路,但可依靠岩石的坎棱爬下去,洞口平地上有雄鹰茹毛饮血的痕迹,洞顶高壁上有蝙蝠阴阴冷冷的叫声。洞有二层,无后洞,无明显的空阔地,窄处仅容一人低身爬过。
    洞下危岩上,只一条天栈如丝悬于崖间。一路上,还有由大沟里溢下的水形成的飞瀑,晶亮如织,密密一片,我们打了伞过去,衣服还是湿透了。大沟有几处长度超过七十米的人工岩穴,我感到这也是一个人胜天的奇迹。
    到了河底,沿河心圆石行走,感觉很好。水清,风凉,气爽,可以为之歌悠悠一曲,亦可以为之存悠悠一梦。抬头,直壁插天,森然有势,那无云的蓝天,只存亮亮的一线,二指来宽,迅疾的鸟和悠然的云,都不留下半点痕迹。水声低,鸟声脆,风声咽,人声只有岩回应。走一程,看一程,玩一程,乾坤显得奇怪,日月显得悠闲。这时,看到有人从半空里走,看到有羊从半空里过,你却会感到它们显得不太真实。
    不久,便闻得飞瀑之声。法保水库的导流洞里,飘出白亮亮的一段素锦来。那填在两壁间的大坝几乎高与山齐,可走到近处,看到坝底涌水如泉。
    听说这一道大坝曾受到大明惠帝的诅咒,再高再厚的坝也留不下这河谷里的水。惠帝咒语云:坝打千尺厚,水从底下过。
    我们登到坝上,看到阴阴的水漾出几十个山箐,蓄的水为数也不少,坝低逃走的那些,实在只是个小数。我想,水留不住,跟地质构造有关,不干皇帝事。
    水库以上,乘木船竹筏之类,能沿河谷观光。远处的峡谷弯弯绕绕,高处的林色渐去渐浓,林间的人家隐隐约约,前面的世界还隐藏着让人激动的景致。只是时间已不允许我再去窥探自然之奥了。
    大梁河谷,隐藏着不为很多人所知的自然资源,不论什么人来,我想他都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景物。奇景、险地、美物、秀山、丽水、幽林、野生命的雅情、大自然的闲致、粗犷的石语、空阔的山音,雄伟的天梯石道,下里巴人的调子,阳春白雪的歌曲,在这里都有盎然的生意。我想,走进大梁河,只要心有灵,万物就有魂,这是错不了的。
71#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5:59:44 | 只看该作者
乡村清晨的现实表达
                                       汤如浩

    清晨,是鸽子率先打碎乡村的宁静。它们呢喃的早安问候,咕咕哝哝,接连不断,尽是些没有主题的闲话,从这个屋顶飞到那个墙头,它们像未睡,晃动的翼翅缺乏力度,是晨曲的慢板,在阳光熹微的时候响起。
    麻雀们不甘示弱,在白杨的枝头发表高论,叽叽喳喳的吵声是要压过鸽子吗?树荫是它们的议事厅,吵吵闹闹,似乎在讨论有关今年夏天的粮食问题。它们是联合国粮农组织总干事的代表,激烈的言辞看得出它们的投入状态,倘若忽然跑来一阵微风骚扰,它们就会戛然而止,是因为机密的原因吗?
    那只杂色的公鸡和留在家中的小羊羔在吵架,肯定与分配不公有关。关于食物问题上,它们各不相让,锱铢必较。看来,这也是全球性的共同问题,低等动物也概莫例外。公鸡的声音高昂而富有挑逗性,刻薄,恶意,凶猛,而羊羔坚持不懈,毫不妥协。它的声音是间断间续的,有些虚空和无奈,可能也有些委屈∶它的妈妈被送到很远的荒滩上去了。
    树叶在飒飒,随着风的节律,紧一阵慢一阵。我怀疑它们是在随着DJ舞曲晃动,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一处放松的地方,肌肉紧张,相互碰撞,各个关节全部活动起来,发出奇异的声响。但最终都不是动物们的对手,在长一声短一声的鸡鸣狗叫的呵斥中,它们的声响渐次疏淡、式微、消失。
    黑毛驴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声,给它们画上了圆满的休止符。清晨在乡村大人们慵懒急躁的叫骂声中,回归了世俗生活的真谛——有些生活的方向,原本就不是凡俗的人所驾驭得了的,何况那些平凡的生灵。
                                      二

    阳光首先抹红的是杨树梢。
    土丘向阳的地方发黄,顶端发白。土丘上的灌木丛镶上一道红边子,茎秆的中心部位黑灰,露出一些光线的丝缕,像假的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屋顶发白,或者发黄,和土丘一样的颜色。麦田深绿,枝叶浅灰,黄色的底叶反而发白,如果不细细端详,绝对看不出它们是一个整体。油菜阔大的叶子纷纷披拂,叶的边缘,留些许明亮的绿意,向纵深发展,逐渐变得深暗,叶脉浅白,划出清晰的纹路。平视,油菜花擎着一盏盏闪闪的小灯笼,延伸到土丘的脚跟,像要点燃什么似的,微风吹过,却不熄灭,划出不规则的图形,又恢复原状,这些星星点点的微黄,使整个大地有了些微的光明和亮色,一直远去,远去。
    天空还有些暗。西天一片迷蒙。小院落的上空,开始有一些黑色的小点,是蚊虫的影子,这些移动的黑色斑点,已经衬托出天空的明亮。白杨树还是一片模糊的剪影,房屋出现疏淡的轮廓。小花园里,向日葵身影高大,体格魁伟,花头黄色微白,叶片黑褐色,掺合着些许白色和绿色混杂不甚分明的颜色,葵花和灯盏花、大丽花相比,不亚于欧洲球员和他们的亚洲同事,前者迫使后者形状模糊,颜色亦模糊不清,只有花池边的黑色陶制大缸,颜色越加分明,仿佛这样的时光专为它而设置。
    一缕缕白色的炊烟腾空而起,整个天空霎时明亮起来,好像谁下了一道命令,把厚重的大门打开了,冲出色彩的精灵,顿时,所有的一切明朗无比。尘世的烟火气息,无限真切。

    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味道。
    炊烟唤醒乡村的嗅觉记忆。
    炊烟与麦子、豌豆、油菜等有关,它们是亲戚关系。麦秸秆、豆秸秆、油菜秸秆,它们在灶膛欢歌笑语,燃烧、旺盛、熄灭,这个过程,与悲壮、牺牲、奉献一类的语词似乎没有紧密的关联,秸秆的质地易于和火接近,发生密不可分的零距离接触,是它们的一种必然和归宿。
    秸秆与火苗相辅相成,合二为一,火焰、灰烬、烟雾,灶膛是它们活动的舞台,温度上升,锅底滚烫,锅内的水发出欢快的啸声。烟雾飘散,在烟囱的孔道里迤逦穿行,从乌黑的出口磅礴而出,饱受束缚的躯体,在幽暗的天空,舒展开了,逐渐扩大为无边无际。
    炊烟淡淡的味道、羊牛马腥膻的味道、乡村堆积如山的各种秸秆逐渐腐朽的味道,青草,豆麦,蔬菜,乡村的所有,散发各自独特的气息,在空气里穿梭、游弋、逡巡,向各方飘散、混合、凝结,不分你我,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理想境界。

    还有泥土的气息,带着潮润、隐秘、玄奥,是一个隐藏的精灵,悄无声息,沿着泥土的纹路,弥散、游走、漂浮,布满整个空间,又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片刻不肯安闲,总是不绝如缕地从泥土的缝隙里散溢出来,左右观看,不失时机地拐弯、扭腰、仰头,在每一个角落穿行,多么认真啊,像在找寻遗失的宝藏,唯恐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果是梳头的篦子,把每一处都梳理过好几遍了。
    还有揉着眼睛懵懵懂懂的孩子、毛茸茸胆怯的红色小鸡雏、黑色的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到处观察的小猪,羞怯的站在栅栏旁四处张望的小羊羔,趴在窗台上眯着眼晒晾着蜷成一团的小猫,屋檐上悄声悄气说话的小麻雀,都散发出暖融融的世俗味道。

    山峰连绵无尽,层层叠叠,有着或深或浅的轮廓,是鱼的脊梁,重叠累加,依次排列成长龙的形状,高低起伏,向东南或者西北,漫游,滑翔,腾空,空气是这种大鱼的浩淼海水,河床在远方,面目不清的云朵就是点点的浪花,这种翻飞是静止的,云的志趣只在刻意于浪花的流动造型,像在追求完成一个完美的定格。
    树在远方,与土丘相比为邻,树影婆娑,是邻村疯女人的头发。没有规则地摆布,这可能与风向无关,它们就这么随意惯了,带有了遗传的基因。你看那些矮小的白杨树,不也一样吗?是缩小的杨树的翻版,全部合了伙,遮住了土丘的面目,炫耀自己似的。土丘张皇,偶尔从杨树的缝隙里探出粗粝的外形,又不好意思似的隐去了。草木稀疏和青丝陨落,毕竟不堪一睹,看来人和山峦土丘是一致的。
    大地平坦如砥,那是油菜花金黄的海。花海起伏,是锦缎不经意间的偶然抖动。每一次没有节律的波浪似的轻颤,都像一声轻微的叹息,与风无关。油菜花的深处,就是大地的心窝,还有灵魂。付出一地的金黄,关乎泥土、阳光、水分、养料,油菜貌似深沉的造型,其实是一场关于生长和成熟、生命一类命题一次短暂的思考,只不过,没有哲人的精邃和深刻罢了。
    村落是一个蹲着的黑影。沉静,孤独,隐忍,只有天光大开,方才可以看到阳光中明黄色的方瓦棱缝,腐朽的圆形木椽头,还有褐色的麦秸垛。是一座座坍塌的烽火台,静卧在祁连山雪峰之下,和遥远的历史隐隐连接。

作者简介:汤如浩,甘肃省民乐县洪水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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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5:59:15 | 只看该作者
   亲近我们的河床
                                            向 迅(土家族)

    原本是要到岳麓山拜访那座著名书院的,但当我走到岳麓山东大门时,却感觉心情欠佳。匆忙之间记下“湘水波浮万里银,麓山云拥千重翠”这副对联后折身而返。途径湘江橘子洲头,便拾级而下来到了河床上。无意之中,有了一次亲近河床的机会。
    这个季节的湘江,水位低得令人吃惊。那么宽的河面,只有三分之一的浅流。大部分河床成为了宽阔的泥水带,甚至有人在上面选择土质匀称的地方,种起了一畦畦菜蔬。有靠打鱼为生的渔船搁浅河床,现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陆上人家,只有从船沿搭到泥土上的一截木桥能唤起对江水的联想。有水声轰鸣,以为是地下泉,近身才知道那是臭不可闻的生活废水,黑黝黝的惨不忍睹。
    靠近岸边的河床上,遍布着被人类废弃了的工业杰作。走在上面,心情分外沉重,两只腿仿佛灌满了铅。随着工业文明的推进,伴随人类早期文明所诞生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也随之瓦解,到处充斥着钢筋水泥的冰凉,原来温情脉脉的土壤变为了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主宰的世界。
    越往河床中心地带走,才能摆脱人为的阴影,只有回到真正干净的河床,才有可能感觉得到亲切和温暖,心情才随着河床的开阔而开朗起来。曾经在鄂西南最先感受到了河床的无私和伟大,至今我的身体中还流淌着清江的血液。后来先后经过了长江、黄河等上百条河流,由此我沉迷于这些母亲们给我勾勒的生活图景。只有在清水经年流淌的地方,才能真正安下心来心平气和地反思我们的生活。
    来到这河床的中心,让我不由得想起瑰丽的神话时代,让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在乡村度过的少年时代,让我想起了给予了我生命的母亲。自打我从岸边走下这河床,我便是无拘无束的了,像河中之水,像河床之沙,像水中之鱼,尽情地享受着阳光。这个给人无限遐思之地,总让人浮想起一个关于命运、人性的古老话题,仿佛千百年前的时光并未走远,就在这可亲可感的河床上。
    从岸边去往河床中心,依次经过泥土带、河沙带、沙石混合带。河床上的泥土湿润、绵软、韧性,倘若把手伸进它们内部,一定可以触摸到最为熨心的温暖。它们和母亲的手一样,充满了无穷的疼爱、宽容、理解,而又顽强坚定。河床上的沙也一样,柔软,细腻,美丽。每一粒沙都有自己的出处和故乡,只是我们无法知道,也无从考证。水以更加谦卑的姿态,抚润着它所经过的泥土、沙石,喂养着沿途的村落、小镇、城市、民族和国家。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流着一条或者多条河流,都烙印着他所经历过的第一条河流的鲜明印记。亲近河床,就是亲近母亲,感受生命是如何诞生于斯,又是如何地生生不息。
    在河床静坐的一下午,有情侣在水边偎依耳语,在他们眼里,河床也许是这世上最美的所在,爱可以在这里诞生、延续并升华。更多的是一些孩子,在河床上捡拾贝壳。河床上到处是泛白的贝壳,像星星填满天幕一样,把欣喜留给了童趣正浓的孩子,给他们幼小的心灵以启迪。孩子们捏着小石子向着河水中扔出了最初的人生梦想。河床是承载生命梦想的腹地,是使梦想扬帆起航得以实现的载体。
    也有如我者,半天不移动一步而凝神思考,屏息聆听河床的秘密。这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地方,平日里诸多百思不得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个人的小忧伤和情感疙瘩都会一一获释。河床还给你婴儿般的纯净,重新给你一个豁达的胸襟。这里是随意的、自由的、温情的,却又是庄严的。
    在这海拔偏低的河床上,仰望四周,才觉得有时候站在低处,视野反倒更为开阔。那座桥梁在水中投下一道倒影,天空离我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及,这都是水使我产生的幻觉。而当我把视线转向岸边的城市时,这些没有温度的现代产物显得多么突兀而别扭。只有远方的群山,墨绿色的群山才与这河流像同出一母的兄弟姐妹一样,好似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和谐而默契。
    毋庸置疑,河床之上的泥土是世上最肥沃的泥土,散发着腥甜醉人的芬芳。人类诞生之初创造的古老文明和现在看似无与伦比的现代文明,都滋生在这块令人景仰的温床上。我们应该怀着对母亲感恩一样的心情,去感恩这片洁净博大的圣土圣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类一边用现代文明挤兑着河床这类古典原始之美,又一边抱怨生态的失衡,抱怨温度的逐年上升和随处可见的工业污染,这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只有亲近河床,才能醒悟我们牺牲了一些什么样的代价换取了现在看似优越的物质生活。然而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连记忆都是模糊的,连痛改前非的机会都不会有。
    夕阳再一次无可挽回地坠入地平线以下,我不得不怀揣着一丝茫然从河床走上岸去。那么多的人在岸边欣赏着这条河流,人们都把河流当作淘洗万物吐故纳新之地,同时又把生活垃圾丢入河流。有人倚着栏杆发出这样一句感慨:以前水是多么深啊,现在都快干涸了……回头再一次审视我坐了一下午的河床,裸露出它不忍卒看的骨头和脊梁,虽然泥土丰厚肥沃,但失去了河水的河床又是多么贫瘠,多么不幸!看着这条被我们称之为母亲河的河流,看着这条命运之河,心里忍不住产生了一阵揪心的疼痛。

作者简介:向迅,男,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从事编辑工作。在《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文艺报》《延河》《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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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5:58:49 | 只看该作者
走老了一条路
                                               张国太
    村庄的道路,跟一截草绳相仿。我在另外的文字中曾写过:农人用稻草搓出一根根草绳,新的草绳散发出新鲜的稻草味。它的躯体上还会毛毛刺刺的,有些不安份的稻秆和草叶不时地探出头来。草绳用了一些时间,浸泡了雨水、汗水,就会变得光润绵软而又结实了。草绳这时正处在它的壮年。
    一条路在工具下产生。起初也会很毛糙,时常有土疙瘩硌人的脚。也会有一些尘埃和泥土,随风四处飘荡,迷人的眼。也许还会有些裂缝,会崴了人和牲畜的脚。人走过、牲畜走过、车辗过,路就慢慢平实了。这个过程是人难以察觉的。壮年的路走起来舒服、贴切,这是在晴天;雨季里,人和牲畜就会把泥土路踩出一个个的坑坑洼洼。表层的泥会被踩进深处,而底下的石块和泥巴趁机出头露脸;太阳一晒,路面上便会出现一座座凝固的浮雕,形态各异,韵味深长。
    我能够在这路上行走时,路正处在壮年,它丰满健康有的是力气来对付各种意外。春天里,它帮助人们运送肥料和种子。有时为了提醒人们注意休息,它便在绵绵细雨中,把路面弄出狰狞外表来阻滞人们急促的脚步。夏季猛烈的太阳晒热了它的身躯,人疼惜它,不怎么去踩了。只有忘了圈好的猪出来溜跶、或是趁大人午睡时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孩童,蹑手蹑脚跨过泥土路去河边游泳。秋高气爽时,一些落叶点缀着路面,满载粮食的手推车也点缀了它。农人们因肩挑手提收获的果实而把脚窝深深也刻在了它的身上。冬天来临,农人们闲下来,路并不停歇,它还要把迎亲的人群送过来,送过去。人有时总会偷懒,认为路理所当然地会在那,却不知道路为什么会在那。
    多年前,路曾收留过我的一滩血。因为我在奔跑着的时候,被路面上的石块绊倒了。我把石块踢飞了,不知道是踢飞了路的什么部位。路也不止收留了鲜血,它还接收了我倾洒的酱油和一些遗忘的心事。作为回报,我捡过土疙瘩,把它们扔进路边的河水里。后来,我骑自行车从路上飞窜而过。浅浅的车痕印,被随后的大雨给浇灭了。我想把自己走过的证明在路面上刻得再深一些,便想出增加自身重量的办法来:挑起收获的水稻、担起一桶水,甚至恳求邻居让我坐上他的手扶拖拉机招摇而过。总想在路面上多刻下一些痕迹。可是,路面不由分说地欺骗了我。它不可能只接受我一个人的、它把所有经过那里的痕迹都收留了。结果就乱成一团糟,谁的脚印也没能长久留下。脚印叠脚印、痕迹累痕迹,还多了飞扬的尘土、日渐峥嵘的石块。
    我还没意识到路的苍老时,路旁边的房子已经老了。有些旧房被拆了,盖起新的二层楼房;有些旧房还呆立着,进出的在者是一些多了皱纹的人。房子和这条路在悄悄进行着某种较量。有一天,一个从田野深处来的汉子,来不及洗净腿上的泥巴,就奔跑着经过这条路。他急急赶回去,沿路洒下笑声和泥尘,因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个胖小孩。而同一天,唢呐声中,一队哀哀的队伍行过。红红的棺材通过人,把沉重传递给路面,嚎哭声和低低的啜泣声交互拍打起尘土。
    但这些并不是路所知道的全部,它有过欢乐和笑声:比如闹元宵的鞭炮声、演社戏的锣鼓声。迎新的队伍,最为喧闹喜庆。新衣红装、鼓乐笑语,让这条路也跟着喜庆起来。
    我日日夜夜走过这条路,不知不觉间,脚印大了,脚步远了。但我记得,除了行走和奔跑,我没有真心实意地低头观察过这条路。能够认真观察路并跟路对话的,只有那些拄着拐杖驼着脊背的老人。他们日复一日地勾着身子,对着路叨念着只有他们之间才知道的秘密。一条老路跟一个老人的话题,大约是沧桑而厚实的。另一些时候,还会有弓身拉车的人,他们一定是在咒骂路的坎坷,让他们白白多付出汗水和气力。那些怨言砸落路面,激起了道路不满的尘土。我是在低头观察路面时,才发现这一些。但我同时悲哀地发现:路苍老了。我从壮年的路,看到了它即将来临的迟暮,心里感到一些震憾和悲凉,由此就多出躬身俯就的欲望。我从老人和拉车人的姿势,获得了感悟:知道了我必须跟脚下的路好好对话。只有路的配合,我才能走得更好。
    可是,这条路在我明白道理时,已经垂垂老矣!它日渐消瘦、满身皱纹、不堪重负。人们商议着,要把它的生命结束。果然,人们运来材料,浇灌上了水泥路。一条生存了几十年的泥土路消失了,另一条笔直的水泥路摆出别一样的面孔。人们用这种方式,埋葬了这条老路。
    我的眼光穿不过厚实的水泥路面,但我知道它下面、原先的那条土路。老路曾收藏过许多秘密,并把它们深埋在了时光深处。我的童年、我的青少年,许多苦闷和快乐的时光,都被它带进了地底。而我,走了这一条路,又走上了另一条路。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把现在正在走的路走老了。
作者简介:张国太,福建省莆田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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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5:58:26 | 只看该作者
     磨  房
                                            安 黎
    对儿子讲磨房,儿子已经不大能听得懂。我们历历在目的景致,他们这代人却宛若隔世黄历。磨房至少存在了三千年,但它的消失却不超过三十年。现在回故乡寻找磨房,其难度类似于考古,但在我记忆的深处,磨房却是那么清晰而顽强地存在着。我仿佛能闻到磨房特有的面粉的呛味,仿佛还能隐隐听见它那干涩而单调的“咯吱”声。
    渭北的村庄里,曾经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磨房。磨房和灶房一样,对于生存,必不可少。我家的磨房是一孔窑洞,属于偏窑。比起正窑,偏窑要略显局促狭小一些。窑洞年岁已高,老态龙钟,摇摇欲坠。窑洞里既住人,又磨面,一窑两用。窑洞的前半部分,砌一个颇大的土炕,后半段空旷之地,则盘踞一个诺大的磨子。磨子由三部分构成,最底下是底座,中间突然变粗,像挺着个大肚子,接面台宛若羽翅,围着大肚子环绕一圈,顶端则是石磨。底座和接面台都为土坯垒砌,在土坯上涂一层稀泥,抹光打平,泥凝固干燥后,再粉刷渭北特有的白土。经过装饰的土坯隐藏于白土之后,不再毛糙,显得温顺而柔和。磨石是磨子的核心,它由两块打制的石片组成。石片像双胞胎,似乎相貌雷同,尺寸相等,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最上端的石片略略小于它身下的石片。两块石片就像沉溺于做爱的夫妻,一个死死地压在另一个的身上,形影不离。
    磨石来自于遥远的地方,它的故乡“在别处”。渭北虽有山丘,但多为土山,层层叠叠的黄土如同虚胖褶皱的皮肤,臃肿无骨。想得到磨石,需要到后山里寻找。靠山吃山,后山里有不少人依靠石磨维持生计,也有不少人因为猎取石磨而折腿断臂。他们从山上撬下石头,雇佣外地的石匠将石头打成磨石,然后偷偷摸摸地出售。后山距离我们村八十公里,往返均为步行。父亲先是独自一人到后山里打探,发现中意的磨石,讨价还价一番,交了定金,然后再返回村里张罗帮忙搬运的人。几天后,六七个壮年汉子就随父亲进了山。他们拉着一辆架子车,车辕上吊个馍袋,车厢里扔几条粗绳。马不停蹄,走一天一夜,才到达磨石的出售地。山路崎岖,坡堵弯急,架子车根本到不了那里。于是就把架子车放在比较平坦的地方,然后靠肩扛,靠人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十几公里,才把磨石搁放在架子车上。
    一块磨石与另一块磨石需相互配套。它们重叠的部位,得有足够的摩擦,才能将麦子或玉米的颗粒粉碎。磨石被石匠凿成锯齿的形状,于是磨石就有了阴阳。下面的磨石为阴,上面的磨石为阳。阴磨石的凹下去的沟槽,刚好被阳磨石凸出来的塄坎填充。两块磨石珠联璧合,丝丝相扣。阳磨石顶端平整,但却有两个石眼。把玉米或小麦分批倒在阳磨石上,磨石转动,粮食就会顺着石眼抖落而下,经过阴阳磨石的磨砺,粉身碎骨的粮食粉末,点点滴滴地从磨石的缝隙里流出,掉落在接面台上。初次掉落的粉末与真正意义的面粉还有相当的距离,于是得再次用小簸箕把粉末揽起,倒上阳磨石,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直至粉末彻底变得细碎。
    磨子的旁侧常常盘着一个面仓,面仓上固定两根打磨得光滑的木棍,木棍之上架着一个箩筐。等粮食细碎,面仓就有了用场。把细细的粉末揽起,倒进箩筐,箩筐摇动,面粉就从箩眼里如绵雨般飘拂而下,面仓里于是就有了白白的或黄黄的一层。
    磨起面来,底下的阴磨石岿然不动,上面的阳磨石却要不停歇地转圈。怎样才能让阳磨石转圈呢?不外乎两个因素:一是驴拉,一是人推。那个年月,电翻山越岭,已经来到了我们村,但神经质一般的电却有着捉迷藏的嗜好,飘忽着来,飘忽着去,没有规律,停电的日子似乎多于有电的日子。再说了,纵然有电,电也仅供照明,电磨子比神话传说还要虚幻。人们要吃饭,就得仰仗于磨石的转动。
    尽管人们总是用不屑的口吻谈论驴子,但在我眼里,驴子是最值得敬重的生物之一。驴子的耐心世之罕见,驴子的敬业足以让众多的人羞愧。但村子里的驴子很少,生产队的饲养室里仅仅拴着两三头,散落民间的驴子也是那么地七零八落。那时候经常搞运动,谁家喂养驴子,一不小心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但总有一些人家冒着风险雪藏驴子,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磨面。每个生物似乎都有自己的特长:牛擅长拉犁,骡子擅长耙地,驴子似乎就是为了拉磨而生。
    我家没有驴子。偶尔一次驴拉磨,驴子都是借的。牵来驴子,给它套上夹板,用黑布蒙住驴子的眼睛,又用笼头套住驴子的嘴巴。给驴子套笼头,是为防止它贪嘴,偷吃面粉;给驴子的眼睛蒙黑布,是怕它见异思迁,不够专心致志。驴子被全副武装后,就躬着身子,拉着磨石闷头转圈,一圈、两圈、三圈……成千上万次地转圈,似乎有着永远也转不完的圈。驴子拉磨需要人的配合,人除了往磨石上倒粮食揽粉末箩面之外,还要手拎一把长长的皮鞭。驴子一旦有所松懈,人手中的鞭子就会响起。鞭子并不一定要真正抽打驴子,只要鞭子在空中舞动,发出叭叭的响声,驴子就会惊悸地加快脚步。
    能找到驴子拉磨是一种幸运。但幸运总是那么稀少。更多的时候,都是人推磨。一大家人,没有蔬菜和水果的帮衬,个个显得食量很大。磨几个小时的面,仅仅够吃两天。在我们家,隔一天就要磨一次面。于是,推磨子,就成了我们日常的必修课程。
    磨石上镶进两个铁环,每个铁环上都拴一个绳套。把一根木棍伸进绳套,推磨者的肚子扛着木棍走,磨石就跟着转动起来。一根棍子上常常一里一外地扒着两个人,两个棍子上总共扒着四个人,这样推起磨来才不那么汗流浃背。沿着磨道无休无止地转圈,冗长而乏味。经过两个小时的推磨,一斗面粉才被磨砺出来。这时候,扔掉推棍,出了磨房,到院子歇息,才能真正感受到推磨的苦意:天在旋转,地在旋转,院子里的树在旋转,自己仿佛也在旋转,头脑里似乎浓雾弥漫,昏晕得简直无法站立。
    除了我们自己推磨,经常还有外人来帮忙。我印象深刻的有这么两拨人:一是修水利的外来女民工,一是在我们村下乡的女知青。修建一个浩大的水库,动用了几个县的壮年劳力。我们村因为距水库工地比较近,于是家家户户都住满了民工。我家的磨房里,被安插进四个临县的女民工。这些姑娘大约二十岁左右,性格也不大相同。其中的一个名叫玲玲的姑娘命运似乎比较苦涩,她从小失去父母,性格偏于内向。玲玲已经许了终身,她的未婚夫名叫大牛,也住在我们村。那些姑娘经常开大牛和玲玲的玩笑,以戏谑大牛为乐。我母亲对这些姑娘非常好,尤其听了玲玲的身世,从小就失去母爱的母亲忍不住一次次地落泪。因为母亲的善良和宽厚,玲玲多次向我姐姐表达自己的心迹:她想认我母亲做干妈。
    姑娘们就住在磨房里,于是就经常争抢着给我家推磨子。有时候,玲玲还唤来大牛,让他为我家推磨。大牛推磨并不起劲,但他稍事偷懒,就会招致玲玲的斥责。
    我们临村有个盆地,盆地里有个航空研究所,研究所里云集着众多国内顶级的航空专家,其所长则为哲学家冯友兰的儿子。冯老先生的爱子在此英年早逝,令他的作家姐姐宗璞无限哀伤。宗璞专门为弟弟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字里行间泪如雨飞。我们村接纳的知青,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个航空研究所。在他们中间,就有冯友兰的孙女冯采。冯采人长得秀雅,气质高洁,多才多艺,尤其是在音乐方面造诣极深。冯采当过我的小学老师,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影像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记得那个时候,因为姐姐和知青年岁相当的缘故,女知青们经常到我家来串门,冯采自然是其中的一员。我姐姐出嫁,冯采加入送亲的队伍,步行十几华里;我家磨面,冯采和其他知青若碰到,就自告奋勇地操起了推棍。对于从没有推磨体验的女知青来说,推磨显得并不那么好玩。推磨完毕,她们扶墙而出,颤颤悠悠,昏晕得无法站立。有几次,我都看见女知青蹲在院子中央,呕恶不止。
    磨房已经在生活里消失,变成了我们记忆里的一幅褪色的图画。作为孕育我们生命的磨房,它虽然原始、粗糙、简陋,但在我的心中,它却形若圣地。我以感恩的心在记录它,也以真挚的情怀来追悼它。
作者简介:安黎,男,1962年出生,陕西耀县人,现为西安《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市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步入文坛,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过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其中发表在《随笔》杂志的《文坛综合症》被《文学报》转摘,引起了《作家报》的讨论和争鸣;发表在《散文》杂志的《窗花》,被国内十多个省市编入高中语文教材;发表在《西部艺术》杂志的《西安的地名》,被《语文报》转载,并被编入陕西省小学五年级语文辅导教材。另有五十余篇作品先后被各类选刊与书籍转载或收录。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齿》等六部,其中《小人物》因其现实的尖锐和艺术的独特,在文坛内外引起强烈的反响和共鸣,被当年的《各界导报》列为“陕西文坛十件大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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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5:57:59 | 只看该作者
滇西北物象                        
                                             陈洪金
酒香
    柴门半开,峡谷里的风声挡住了雾一样涌来的时间,把暮色贴在炊烟弥漫的门扉上。从山道上返回来的人端起酒碗,回顾与畅想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倾诉。
     脚步声传来,坐在火塘边的人把厚厚的嘴唇向着酒碗凑过去,烘烤一腔跋涉,铺展一身血脉。酒气遍布全身,凝视向着一个被村庄感染了许多年的内心奔去,灵魂的舞蹈与田野里的疲惫擦肩而过,孕育着一场梦,收藏着一场梦,错失了一场梦。屋檐低着头向着在暮色里降临的睡眠靠近,沉坠在酒香里,为那些摆放在火塘前的木桌上的酒碗而祈祷。酒碗被端在手里,平稳地向着那被胡须簇拥着的嘴唇送过去,给村庄里的生活增加一些辣味。酒碗渐渐浅下去,被酒水映照着的脸,此时此刻忘记了稻尖上的汗粒,山崖上的身影,峡谷里的呼唤,草丛中的脚印。火光爬上他的肩膀,从破旧衣服里露出来的肌肤,那阳光灸烤过的微黑,在火光里温热起来,在酒气里温热起来,如同炉火中一块古旧的铸铁。
  酒意浮动,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曾握住一支光滑的猎枪,惊醒过森林里沉睡在草丛中的山鸡,掐捏过巨蟒扭动的七寸;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曾把山崖上坠落下来横在山路上的石头搬移在路边,让马帮安然路过,让孩子安全回家,让车轮飞驰而去;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曾在头顶上高高地举起,向着一排排墓碑伸出去,向着墓碑上的一串串名字伸出去,续上一段血缘,祈求风在村庄的炽热中到来,祈求雨在村庄干旱的时候到来,祈求山坡上开满花朵,祈求玉米地里拂动着肥硕的叶片。朴素的酒水滋润着吮吸过山泉的嘴唇,构成一个无欲的村庄。俯仰之间的流动,让酒香从嘴唇里经过一个人的心灵之门,铺就了峡谷里的命运,品尝着暮色里展现出来的山高水长。岩石在酒水里滚动着,芦苇花在酒水里滚动着,羊群在酒水里滚动着,一腔汹涌的事物在酒气中舞蹈,奔跑着的是村庄亘古不变的灵魂。
  酒香是一架黝黑的犁,深深地翻垦着村庄的心脏。醉意来临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火塘边的木桌与酒碗,一段尘封的爱情从火塘里走出来,迷乱眼神。涌进喉嗓的酒气把思绪带到一条路上,向着岩石中的灌木丛飞去。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山坡上,嘹亮的歌声引诱着一群停在树梢上的飞鸟。焦急地等待着出嫁的少女坐在一片雉菊花盛开的香气里,让歌谣落在满山遍野地散开的羊群那洁白的脊背上,让躲在树林中注视的目光醉倒在一片厚厚的草地上。一声呼唤勇敢地从树林里传出来,那在山坡上的少女,始终不肯靠近树林,投进那个散发着浓浓汗味的怀抱。歌声清晰地传来,诉说着母亲的叮咛和父亲的严厉,诉说着哥哥的苦恼和妹妹的娇嗔。少女的身影在山坡上一步一回头,跟着羊群隐入一个小小的山谷,离开鸟语花香中一个不安的心。
  生活挤压着村庄里狭窄的巷道,随着粮食在屋檐下越来越少,冬天就深了。村庄开始在寒霜时颤抖,孩子坐在泥院里哭泣,黑狗在柴草间追赶着觅食的鸡群,飞起的尘埃在阳光中浮动着,落满了孩子黑色的脸庞。屋檐下的阴霾,沉重地悬挂在门外的矮墙上,屋里的酒碗摆在火塘前的木桌上,浅浅地盛放着零碎的火光。饥饿的孩子围绕着火塘,把手伸向尚未摆放整齐的木桌。孩子的衣袖碰翻了浅浅的酒碗,让酒水溅洒到火塘里,升起一片瞬然高过头顶的火光,酒碗落到地上,粗糙的瓷器在锅庄上碰出了一个新鲜的缺口。孩子,他的哭声在夜色里尖锐地传出来,在村庄的巷道游荡着。村庄里所有的耳朵,静静地听着时远时近的哭声。女人们轻声的叹息,就像吊在树枝头的葫芦丝,在黑夜里吹向村庄。
  院子里摆上两只酒碗,碗上摆放着两支筷子,酒气向着高远的天空敞开着,一场仪式隆重地开始。天空高悬着,酒碗被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云朵里行色匆匆的神灵喃喃自语。酷日当空的时候,皓首的老人仿佛看见了博带峨冠的仙人站在云端,对着酒碗深沉地微笑着,把平静的梦境轻轻地贴在矮矮的土墙上,缠绕在稀疏的树枝头。老人手里挥舞着桃木削制的长剑,走出院子,走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向着神秘莫测的河滩走去。酒水被老人含在嘴里,不停地向着墙角喷洒,不停地向着树丛中喷洒。跟在老人身后的妇人,凝重的神情滴落到胸前的木盘。盘子里有一只碗,碗里盛满了洁白的米粒,米上放着一只被鸡血染红的鸡蛋。两个人站在水边,诅咒着深潜在水底的鬼魅,正午的阳光照射着河面上一轮一轮的浪花,水光反射到河堤上的人沉默而忧伤的脸上,弥漫着一种始终被山妖和水鬼注视着的气氛,仿佛一双双饥渴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正用如火的目光窥伺着石头围困着的村庄、蚊蝇飞动着的畜圈、红晕覆盖着的童颜。洁白的米粒撒进水里,辛辣的酒水泼进水里,轻微的声响被拖进水底,只有岸上燃尽的纸钱在河面上被风托起。黑色的灰烬旋转着在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仿佛是谁从河水里飞升,幽灵一样离开被病痛和呻吟揉搓着的村庄。
  酒香把峡谷融化在一只小小的碗里,守着一个火光不熄的火塘,封住一扇脆弱的柴门,抵挡潮水一样涌来的山风。离开村庄的时候,一只浅浅的酒杯始终会朝着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高高地祭起,怀念那些在墙脚下不知疲倦地行走着的脚踪,怀念那些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坐在路边门槛上的老人。夕阳把伤感纸灰一样撒向宽敞的街道。因为没有了酒香在身边汹涌,一个人把手向着一个方向伸出去,握不住小小的一把异乡的空气,却被一碗意念中的酒水浸湿了手,呈现比野地还要空旷的寂寥。
    酒香无痕,酒意无限,夜色寒凉。
                                 
城墙
    一片洁白的羽毛被风从农舍的院子里吹起,在天空中越飞越高,掠过了街道上走着的人,那么多的人蓬松着头发,耳朵被太阳晒得发黑。羽毛目睹了小城里排闼而开的店铺、摆在街边的布匹、吱呀作响的木轮车、在人缝中飞跑着的小孩。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缓缓地通过人流而急促地叫着:让路,马来了,让路,马来了。羽毛听了有些好笑,就从天空中跌落下来,落在一块青砖上。
    一块青砖被埋在小城边上的田埂上,只有半个砖头从土地里探出头来,被滇西北高原的阳光炽热地烘着,发黑。青砖面对着天空,望着一片羽毛从城里飞过来,落下来,没有声息,如同时光抚过野外的树枝,无人知晓。青砖躺在田埂上,大片大片的车前草将肥大的叶子伸出去,遮住了青砖眼中渐渐缩小的视野。青砖在田埂上的长眠,仿佛一个正在被注视着的背影,对身后的感动与漠视都毫不知情。然而一块青砖在田埂上的长眠,它的身下,一直都隐藏着无数与它有着同一种身份的青砖,注释着一座城池,一座早已成为历史的城池。
    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座城池。战刀一挥,如雨的箭矢纷纷向高高的城楼飞去,点燃了一群人的进攻和一群人的坚守,火光遮住了滇西北明亮的阳光,浓烟使天空笼罩着一片凝重,野外的花朵被血溅湿。精雕细刻的屋脊在大火中坠落下来,落在深深的护城河里。最后一缕浓烟发出一声叹息,宣告着一座城池的陷落。片刻的厮杀摧毁了一座城池,只有一围长长的城墙,向着所有的道路敞开着,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随着夜色的到来,城墙破碎的轮廓,顶着一轮圆圆的满月,怀抱着一方沉默不语的子民。烟雾散去的时候,城里没有了人声,一只鸡在清晨鸣叫,把屋檐上新覆盖着的尘土轻轻震落下来,在晨光中自由自在的游动着,让人们走出房门的时候,眯着眼睛扫视原本就安然无恙的庭院。
    城墙失去了高高的城楼。一阵雨从云层里向着小城直扑下来,洗净了被血水染红了的街市,冲走了落在城外河里的破瓦。薄薄的泥沙从城墙上顺着雨水淌到墙脚下,积累成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天来了,又一阵雨水把城墙不动声色的洗刷着,砖头一块块从墙头上剥落下来,散乱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与荒草和蟋蟀一起走进行吟诗人的句子里,被一卷薄薄的纸藏着,走进一种境界,成为一种渐渐不为人知的尘埃,剥落,发黄。人们走出城外,坐在一辆牛车上,把城墙外的砖头搬上车,运到一片野地里堆砌成狭长的田埂,种上青菜。等待是一种不经意的守望,青菜被镰刀整齐地割下来,带着清晨的露水放进竹筐中挑到小城里,在集市上换成一文两文的铜钱,支撑着简单而朴实的生活。城墙见证着一段历史,让人总是会想起一场大火,想起一座城池在一个正午的陷落。日子过去了许多年,宽大的青砖头散乱地堆放在城外,被一群人扛在肩上,带进城里来,铺在街道两边的门前,每天在上面走进走出。重重叠叠的履痕,带着街上的泥土和水气印在砖头上,被滇西北的阳光一次次晒干。城墙渐渐地消失了,小城里的街道依然平静地热闹着。
    城墙消失了,小城里的街道依然平静地热闹着,村庄里的女人们领着齐腰高的孩子,怀里抱着一只母鸡。经过已经成了一个高高的土坡的城墙,来到城里,站在街道的边上,把鸡放在地上向着匆匆的行人出卖。孩子坐在她身后的屋檐下,静静地望着一群孩子背着书包从街上走过,目光跟随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他黑亮的眼睛对着一片陌生而狭长的天空,若有所思。一块巨大的砖头被他坐在身下,那黑色的砖头上深绿色的苔藓,被他的手指一次次划过,留下杂乱无章的痕迹,呈现出树枝、蚯蚓、栅栏、河堤的形象,让他神思飞舞。孩子一次次把砖头上的痕迹抹去,又在上面划出新的条纹,想象出新的形象,一个个故事在砖头上出现,一个个神话在砖头上出现。孩子的眼睛,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一阵飞驰的箭矢带着耀眼的火光,用一场大火把四角高挑的城楼点燃,让一座城池在一个正午陷落,只留下一些散乱的砖头,在小城平静的热闹中被人们渐渐地淡忘。
    城外的河水干了,几只鸽子飞过高远的天空,它们小小的影子掠过蓝色的天空。碎碎的影子落在地上,飞快地经过一片绿意盎然的玉米地。黄昏到来的时候,一个少女穿着粉红色的衣裙,被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牵着手,慢慢地往城外走去。她那纤细的腰肢,被夕阳明显地勾勒出来,感动了一双双沉默中注视着的眼睛。少女清澈的目光羞涩地望着前方正在落下山林的夕阳,不经意的脚步,踩过了田埂上车前草肥大的叶子。叶片里充足的水分,带着一丝淡淡的绿色,印在那些从泥土里突出来的砖头上,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一场大火,一座城池的陷落,与一个如花的少女甜蜜的爱情无关。她的手被一个年轻人牵着,她露出陶醉的笑容,对渐渐变浓的夜色充满了向往。夜色给了她一个宁静的小城,没有城墙的小城,长满了垂柳和樱桃树的小城,整夜可以听到潺潺水声的小城,有着强壮的肩膀可以依靠的小城。
    城墙作为一个记号,深深地被埋在田埂里,一片片车前草从它们的身边长出来,把它们静静地掩蔽着。田埂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玉米地旁边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平静而热闹的小城。
                                   
舞蹈
尘土扬起。火光照见树尖上的一只沉睡的红蜻蜓,透明的翅膀张开,被潮湿的露水打湿。一群人在树下跳动着,一次次呶起的嘴唇对着自己的内心,唱起一首绵长不绝的歌谣,把树林讴歌着,把草坡讴歌着,把山岸讴歌着,把溪水讴歌着,把庄稼讴歌着。一双手,向着两边长长地伸出去,把另一双手牵着,许多人围着一堆篝火,让树林中的一块平地颤抖着,把红土地上的生活踩得浪花四溅。
    乡村住在森林旁边的庄稼地里。樱桃的叶子遮住了沉甸甸的果实和站在树下注视的目光,那红色的光芒把屋后的菜地染得流光溢彩,把乡村点缀成一个童话。暮霭在森林里穿行着,人们渐渐向着森林里的平地围拢,把劳作放在村边的田埂上,把抒情披在沾染了草汁和烟火味的肩膀上,穿着厚底的皮鞋,踩响一片土地。笛声响起的时候,火光照着树阴下姑娘们微笑的脸,一群小伙子站在平地中央,厚底皮鞋踩着笛声里细细的音符,用脚掌敲打着宽大的土地和地上低矮的野草。随着笛声的响起,歌声也向着森林里高高的树枝头飞窜,一句句整齐的歌词停在树梢上,让纤细的枝条颤动着,垂下头来张望一群狂欢的人。
    姑娘坐在树下,把一枝长满了花朵的树叶拉过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眼睛透过茂密的树叶,望着一群小伙子用厚底的皮鞋敲打着土地和她小小的心灵。粗糙的嗓音向着树下的姑娘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邀请,姑娘们大声地笑着,没有回答。圆形的舞阵逆时针地旋转着,一个小伙子随着转动来到树下的一块石头旁边,对着坐在石头上的一个姑娘微微在笑着。姑娘放开树枝,那树叶包围着的花朵被树枝牵引着升到半空中,一晃一晃地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姑娘站起来,插到队伍里去,把手交给她注视了很久的人,轻巧地迈开舞步,承受火光热烈的辉耀。她那红红的脸庞,因为被心爱的人拉住了柔软的手而羞涩,因为明亮的火焰把她呈现给天空下的森林和森林中的平地而激动。一只手牵着她的手,粗壮的手指有力地挥摆着,组成森林里舞蹈的浪潮中的一滴水,两个手指神秘地挠着她的掌心,暗暗地倾诉着一腔热切的情怀。所有的语言都在掌心里展现,却无人知晓。
    舞蹈把一个村庄远远地忘记在身后,把每一个手势展现给森林中的每一双眼睛,把歌声献给每一颗跳动着的心。一个姑娘的手被一个小伙子的手紧紧地牵着,不停地旋转,轻巧的脚步踩在大地的胸膛上,为了一个人而微笑,为了一个人而愉悦。森林中的枝条拨动从村庄里吹来的晚风,火焰带着升向天空的火星,被跳跃不已的韵律一再托起,飘过流水灵动的响声,落在潮湿的沙滩上,照见了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两个人坐在河边,倾诉着水声一样动听的话语,绵长而亲切。河水流出了很远,沙滩守着一片长满了红荞花与樱桃树的田野,把两个人坐在岸边的影子收藏着,无声无息。火光在森林里燃烧着,舞蹈在火堆旁边移动着脚步,一个人牵着另一个人,离开了森林里的平地。
    少女跟在一个人的身后,被他牵着躲进了森林深处的一片草丛里,找了一个高大的石头坐下来。披在肩上的羊毛毡解开,裹住一颗少女的惊惶失措的心跳。两个人,把头紧紧的靠在一起,隔开了夜色,隔开了风声,隔开了火光中的喧哗与骚动。羊毛毡收集着热气腾腾的情愫,黑暗隐没了两片嘴唇的渴望与热烈,靠在一起的肩膀把两只手连接在一处的时候,谁也没有听见草丛里一条长长的蚯蚓慢慢地爬上石头,用了很长的时间越过他们身后摆放着的一只雪白的电筒。身躯在轻轻地厮磨着,森林里所有的树叶都垂下来,仿佛要遮住一个场景,不让路过的人看见。不断地厮磨着的身躯,把那只蚯蚓爬过的电筒推下石头,落进深深的草丛里微弱地闪着光。此时,一对对男女远远地离开了森林里激烈的舞步和悠扬的竹笛声。舞蹈因此而显得寂寞起来,人影稀疏,火光依然耀眼。
    被笼罩着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脚步声渐渐地传来。两个人手牵着手匆匆地跑过高大的石头。曾经在火光中舞蹈着的脚步,把石头旁边的草丛踩出响声。让坐在石头上的人停止了厮磨与亲吻,静静地等待着到来的人赶快离开。坐在石头上的黑暗里贴在一起的脸庞,发现一束电筒的光线透过窄窄的缝隙微弱地照射进羊毛毡里来,少女闭上了她的眼睛,却把一脸的羞怯呈现在别人的注视下。她留下外面的脚腿,不安地踢着面前的一朵蔫萎的花朵,淡紫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石头下面的草叶上,那飘落的影子,仿佛她内心的焦急。脚步声在石头背后的树林中一闪就消失了,夜色依然宁静。
    笛声停止,火光照着森林中的平地。村庄把田野留给森林来守望,笛声所引导着的舞蹈放慢了脚步。有人渐渐地走出森林回到他们的村庄,睡足了觉的黑狗抬起头来,对着在院墙外走动的人声发出零星的吠叫。村外道路上走回来的人,总是两个身影紧紧地靠在一起,把短短的路走得漫长起来,把轻轻的话语讲得忧伤起来。站在村口的人把一个身影目送到了每一个门口,跨进了门槛的人把目光回望到了村口的夜色中。舞蹈离开了森林中的平地,火光中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到了难于入眠的窗纸上,薄薄的窗纸上就厚了。
    第二天,森林中平地上的篝火早已熄灭,太阳照着一堆黑色的灰烬,薄露打湿了昨夜疯狂的脚印。河流绕着村庄流去,把一片庄稼浇灌得枝肥叶茂。弯腰站在田野里的少女,独自一人锄草的时候,几次回味起舞蹈过后在高高的石头上与她相依而坐的人,几次轻轻地笑出声来,惊起了栖落在穗子上的蝴蝶。

水碓
我看见江水在低低的峡谷里流淌着,我看见高高的山顶上一轮圆圆的太阳悬挂着,我看见一群人弯着腰唱着山歌走在山道上,我看见弥望的玉米沉默地站在野地里,我看见裂开的墙壁上用竹片钉着一只风干了的蛤蚧,我看见白色的虫子漫无目的地在夕阳里飞翔着。我还看见一架粗糙的水碓,守在茅屋后面的沟渠边上。石碓在水声中的一起一落,沉重地发出的声响,让我在深夜里无法入眠。
    水碓是我的滇西北额头上的一颗黑痣。水碓是我的滇西北深藏着的一腔情怀。
    村庄在高山倾斜在向金沙江水俯冲下去的脊线上,茅屋在村庄靠近山谷边的岩石旁,沟渠在茅屋背后的树林里,水碓在沟渠窄窄的堤岸上。渠水从山顶上穿过一片又一片茂密的树林经过村庄。许多年以前,不知是谁在这里用茅草紧靠着渠水在一块平地上搭起了一间小小的草屋,在屋里的地上浅浅地挖了一个坑,放进去一个石槽。石槽边上竖起一根粗大的树桩,树桩上面横支着一根长长的树干,树干靠石槽的一头捆着一段栗木,栗木上绑着一块石头,靠沟渠的一头捆上一截挖空了的栗木,靠沟渠的中空栗木装满了水,重量与靠近石槽的栗木和它身上绑着的石头重量差不多。渠水从树林里流出来,在茅屋旁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落差,流进空空的栗木里,碗一样盛着。时间变成了水流到栗木里,一点一滴地积累着,渐渐地下沉,把靠近石槽的一头慢慢地撑起来,栗木里盛满了渠水,开始倾斜下去。栗木里盛开的水泼了出来,这边的栗木一下子变轻了,茅屋里靠近石槽的一头从半空中沉重地落下去,砸在石槽里,落在盛放在里面的粮食上。渠水从不停息的往屋外的栗木里流淌着,屋里的栗木带着石头一次次落到石槽里,渐渐地把稻谷舂出一片洁白来,渐渐地把玉米舂出一片金黄来。
    石碓在水声中的一起一落,沉重地发出的声响,点缀着宁静的村庄。村庄背靠着倾斜的山坡,点缀着幽深的峡谷。我的梦乡里时常呈现出一轮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深的峡谷里,连风声都放轻了脚步,悄悄地穿过屋檐下树枝窄窄的缝隙,不扰醒沉睡着的人们。渠水无声地淌过村庄,向着低低的金沙江流去,却在不经意中流入了那茅屋外面高高悬起的栗木里,被一滴一滴地盛着,费力地抬起屋里的一段没有人照看着的生活。石头沉重地落到石臼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那声响从茅屋里传出来,在夜色里穿行着,绕过被风吹雨打得露出了墙壁上深陷着的石粒的墙脚,进入一个庭院,再进入另一个庭院。村庄里的夜晚,就在石碓经久不息的锤打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清冷的露水凝结在屋檐下悬挂着的玉米串上,让它们在一天天临近的冬天里,露出一片灼目的深红色来。石碓在村庄边上敲打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成了生命中永不消失的本质,深深地嵌进村庄里流动着的血液里,成为村庄几百年来不能回避的命运轮回。深夜里沉睡着的人,在梦境的边缘听到沟渠边上沉重的响声,隐隐约约在感觉到村庄还在他们的身畔,在梦里也闻到了稻谷与玉米的香味。睡梦中,他们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石碓锤打着村庄里沉静的日子,冬天到来的时候,听见那石碓落下来的声音,一年又过去了。人影不停地走向石槽里浅浅的稻谷,那仅有的稻谷,让村庄充满了希望。峡谷里的孩子坐在山冈上,对着天上的白云不断变幻的形状展开了丰富的想象。一个节日又要到来了,餐桌上肯定会有香气四溢的食物。稻谷在石碓的锤打下露出了晶莹的白色来,它们被小心地放进一只用麻布织成的口袋里,带回村庄,带到被火光照耀着的屋子里,在孩子的包围中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只鸡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碗汤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碗饭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个节日弥漫在零散的院落里,背对着沟渠边上的茅屋,离开了不绝于耳的水声。沟渠上的栗木被移到堤岸上,离开了水流,石碓高悬着,没有落下来。石碓,在一个节日里,在村庄热气腾腾的时候,没有落到石槽里,发出沉重的声响。村庄的一个节日里,没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把它包围着,峡谷里的夜色异常宽广。
    太阳又会升起,石碓又会接住沟渠里的水流,锤打着稻谷、玉米,沉重的声音又会远远地传到村庄里来。在石碓冲击之下,村庄里所有的日子都无处可逃,被一块圆圆的石头敲打着,春天里墙头上的牵牛花圆圆地开放着,夏日里树枝头的樱桃圆圆地红透了泥院,秋天里玉米粒圆圆地睁大了眼睛,冬天里一片片仙人掌圆圆的叶片站在寒霜中,仰望着又一个节日从天而降。我的滇西北深深的峡谷里,声声断断的石碓年复一年,砸实了一段岁月。行走在峡谷里的人,用尽了他的一生都没有走出峡谷,却在那些被月亮和星光照耀着的夜色里,感觉着石碓锤打着的岁月悄悄地爬上他们的发梢。蓦然回首之间,水还在流淌着,金沙江还是一片夕阳闪烁,山坡上依旧杂草丛生,只有那曾经在石碓的声响中唱着歌谣爬山过江的人,白发已经覆盖了他们的头顶。不经意抬起头来,村庄背后更高的山梁上,又多了几座新坟,坟头上那飘荡着的经幡,在石碓沉重的声响中,山顶上的积雪一样白,石槽里散发出香气的稻谷一样白,头顶上稀疏的头发一样白。人们不断地走向他们在山坡上最后的归宿,石碓在茅屋里锤打着生活的声音,始终没有最后终结,一直沉重地在村庄的夜色里传到沉睡着的人们耳畔。
    这就是我的滇西北,让我深夜难眠的滇西北。


作者简介:陈洪金:1972年生于云南永胜县,系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云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美文》《大家》《山花》《布老虎散文》《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及港澳台、美国、瑞典、俄罗斯等国家和地区华人报刊,著有散文集《灵魂的地址》《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母土》等,曾获得过星星诗刊“涪江丽苑杯”李白故里世界华文诗歌大奖赛三等奖、新浪网“万卷杯”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99读书网“世界文学之旅网文大赛”散文金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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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5:57:31 | 只看该作者
冰河往事
                                       侯建臣
    村前是河。
    村是小村,河是小河。
    小河在小村的前面一直流着,从西蜿蜒而来,向东迤逦而去,就像挂在小村胸前的一条项链。春秋季节,河水就像村里的一个慢性子的女人,不急不慢若无其事地流着,浅浅浅浅的,把垫在河里的过河石冲洗得光光的滑滑的,把小村的岁月也流得很长很长。夏天多雨的时候,小河会变得与平时大不相同,一夜的暴雨,在清晨似睡似醒的梦里,会听到惊天动地的响声。推开家门走出来,平时那条舒缓的、安静的小河不见了,只见一条巨兽,上下翻滚着,大声咆哮着,似乎有按耐不住的脾气都要一下子发出来。又像是一群发怒的野兽,争先恐后地朝着一个方向一路狂奔,谁都不愿落后,谁都竭尽全力,就像非洲博斯瓦纳草原迁徙的牛群……雨过天晴,当太阳重新升上天空,大水渐渐地散去,又变得安静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河最热闹的是冬天。热闹总是孩子们的,当天冷到鼻涕忍不住要流出来的时候,就早早盼着河上的冰了。一下学就往小河边跑,看看水还流着,就失落得不行,就恨不得天一下一下地冷起来。就悻悻地往回走,有同样急切的孩子问河上有冰了吗,也不说话,只就朝着一个什么方向恨恨地擤擤鼻涕,然后大声说:冰个屁。冰慢慢地就有了,一开始是薄薄的一层,石块扔上去,“喳”的一声就进去了,水就顺着声音漫上来。随着天越来越冷,冰也越来越厚,有孩子就先慢慢地往上挪,挪挪等等,挪挪等等,觉得没事,就再挪,直到站到河的中央了,没有发生什么。就开始跳,先慢慢地跳,再一下一下地加劲,最后使劲地跳起来了,冰纹丝不动,就边跳边喊:没事了,没事了。听到喊声,别的孩子们就一拥而上,一起在冰上跳起来叫起来。
    于是,整个冬天冰河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在冰上,玩的方式很多。有耍冰猴儿的,一个人手里捉了冰猴儿,两只手反搭着把冰猴儿在冰上一摔,冰猴儿就撒了欢似的,在冰上转起来。冰猴儿是用木头块刻出来的,拳头大小,上部大大的,下部小小的,在最下面的尖上安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圆珠。等猴儿在冰上转起来之后,耍冰猴儿的就拾起地上的鞭子,开始抽。接连不断地抽几下,见冰猴儿转得欢了就停下看着。等冰猴儿转的速度慢下来后,就再抽,冰猴儿就又更快地转起来,反正一直不让冰猴儿停下来。耍冰猴儿是需要技术的,能耍的孩子不多,所以会耍冰猴儿的孩子的地位就很高。周围的孩子们就围着看,冰猴儿转到自己的脚下了,就往远了站站,再看。冰猴儿离得远了,就又往前凑凑。要是冰猴儿转到谁的脚下,碰了一下,跌倒了,谁就要叫别的孩子们讨厌的。
    有玩冰车的。冰车小孩子们都能玩,所以每个小孩子都有一个两个冰车。一到放了学,屁颠屁颠地跑回家,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背了冰车急急地往河上走。冰车是用烂木块、烂木棍做成的,最简单的就是在两根摆开的木棍子上面钉一排木板,再在两根木棍子下面镶上铁丝。复杂的呢,就钉两层三层,上面还要钉上羊皮,坐上去又暖和又舒服,在别人的眼里就显得自豪许多。
    还有玩打滑溜的,就是一群一伙的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一个地顺着一条道往前滑,比谁滑得最远。有滑得超出别人的,大家就一齐鼓掌拍手;有摔了跤的,就一齐笑起来。
看着冰上欢乐玩耍的孩子们,村子里有点文化的人,就会摇头晃脑地编出几句文绉绉的东西来:“河上往来者,童子十来人;相逐冰上趣,只待唤归声。”
    入了腊月,天出奇的冷了,河上的冰会鼓起来,鼓得会裂开一条一条的缝子。孩子们知道,该是吃腊八冰的时候了。河水是从西边的山泉里流下来的,是很干净的。腊七那天,一群一伙的孩子们就担着水桶、提着洋镐到河上刨爆冰,刨了,就把小块的放进嘴里“咯吧咯吧”地咬,大块的就用水桶提回家去倒进水缸里。冰块倒在水缸里就一直浮着,一直浮到腊八、腊九、腊十……去。“腊八的冰,吃死也不肚疼。”孩子们说着很久远的民谣,就一块一块地把冰放到嘴里去。
    过完了年,天就开始慢慢地变暖了,孩子们知道在冰河上玩耍的日子不多了,就都珍惜着什么的样子,趁着放假的日子,一直腻在河上,从早晨起来,到天已黑透,连家门口急切的唤归声都听不到了,连肚子咕咕咕咕的叫声也都忘了。
作者简介:侯建臣,山西省大同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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