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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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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7 09:16: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王小妮作品
  白纸的内部
  
  阳光走在家以外
  家里只有我
  一个心平气坦的闲人。
  
  一日三餐
  理着温顺的菜心
  我的手
  飘浮在半透明的百瓷盆里。
  在我的气息悠远之际
  白色的米
  被煮成了白色的饭。
  
  纱门像风中直立的书童
  望着我睡过忽明忽暗的下午。
  我的信箱里
  只有蝙蝠的绒毛们。
  人在家里
  什么也不等待。
  
  房子的四周
  是危险转弯的管道。
  分别注入了水和电流
  它们把我亲密无间地围绕。
  随手扭动一只开关
  我的前后
  扑动起恰到好处的
  火和水。
  
  日和月都在天上
  这是一串显不出痕迹的日子。
  在酱色的农民身后
  我低俯着拍一只长圆西瓜
  背上微黄
  那是我以外弧形的落日。
  
  不为了什么
  只是活着。
  像随手打开一缕自来水。
  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
  只有我试到了
  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
  有哪一把刀
  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
  
  一呼一吸地活着
  在我的纸里
  永远包着我的火。
  
  1995年
  
  王小妮(1955- ),出版的诗集有《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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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18:23 | 只看该作者
诗性精神辐射下的散文空间
  ——王小妮的启示
   王冰
  
  有时,文学会使心神不宁的人更感到无家可归,更加散漫、虚脱、无骨、乏神,这不是因为作者缺少清醒的文化意识,而恰恰相反,也许正是太过辩证的思路才使得我们的文学变得面目不清。其中,面对一个个语言精心编织的寓言式的阐释,我们越来越隐约地怀疑它能够呈现出的某种意义,但我们似乎仍旧乐于在流逝了的时空里找出一些相关的根据,企图在对蛮荒远古的透视中,找出现代人眼光中的喧嚣和骚动,但人类天生的天性残障,以及后天的精神性癫痫,必然使这样写出的散文缺乏充沛的气韵。散文作为文学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同样显现着这样的文化弊病,因此隐藏于厚厚的面纱之后的文字深处,是更大的乖谬和疏离。张晓风先生说:“散文作者很难靠情节或人物的精采,故必须反求诸己,退而求文学语言本身的魅力——这一点,靠的是诗词歌赋的源头。”因此散文的写作靠的不是僵化的理性,而是自由的心灵,不是要把鲜活的思想沉静到了一种呆板的程度,而是要将心性的灵动放飞到诗意的天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散文可以写到随意涂抹的程度。因此诗意的萌动、生根、发芽在冲破某种固有的模式中就显得尤其重要了,而散文的写作一旦和诗歌的诗性色彩结合在了一起,便能升起一座自由却有节制的高塔,这应该也是散文和非散文之间的一条重要分水岭。
  诗人王小妮“提着两斤土豆走出人群”开始了她的散文写作,比较明显的情势就是她的散文中漫溢着诗歌的新鲜空气和诗歌的光影,但这些又都是隐在一种比较朴素的文字之中的,她写作就像她所写的一篇散文的题目《随手》,随性而来,不强求自己的写作,也不苛求读者的阅读,写作同她的其他生活一样,没有必然性的困扰,也没有必然性的旨趣,它只是像水一样自然地在她的生活中蔓延开来,王小妮曾说过:“做自己的语言。”“左右皆是人,自己就是自己。不要以身边的东西为参照物。”可以说,王小妮用自己的写作活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她的散文背后仍旧是对沧桑与苦难的一种诗意把握,她的散文的精髓依旧是诗的精髓。
  但这种诗的精髓必然带给她的散文一种诗性的大悲凉。
  只要看一看王小妮散文集《世界何以辽阔》的部分目录,我们就会更加肯定这种判断。
  《手执一枝黄花》
  《做一棵苍凉的白菜》
  《从我手里拿走了三张纸的人》
  《清洁我们的耳朵》
  《你会用什么方式看见另外的生命》
  …… ……
  读过之后,我们会很快发现,王小妮的这些散文如同她的诗歌一样,还是那么精神超拔、心灵感动,里面有诗歌的趣味,有诗歌的倾斜与失衡,有诗歌的高贵性、神性、自由性和恍若隔世的感觉,更有诗性的悲凉。
  
  一般说来,所有伟大的作家,如果他犀利而审慎地写出了他所了解的生活的话,那么他就可以算是现实主义者的一员。王小妮的散文也是如此,应该说现实主义与诗意追求,或者说与作者融到文字里面的诗性并不是两个相悖的概念。如果说现实主义偏重揭露盛行的思想,那么诗意化的角度恰恰是现实主义的基础和根本出发点。王小妮在她的散文里,总试图努力寻找生活的本质,这既是她诗歌写作的脉络,也是她散文的思想神经,诚如贾平凹先生说:“散文就是心的写作,……完全是从天地自然、现实生活以及生命里体验出来的东西。”
  王小妮的散文《目击疼痛》中的篇目尤其体现了这一点。她笔下的因为饥饿被木栅栏豁开肚子最后又成了小流氓头的“斧头”,被武斗的红卫兵的流弹打死的俄罗斯“老太太”, “吃了一顿鸡饲料”的我们,被怀疑纵火的“教语文的男老师”,“没了半边脸的”孩子,“被吊打”的“大把抓起树叶擦手”的人等等,都是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特别在《第一次吃酒席》这篇文章中,她所写到的“父母”,更是让人辛酸的直想落泪,为了“帮我插到一个条件好一点,可能(注意是”可能”——王冰注)有人关照的地方”,“我母亲拿出烟,给每个人递烟”,“酒席上,大人们都在喝酒。连不喝酒的父母也喝了”,最后“我看见我母亲动作很小心地从裤子侧面的口袋里往外拿钱,是一叠钱。在客人们越喝声儿越大的时候,她算了帐”,“我的心里乱七八糟的,眼睛里都是泪水”。这种对窘迫庸常的生存状态的书写,我们是很难用思想深度、哲学深度、历史深度、人性深度等等诸如此类的无力的、平面化的、冰冷的术语来表述的,我们心中只剩下了痛,它永远沉到了我们的心底,并把我们的情感推向了惊颤的颠峰。圣琼•佩斯说:“对诗人没有更多的要求,如果他能体现自己时代历尽创伤的良心的话。”
  “我决不写风花雪月。散文必须有真切、深沉之核。我不流连具像,哪怕谁会说我浪费了无数细节。我坚守自信,以我这眼光看待世界、都市、物质和灵魂。我决不会游移。诗像细网。在很多年中,阻碍了我心中一些坚硬、粗粝的东西。诗没让他们通过。今天,我解放他们。”
  “一个人能拿起笔,她肯定是有痛处的。”作为诗人兼散文家的王小妮如是说。
  这就是王小妮散文诗性质感的最终来源。
  王小妮在散文《环绕一座海岛》的沉稳有利的叙述中,折射了时代变迁中的微妙嬗变,她从海南、三亚这些自由的精神城市中,窥视出了先进文明对诸多地区的忽略,这种忽略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压迫,她由此体悟到:“再回到海口,整个海南岛已经不是印在地图上的一幅画了,它变成了立体的……这个远离大陆的地方有什么都自然,大美大丑都在它身上。不去环岛没可能想到这么多。不可能知道这只雪梨,它向阳的一面向阴的一面,完全是两个世界。……这像一个悖论。”同样地,在《巫峡的背后•土豆》中,她写到,“从县城到江南岸的邓家乡坐车要7小时,然后向山里步行3小时,有一个楠木村小学,9个学生,5个读3年级,4个读学前班,只有一间教室一位教师。教师无论讲到多么紧要的课,都要记着屋里煮着的一大锅土豆,要及时去搅动它,不糊锅。它们是9个学生的伙食”。
  因此,明亮的光背后遮蔽的是影子的阴翳,在这些同样是人类栖息、繁衍的地区,启蒙到底有没有呢,它是一种怎样的姿态呢?到底还有没有自己的抗衡力量呢?我们似乎看不到,这是真正的生活吗?“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人,羞耻已经不算什么,没有羞耻感的人,妄谈人格、荣誉、尊严。更多的妇女守在村庄里,无穷无尽地劳动而忍受贫困。我们绝对在同一个世界。可是,我们又绝对没在同一个世界。人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了,活着的水准降得太低了。”王小妮说。
   “写出来,心中就已经悲凉。”
  这是王小妮在理想的追寻积淀到心灵深处之后深深的感悟和喟探。
  
  王小妮的散文体现出一种被生命净化了的悲悯,这是从诗歌身上剔下来的血肉,它既得益于作者深刻的思想,也体现了作者将自己融入现实后,背负着的人道主义情怀,它生动、坚强、具有深度,但又沉重,它用貌似平静的方式呈现人们焦灼慌张恶劣的生存状态,这种大悲悯会耗尽一个人的生命,让人忧伤,让人轻易就进入一种焦虑的失忆状态,甚至让人死亡,我个人认为,真正的写作者,包括诗人,也包括散文家,首先是一个具有悲天怜人情怀的人,她即使不像菩萨那样去四方行愿,但她必须在她的心中有一盏灯彻夜长明,那是一颗悲悯虔执之心,是对众生沉迷沦落之困境的注目和抚恤,它来自无法排遣所有感伤的灵魂深处,来自一种圣洁的人道思想和良知愿望。左拉曾说过:“作家不是一位道德家,而是一位解剖家。”而解剖的前提是人的悲悯情怀,它滋润着高尚的心智和有意味的东西。
  在散文《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中,王小妮不无感叹地写到:“我说我心情很好,如同我说我心情很坏。不过都是我的一种内变。在声音擦过之后,四周又会很安静。我能看见的物体,仍然各就各位,纹丝不动。更多的时候,我的话并没有发音,连看不见的气流也没发生。”
  “人,不过是一些沙子,温暖又懒洋洋的,散在漫长的沙滩上,看起来和这世界完全无关。”
  那么是什么让王小妮的感受如此敏锐而有诗意呢?
   王小妮认为:“没有人自愿负起转换别人心情的责任。也没有什么地方暗中存在着那种博大的同情心。但是,它是在的。” 但其中的悖论和疏离必然让人感到无奈和沉痛。于是我私自认为,王小妮始终是一个充满了悲悯情怀和忧伤基调的作家。但她又绝对不是从本能的情感出发的,在这种温馨力量的背后是她的理性的沉思,它超越了那种浪漫的、只在纸片上展现的眼泪和承诺,给人以丰盈和充实的真实的关怀。这是王小妮骨子里的东西,她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一个人的性格多样多重,但如果他有一个主体,比如倔强,那么他写出来的东西就很难是依顺的。”
  对自己钟爱的人,她写“在那一天他睡得最沉的时候,我摸到了眼泪。活着,就是公平。死了仍旧是公平。其它的,什么也没有。谁也没能跳出自然界。就好象他所说,抽烟的和不抽烟的,说的和听的,这样的和那样的,都要晒太阳,象两个土豆。”(《我和他》)
  王小妮在《 安放 》中写道:“安放那些孩子
     安放那些老人
    安放那些女人
     安放那些流人
     安放那些灵魂吧”
   在写《孩子》时,王小妮更是沉痛到了极点,“ 每次看见那些女教师的动作,总是想到鄂伦春人的‘熬鹰’。鹰被驯服的过程,首先是鹰头被不断地拨弄,使最傲慢的鹰也被迫放弃了它的自尊。”
   如果说要求生命的意义就是要求生命的质量,而当“某种平庸的生活趣味和价值取向正在悄悄确立,精神受到任意的奚落和调侃。一个粗鄙化的时代业已到来”(蔡翔)之时,王小妮用温和而无奈的情绪剖析着一幕幕生活的图景,透视着人与世界亲和或分离,并进行苦难式的自我诘问。
  “练的就是自己推着自己向前边走的功夫。”王小妮在《老老实实地写字》一文中写到。
   一般来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是她的内心生活的外在表现。王小妮在写作中放弃了伪饰或者矫饰,在对生命无常的把握中,进行生命本质的一种抉择和皈依,在她的散文中,除了自身的超脱慰藉外,她还淋漓地表述着一种日常的困苦——即使毁灭也要把意义赋予给人。
  
   诗人一般都是自我的,王小妮对此也并不刻意地去规避什么,她说:“自我才是真勇气。”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人的情感。王小妮是在对凝聚着自我的文字中来俯看人生的,她把散文的诗性作为净化性灵的惟一寺院,因此她能在周围的一片混乱中保持着自我的舒展。“今天,一个最重要的私事,就是维护和捍卫自己,并使自己保持完整。”(王小妮)她的散文表现的是生与死、情与理,是独特性、情感性的融合。当她得知,“我是真满族”时,“我已经感觉到有某些东西正从我的身体里被抽走,另外一些东西更加稳固和贴近。一个人在几秒钟之内经历了一种奇异透彻的澄清。”,“我终于明白了我是不折不扣的北人。这其实很重要。对于风雪寒冷,空旷自由的迷恋是血液中早就隐伏着的潜意识。在那中间我才能看到最后的安全感,忽然,我觉得我能解释我自己了。”其中没有堆砌的辞藻,一切都趋于平淡,但正是平淡才是文学的最高佳境,它与作者的真性情连缀在一起,便会成为天地间的至文。
  《你用什么方式看见另外的生命》是王小妮的重要作品,这个题目本身就是自我的一种真实展现,某个人的视角决定了那个人所关注的东西,那是个人血液中固有的东西,因此从这点出发的文字肯定带着自己鲜明的特色,王小妮的这篇文章体现的就是自我的一种体验。对于蝴蝶这个为人咏叹了千百年千万遍的美丽的精灵,王小妮用独具一格的方式将自己灵性的触角,探入到了它另外的一个为人忽视的境地,她写到,“有朋友到我家里来,不进门,只停在院子里。他说:有个小院子多好。你看这些蝴蝶,跟自己养的似的!”
  “我忽然被提醒了。”
  “我在半个小时里感到,我的院子从来没有过的热闹。我在突然获得了‘财产’之后,突然获得了一种新的责任。”
   “如果一个人说他家里养了鹦哥,能学人说话,再有人说他养了热带鱼,养了巴西龟,养了卷毛狗,都有资格使世人对他羡慕。因为人们可以玩弄与观赏那些被称为‘财产’的动物。”
  “但是我没听见第二个人说,我家里养了蝴蝶。像蝴蝶之类自由来去的生命,是肯让人养的吗?养了,也可以被称为财产的吗?”
   “经过了许多年,我已经成了一个能注意到蝴蝶的人,这对我十分重要。”
   “在那一刹那,我感到全世界都在我以外。那些没有疼痛感的一切,都不是我本身。但是,有一些东西环绕着我这生命。它们离我,比离别人近很多。蝴蝶和苍蝇,甚至都想落在我的白色袖子上。我不知道在这些感觉都消失了以后,我成为什么?”
  不能为人驯养的蝴蝶肯定是自我的,王小妮的视点既然放在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美丽小巧的蝴蝶身上,看来她也是自由来去的生命中的一员了,里面是一种随性放松的自我,“我早已经是个不反驳的人。”她说。
  王小妮的散文中也是有自我的反思,有自己的泪水的,《爸爸》应该是其中写的最好的篇目之一。
  “爸爸,我在早上燃着了一炷香。我要开始为你写字了。”一读这句,我就感到王小妮在文章开始处就要让自己低低地抽泣,也要让我们落泪了。
  然后,她几乎压着自己几乎所有的哀伤,开始了绵绵地诉说,“我要在1997年结束之前完成写给你的文字。我可以放弃任何大事情,一定要把它们做完。现在,我的眼前是一片积存了几百个日夜的大湖,无边无底的水。”
  她慢慢地将自己沉到为时间几乎要完全遮蔽的回忆中去了,她说:“我的脚穿着咖啡色的毛线袜子跑。然后,听到了大人们打开门的声响。迎着我的是雪的洁净透明的气味。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和他们的自行车,在玻璃拉门的暗花后面出现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听到我的爸爸在门廊里放自行车。……然后,他哗哗哗地推开那扇玻璃拉门。……而我总是跑过去接他的警察皮鞋。”“坚硬的黑色鞋头,鞋里面有卷着的羊毛,有他脚的热乎气息。我使劲地把它擦亮,摆齐在暖气片下面。……有时候,我把它们套在手上,非常得意地举着,跑到吃饭的房间里去问大人:我擦得亮不亮?”
  她在回忆中一点点品味日子过去之后沉淀下来的更为精细的那个父亲,有着“永远都明澈的大眼睛。对于我,它比任何水都洁净纯清。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大的明澈。在我们两个之外,那眼睛连最简单的事情也看不穿。”王小妮感到,“我的爸爸,他不只是喜欢我,他把自由精神的根和土,把他没能得到的一切同时交给了我。” 但“我的爸爸,他把终生都交给了大雾蒙蔽之夜。”“一个终生都没有得到舒展的人。我的爸爸。”“谁能真正地认识他?分担他的痛苦与欢乐,”由此王小妮得出一个让人更为伤感的结论:“父亲,原来是一个过程!”
  “我们认识父亲,是一个更长的过程。”
  而“当一个人明白了爸爸的全部含义的时候,他已经要忍住眼泪俯下身去看一个老人。”“爸爸是需要用最漫长的时间去理解的人物。”
  在这段文字里面,王小妮以诗人的敏感和细致把一种浓烈的情绪推向了极至,她几乎要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交出去了,它似乎让人看到了太阳穿过云彩向美丽的西天落下的哀伤。王小妮用最朴素的语句写下了她最为深沉的疼痛,其中浸满对生命的敬重和珍惜,对过去岁月的思索,以及对亲人至深到底的怀念。由此我想,这种情感的纯粹,应该也是散文的精神和内在需求。当然,王小妮在她的文章里,同时也做到了一种适度的自我警省,把苦难从荒滩上用力拨了出来,应该说,在相当程度上这也是诗性在散文的一种觉醒。
  王小妮说:“是真实的,不把他写出来,我总是不能平静。”
  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
  
  王小妮的散文具有诗的敏感。
  她用自己的特有的眼光看见了“两个太阳”,她不同寻常的感觉到“皮肤也在下雨”, 她穿上大衣,就有了别样的滋味, “北方的风,吹拂着树。 ……冬天,不是一个交流的季节。寒冷对生命也是一种大严酷。哪怕你再喜欢嬉笑幽默,也被隔阂、冻结了。冬天的北方,你看见迎面来的每一个人,都穿着大衣,面目冷峻,锁紧眉头。”而南方却是没有冷俊和崇高的。
   徐敬亚在《论小妮》中这样评价她:“她把那些字,从天堂的辞典里,像沙场秋点兵那样轻柔地取出来,巧妙地抽出一丝丝纤细的光。她靠纺织着那些光,额外地活着。她自造了帝王的高傲,用来默默地抵御着漆黑无边的庸碌和盲昧。”在王小妮的笔下,蚂蚁在不断行路,虫子在不停啃书,商人在满街乱窜,死亡是有人“突然想把黄调成红”而“终于停在了调色板上”。
  “透过黄色的纸,我看见青色的中国山里,只有两种人:庙里的佛和树后的盗。”“山,高高地浮在人间之上,优美而不可近。只有高僧与大盗藏在里面。这样,高高的林木中含着一团白气,也含着一团黑气。山,又善,又恶。世人崇尚佛,很遥远地敬着山。大盗扼住一条条路口,行人畏缩不敢上前来。”(《古时候什么人呆在山里》)
    “ 车厢里的灯光雪白,使每个人的脸都透出了青色。谁也不认识谁,就那么站着。我在北京地铁里从来没遇见过熟识的人。如果有人在那个清惨、凄白的场合亲切热烈地交谈,旁若无人,才是最败坏情绪的。那是整个人的一种下潜,进入了冷漠和疏离的‘场’。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有着明确可知的目的地。时间和空间呼啸着过去,所有的人都隐藏着自己,很坦然。”
   “中国古人说:入土为安。我们急匆匆地从地铁口入了土,只安静了半小时,又出了土,重新进入灿烂阳光之中。一种现代的超越墓地情结的意识,使‘土地’这个神,让出了它的一条地界。进入地铁之后,我们是和神在一起,就是土地之神。所以我才看见身上有了一层不常见的光霭。”(《喜欢地铁》)
  “我体会到的诗性,恰恰应该是意想之外的语言。”王小妮在《随手》中写到。
  在散文中对于诗意的追询,意义在于文字会由此生成温柔与内敛的张力,它会把纷繁的生活抽成一个透明的物体,通透、有寓意、超越平凡,富于生命的哲理和奥秘,而当人和人注定要产生隔膜,那么诗就是进入一个人内心的第一副镇静剂。可以说王小妮的散文有可见、可触摸和敏感敏锐的诗性,是它启发了我们的心志。她的散文的整个美就来自于她诗性的思想,思想的诗性。
  “散文写作则应该是一种精神发现;这种精神发现又往往是非历史的,是在野的,异质的,民间的——只有它能有效地联结历史和作家之间的精神通道,也只有它能到达历史的人性深处。”评论家谢有顺曾言。
  
  乔纳森•卡勒认为:“文学是语言的突出。”而诗人王小妮的散文的语言也是充满诗性的,她散文里的词语平静却尖利,稳健却明锐,她说“我今天的语言要求是:到位。”于是诗的语言色彩降落到她散文的语言之上,这样她的散文便有了一种诗化的高纯度的光彩,因此她的散文便有着很大的现代性的张力,有着诗歌一样的创新的冲动,这使王小妮的散文冲破了散文传统写法的羁绊和镣铐,在文字的背后体现了一种诗性的融合。它让我们的写作避免了太直、太满、太露、太浅、太滞,没有意蕴、缺少空灵的弊病。
  王小妮散文中诗性的错杂性,以及由此产生的诗意化的紧张感,都让我们再次感到,任何形式的写作在本质上都是诗的,诗化了的心灵,诗化了的散文,更适合我们表现存在的困窘,表达在生活中的抗争、希望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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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19:14 | 只看该作者
诗意味着活着有意思

  记者:诗歌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王小妮:每个写诗的人对诗的期待不同,诗对于他的影响也会不一样。诗,在我这儿意味着活着还多了点儿意思。比如早上起来晴朗的天空让人心情好,诗,恰恰相当于那种忽然抬头看见蓝天的感觉。一个人的活着,应当是有质量的,活着不止是日子的延续。这个时候有了诗,事情就不一样。我曾经说过,诗,是我的老鼠洞,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样,我比别人多一个安静的躲避处,自言自语的空间。我没太多奢望,所以现在非常知足。

  记者:是什么在推动你不停地写。这么多年,当初与你同行的人都已经放弃了写诗,为什么你能够坚持?毕竟诗歌现在是那么寂寞的事业。

  王小妮:我想纠正一下,不是坚持,坚持的意思太大了太重了,就像前几年有人总在强调“挺住”,为什么要挺住?为什么要坚持?好像那是个多么大的事业,多么艰难。不是那样。大而无当的东西属于群体集团众人。对于我,写诗只是个人的爱好。我的一个朋友多年喝咖啡,最近戒了,换成喝茶,你能指责他为什么不坚持?为什么没挺住?我习惯了,就这样看待诗,你可以说我弱化了诗这种弱化反而是一种最个人化的珍视。

  记者:读你的诗,能体会到一种非常通透和超然的感觉,大彻大悟,又很淡然。你觉得这种境界究竟是什么,是怎样达到的?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

  王小妮:我写过小说,写过随笔,和前者比,写诗最缺乏可操作性,所以你这个问题最难答,我只能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只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诗人”不要被异化成不平凡的人,诗人真的不是“怪异的人”。但是,我也想告诉你:真正的诗人,优秀的诗人,一定是非常少的、稀有的。

  向生活深深鞠躬

  记者:你现在写的诗与朦胧诗时代所写的诗有什么不同?是你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吗?你更喜欢自己哪一个阶段的诗歌?曾经说过,在《我看见大风雪》中的那句:“我想,我就这样站着/站着就是资格。”早五年,你完全不会那么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现在可以写了?

  王小妮: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过去的自己,连去年的那个自己都不是。我们不想改变都不行。和20多年前相比,山川地貌城市乡村全变了,只有科幻电影里的“冷冻人”才可能保持原有的思维。每个人在大变动中又有着无数细微的变动,对于某些人,那些细微变动可能可以忽略,但是,写诗的人不一样,他是内心里随时生风生雨的!从这个角度,我要谢谢我的经历,不管是好是坏,一律感谢。不是客气,是深深鞠躬,表示诚挚的感谢。这种感谢,是包括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谢,是以微小的生命向巨大存在的一种平等的感谢。磨砺使我走到今天,使我可以笑着,端着茶杯和它从容对话了。

  记者:你在深圳生活多年,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喧嚣的城市。你没有受到外界杂音或者金钱的干扰吗?

  王小妮:现在的中国,哪个城市不喧嚣,哪个地方清净?对于我,哪个城市都一样。相反,深圳对于我倒有几个好处,最主要的是,在这个地方谁会在乎一个写诗的人?它在乎的是“实力”——资金是最“扛硬儿”的,所以没有人打扰,可以安安静静。人们以为在这个城市生活成本高,事实不是,白菜土豆青瓜,不用多少花费。

  写诗是一种需要

  记者:很多人评价你的诗是越写越好,你认为呢?你觉得自己源源不断的诗意从哪里来?

  王小妮:好,或者不好,是没法儿判定的,连文学史也没法判定诗。对于写诗的来说,吸引他写作的,不是别人说“好”与“不好”。我是靠着从写诗中找到活着的理由与根据的,这其实和别人无关,我不是为了越来越“好”而写。写诗让人感到的主要是需要,不写出来不爽。没有人能让诗源源不断,我写诗都是偶然,不过是很多偶然连在了一起。我说过,写诗是不需要时间的,一闪而过的东西,不耗时不耗力。

  记者:2003年以来你感觉自己的创作状态怎么样?除了《十支水莲》,你自己最喜欢的是哪些作品?

  王小妮:我听踢球的人说最近状态不好,找不到进球的感觉,就觉得好笑。我相信他们的说法不是找借口,是真的。但是,我没体会过状态不好,写诗是非常小的非常私人的事儿,没那么重视状态。《十支水莲》不是我最喜欢的,它只是一些诗中的一组。

  记者:能不能谈谈创作《十支水莲》及其他作品(如《我看见大风雪》)时的经过、感受和想法,你想表达的意义是什么?

  王小妮:每首诗都不同,大风雪和一场雪有关。当时我在大连,下雪了,我已经多少年没看见雪了!就到街上乱走,有一条高尔基路,让我想到我小时候居住的胡同。对别人它们的相似之处是上世纪初的殖民记忆,对于我,它是童年,是北方,是我的出处。《十支水莲》是短暂住在郑州时候写的。春天,去鲜花市场,随手买了一些花,水莲最脆弱,最短时间里就挺不住了,十个脑袋东倒西歪的。人说,少不经事,我想,水莲恐怕是鲜花里最短命的。《十支水莲》写得很快。后来,放了几个月,回到深圳又改动过。没有事先的“要表达”,写到哪儿算哪儿。

  我的诗要跳出我的生活

  记者:你诗中的句子都非常简单、干练,你的口语化写作是从一开始就确立的吗?

  王小妮:对不起,我没提倡过“口语”,我好像从来没提倡过什么。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我不喜欢用书面语,我感觉那不是我的语言,有些隔阂。有些人一直认为只有某种假模假样的语言才是“诗的语言”。我的理解,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诗,是现实的意外。它所用的语言也必然只能是意外而全无套路可循。不然,诗,怎么能进入人的内心?

  记者:你的诗离自己的生活有多远?你现在好像过着很宁静的生活,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与你的诗歌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平淡的生活里怎么找到诗意?

  王小妮:可以肯定的是,我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而我的诗肯定要跳出我的生活。生活不是诗,我们不能活“反”了。我们要先把自己活成一个正常人。在平淡中,在看来最没诗意里,看到“诗意”,才有意思,才高妙。



      新京报 田志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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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22:56 | 只看该作者
王小妮散文简论
转载▼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王小妮以诗歌创作走上文坛,参加了诗刊社组织的第一届“青春诗会”,并由此逐渐成长为著名的诗人。王小妮的创作活动涉猎很广,已出版有中篇小说集《情人在隔壁》(1992年),纪实小说集《深圳100个女人》,(1993年)长篇小说《人鸟低飞》(1995年),纪实小说集《深圳100个股民》(1996年),长篇小说《方圆四十里》(2003年)等,均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与此同时,王小妮的散文随笔创作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出版有散文随笔集《放逐深圳》(1994年),《手执一枝黄花》(1996年),系列随笔集《派什么人去受难》、《我们是害虫》、《目击疼痛》、《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1998年),随笔集《家里养着蝴蝶》(2001年),《世界何以辽阔》(2001年),《倾听与诉说》(2006年)等。不少评论家将其列为 “先锋散文”的重要作家。

一、          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中,王晓明曾撰文指出:当代不少作家放弃对于存在状态与方式及其可能性的想象,放弃知识分子的人文立场,致使人文精神的缺失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向前发展的致命缺陷。应该说,王晓明等人当初所忧虑的问题在十数年之后仍未得到解决,大量价值取向陈腐的作品依然充斥着各种媒体,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可贵的是,也有一些作家坚守着应尽的职责,近乎执拗地用自己的作品表达着对普遍性生命价值的充分肯定,表达着对于美好人生与社会的不懈追求。王小妮就是其中之一。胡艺姗曾撰文指出:“王小妮的散文,在朴素平实的外表下,却蕴含着一种在当今散文中少见的终极关怀精神;对理想、道义的坚守,对人的尊严、个性的确认,对普通人苦难与不幸的宏大悲悯,以及对现代世俗生活的深刻置疑。”[1]著名学者刘思谦等人所著的《女性生命潮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散文研究》也对王小妮的散文做出很高的评价,在充分肯定其散文的思想意义与价值的同时,认为她的散文集《目击疼痛》“是作者作为诗人在告别、撤离抒情时代和宏大叙事之后,在比较完整的意义上进入了散文时代,找到了散文的叙述结构合散文的语言。”[2]

    《目击疼痛》是王小妮1997年出版的散文随笔集。诗人出身的王小妮一反诗人式的对思想和情感世界的积极展现,用类似新闻影视的白描手法,忠实地记录了她所体会到的种种精神和肉体的“疼痛”,以不动声色的客观笔触展示了惊心动魄的人间痛楚,表现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高度责任感和良知。《因为饥饿》真实地记录了1962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个叫斧头的孩子因为饥饿,爬到榆树上去捋榆钱,不慎掉下来,被下面的木栅栏刺破了肚子。《白俄匍匐在地上》写1967年,一个流落中国多年的白俄老太太上街买菜,被武斗的流弹打死在长春市的街上。“我看见白俄老太太的身体在车上颠颠簸簸,灰白的脸一直朝向我们,白得像一个作业本。”而《怀疑纵火》《地主的女儿》等等,无一不是以极为真实的笔墨记叙了一个又一个普通中国百姓遭遇的苦难。这里,作家表现出对荒诞历史的深刻反思意识。她拒绝遗忘,拒绝顾左右而言它的怯懦回避,让事实说话,用事实表现出一种不依不饶的严肃追问:——为什么会这样?

    到了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社会出现了转机,但依然有许多事件隐藏在人们的视线所不能到达或有意无意被人忽略的地方。王小妮坚持注重用自己的笔记录“目击”到的事件,真实地反映了八十年代的历史风貌。《逃港》记录自己以前的一位同事,“他拿了全部积蓄,一共二百元,到深圳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逃港。而“后来几年没看见他,听说他终于走了,办了一个邀请函去了美国。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全部邀请材料,包括经济担保都是伪造的。”而《与外国人纠纷》则记录了她1993年在北京王府井大街妇女儿童用品商店遭遇的一件事情:两个“高身材、金发蓝眼”的俄罗斯女人,就一件衣服有没有付钱和售货员起了争执。有人当场拿出一百二十元钱要替俄罗斯女人交,没想到都被售货员拒绝了:“这不是钱的事儿!”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王小妮真实地记录了“目击”,使人们透过这些真实的事件看到了一个民族或者说一个国家的巨大变化。特别是《与外国人纠纷》,一件很小的事情中隐含了很多的内涵,的时代变迁,国人的心态变化还有很多有意味的东西都得到了真实地展现。“在这个急剧变动的时代,每个人的心灵中都充满了太多的渴望和要求,都积累了太多的呻吟与焦灼。我们的情感瞬息万变,难以捉摸;意志互相冲突,难以取舍;理智恍惚不定,难以抉择。世界、生活、自我都在走马灯般地乱转,不再能被有效地把握。”[3]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中,王小妮以一双慧眼“目击疼痛”。所谓“疼痛”,是指这些事件对作者心灵引起的巨大震撼,也是作者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对时代与历史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的勇敢担当。应该说,王小妮是无愧于一个作家的职责的,她用特殊的方式记录了现阶段中国百姓真实的生存状态,也为发展中的中国留下了一份真实、因而也就充满无可辩驳的力量的证词。多年以后,人们将会通过王小妮的“疼痛”,辨认出我们这个冲出数千年封建桎梏后的民族,在急切和慌乱中迈向现代性的艰难足迹。

二、对人文价值立场的坚守

    张柠在谈到人文精神的危机时曾说:“传统价值观念的土崩瓦解,同时也正展示出一切有形与无形的精神枷锁土崩瓦解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面,新的生活实践也必然要求新的人文精神的诞生。”[4]王小妮的散文表现出对建立在中国古代积极的价值观念基础上的现代人文理念的充分认同与阐扬。在《罪过压人》中,她记录了一个“告密者”的丑态:“一个心慌意乱者那颗紧缩成小拳头的心正在衬衫后面不安”而“平时不注重穿什么的我,突然在有风的中午感觉到穿着的潇洒。” “我想,这个时候哪怕有一把刀子插在他的腿上,捂着血涌,他也是要笑的。他不得不跟随着我们笑。他不笑,不自然就会露出来。不自然以后可能是气氛变坏,在以后可能会有人变脸。那时候,他将无话可说。”“吃饭的时候,大家说,只要山河水都转,人就总有一天会‘撞板’,这一点告密者尤其应当知道。”以现代观念来衡量,告密毫无疑问是一件非常丑陋的事情。在过去很多年间,我们总是过分强调个人对国家或某个社会团体的绝对忠诚,在这样的名义下,许多告密者都将这种卑鄙行径作为自己投靠某种势力的资本。在散文中,王小妮将告密视为一种扭曲、毁灭、剥蚀一切健康的人类关系和人类美德的邪恶力量,对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嘲讽与抨击。在表现自己鲜明现代立场的同时,对人类社会越来越脆弱的道德观念进行了坚决地捍卫。而与此同时,她又满怀着一颗爱心,对他人甚至是出于无奈欺骗过自己的人充满了温厚的理解与宽容。《从我手里拿走了三张纸的人》写一个在深圳“混得不好的人”,从她八百元的工资里骗走了三百元。她以大量的细节记录了这件事,却通篇没有一句谴责之词。或许,在王小妮看来,“拿走了三张纸的人” 这固然是污损了自己的人格,也亵渎了友谊与信任,但由于对方是出于无奈,故而才以隐忍的态度去对待。这其中,既有对金钱这种“准暴力”物质力量的清醒认识,也有对落拓者的不屑与同情。在“孔方兄”几乎可以左右一切的商业化社会,我们看见了一个生活并不富裕的知识女性的智慧与善意。

    但是,毕竟有一些东西是不能够随便亵渎的,那就是尊严。只要一涉及到个人尊严和民族尊严,王小妮的笔立刻变得锋利起来。她对一个“围着日本人,前后环绕,如同奴婢”的人发出严厉的责问:“没有路费又蜗居日本的中国人,就如同马粪,以卑下来换取别人的快感吗?”在《在我之上的人》这篇充满象征意味的散文中,一向行文平和的王小妮突然以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亮出了诗人的本色:“内心的高贵不屈,是我们最后的家;再高威昂颐,再凌空绝荡,再虚浮奢华,也不能使我们搬离半步。”每一个句子都像是出鞘的长剑,在万丈红尘中闪现出凛凛寒光。在王小妮的眼里心里,个人、以及民族的尊严,是必须永远昂着高贵的头颅而绝不是风中前仰后合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在王小妮的散文中,一个以民主、平等、自由为主导理念的知识分子的现代观念和现代立场随处可见,应该说,这不仅是现代知识分子必需的道德底线,也是我们这个民族走向现代性必不可少的精神础石。

    王小妮最初的诗歌创作,带有清新的泥土气息,思想的锋芒并不明显但是作为一种潜质,它蛰伏在王小妮精神世界的深处,一旦有什么东西或机缘将其唤醒,这种潜质就会悄然起身,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1980年,正是思想解放的初期,王小妮有机会赴京参加诗刊社举办的青春诗会。正是这次诗会唤醒了她,并打开了她的思想之门。据孙绍振回忆,王小妮在会上说过一段稚气然而令人震撼的话,大意是:中国的文化经济发展太不平衡,现在存在着两类人,一类是意识到自我的人,还有一类,是意识不到自我的人。意识到自我的人,应该去唤醒那些还没有意识到自我的人。后来,孙绍振回忆说:“这么深刻的思想出于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之口,不能不使我吃惊。”从此,这种思考的品质,一直延续在她后来的创作中,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坚定。
《木匠致铁匠》是王小妮自己比较看重的一篇散文。其中对于作为知识分子重要组成部分的诗人和小说家的职责进行了思考。而思考的结果是:“技艺,能使人的饥肠不翻滚,使人的双手不空置。但是,它不能作为一个足够承重的支点。”王小妮认为,只有质疑精神才是作家真正的品质和职责之所在。她说:“世界上的事,都可能被制止,只有两件例外:谁也不能阻止死亡从远方降落,谁也不能阻止疑问在内部的突生。”从中,我们可以十分清晰的看到:那个带着自己稚气未消的诗走向北京的女大学生,怎样靠了执著的质疑精神,逐渐成长为一个有道义、有担当的诗人和作家。

三、对都市文明的思考与批判

     在当代女性散文中,对都市,这个人类社会现阶段膨胀得最快的组织形式思考的最多、最充分的,也许就是王小妮了。王小妮的思考方式是充分艺术化的,她不是在博览各大城市的基础上用逻辑的方法去概括,而是以深圳、北京为个案,以女性擅长的方式去感受,去触摸。

    王小妮将东北农村的生活方式与深圳两相比较,从而发现了都市的冷漠,发现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现代社会就是不倾听”。在王小妮看来,贫穷的东北农村的生存方式,换一个角度看就是比较合理的。当北欧和格陵兰岛上的人患了什么“冬天幽闭症”时,“这种症状,起码在寒冷的中国东北我没有看见过!每一扇家门,都结了十来公分厚的白霜。这种门是永远也不上锁的,任何人都可以裹挟着风跨进门槛,跺去脚上的雪疙瘩,在热炕上随意长坐。”“广大的国土上,有着无数全情投入的诉说人,也有无数的倾听者。”而在都市里,一个社会学博士对慕名而来的拜访者说:“人的智慧是有代价的。”于是,他的智慧以一小时两百元的价格成交了。

    “倾听和诉说之间,隔断它们的是冰冷板结的世纪。”“这孤落的幽灵,徘徊在全世界的上空,郁闷成疾。这是世纪之病。” 她甚至说:“人的尾巴已经退化了,再过几百年之后,人的发音功能和听力,也会逐渐的丧失吗?”在稍有些夸张的言词下面埋藏的,是一种深深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不是为自己的一餐一饭,而是为人类的一种更为健康的生活方式。

    与此同时,王小妮还批评遭到污染的空气、批评麇集在都市里的唯利是图的心、批评隐藏在人行小道深处的暴力……

     需要指出的是,王小妮并不是以一个被都市吞没的失败的征服者的身份进行批判的(作为深圳市民,其批判的矛头,有时也会毫不留情地指向了自己)。她也不是基于无法排解的思乡之情,站在农业文明的立场上抨击都市,就像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作家所作过的那样。王小妮是以获得立足之地的都市知识分子的身份,冷静地站在关注人类文明发展趋势这样一个角度,通过比较权衡整个人类不同生活方式的长短和利弊。

     所谓知识分子,是世界范围内的学者们普遍关注的研究对象。对于知识分子的概念,他们各有自己不同的概括。马尔库塞认为,知识分子是以思想批判为武器,以理想未来为立场批判现实的人。而胡塞尔认为,知识分子是追求超验事物,在意义与象征的世界中,解决世界和人生重大问题的人。中国学者王岳川认为知识分子就是将思想批判(思想自由和价值批判),语言写作(摆脱经验世界而具有超越性)和道之诉求(终极关怀和大道境界)作为自己生命的人。而王小妮自己对知识分子的界定则是:“对外在世界保持一种理想主义和形而上的心态;同时,行为纯正并以此标准活着,自省自悟。”5 作为知识分子的王小妮,正是从人类生存的理想状态出发,对都市文明进行批评的。

     围绕都市文明,王小妮对都市文明的缔造者即人类自身也进行了深入的解析。在《我们是害虫》中,她对人,特别是已经都市化的人进行了追根寻源式的诊断。其结论是:“毒素深入了我们体内,构造了我们的精髓,我们蛰伏在无数限定的保护色中,注定是一条失去生机的害虫。”“现在城市里的人,精明剔透的人,他们一点也不懂得什么是欢乐。”“简单明了的奔跑、喊叫和欢乐,一伸手就在自己手上的东西,已经快消失尽了。” “现在,人这害虫退化到了要借助毒品才能找到欢乐。”“人在放弃他所能,无限度、无休止地去触及他所不能。”这些冷峻得令人感觉到阵阵寒意的句子里所隐含的思想,其实并不那么难以触摸,但是,要让人们停下疯狂的脚步,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在貌似聪明实则并无明晰的终极目标的“探索”中,人类,这个“害虫”似的生物,正在亲手“创造”着一个难以预料却未必一定乐观的未来。而身为具有鲜明现代意识的人文知识分子的王小妮知道,自己对此负有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她思考,并且批判。

四、          “个体”女性意识的阐扬

     九十年代是女性散文创作的黄金时期。伴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不断演进,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中国女性的视野也在不断拓展。女性文学的概念自八十年代初引入中国后,以一种突飞猛进之势向前发展。许多女性作家出于大量的切身感受,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女性主题,这就使得女性的声音继五四之后,再一次以颇具规模的方式“浮出历史地表”。具体到散文,这一次的女性散文创作相比较于五四,规模要更大一些,涉及的内容也更宽广一些。如果说冰心、庐隐等人的作品是她们当年撒出去的几粒种子,那么,九十年代的这一次女性散文创作,则可以说是八十多年来在地下绵延不断的根全力举出的地面的一片树林。在欣喜的同时,我们也不无遗憾地看到,她们较多地以女性这一社会群体的代言人的身份在“发言”,是“树林”在诉说那些以千年为单位的感受,而不是一棵“独立成株”的树在诉说自己不可复制的生命体验。“个体——女性意识”在她们的作品中或多或少是缺失的,或者是隐而不现的。但王小妮(包括筱敏等为数不多的几位散文作家)不是这样。王小妮的那个“我”不是首先以女性的身份出现与散文之中;相反,她很少涉及有关女性的话题,甚至很排斥人们将她视为一个“女性”作家。徐敬亚在最初发表于《诗探索》的王小妮诗评《一个人怎样飞起来》中就曾经指出过:“她最反对以男人和女人来划分世界。她从来不愿进入所谓‘女诗人’那些狭隘的创作领域。”[6]对此,身为女性的王小妮自己的表达也许更为准确。一方面,她有深刻的性别意识;但另一方面,她又难能可贵地认为:“个性、比女性重要得多。”显然,在王小妮的心中,“个性”要高于“女性”。——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王小妮,还有筱敏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散文作家,向前迈了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标志着女性散文的新高度。

    回顾女性解放的道路,这一步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价值。当年,秋瑾怀着“身不得,男儿列”的强烈感慨,以泯灭女性身份认同的残酷方式追求自身解放,这是近代以来女性在自我解放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这种几近于无奈的选择所造成的内心痛苦,也许并不比失去生命要好多少。因为,为了改变悲惨的命运,她们是作为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存活的。继而,女性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阵营”,以对抗来自男性的压迫。这应该是现代女性在自我解放的道路上迈出的第二步。这其中,既有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有因急切和幼稚而形成的的某种误区。而王小妮们则认为:作为一个个偶在的个体,女性应该不仅能够摆脱依附男性的命运,而且还应该摆脱自己营造的另一个或许并不真正存在的“性别阵营”,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个人的活着”。

    在秋瑾去世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们看到,王小妮的对女性身份的认同是坦然而坚定的。在《我什么时候成了一位先生》的结尾中,她说:“我知道我的被改变,全是因为我写了一些文字。如果不写,‘先生’的帽子绝落不到我头上,我定得不到那光彩。而一个人能写一些字,并不说明什么。她照样洗衣做饭,照样是她自己。如果她突然觉得发了光彩,超越了自身界限,以为灵魂从此飞出了原有的躯壳,她就再写不出好的文字,我宁愿不再写字,宁愿它们粘连在纸上,宁愿它们永不发表,也不愿意有人因此就把我篡改成男人。”

    这种对女性身份的坦然认同,应该说是中国女性解放历史在现阶段的一个必然结果,它标志着当代女性对前辈薪尽火传式的悲壮努力的继承与超越。

     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王小妮对“个性”,也就是个体生命基本原则的执著捍卫:“事情只有从每个生命个体的角度去理解,才变得有意义” 。“一个女人活在世上,就是堂堂正正的独立个人。无论她做工、养鸡、行猎、写字、为官,这种分门别类不说明什么,不管她活到多么辉煌或阴暗,她都还是一个女人。”[7] “一个”这个普普通通的词,在这里承担的绝不仅仅是数量,而是一个有尊严的生命全部的生存质量。当 “一个”和“女人”这两个词以一种全新的意义并肩而立,光——就在我们没有来得及注视的时候变成了彩虹,以一道漂亮的弧线,高高的闪耀在中国女性原本低矮的天空。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很艰难,但对于中国女性来说,生存又有什么时候是轻松的呢?也只有“一个”和“女人”同时成为女性的信念,她们才能从真正意义上摆脱内心世界的怯懦和渴望依附的卑微心理,从而彻底摆脱附属于形形色色外物的悲惨命运。像舒婷说得那样:个体的女性应该和无数个体的男性一样,“作为一棵树的形象”,坚定不移地站在养育自己的土地上。所以,荒林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其作出高度评价:“事实上,不谈性别对立的王小妮,有着对性别问题深入独到的理解。”“在像王小妮这样的写作从业者那里,中国当代女性写作走向了前所未有的深广时空、人性纵深。”[8]

    ——或者可以这样说:王小妮和筱敏等人,在其他女性散文所建构的广阔平台上,以自己卓越的思想品质和持续不断的创作实绩又构筑出了一个新的高度。站在这样的台阶上,作为个体的女性或许是空前孤独的,但也因此获得了空前的力量。

     从整体上看,作为满族作家的王小妮,以自己的散文创作表现出对现代性的执著追求。这种追求不仅使王小妮的散文表现出鲜明的现代意识,而且对于推动民族文学的发展也具有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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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23:58 | 只看该作者
一个朦胧诗人思想的递进
    ----读王小妮散文随笔系列
李晃

湖南文艺出版社最近出版了朦胧诗人王小妮的散文随笔系列(共四种)。这是她继《放逐深圳》、《手执一枝黄花》之后的又一大收获。在这四本书里,她这个拿着诗之核的写字者,对常见的事物发出了她独一无二的思考、疑问和假想。那么,她又是如何集中地表现一个朦胧诗人思想的递进的呢?且看她一篇又一篇背离群体,思想独到的文章。
在《目击疼痛》一书中,王小妮用类似新闻影视的白描手法,忠实地记录了她所体会到的种种精神和肉体的“疼痛”,以不动声色的客观笔触展示了惊心动魄的人间痛楚。其中一篇《写诗的行李生》,是王小妮对我当年的某种真实的写照。
在《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一书中,仍顽固地以诗人自居的王小妮轻灵地展示了她作为诗人优美的智慧空间。她在家里养着蝴蝶,怀里装着手榴弹,同时还怀着长剑一样的阳光,穿着葵花满屋子走动,音乐就是步伐。有一天,她在进入《音响市场》时,看见那张旗帜上的脸,她想《看看诗人的病历》,然而她很快发现月光只照耀自行车,装问题的口袋漏了,而418元只得7只灵魂﹉﹉我的眼前掠过一丝丝超现实的文字凉意。
而《我们是害虫》一书收入她8篇有独到见解的读书笔记,7篇旅行日记和35篇随笔,表现她广泛的关注,敏锐的感觉和超越学者的阅读方式。
只有《派什么人去受难》一书中《我和他提着两斤土豆走出人群》彻底的解答众人多年的疑问:离群索居的生活,忽略物质,追求灵魂的价值取向,淡泊飘逸的文风,深藏不露的意念----一种类似宗教徒的虔诚和执着。在《关于诗歌的笔记》里,小妮详尽地描述了近几年隐居深圳,诗歌活动和内心世界的枝枝叶叶,她只不过《随手》拾起一串生活中的某些片段,告诉众人,诗人的优势只不过是一块好料子。而一旦在一本杂志小说专号发现了一个诗人,她感到很荒凉,因为这世上已没人重视诗歌这片金矿了。所以,她《一直向北》,道出生命由北向南迁移的曲折感慨。在《木匠致铁匠》这篇奇文中,她说出一种对小说,诗歌高远的看法。在擦洗着爸爸的脸的同时,王小妮同《爸爸》说话,一种亲情油然而生。
关于文章,小妮在《最平常的一天》和《关于散文》二文中有她的看法,尤其是在《放逐深圳》一书的后记中更有精彩的独白。她还说:“决不写风花雪月”!她说文章“必须有真切,沉实的内核”。她还说:“我不留连具象,哪怕谁说我浪费了无数细节。”最后她用一种决绝的口吻:“我坚守自信,以我这目光看世界,都市,物质和灵魂。我绝不会游移!”王小妮说:“诗象细网,在很多年中,阻碍了我心中的一些坚硬,粗砺的东西。诗没法让他们通过。”面对全部词语,这位不可思议的朦胧诗人竟说了一句总司令般的话:“今天,我解放他们。”壮哉斯言!
                                   原载国家文化部《文化月刊》
                                   与广东省作家协会《新世纪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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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25:45 | 只看该作者
我看见……[z]
——论王小妮的诗



一、“我”看见

“诗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这句话我听到许多人讲过,但我从来不信。这是一句普通的话,对一个诗人而言,却是最深奥的一句话。唯一的例外就是在读王小妮的时候,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所以王小妮不用宣言/宣传,她没有流派/圈子,她不怕被遗忘,也不怕落后于潮流。二十余年来,诗坛上演了无数次“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喜剧,挥舞着无数涂满宣言、色彩缤纷的旗帜,但一切都与王小妮无关。她只有诗歌。她活着,她写字。她写的字,不管分行不分行,都是诗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人喜欢说自己是“写字的”,其实对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以退为进的策略。只有王小妮说这两个字时,最自然,最恰当,因为她就是写字的,写字对她而言已经变得像吃饭,像呼吸一样自然,从不刻意为之。有谁是先想好了道理然后才开始呼吸的呢?
王小妮自己是这样描述“写字”是怎么一回事的:“有人问我是怎样写散文的。这种事情很显然是说不清。我只能告诉他我个人的标准:桌上一个碟子,碟子中一叠白毛巾,把这些东西交给作家,作家该有自信去把握这种无意义,把丝毫见不到内涵的一碟一毛巾随手写出来。”然后她说:“不经意,是事物的本来存在。把本来自然而然的东西,按所谓好文章的模式煞费苦心地写出来,只能去做一个工匠。”(散文《随手》)
惟信禅师说修禅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王小妮是当世诗人中少有的达到了第三重境界之人。所以,在她眼里,碟子仍然是碟子,毛巾仍然是毛巾,并不因为诗而有任何的混淆。如果说诗(广义的)还有任何“神秘性”的话,仅仅是指那一点“说不清”的“不经意”之处,那种“无意义”中的意义,或许也还能够扯上康德的所谓“无目的的合目的”,什克洛夫斯基的“让石头回到石头”,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等等概念,但它们全都跟诗人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些概念也不如诗人的感悟那么直接而又锐利,直达事物的“本身”。笔者要说明的是,“本质”和“存在”这两个词已经到了嘴边,但我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换成了“本身”。有本“身”之物,或许才是能够被诗人所领悟的,无“身”之物比如各种抽象的观念虽也存在,诗人却不感兴趣。
一句话,诗人看见了,然后说出了。关键是看“见”,看而不见,当然无法“说出”。
“我看见……”是王小妮诗歌的一个基本句式,比如《我看见大风雪》、《会见一个没有了眼睛的歌手》等。由于笔者资料不齐全,无法统计迄今为止王小妮在诗歌中一共用了多少次这个句式(及其变体),但这一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早在1986年,徐敬亚就敏锐地看到:“在中国现代诗十年间的跨度中,王小妮一直保持着第一流诗人的气度与个性。……自1983年起,生存的残酷渗透,使她的诗增加了人的善恶意识。1985年后,她的诗由质感的人文,进入了冷漠的荒诞。1986年中起,呈现了神秘的平静。她以递进的姿态跨越了两个时期。在语言的操作上,始终保持了自己的艺术滋味。我知道,诗,是她生存中与外界少得可怜的接触点之一,是她这个人的支撑与希望。在今天的中国,为自己一个人写诗的人已经很少。[1]”
无论是作为一个批评家,还是作为王小妮在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徐敬亚的话都是可靠的判断。这句话恰恰证明了王小妮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修炼”达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前后大约有三年的时间,即1983~1986。1983年,诗人刚刚从学校进入社会,徐敬亚所说的“生存的残酷”(凡了解当代中国诗坛的人都知道徐敬亚、王小妮夫妻在80年代所经历的磨难)“扭曲”了诗人“看”世界的眼睛,但这种扭曲同时也是一种深化,即撕开世界的假面,使诗人在疼痛中领受世界给人的馈赠。1986年前后,诗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第二次生命的飞跃,进入徐敬亚说的一种“神秘的平静”。这是一个奇迹,大多数人一辈子也做不到这一点。这时诗人三十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就个体的自觉性而言,王小妮先于几乎所有的诗人领悟到生命的本质,陶渊明最后辞官归隐的时候也已经是四十岁了。从此诗人对世界采取了一种彻底的“看”的姿态,而不再直接地介入。同时,诗人拒绝“被看”。《一块布的背叛》(1994)可以说是诗人这种生活姿态的最好注释:诗人用一块抹布把玻璃窗擦干净,本来是为了方便“看”世界,没想到“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我”被一块“柔软的脏布”出卖,“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
立体主义者走下画布。
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诗人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被观看的“裸露无遗的物体”,浑身的不自在,但诗人忽然在一瞬间“心思走动”,渴望世界忽然“大降尘土”或者自己“退回到/那桃木的种子之核”。这一领悟非同不可。诗的最后两句可能会让很多人费解:“只有人才要隐秘/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诗人“什么都想冒充”,唯独不想做人,这不是更容易成为被动的永远只能“被看”的物质性存在吗?其实不然,因为“只有人才要隐秘”,只有人才害怕“被看”,冒充成别的事物,摆脱人的一切心理桎梏,正是为了彻底地弃绝“被看”的恐惧。
这从另一方面证明了,世人(除了诗人)都只有看“人”的窥视癖,却永无一双看“物”的眼睛,于是“物”获得了自在。在“物”的面前,人都是瞎子;而真正的诗人(如王小妮)却能够与“物”同一,获得生命的欢愉。
诗人不仅“看”物,而且渴望“退回”到物,退回到生命的最原始、也是唯一最自由的境界。古今哲学家和许多宗教教义都曾指出,人只有在无知无欲的状态才能得到自由和解放。而世界上真正“无知无欲”的生命只有植物。
读王小妮的诗文,我感觉到她是一个对植物有着特殊兴趣的人。她对植物的关注,决不止于一般的环保或生态主义者的实际上仍然是以人的需要为中心的生态理念。我隐约地感觉到,王小妮之所以在自我的生存以及诗歌表现两方面都达到惊人的平静,是因为在她生命的深处有一种类似于“植物化”(物化)的冲动。虽然王小妮直接以植物为主题的作品并不多,可是下面的这些文字却给了我一种深不可测的印象:

“那时候,大地上很少有东西移动,树根用十年的时间走出一米远。大地多么平静。后来,有了动物。猴儿荡在树上,蜉蝣在水面上飞行。人总想越跳越快。……”
……
“在今天以后出生的人再没有大惊讶了,像植物见到了动物,动物钻进了结实豪华的住处。小孩子看见80层高的楼房像看见太阳一样,没什么感受。
“诗人将越来越少地发生。”
——散文《在刚刚有植物的时候》

“怎么样沉得住气/学习植物简单地活着。”
——《十枝水莲·第六首》

她渴望着一种类似于植物生存般的“自由”。她追问“有纯粹为自己而活的人存在着吗?”(散文《疑问》)——大约只有植物可以说是纯粹为自己而活的。所以她感到生命的“进也难,退也难”:“向前,我不能褪掉共用的‘人’的制服。起码,我成为一个识字的人之后,不能再做回一个文盲。”(散文《疑问》)

二、我看“见”

“幸亏/什么都遭遇了我。/一切,都被我/亲眼看见。”——《看望朋友》

“我看见日月/把安详的光扑散在地面/世界才有了黑白/有了形色。”——《悬空而挂》

“只有我不在我中。/青绿色的脉/急走在我的手臂。/以慢人的动作/我用一分钟看遍了果园。//我看见刀尖剜转/苹果表面浑圆/却被一只手取走了核。”——《青绿色的脉》

“我看见南面的海/呼叫着。/涉海而来的黑狮之群/竖起了生满白牙的鬃毛。//我看见全天下/侧过身雀跃着响应它。/所有的树都吸紧了气。/大地吃惊地弯曲/日月把光避向西北。//我看见不可阻挡。/水和天推举出分秒接续的君主。/那么气派/在陡峭的雷电中上下行走。”——《台风》

“我不愿意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人都白发苍苍。/闭紧了眼睛/我在眼睛的内部/仍旧看见了陡峭的白。/我知道没有人能走出它的容纳。”——《我看见大风雪》

“我看见各种大事情/有规则地出入/寒冷的父亲死去又活过来。”——《我看见大风雪》

“在哪一个世纪里我见过你?/你绝不是一件印刷品。/是谁委派了你这黑色盲人?”——《会见一个没有了眼睛的歌手》

“我终于看见了/我以外的第二个自闭者。/自己退出自己/交出仅有的两粒珠宝/像滚落两粒青豆。/你放弃了看的晶体/再放弃声音。”——《会见一个没有了眼睛的歌手》

“我看见你张开牙齿说话/洁白的你说:但是。”——《会见一个没有了眼睛的歌手》

像这样的诗句在王小妮的诗中数不胜数,我们不用再举更多的例子。正如上文已讲到的,“看”是王小妮的一种生活和生命的姿态,她采取这种姿态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自由。在王小妮的散文和诗歌中,无数次地提到“自由”二字。随便举两个例子:“别人最大的自由/是看的自由。/……/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一块布的背叛》)“我看见太大的光/正是我被拿走的自由。”(《我没有说我要醒来》)
我们要进一步追问,“自由”对一个诗人而言有何意义?诗人是向世界揭示真相的人,人怎样能够“看”到真相呢?只有在充分的自由状态下才能看“见”世界,否则,无法祛除遮蔽在主体和客体身上的双重历史与文化积垢,即使看了,也必然会一无所“见”。可见,“看”与“自由”互为因果,二者有着方法论和目的论上的同一性。
那么王小妮究竟看“见”了什么?
答案就在她的诗句中。这正是我们上面大量引述她的诗句的主要目的。王小妮理解世界的最基本方式是“看”,而不是哲学家的“思”,所以她每写到生命和自由的时候几乎都离不开一个“看”字。她说:“我看见了一切”、“我看见了日月”、“我用一分钟看遍了果园”、“我看见刀尖剜转”、“我看见南面的海”、“我看见全天下”、“我看见不可阻挡”、“我看见大风雪”“我看见各种大事情”、“我不愿意看见(也是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人都白发苍苍”、“我看见陡峭的白”、“我看见你张开牙齿说话”、“(我看见)种花人走出他的田地”、“(我看见)一个人死了,五十个人出门送行”……诗人真的“看见了一切”。不管她有没有用“我看见”三个字,她诗中的一切都是她看“见”的,生、死、日月、大事情、小事情……
我们不可能对王小妮的所有诗作进行分析,只以一首短诗《月光白得很》为例,让我们也来看一看王小妮所“看”的世界,并尽量看“见”。

月亮在一个深夜里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由于这首诗浑然一体,几乎完美,我只能全文引用,不光是为了说明问题,更想飨以读者。当我读到第一句,“骨头”两个字仿佛两个锤子,一下就把我敲醒了,天天读书看报,糊在精神里面的各种让人迷糊的东西,一震就掉了,万物在一瞬间露出了“骨头”(“万物”的本质或曰存在的本相:比如“人间”的“琐碎”本性,“城市”也不过是一具“死去的骨架”。)而这一切都是诗人看“见”的。
当我读到“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时,我想到的决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什么精神得到了“提升”之类(我相信王小妮也不是这样想的),而是忽然想到原来我们都不过是一个人。而做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恰恰不是我们过去所理解的某种凌空蹈虚式的精神高蹈,而是回复他的物质本性:“忘记我是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的月光下可以让人们恢复为一个物质的人。王小妮一生的努力与追求也不过就是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比如她的那种“植物化”冲动。
最后一段的每一句都可以在前面加上“我看见”三字(实际上,王小妮的大部分诗句也都可以):“(我看见)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我看见)月光来到地板上”、“(我看见)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生命的最后一幕”这种明显带有某种哲学的或启蒙的或人文的色彩的词句,为何出现在王小妮的这种高度“客观化”,摒弃一切说教色彩的诗中?有不会有某种不协调?关键就在于,诗人的确是在一阵恍惚中“看”到了这最后一幕,即“人的消亡”,此时我们也许会想到后现代主义哲学继“上帝死了”之后提出的“人死了”的命题。可是诗人发现的主体性消亡过程和意义与哲学家是多么不同!哲学家说,“人死了”,结果万物的法则崩溃,世界一片混乱;诗人却从“生命的最后一幕”回到了人性的根本处,即像物的存在一般的自由。这难道不是和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境界相通的吗?孔子发问:“未知生,焉知死?”庄子回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笔者以为,这首诗的境界只有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能相比拟。
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我终于感受到诗歌的无可言说的伟大力量。它不仅让我们领悟生命的本质,而且让我们看“见”生命是如何回到本质的这个惊心动魄的过程。诗的表现生命的“形象化”程度达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我们还有什么话说?

三、我“看”见

毫无疑问,要进入王小妮诗歌艺术世界,关键在于一个“看”字。什么是“看”?她是怎样“看”的?
《说文解字》:“看,睎也。从手下目。”“从手下目”容易理解,即以手搭额,作远观状,说明“看”是“远观”,不是“亵玩”,主体对看的对象(万物)须有敬畏之心。“睎”又是何意呢?《说文解字》解“睎,望也。从目,稀省声。海岱之间叫眄作睎。”《康熙字典》集中了古代典籍许多关于“看”字的用法,其中一条很有意思:“《吴志周鲂传》:‘看伺空隙’。”有“海岱之间”,又有“看伺空隙”,表明“看”决不是表面的走马观花,而是要“看”出事物的“空隙”,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庄子·养生主》记庖丁解牛的故事,“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王小妮从只看见“全牛”到像庖丁一样能够看见事物的“空隙”(骨头缝)正好也是用了三年的时间。
再说“见”字。现代汉语中,是说看而且看到了,才叫“见”。《说文解字》说是“视也,从目从儿”。有误。因为甲骨文和金文以及小篆的写法,“目”下都是“人”,不是“儿”,即“人”上有“目”。这就是人的头顶上的“第三只眼睛”了,或曰“天目”。另外,“见”字还可训为“现”,即出现、呈现,如“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么说来,诗人之所以能够“看见”万物的骨头,一方面是开天目之人,否则即便是“看”了,也将无所“见”。还有一层,“看见”不光是诗人去“看”,还有事物自己“呈现”出来的意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但它已“呈现”在我们眼前。只要遇到有“天目”之人一下子就看见了——“我用一分钟看遍了果园”(《青绿色的脉》)。“果园”是一个丰富的意象,是诗人实际看到的果园,是可以包含万物的理想的果园,甚至也可以是《圣经》里的伊甸园。更加重要的是,诗人是在观察(看)自己手臂上“青绿色的脉”时,“以慢人的动作”飞快地“看遍了果园”。
所以诗人之“看”不完全是用眼睛看。“慢人”一词极妙,以极慢完成了极快,所以只能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正如那个盲人歌手却能“看见”一切:“自己退出自己/交出仅有的两粒珠宝/像滚落的两粒青豆。/你放弃了看的晶体/再放弃声音。”(《会见一个没有眼睛的歌手》)他连歌唱都不用声音了。
于是,一个诗人通过自如地运用一只“天目”,获得了“看”的自由:想要看见“全牛”,“全牛”就呈现出来,而细节不见了;她想要看见“空隙”,空隙就瞬间显现,“全牛”不见了。好比《月光白得很》,诗人在朦胧的月光之下,既能够忽然就失去了一切细节(其实也是一种写实),比如植物的枝与枝、叶与叶,比如海棠和月季的差异,而在一瞬中窥见了万物的“骨头”;也能够看见生命这一幕完整的大戏中最微小的细节发生的过程:“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这既是一个生活细节:斜斜的月光首先照到双脚,而不是头顶,说明这是一个正在下沉的月亮;也是一个生命细节:“白”使人联想到白发、生命的灰色等。
这种“看”,中国人说是“感兴”、“神遇”、“兴会”、“感应”、“天机”等,西方说是“直觉”、“灵感”、“直观”、“潜意识”、“无意识”等,意思都差不了许多。用什么概念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怎样才能获得神奇的“第三只眼睛”呢?
还要从“自由”谈起。王小妮多次谈到自由,她的自由肯定不是任何与西方民主理念相关联的那种意识形态化的自由,而是直接根于其个体生命的最高形态的自由,是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自由。老子的这句话不知被多少人误读,以为老子是反“仁”(反人)的。其实这正是中国哲学的最高理念:万物齐一,“人”自然与“刍狗”也就没有了区别,更不存在“圣人”与“百姓”了。王小妮当然不是经由哲学的思辨来领悟这一切的,她是通过诗性的眼光对植物等一切有机和无机物进行诗意的直观而通达中国哲学的深处的。
这种“万物齐一”的智慧,有些人把它看得很高,以为此生难求,这是误解。这种中国式的智慧不是像西方发源于悲剧的那种“崇高”的智慧,而正相反,是一种善于“处低”的智慧。注意是“处低”不是“崇低”,跟今日诗界“下半身”、“垃圾派”的一味“向下”、“崇低”有本质区别。
“处低”就是以虚静之心与日常生活中的万物和平相处,既怀有敬畏之心——远观之,又怀有感激之情——享用之。即古人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用诗歌来描述就是

我用三天的时间改一首诗
试了十几种出路。
剑兰在这三天里败了
而桂花刚开
清脆的白菜才买回来。
我喜欢这种有弹性的日子。
——《我的心碎步走得飞快》

王小妮在散文《下雪》里反复引用过一个小学生写的《下雪》:“天上下雪了,什么都白了。房子白了,树白了,院子里面全白了……后面是一个大句号。”诗人评价说:“孩子们的作文无可挑剔。它就应该这样被描述——”一切回到最简单的状态,也就是最本真的世界的呈现。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王小妮向孩子们学习“写字”,从而领会到“存在”的要义。
这种对日常生活的平静态度,正与古人无目的的浪游或者饮酒、赏月、采菊具有精神的相通。王小妮的散文多次写到菜市场,写她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买菜、做饭,看着徐敬亚和儿子吃下去,于是很满足。她虽然生活在深圳这座现代化的嘈杂都市,却能够消弥掉一切时尚的欲望,在出入超市、面对自动提款机、看着股市剧烈起伏的K线图时,日复一日,每天醒来“看见的又是心不惊肉不跳的一天”(诗歌《不可能沿着噩梦往回走》)。她写和徐敬亚一起买回来几斤土豆,吃了一半,种了一半在院子的空地里,等待着它们长出新的土豆。她说,“菜市场是一块自由之地”,“我怎么可能想象,今天我能有这样的自由。”(散文《我和他,提着两斤土豆走出人群》)
买土豆,跟“自由”有什么关系?有。但只有王小妮这样进入了东方哲学的自然境界的诗人才知道。一般的人,受着一种被哲学家称为“历史理性”的巨大的东西的支配,以为自由是多么神圣、崇高,远不可及的东西。而诗人知道那种试图控制一切人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是多么不可靠,因为“人和人注定产生分离,人间走满了岔道。神是最渴望进入每一个人内心的。他努力了几千年都没有进入,退缩回他的高位。”所以王小妮很自觉,“我只是悠闲地提着两斤土豆的平凡人,我不再关心别人,不想做什么警世惊人的作家。”(散文《我和他,提着两斤土豆走出人群》)她就这样平静地生活,平静地“写字”,平静地谈着关于“写字”的问题。
但诗人真的“不再关心别人”吗?
不。她只是不再像“神”那样去关心而是像人那样关心罢了,不再动辄泪流满面而是“平静”地关心罢了。比如诗人的“目击疼痛”一组诗文,就记述了她在自己的一生中目睹的生命之痛,它们从60年代到70年代至90年代不绝,有的是诗人自己的生命经历,有的是别人的遭遇,但一样在诗人的笔下让读者感同身受。诗人记下她看见的这一切的时候,也平静地领受了一切,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因为她由此“看”到了生命的本真。
最后,笔者还要指出一点,王小妮的“直观”之眼,既是头顶上的“天目”,也是内心里的“心目”。她的艺术直观既表现为一种“外视法”,也表现为一种“内视法”,即让心灵中的另一个自我睁开眼睛“看”世界。她的有些诗里面明显存在着两个自我。这又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诗人从别人身上发现了自我。比如《会见一个没有眼睛的歌手》:“没有眼睛的人/将怎么样给我声音?”“我看见我行走在洪水之底/满世界都成熟着葵花/黑实的种子。”“我终于看见了/我以外的第二个自闭者。”
另一种是,诗人从自身感受到了另一个更内在的自我。比如“只有我不在我中。”(《青绿色的脉》)“我的心永远在我危急的正前方。”(《我的心碎步走得飞快》)
也许,正是由于另一个“我”的存在才在一定程度上泄露了诗人是如何“看”世界的奥秘。

2004年9月25日  于广东茂名

参考文献:
[1]徐敬亚《崛起的诗群》,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年,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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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26:59 | 只看该作者
海南文化精英传——这么飞起来的王小妮
http://www.hq.xinhuanet.com( 2005-10-23 14:50 )   来源: 海南日报


   
     王小妮,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毕业后做电影文学编辑。1985年定居深圳。作品除诗歌外,有大量小说、散文、随笔等发表。2003年6月,获得由中国诗歌界最具有影响力的三家核心期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颁发的“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曾获美国安高诗歌奖。2000年秋参加在东京举行的“世界诗人节”。2001年夏受德国幽堡基金会邀请赴德讲学。2003年荣获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现任教于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     一次酒会上,芒克和徐敬亚在讨论到当今的优秀女诗人的时候,徐敬亚高声问:知道是谁吗?旁边的一个女服务员突然插话:“王小妮!”徐敬亚大喜过望,天下人都知道呀!不在现场的人当然无法理解徐敬亚这样的惊喜,和他相伴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存在的已经不仅仅是诗歌和爱情,或许还有许多外人无法理解的情感。     徐敬亚在《一个人怎样飞起来———论王小妮》中说到王小妮的时候,开始的第一段就是:我经历了王小妮近20年来的全部时空,全部背景。 我亲眼看到了一个个字,从白纸上浮现出来,像手冲破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带着自豪的,以丈夫的身份,见证了一个当代中国最好的女诗人二十多年来的成长。当然还有他自己的成长。     远远地看了王小妮,人如其文,平凡朴素,没有锋芒。当她静静地坐着时,好像她周身散发着一种“不要接近我”的气息。她不多的话里可以令人感到她很谦逊,不有意制造气氛,哗众取宠,平淡得可以忽略。像平常人用散文、随笔书写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一样,王小妮也是凭着女人对生活敏锐的直觉和纤细的情感用诗歌来发掘普通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总是给人一种平凡的感觉,她骨髓里的诗歌元素在这些平凡的时空漫溢着,她生活在诗歌的奇妙空间里。     她说:“只要活着,总有凡人琐事,能够在刹那间超越平凡,比如诗,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活着挺好。”     王小妮在一次记者采访她时说,“奖项不说明什么吧。我一般是写完了就忘了……至于在写作的社会回报方面,受关注可以,不受关注也没啥。老老实实写自己的诗,能面对自己就行了。”     王小妮是一个对生活极度敏感的诗人。她的短诗选(1993-2001)大多是记述个人生活中的一些小情感的,在随意偶然中包含更多的是她本人的经历,这些也决不是那么的宏大或者满是哲理,不是那么刻板或者韵律和谐,诗人以自己的真情实感来记录了自己生活和社会生活。“粮食长久了就能结实/一个人长久了/却要四分五裂/五个我中/总有一个最固执地出列/正朝着乡下走去。”(1993年短诗 《到乡下去》)“看到一筐土豆/心里跟撞上鬼魂一样高兴/高兴成了一个/头脑发热的东北人。”(1993年短诗《看到土豆》)“要喊他站起来/看看那些含金量最低的脸/看看他们流出什么颜色的汗。”(2004年短诗《 11月里的割稻人》)对于一个年过不惑将近知天命的女人,如果没有一颗年轻的心和真实的感受,如此具有生活的诗歌是无法写出来的。王小妮没有只是沉溺于自己的个人情感中,她像一个孩子一样童真的双眼躲在窗后观察生活,然后用一支水笔恭敬的在纸张上写下如此的诗歌。     诗歌是来自生活的,那么它不能脱离了生发它的土地。而王小妮的诗少神味多人味,多了女性天性里的温柔细腻。诗歌评论家徐敬亚曾说:在那光晕中,她可能走向了谁也没到达的地方,走出了人们已经习惯的视野。     王小妮是个多面手,诗歌散文小说都能写。写《放逐深圳》系列散文时,生活在(或者说“被放逐在”)深圳这个前卫、浮泛、嚣乱的现代化城市里。深圳纷繁芜杂的生活现象于她,一定有着深刻切肤的痛感。“人,除开两脚之外,是需要精神支点的。”在不倾听的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愈隔膜,“倾听和诉说之间,隔断它们的是冰冷板结的世纪。”“现代社会就是不倾听。”“这是世界之病。”(《倾听与诉说》)王小妮在思索着“我们人类的异体性在哪里?你不同于别人而鲜明独特的灵魂在哪里?你与你躯体相搭配的思维个性在哪里?”(《独一无二的人》)从这些散录的文字里面,她关注着社会生活和宇宙。而她在《我看散文》中说,“我绝不写风花雪月。散文必须有真切实沉之核。”如此独立的思考,这点跟她对生活的关注有关,也因此叫她的散文有独特的味道。长篇小说《很大风》在结构和叙述上很见匠心。作者采取的是一种平行并置的板块式结构策略,把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件,根据人物的转换,进行重新叙述。她似乎在说“因为贪婪和自私,人与人之间只能建立偶然的关联,而很难消除空间和精神上的距离感,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思想交流和情感沟通。”     王小妮写得最多还是诗歌,个人生活里她也保持着诗人的气质。2004年颁发的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给她的授奖辞中称:“王小妮的写作沉着,从容,充满耐力。她是当代中国少数几个越写越好的诗人之一。她的诗歌优雅而锐利……她置身于广袤的世界,总是心存谦卑,敬畏生活,挚爱着平常而温暖的事物。她迷恋词语的力量,并渴望每一个词语都在她笔下散发出智慧的光泽和悠远的诗意,她的写作充分体现了诗人在建构诗性世界时面临的难度,以及面对难度时诗人所能做的各种努力……她的诗歌是可见的,质地纯粹,因此,也是最可期待的。”     一直主编《天涯》诗歌精选的李少君在2005年的选本中,第一个就选了王小妮的诗歌,在一次编辑部的闲谈中,他对王小妮的《荷塘鬼月色》颇有赞誉,并说王小妮写了这么多年依然宝刀未老。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文坛似乎比任何领域都浮躁,而身处海南岛的王小妮,似乎也以自己的知识分子立场,以真切的人生体验、充满忧患的历史意识,给自己的作品打上了强烈的个人印记,这些印记告诉我们:一个这么飞起来的王小妮。(完)(陈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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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27:43 | 只看该作者
逼向灵魂的追问--读王小妮散文   

——读书征文
最先知道王小妮,是在读大学时。作为一个诗歌爱好者,我有幸赶上了新时期那场轰轰烈烈的现代诗歌运动的尾巴。因此熟悉了“朦胧诗人”王小妮的一些作品。在那些诗作里,她似乎是个“感受者”,多以自我为中心,以“我”的视觉、听觉、触觉,来感悟、体验乃至整合外在世界在人心灵中的印象。而且,如她所言,她所着意发掘的,是人在特殊历史时期的“美”和“堕性”。她的好些诗作,都给我留下了深刻而新鲜的感受。因为对诗而言,我也是一个“感受者”。

知道她也写散文,是晚近的事。而她那组散见于各大报刊、总题为《放逐深圳》的散文,更是让我乍读辄惊,继之又喜,最终手难释卷。她似乎仍坚持着早年的诗歌主张,追求着人的个性“不受羁绊地发展”。在她笔下,这种“羁绊”,除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政治因素外,还包括了人的内心世界中的种种烦扰,如浮名、私利、物欲等“非生命本质”的东西。前者对人性的束缚、制约,是显而易见的,而后者对人性的阻遏、消蚀,则要隐蔽得多,且更具危害性、破坏性;就像潜伏在人体内,准备伺机而变的病毒分子。

王小妮写作这些散文时,生活在(或者说“被放逐在”)深圳这个前卫、浮泛、嚣乱的现代化城市里。存在决定意识。深圳纷繁芜杂的生活现象于她,一定有着深刻切肤的痛感。这痛感,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其他感觉。她不再是诗歌中那个时时感受着的王小妮。她成熟多了,也理性多了。她举起手中的笔,像医生举起手术刀。它的光芒眩目灼人,且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逼向了我们的灵魂。她冷厉地追逼着,质问着。她以冷厉的“质问者”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

“你是一个知识分子吗?”她问道。有些尖酸刻薄,更多的却是坦荡,诚挚。因为她首先解剖、反省的,是她自己。

“你知道愉快吗?”她的追问执拗而认真。“改变了的,是人类的品味还是人类的本身?”

在面对这日渐丰盈、物欲横流的世界,每个人都恨不能将双手攥得满满时,她冷冷地问道:“我们该怎么样驱动这两只手?”“把手伸出去,我们在世界这棵硕大的树上摘取什么?”在我们为社会渐渐同化、几乎“隐没了脸目”时,她热热地问道:“我们人类的异体性在哪里?你不同于别人而鲜明独特的灵魂在哪里?你与你的躯体相搭配的思维个性、行为个性在哪里?”而当我们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自甘情愿地麻木被辱时,她告诉我们“没有一个生命是准备屈从的。尊严,昂贵于生命”,并切切地询问:“衣食足而知荣辱,难道这一天就离我们那么遥远吗?”……

不知别人读后作何感想。面对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追问,我是越读,越觉得汗颜心虚,越读越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她的一再追逼、拷打下,开始喘息、颤栗,甚至被撕裂了。而正是在这喘息、颤栗和被撕裂的痛楚中,我不得不再一次开始认真地思索我们活在今天的意义。

这思考无疑是痛苦的。因为它太不合时宜。那么,“时宜”究竟是什么呢?在这个诸神逝去,谁都可以唯我独尊、称王称霸的时代,一切都有价值,都值得追求,唯独“价值”本身没有价值、不值得追求。在这个时代,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滋润,越来越营养,可我们活着的意义,却变得越来越盲目,越来越稀薄,越来越虚妄!我们越来越得心应手地经营着各自的生活:追名的追名,逐利的逐利,忙得匆匆碌碌,也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对一切都可以满怀忱:肥皂剧,KTV,明星轶事,足球转播……却唯独,对我们“活着的意义”,居然可以麻木不仁,漠不关心!“关心”尚且不能,思索便更可笑了;仿佛正如那句西谚所云:“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只是在我们这儿,发笑的不是上帝,而是我们自己。

更为滑稽的是,往往就是那些从未思索或关心过“生活的意义”的人,常常在酒足饭饱之后,红光满面之时,无病呻吟地叫嚷着“活着没劲!”,或“生活真他妈没意思!”──这实在也可以算得上王小妮所说的“世纪之病”了。在那篇谈论“倾听与诉说的消失”的文章结尾,王小妮轻声问道:“人的尾巴已经退化了。再过几百年之后,人的发音功能和听力,也会逐渐地消失了吗?”我们不妨循了她的思路,再进而紧逼一句:“人的思考功能,也会逐渐地退化、丧失了吗?”

这样的追问未免有些刻薄。老实说,王小妮的这些散文,本就是刻薄的。她像一个高明的医师,毫不留情地解剖着我们的生命,冷峻地告诉我们这儿病了,那儿也有问题。她毫无隐讳地曝光着我们的灵魂,使我们尴尬难堪得无可逃遁。但正是在这种让人无可逃遁的尴尬中,她使我们猛然惊醒,去观照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灵魂,并借这一观照的契机,使我们的灵魂,有可能被洗涤得更洁净些,被提升得更纯粹、更高贵些──就像那浴火的凤凰,在痛苦的涅磐中获得新生。

正因如此,我们可以不读那些甜得令人发腻的“青春美文”,可以不读那些娇得令人作呕的“生活随笔”,但我们不可以不读王小妮这些充满睿智却刻薄得有些恶毒的散文。
以毒攻毒,或许会有明目清火醒脑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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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28:53 | 只看该作者
王小妮的阳光
文:三水

    王小妮的文字读了很久,那本女性诗歌选粹之——王小妮《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夜夜在灯下与我相伴,这本跨越了近二十年的作品集,就这样在寒冷的夜里,以冬日暖阳的姿势,慢慢走进我的心里。
  王小妮说:“诗人必须小心地释放自己。”其实,每个人都在释放自己,这与每个人的性格有关,阅历有关。王小妮,在释放自己的时候,做得很独特,她屏蔽了自己的性格特征,站在一个中性的立场上说话。她只是注重了女性的身份,却把自己的女性意识撇在一旁,用她的另一半徐敬亚的话来说:“她最反对以男人与女人来划分世界,她从来不愿意进入‘女诗人’狭隘的创作领域。”  
  八十年代末,读到了王小妮八十年代初的诗作《我感到了阳光》,很是清新扑面,清纯透明的学生质地,鲜活的上进思想,追求美好的心愿和喜悦浸润在句子里,很是明快。九十年代初,又读到了王小妮八十年代后期的作品,我吓了一大跳呢,变化太大了,简直就不是一个人创作出来的!

  
  我们来看几首短诗,做一下比较。  
  《我感到了阳光》
  
  沿着长长的走廊
    我,走下去……
    
  ——啊,迎面是刺眼的窗子
      两边是反光的墙壁
    阳光,我
    我和阳光站在一起!
  
  ——啊,阳光原来这样强烈!
      暖得人凝住脚步,
      亮得人憋住了呼吸。
    全宇宙的光都在这里聚集。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
    只有我,靠着阳光
    站了十秒钟十秒,
    有时会长于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

终于,我冲下楼梯,
  推开门,
  奔走在春天的阳光里。
              (80年4月)
  这首小诗里,溢满了生活的憧憬,每一个字间都可以感受到王小妮对未来生活的希望。还有一首《风在响》,这一时期的诗歌,像一个没经历过挫伤的孩子,欢喜地向人们传递希望。也可以说是王小妮积极向上生活态度地写照:“强烈”“暖”“亮”这些词,把“阳光”这一意象展现地尽美,也写出了新诗灿烂的未来。“冲下楼梯,推开门”,写出细微欢喜的动作。“终于”表现王小妮决心走进美好未来的巨大喜悦。
  对于当时的王小妮,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来说,也涉“诗”未深。徐敬亚曾评价过这时期的王小妮:“不算诗人,甚至不够诗人。”当然,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对后期的肯定,自然源于早期的清纯和透明。
   “由于当时诗人家庭众所周知的祸从天降的突变,以及由这灾变所牵动的,中国人绝对现实的聪明才智,适时善变,随波逐流的炎凉世态。”杨远宏在《水晶的时光》里说的话,我们不难想出王小妮所接受的巨大打击。由此,善良,美好,渴望,向往都已远去,代之的是伤痛、愤激和无奈,以至于后来的诗句不仅仅是作为解剖现实的手术刀,更重要的是,以自己柔弱的一声呐喊,来支撑自己活着的可能。
  这个阶段相对于王小妮来说:“这是个最坏的时代,同时也是个最好的时代。”(狄更斯《双城记》)家庭的变故,使王小妮更加清楚地看透了生活,对生活的态度就来了个极大的转变,从而,诗歌也挺进了一个全新的港湾。

  无论是哪一种文化,从事者必须有勇气推翻自己,否定自己,才可以走出得更加远,更加坚贞和坚强。王小妮就是这样一个能够推翻自己并否定自己的优秀的作家。我不想说王小妮是一位诗人,她的散文小说,我同样喜欢。王小妮看到自己初期的诗歌是一种套路,没有内核,不能归进诗歌的范畴,就断然割断了自己,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就像正呼吸的时候,被掐断了脖子,这是极其残忍的,但王小妮做到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王小妮还堪称一位英雄!  
  1985年的《爱情》,是王小妮文字的重要转折。这首诗迸射出一种极为强大的力量,朴实之中蕴藏的伤感与无奈令人心悸。
  
  《爱情》
  
  那个冷秋天呵!
  
  你的手
  不能浸泡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我织也织不成的
  那一件又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了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呵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却必须收拢翅膀
  变成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让他们看见天空的沉重
  让他们经历心灵的萎缩!
  
  那冷得动人的秋天呵
  那坚毅又严酷的
  我与你的爱情
             (85年3月)
  这首诗里的“巨翅鸟”,是王小妮宏大的梦想,“收拢翅膀”却又把梦想落进现实的尘埃,王小妮对生活的怀疑、失望的态度充溢其中。不仅如此,王小妮还要被迫变成一只巢,来温暖同样煎熬的丈夫徐敬亚。
  这一份女性的坚贞使人敬佩,不是作为诗人的王小妮,而是作为妻子作为女人的王小妮,在生活面前,表现出的巨大力量,以及抗争。在经历了这些变故后,王小妮内心的阳光失去了,不仅如此,黑暗也置进了内心,作为一般人来讲,这是极为可怕的,但王小妮不同,她是天生秉直的文人。人生里所经里的苦难,在背转身之后,都会变成另一个名字叫做飞翔的动作。再加上王小妮对群体又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她始终相信着——一个人可以自己产生动力——她也是这样做着的——“她把内心深处的正义和良知,珍藏着,借失败者之手在内心高高举起。”(徐敬亚语)
  这样看来,王小妮的阳光在她自己的内心里,她不像原来那样直接地走进阳光了,她是要自己拨开阴云,从阴云的黑暗里呼唤阳光!
  尽管黑暗,王小妮还是从生活里从亲情里从友情里捕捉到了温暖,对生活的怀疑是肯定的,揭露黑暗和苦难却又成为自然的事情。无论是深圳的独具,还是北上去京,王小妮敏锐地行走,悲天悯人的情怀从不肯昭示给世人看,目睹的黑暗太多,内心的积云越厚实,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就越庞大!
  
  《应该做一个制造者》
  
  有一年他们命令我制作麦子
  我的手臂很快成熟,脸上生芒
  又有一年他们命我制作麻绳
  有许多时间,思想缠绕乱飞
  现在,我坐在天亮前写诗
  你说我脸色不好,得了病了
  
  得这病的时候,你正从国南跑到国北
  你说你在变轻,我看见我的病太重
  全因为喜欢上从失血时节飘来的一张降落伞
  我的所有强劲全变成下落
  
  我写世界,世界才肯垂着头显现
  我写你,你才会摘下眼镜看我
  我写自己时,看见头发阴郁,应该剪了
  能制作出剪刀,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请你眯一下眼
  然后别回头地远远走开
  我要写诗了,我是
  我狭隘房间里固执的制作者
         (88年3月)
  王尔德曾经有句话:“社会常常宽恕犯罪者,却从不宽恕梦想者。”王小妮在深圳地孤独放逐,使自己成为一只“鹰”,尽管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却不满足于二维的空间,她需要一个更为广阔的场景,才可以更好的释放自己,让自己飞翔!王小妮在真实地制造自己,也或者说真是地制造着社会,可是,作为一个文人,无法制造出剪刀,去剪除社会的不良现象,这文字里的这点悲凉,令人感到她的真诚和透明。
  王小妮在经历过挫折之后,成熟与宽广也是自然的,时刻等待着整装出发。她对生活地怀疑,只是一个缓冲,在这个缓冲中,她还是延续了在文字里展现真实的自我与简单,更好地保护挫折后的自己。后期的王晓妮,
不再偏激或过于热烈,能够更加透彻更加纯粹地面对生活,使自己的文字进一步向生活的真实化完成迈进。清纯与古典渐渐地消褪,生活的粗砺与真实渐渐体现,王小妮的文字,没有了最初的那份纯粹,那份暖意和明亮活泼,但她本心依然存在,依然不失她内心对生活的敏感和冷静。
  
  到了九十年代,王小妮平和得多了,这一时期主要代表的是《白纸的内部》和《一块布的背叛》,一如既往得执行着王小妮的口语化诗歌之风,简单平凡,却道出了生活的内涵,实现了王小妮诗歌语言的最终目的:“诗根本不需要体验生活,我们活着就永远有诗。活着之核,就是诗的本质。”(《二十一世纪中国诗人如是说》台湾尔雅出版,96年3月出版)
  王小妮做到了,生活的本质就是诗,或者诗歌的本质就是生活。其实在八十年代末的作品《一走路,我就觉得我还算伟大》中,就有了这样的顿悟:
  “一走路
  阳光就凑过来照耀
  我身上
  顿然生长出自己的温暖。”
  “阳光”在这里已经开始主动靠近了王小妮,不再是王小妮主动去寻找和呼唤了,这种角色的变化,可以看出王小妮的雄健,成长地捷速,已经看不到她心中过份的谦卑了,“顿然生长出自己的温暖”,她的这种自我肯定,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自信,这种自信给人“我是自己的神”的味道,从而,也让我们读诗的人认识到自己也是自己的神!
  《白纸的内部》我想说的是最后两节:
  “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
  只有我试到了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
  有哪一把刀
  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
  
  一呼一吸地活着
  在我的纸里
  永远包藏着我的火”
  一个在家庭掌握一日三餐的女子,在市场买白菜土豆的女子,饭香里试到了险峻不定,这是多么的敏锐,敏感,还有包容,大度,能够看穿生活里的起伏不定,险峻不安,恐惧,跟做梦一样,悲喜交汇。一把刀划开世界的表层,里面会有什么呈现出来?会令我们看到什么?这个外延力度的不平凡,看诗歌以来王小妮带来最大的震撼!
  “一呼一吸地活着”活着的你我他,都这样,多么平常的话,只有看破沧桑的人才会有的眼睛啊!“在我的纸里”,又回归到自身的位置上,简单,透明,纯粹,就像一张纸一样,然而,这样的纸里却“包藏着我的火”,再一次地证明了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原来是怕火烧到自己,现在自己却成为火,燃烧的可能,就是这个社会!
  而另一首《一块布的背叛》,从“擦窗”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开始,延伸到感悟,再表现自己的态度。诗中的最后一句: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这无疑给人一种暗示,内心早已裸露给舆论去抨击,也难免使我们回想到她曾经的经历,这是一种对灾难的难以释怀。再怎么说,生活还是极其庞大的,个体再雄健,生活的厄运面前,还是无法扭转,但可贵的是,王小妮已经能够这样平静温和地直面生活,从黑暗里走出来,尽管不直接向阳光靠近,但不再拒绝阳光,就已经给了我们巨大的宽恕之感!
  也可以说,王小妮在用一种反力,这种反力,每个人都有,埋藏在心里。而王小妮,也和大多数诗人一样,期待着未来的不可预知,就像最初的文字一样,寻找阳光,寻找着,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不可预知。文字里说不想冒充人,因为人的不可替代,苦难的不可替代,经历的不可替代,内心里的排斥不可言说,就只有这样来,把自己内心的情绪宣泄,可再说回来,也是这样的反力,让我们感受到文字里的热情和真诚,做人真好,不是吗?
  王小妮以这种超然面对生活的态度和出色凝练的文字,赢得了诗歌界对自己诗歌梦想的最大褒奖:王小妮的《十支水莲》,以澄明清澈的语言获得了2003年度诗人。授奖辞中有这么一句话:“她的诗歌是可见的,质地纯粹,因此,也是最可期待的。”这话,高度概括了王小妮的诗歌与人格,坚持着把自己本真的生活态度,体现在诗歌上,把最接近真实的感受呈献给我们。王小妮,她用面对生活的冷静态度,写下了简洁不简单的诗歌,尽管写的是自己的琐碎生活,映射的,却是整个世界。
  蒙田有句话:“对一个人来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是如何保持自我。”从这里,我相对王小妮说:“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尤其是女性诗人来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无疑是保持并树立自我的诗歌。”还有如果你要树立自我,那么,阳光永远不可以拒绝!
10#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9:29:40 | 只看该作者
  王小妮,1955年生于吉林省长春市。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毕业后做电影文学编辑。1985年定居深圳。作品除诗歌外,涉及小说、散文、随笔等。2000年秋参加在东京举行的“世界诗人节”。2001年夏受德国幽堡基金会邀请赴德讲学。2003年获得由中国诗歌界最具有影响力的三家核心期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联合颁发的“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曾获美国安高诗歌奖。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    个人作品

  一、写作及出版情况:

  1、《我的诗选》 1989年 诗集 时代文艺出版社

  2、《浮躁的烟尘》 1993年 纪事 新华出版社

  3、《人鸟低飞》 1994年 长篇小说 长春出版社

  4、《放逐深圳》 1996年 散文 云南人民出版社

  5、《手执一支黄花》 1997年 随笔 上海东方出版公司

  6、《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 1997年 诗集 春风文艺出版社

  个人随笔四卷本――

  7、《我们是害虫》

  8、《目击疼痛》

  9、《派什么人去受难》

  10、《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 1998年 随笔 湖南文艺出版社

  11、《世界何以辽阔》 2001年 诗文集 百花文艺出版社

  12、《家里养着蝴蝶》 2001年 散文 新疆出版社

  13、《方圆四十里》 2003年 长篇小说 作家出版社

  14、《半个我正在疼痛》 2005年 诗集 四川新华出版公司

  15、《王小妮随笔精选》 2005年 随笔 新华出版社(5月出版)

  16、《安放》 2007年12月01日 随笔 山东文艺出版社

  17、《一直向北》2007年08月01日 随笔 时代文艺出版社

  二、主要文章

  1、中篇小说《很疼》1996年发表《特区文学》

  转载同年《小说选刊》

  中篇小说《很大风》2004年发表《当代作家评论》

  转载于《北京文学》,进入年度排行榜

  转载于《小说选刊》2005

  转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05

  2、短篇小说《1966年》系列11篇 1998年在《作家》杂志全年开辟专栏

  多次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

  短篇小说《棋盘》 1999年发表于《收获》杂志

  3、随笔《在鸭绿江的另一边》2002年发表于《花城》

  入选北京文学年度文学排行榜

  入选《文学中国》2003年度选本

  随笔《柏林没有墙了》2004年发表于《天涯》

  入选《文学中国》2004年度选本

  4、多次多首诗歌入选多种诗歌年度选本

   成就及荣誉  三、 要获奖

  1989年 获《作家》诗歌奖

  1997年 获《小说选刊》小说奖

  1999年 获安高诗歌奖

  2003年 获星星。诗选刊2002年度诗歌奖

  2004年 获茶花杯艾青诗歌奖

  2004年 获华语文学传媒奖诗歌奖

  2004年 获新诗界诗歌国际奖

  2004年 获美国波士顿西蒙斯大学汉语诗歌奖

   人物评价  耿占春:王小妮似乎永远都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她的诗跟她的人一样,特别的质朴、细致,她有时像纪录一样地写作,无论社会众生的世象,还是现代人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剧,都能够进入这个敏感的旁观者的视野。耐心、善意而略具反讽。新闻与信息世界只懂得报道突发事件,王小妮的诗关注着人们易于忽略的事态,关注着那些慢的、小的和隐秘的事物,比如慢的疼,慢的灾难与祸害。我写过《失去象征的日常世界》讨论王小妮对隐秘事态和缺失现象的描述能力。王小妮的诗也许有一天能够制作成一些微观戏剧而被更多的人们所理解。

  张学昕:王小妮是“朦胧诗”的少数“幸存者”之一,面对此起彼伏的诗歌潮流,她一直保持着舒徐从容的心境。对她而言,写诗完全是一种内心的需要。这使她能够始终保持个人化的写作立场,穿越种种迷思,道出日常事物背后隐藏的力量。她常常被推举为“女性诗歌”的代表,却对单一的性别立场充满警惕。她无意将世界看成一座“象征的森林”,相反善于使用朴素的口语,通过精妙的直觉,捕捉“平凡世界”中转瞬即逝的诗意。王国维论诗有“隔”与“不隔”之分,王小妮正是通过对普通事物的注目,抵达了“不隔”的诗界。所谓,“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用来形容王小妮,不为过矣。

  陈超:王小妮的诗歌从1970年代后期即开始引人注目,至今依然满足着“范式读者”的挑剔的眼光。文学史一般将王小妮描述为“朦胧诗”最早的感应者,其实敏识的读者看得很清楚,王小妮充满个性创造力的诗是自发、自在、自足的,它们不是对某某诗潮的感应,亦无法被某某诗潮所类聚、整合。所谓“个体是最多的,比整体还多出一个”。王小妮的诗简隽、轻逸、放松,但同时却奇异地拥有丰富的意味。也就是说它们像鸟一样轻,但不是像鸟的羽毛那么轻。

  王小妮的话语总是在平实中见到的陡峭,她的诗歌不拒绝对日常生活的表达,但是她避免使诗成为黏滞的生活小型记事。其诗不乏生活的力量,但更具有“挖掘语言奥秘”的艺术魔力。在喧嚣的时代,王小妮安静地挽留了生命直觉、奇思异想,为我们勾勒出一幅有修养的“自然人”的心灵图像。她反对绝对知识,反对头脑对心灵的干扰,忠实于对艺术本身的信义承诺,在个人创造的道路上轻步而行。

  唐晓渡:简洁、明澈、沉实而轻盈,于静默中直击或折射稍纵即逝的诗意瞬间。王小妮的诗在整体上令我们想到水晶的纯粹本真。她朴素的诗歌理想在于个体生命和语言的相互生成。她的诗自成一个世界,其中布满日常生活的痕迹和气息,却又显示为一种话语的险境。在她的诗中,坚定的个性和精微的风格变化并行不悖。她的诗歌写作是对生活和语言的持续擦亮,同时也不断擦亮我们的眼睛以至灵魂。她是一种激励,激励我们重新做一个读者;又是一个启示,启示我们在任何情况下诗意栖居的可能。

  吴思敬:新时期初期,王小妮以她的带有印象主义色彩的诗作为诗坛所瞩目。当诗坛卷起女性主义的狂飙时,王小妮并没有去凑热闹,而是选择了独立的写作姿态。随着性别风暴尘埃落定,王小妮的形象在世纪之交诗坛的浑沌背景中也分外地清晰起来。对王小妮而言,她最看重的是自由。她要按自己的本性去生活,为此她宁可辞去公职;她要按自己的本性去写作,为此她从不拉队伍、扯旗号、发宣言。她随意地生活,真诚地写作。“把自己活成一个正常人”,“无声地做着一个诗人”,这就是王小妮对诗与人的关系的理解。王小妮的诗和她的活法,她的不趋时、不做作、不追潮流、不怕被遗忘的定力,她的自然松弛、不急不躁的写作心态,使她对当下的诗坛,尤其是女性诗歌写作发生了深刻的影响。

   代表作品  《重新做一个诗人》《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半个我正在疼痛》《看望朋友》《和爸爸谈话》《十枝水莲》《他们说我藏有刀》《喜鹊沿着河岸飞》《不反驳的人》《我感到了阳光》《不认识的就不想再认识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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