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80年代:反政治化的政治化话语 中国是带着历史的重负进入改革开放新时代的。讨论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中国教育,不能回避的是“文化大革命”,因为后者是前者的历史前提。“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就是以此为起点的。早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中国的教育学经过思想改造和“反右”运动,已渐渐沦为国家的教育方针政策汇编和教育工作者的“工作手册”。不仅学术话语为政治话语所笼罩,求真之学也为以方针政策为标的的致用之术所覆盖。文化大革命则在宣告“教育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学校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主战场”的同时,把心理学宣布为“伪科学”(因为它不研究人的心理的阶级性),把教育系列入资产阶级黑线,把一度主导中国教育学话语的凯洛夫教育学定性为“修正主义”学说,大学停止招收教育学专业的学生,个别幸存的教育教研室也时断时续、名存实亡。教育研究事实上中止了。 “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首先代表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变化,意味着政治路线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向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实践”的思想谱系来说,它代表了从“政治/道德”的乌托邦社会主义,向“经济(或生产力)/科学”的唯物论世俗化社会主义的转变。在这种情况下,发展教育首先来自于经济发展的需要—“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指出:既要确定适合国民经济发展需要的经济体制,又要确定适合国民经济发展需要的教育计划和教育体制” [1];“发展经济,必须发展教育。搞‘四化’离不开科学技术人才、经济管理人才和其他各方面人才,而培养人才,就要靠教育” [2]。教育科研又来自于国家进行教育规划和建设的需要:“造就千百万适应四化需要的又红又专的人才,教育科学必须先行……我们要加紧努力,在广泛调查、实验,认真总结老解放区的、特别是解放后的丰富教育经验,批判继承孔子以来的教育遗产,吸收对我国有益的外国教育先进经验基础上,逐步掌握教育的客观规律,建立起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教育体系来。” [3]因此,在改革开放之初的政治话语中,教育科研的合理性与必要性,是在它与国家目标和国家规划的直接关联中得到确认的。由于“发展生产力”成了最大的政治,所以这种确认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教育和教育研究为政治服务的思维逻辑,它只是从为一种政治(阶级斗争)服务转变到为另一种政治(经济建设)服务。经济工具主义的教育发展和教育科研观,因此成为1980年代教育的主导话语。 从思想演化的进程来看,“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代表的是观点和立场的转变,并不意味着思维方式也必然立即发生相应的变化。更何况,在1980年代前期,计划经济体制和政治上的集权体制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它们共同为统一的意识形态控制提供着强有力的支持。而对于在长期接受“革命”话语薰陶中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那一代学人来讲,马克思主义就是他们最先掌握的最基本的理论常识,他们也只能以此为平台展开理论探讨和争鸣。在这种情况下,经学思维以一种变化了的形式延续下来。“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从事教育科研”,是当时学与政的共同话语。它以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相统一的形式,把政治规范(从而也是一种行为的价值规范)转化为学术研究的思维规范。于是,关于教育理论问题的探讨,不能不在“主义”的框架内进行。最典型的,莫过于这个时期的“教育本质”论争。 这场论争开始于1979年,于1982年上半年告一段落。它是为了响应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的号召,主题为“教育是不是上层建筑”,讨论的理论框架和理论支点主要是早已进入中国教科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常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论争是在众说纷纭中结束的,并没有达成理论的共识。 [4]其历史的价值,主要是否定了教育单纯为政治(特别是阶级斗争)服务的方针,肯定了教育为发展社会主义经济服务、把教育的重心转移到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的轨道上来,恢复了人们对于教育工作曾经有过的常识,从而为确立教学在学校教育中的中心地位、恢复正常的教育教学秩序铺平了道路。 [5]现在看来,这场争论,不过是以学术讨论的形式(当时争论的参与者大都是来自于大学和科研院所的教育学研究者)表达出来的新的政治认同和政治诉求,是对于新的政治意识形态的理论诠释。 与唯物论的马克思主义相一致,1980年代的教育学—从论文、著作到教科书—倾向于把教育学理解为“研究教育现象、发现规律的科学”。“教育本质”、“教育规律”、“教育科学”和“遵循教育规律,按教育规律办事”,是那个时代最为流行而强劲的教育学话语。在政治上,这一话语表达的是:对于同一个时代的政治而言突出教育的独立性和内在规律,对于不同历史形态的教育而言突出教育的共同本质和规律,以抗拒“文革”时期政治化的教育,为认同于新的意识形态,为学习现代资本主义教育经验、制度和方法开辟道路。在知识论上,它表达的是一种唯物论的科学主义,即像自然科学那样,把存在于不同历史时期和同一时期不同场景中的教育现象和问题,当作同质的教育事实,认为通过对这些事实的分析比较、抽象概括,就能揭示出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法则—“规律”。同时,“规律”论基于事实以形成规律性认识的思想进路,也在一定程度上对先入为主的“主义”具有某种抑制作用。在这方面,作为教育学基础学科的教育史研究,就有很强的代表性。 1979年12月12日,全国教育史研究会成立大会和第一届年会在杭州召开。会议的中心议题是“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研讨教育史研究工作中的若干问题”,重点讨论了三个问题:史、论关系,批判继承,研究范围。前者涉及的是“主义”、史料和观点三者间的关系,重点在否定“以论带史”,讨论形成的一般共识是:“在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原理指导下,从分析、研究具体的史料中,得到符合实际的观点或结论,揭示出教育史的客观规律,从而证实、丰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原理。”“批判继承”主要涉及教育是否有共同规律以及批判继承的标准,“代表们一致认为,教育是一个永恒的社会现象,教育的共同规律是客观存在的,谁也不能否认;违反它,就会遭到无情的惩罚。而共同规律可以为任何阶级所利用”,也是继承的主要对象;批判继承的普遍尺度,则是“民主性和科学性”。教育史研究的范围是教育思想和教育制度,应与通史、哲学史和思想史有所区别,并要向科技教育史、民族教育史和老解放区教育史等方面扩展。 [6]作为时代精神的体现,这些基本观念事实上支配了此后十余年中国的教育史研究,并结晶于《中国教育通史》这部教育史学科恢复和重建时期的代表作之中。其作者主要由两部分人构成:一部分是接受过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学教育的老专家、老学者,他们扮演着指导者的角色;一部分是接受过“文革”前大学教育的中年学者,他们是研究的主力,是具体的组织和研究者。
[1] 《中国教育学会通讯发刊词》,北京:中国教育会通讯[J] ,1980 (1 ):3.
[2] 董纯才:《积极开展教育科学研究— 在中国教育学会第三次常务理事扩大会议上的讲话》,北京:中国教育会通讯[J] ,1981 (2 ):3.
[3] 《中国教育学会通讯发刊词》,北京:中国教育会通讯[J] ,1980 (1 ):3.
[4] 杨银付:《教育本质研究之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J].1994(4):15 。
[5] 胡克英:《教育科学的十年和展望》,北京:《中国教育学会通讯》[J] ,1989 (2 ):3 。
[6] 韩达:《全国教育史研究会会议述评》,北京:《中国教育学会通讯》[J] ,1980 (1 ):1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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