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政治现实 入学一年后,俞可平放弃了当时非常难得的海外联合培养机会,试图说服导师同意自己转变研究方向——从国际政治转向中国政治,从政治理论转向政治现实。 “中国政治这么敏感,干嘛要学这个?”面对赵宝煦的询问,俞可平给出了两个答案:“第一,在中国社会,起主导作用的是政治,不是经济;第二,整个社会洋溢着改革的氛围,作为政治学研究者,应该参与到改革当中去。” 此后,俞可平一直专注于当代中国政治的研究。这一过程中,他深感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比较单一,主要是阶级分析和经济分析,缺少定量分析的方法和工具。在涉猎大量西方学术著作后,他发现国外的分析方法其实挺多,比如系统分析法、文化分析法、制度分析法等。他于是一边学、一边写,在读博期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学术专著《当代西方政治分析新方法论》;而将这些新方法用于对中国现实政治的分析,则助他最终完成了博士论文《当代中国政治的系统分析》。 博士毕业时,俞可平再次留校,但他已经结婚,无处安家。“北大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教师必须已婚生子,或年满37周岁,才能在筒子楼分到一间房。我一个条件都不满足,当然不可能分到房子。”恰巧,当时中央编译局有意加强理论研究,向俞可平发出邀请,还拿出数套房子让他挑选。俞可平说,自己被这样的诚意打动,但住房绝不是他做出选择的唯一原因:“在北大3年,我越来越觉得校园氛围偏重学术,并非研究现实政治的理想平台。但我又不愿意毫无过渡地进入机关单位,那样就难有思想和人格的独立。相比之下,中央编译局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选择:它是中央直属机构,能接触到中国政治的最前沿;它又是以翻译研究为主的专业机构,聚集了很多优秀的学者。这样的研究环境,对我而言,至少和住房同等重要。”因此,留校不足一个月,他便请调中央编译局,但同时在北大继续教书。 1990年,俞可平升任中央编译局副研究员。很快,他以一篇谈论人权的文章突破了当时的讨论禁区。“人权是人类的基本价值,而在一些国家,人们对人权一直缄口不语……”文章中接连出现大胆观点,让不少人看得心惊肉跳。在那个视人权为禁区的年代,这篇文章在理论界引发了重大争议。 “当时,我正在读马克思的经典作品,觉得很奇怪: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反复强调人权,为什么很多人反而说马克思主义不讲人权?作为一名政治学者,我认为自己有责任正本清源。”俞可平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教育部的一位领导看过文章后找到我的分管领导说,‘俞可平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宣扬资产阶级的人权观,应该警惕这种新动向’,这位编译局的老领导却坚定地认为,文章观点是立得住的,将人权和马克思主义相联系的做法‘大胆而有分寸’。后来人权研究解禁,我也因为这篇文章参与了中央下达的相关人权课题研究。” 此后,俞可平的言论一而再地被争议,又再而三地受到权威专家和权威部门的肯定,这让他在中国年轻政治学者中迅速脱颖而出。与之相伴的,是职称和职务的破格提拔。到1997年,他已被任命为中央编译局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所所长。 “编译局作为中央直属部门,必须参与重大决策。要想做到这一点,是不是应该转变研究方向?比如研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的理论问题,或者具有重大理论意义的现实问题,然后以研究结果为中央决策提供服务?”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俞可平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带着副所长找到某中央决策部门,主动提出:“你们有什么重大的决策调研课题?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提供帮助。”对方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决定放手一试。 与决策部门的第一次课题合作非常成功,中央编译局的团队一炮打响。那之后,俞可平和他的团队开始大量接受官方委托进行课题研究,如党内民主研究、党和国家领导体制改革研究、全球治理研究、中国社会治理评价指标体系研究,等等,这些课题多半来自中央核心决策机构。 俞可平还着力为中国的政治改革寻找现实路径。他找到中央党校党建部主任王长江,以各自单位研究中心的名义共同发起“中国地方政府创新奖”,又接受了越来越多地方政府的委托,在浙江、江苏、广东、上海等地建立长期调研基地。 “在编译局20多年,我一直以尘世的学问为主,说白了就是做对策研究和应用研究。这次回到北大,我会将更多精力转向纯粹的学术研究,也就是天国的学问。中国需要仰望星空的人,今后我将有更多的时间仰望星空。”俞可平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尘世的学问就像接力赛,需要团队的合作;天国的学问则好比登山,主要靠个人的努力,你能爬得多高,就能看得多远。” 希望做一个思想者 《环球人物》:您热衷于将西方学术思潮的研究成果用于对中国现实的借鉴。在这个碰撞过程中,您发现了哪些问题? 俞可平:首先,人类共有的一些价值,如民主、自由、平等、法治、善治等,被当成西方特有的元素遭到排斥。其实,这些普遍价值在不同国家呈现出不同特点是很正常的,就好比一辆汽车,到了英国得右舵,到了中国得左舵,但无论右舵左舵,它终归还是汽车。不能因为西方先行一步,我们就不要民主、不要自由、不要法治了。在这一点上,我们教训深刻。 其二,一些西方特有的价值,被当成人类普遍价值受到推崇。比如,西方社会强调个体价值,但中国文化特别重视家庭和集体。举一个例子,西方写通讯地址从个人写起,由小到大排列,我们则正好相反,由大到小,最后才到个人。 第三,在将中西方的某些价值、理念进行对照比较时,忽略了社会的不同发展阶段,发生了历史性错位。福山最近在反思美国政治的衰败,认为一些西方发达国家的政府治理能力太弱,必须强化。我同意这一观点,但不同意将它移植到中国。我们党和国家的权力还太强大,社会力量还没发展起来,所以我同意习近平总书记、李克强总理提出的简政放权。 第四,任何理论都必须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才能开花结果。离开中国的现实土壤,再好的理论也可能产生消极的后果。在这一点上,我要特别提醒:有一些出国留学后选择在国外生活的“海外学者”,虽然不乏指点国内改革的“热情”,但如果自以为比国内学者更了解国内的改革发展进程,想成为中国改革的“国师”,其“不着地”的观点最终将误导决策者。 《环球人物》:您的许多观点,在提出时都很出格。为什么愿意一路踩着禁区走过来? 俞可平:因为我特别希望能做一个思想者。思想者和学问家、理论家不同,学问家的研究往往与现实保持着一定距离,理论家虽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但更多的是在为现实做注解和辩护,思想者则倾向于分析现实、谋划未来。思想者具有卓越的预见性、强烈的批判性,能基于对人类社会普遍发展规律的深刻认识,提出超前的判断,并透过其所处时代的本质,看到人类的未来和命运,再带着未来的眼光观察现实。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伟大,需要伟大的思想,更成就于伟大的思想。我希望能为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思想进步做出知识分子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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