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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山春深处(两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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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4 00:05: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瑶山春深处(两个版本)
嘎玛丹增

瑶山春深处 散文稿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
在黔南州荔波县境内,沿樟江东岸道路朝广西的方向,漫无目地。车开得很慢,估计蚂蚁或蚱蜢,对这样的速度会很恐惧。离开大小七孔景区的森林以后,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清楚这片沉寂的大地,除了突兀起伏的喀斯特山丘、贫瘠干旱的沟谷和人烟稀少的村落,还有多少过去时代的物象,足以羊肠我的行程。樟江就在身边,穿过平缓的河谷,静静地流向远方。它是珠江的源头,看上去还没有遭受到人类活动更大的破坏,水源丰沛,清澈舒缓。但河岸植被还是受到了城镇扩张、旅游开发和农业生产规模发展的影响,距离城镇越近,树木越显得稀稀拉拉,有点像癞子头顶畜了几根长发,自以为疮疤可掩,其实,已经濒临过世的边缘。
梨花和桐花热闹地开着,远山近岭,漫坡雪白。这样的景象悦目赏心,可以慢慢享受。我不需要和田野里那些工蜂一样,急着在金黄的油菜花海和蜂巢间奔跑。我有大把时间慢下来,敞开肺腑,呼吸大地清新润湿的空气,倾耳风声鸟语,极目水光山色。这是一段幸福的旅程。
我有预感,一定有什么美好而古老的东西,在道路前方,等我。汽车驶离樟江不久,就进入了人烟稀少的喀斯特山区。道路两旁不时有古树出现,虽然一棵两棵的鹤立鸡群,给我的想象,还是留下了足够的余地。大地之上,任何一棵大树经历的四季风雨和见过的历史,都比那些正被水泥涂料覆盖的建筑年长。山丘绵延起伏,奇形怪状,要登上那些孤零零的山顶,会很艰难,自然就让人生出无限敬畏。在瑶山谷口,突然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皂荚,孤峙于青油油的麦田。我停了下来,一切预想中的存在,似乎有了可能。这棵皂荚枝干挺拔,需四、五人张牙舞爪才能合围,一看就知道它有多么的高寿,在灌木丛生的山坳,显得尤为沧桑阔大。树冠下铺满细碎的落叶,足有篮球场大小,站在那个地方,我看到了董蒙,在山坡上,依山就势,掩映在桃红李白的春天深处。就是它了。瞬间,我就找到了方向。
多年以来,我奔袭在夜的长途,一直在为消失的地址赶路。我绝望地以为,即便我的目光跪满大地,再也看不到什么炊烟,扶着晨昏从村庄上空袅袅升起。
在瑶山的董蒙,过去时代的村寨居然活了下来!本来,对这次发现,我可以拒绝记录和说出。我的说出,容易被当成虚构。在我用文字完成记录的那一刻,很可能实证已经被世界毁掉了。于是,存在就成了语言的记忆,并有可能被词汇无限篡改,最终背离世界的本原式样,变成极不可靠的纸上玩具。
董蒙不是语言,也不是画像,它翳翳于樟江某处,遗世独立。山坡上绿叶纷披,鸟鸣声里,飘散出桃花李花的香气。大地欣欣向荣。这是我尚未彻底去世的身体,可以精确感官的声音、色彩和气味。我似乎回到了外婆的花园,到处簇拥着神的鲜花。我记得的世界,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没有公路、汽车、电线杆、红绿灯、垃圾桶、标识牌、抽水马桶和下水道。看来,现代化的图纸还在路上,暂时还没有足够的余暇朱批董蒙,使得这个地方还剩下一群生灵,独立于“麦苗芃芃兮鸧鹒飞,日出而作兮日入归”。时间似乎还停留在春秋战国,在坑洼不平的泥石道路上,屈原或庄子,好像随时都会赶着牛羊出现在村口。人们牵手神灵,还在祖先的背影里相依相偎,管它云卷云舒,大有“自备盏酒兮我独酌”的遗世风范。
阿婆已经年迈,神情自如,坐在沼气池青石盖板上绣花,戴着老花镜,专注得旁若无人。装满针头线脑的竹筐放在膝盖上。老人在刺绣一根腰带,青、黄、蓝三色,图案简单明了。打眼就知道那是两支凤凰、五朵桃花、七条水鱼,条纹花边装饰中规中矩,图案中心还绣有传说中瑶王的十字封印。劳动者对世界的理解和说出,就是这样简单朴实,一切都源自天地万物。花鸟虫鱼一目了然,没有抽象、印象、先锋这些普通人弄不懂的主义夹杂其间。事实上,古代的时候,女人们除了种植庄稼、生儿育女、持财理家,个个心灵手巧,纺线、织布、扎染、缝衣、绣花什么的,各种花红活计不在话下,人人行家里手。手艺都是代代相传,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天赋要求。在众多民族的手工技艺失传以后,瑶族的妇女们还在坚持用棉花纺线、木机织布,用草本靛蓝和木本粘膏蜡染棉布、扎花刺绣,用最原始的材料和手艺,表达和呈现出充满烟火和欲望的传统生活。在当下,我们可以把这些依然会传统手工活计的妇女,看成杰出的艺人。在个人主义盛行的今天,她们就是众多博物馆争相收藏展览的对象。而在董蒙,妇女们的劳动者身份货真价实,用紧握锄头镰刀的双手刺绣或扎绣衣装服饰,只是为了穿在身上好看,调节一下枯燥单调的农耕生活而已,其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审美元素和艺术特质,那都是过去时代,相当普通的集体技艺,上升不到形而上的高度,就跟铁匠、木匠、石匠、泥瓦匠一样普遍。然而,当传统技艺被模式化工业化以后,我们别无选择,毫无例外地把那些拥有传统手艺的人,尊崇成了艺术家,并且不会有人跺脚反对,可能还会被继续的时间贴上伟大和杰出两个标签,最后贴在苏富比拍卖大厅醒目的位置。没有办法,传统手艺的集体失忆,使其古董样弥足珍贵。
董蒙的妇女们在春耕以后,总有一段闲散的时间,可以从事女红针线。她们喜欢群聚在房子之间的空地上,纺线织布,扎花刺绣,一边嘻嘻哈哈说闲话,一边交流比拼缝绣手艺。孩子们也没有那么多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总是围绕在母亲周围的柴房、阁楼、檐廊,树林、草垛或田野里追逐嬉戏。我还没有看到网络和电脑,这些牢狱现代人的东西在董蒙出现。
人们生活在大地的腹部,劳动并繁衍。一切都发肤于大地恩情,加之持久地劳动锻炼,生命在乡村显得尤为健康鲜活。我无法判断阿婆的年龄。她穿着青布上衣,黑帕裹发盘顶,外扎一根白色条形饰带,脸上皱纹深刻。身上那条土棉布百褶裙,尤其夺人眼目。我好像在某个T型舞台,突然见到一个80岁的老人,穿着无袖土布短衫和超短土布裙子,精神矍铄地向我走来。这样的超短裙,穿在一个如此年迈的老人身上,注定要让看到它的眼睛闪闪发亮,也必然会让现代时装黯然失色。太漂亮了。我好像看到一件大唐的稀世羽裳,错误地挂在了木质谷仓。谷仓就在阿婆身后,那是我见过的最古老的建筑之一。瑶族的祖先,发明的这种风篱式谷仓,完全适用于伟大,如果必须用一个语词来形容的话。瑶族散居在深山,村落依山而建,随物赋形,传统干栏式建筑。所有的生产工具、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源,取自天地自然。人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发明了风篱式谷仓这种了不起的建筑。那是智慧、经验和传统的结晶,在我看来,在世界建筑史上,足以给山西应县木塔、意大利比萨斜塔和巴黎艾菲尔铁塔比肩同座。没有复杂的工艺和雕梁画栋,只有大朴至美的撼人力量。谷仓由四根原木支撑,柱头顶部与方形仓坊底座结合处,用小口大肚的陶罐倒置相接,可以防止鼠侵蛇入。连排木构居所一旦发生灾害,也不会殃及活命的口粮和种子。瑶家那些来自古代的房子,在诗歌和传说哑口以后,仍在大声嚷嚷,说着让我们十分迷恋的往事。没有栅栏密码猫眼摄像头的董蒙,每家每户的谷仓都远离居所。谷仓建在野外,甚至就在庄稼地边缘,随时可以拿取,没有门锁本身,说明生活在此处,比高科技保险的生活更安全。
老母鸡领着一群鸡雏,在阿婆身边咕来嚷去。几只鸟站在梨树上,张嘴为对方梳理着漂亮的羽毛。猪在布满禾草的路边午睡。狗的脑袋不时在墙角或柴房门口晃动一下,瞬间不见了。灰头蝇嗡嗡地从牛粪上起飞,一头撞进蛛网,继续尖叫一阵就哑了口。去年秋天收获的玉米和葫芦,虽经历了漫长的霜雪侵蚀,依然金晃晃的挂满了廊道檐梁……这些都是我熟悉的语言,属于大地内部的表情。我听不懂瑶人的话,阿婆也听不懂我的藏语或汉语。我手脚并用,试图用身体语言说明我的意图,就是为她照相。阿婆背靠一根预备修葺房子用的原木,周边长满了青蒿和荨麻,其间有蝴蝶和蜜蜂飞舞。老人继续绣花,偶尔停下针线活,表情单纯地看我一眼。阿婆在对我说话,好像只是一句不断重复的语词。我的注意力已被光线和色彩劫持,没有在意她说的什么。我必须把眼前的一切,赶紧装进镜头。嘴巴和文本可以打符乱说,但相片不会说谎,它所记录的存在事实,往往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真相。因为要不了多久,我现在感官的一切就会被改变,并消失。这个世界总在飞速地发展和变化中,它的速度,有时比子弹还快。我需要为存在画像,一厢情愿地希望,某天能够用来唤醒一下死亡的时间。
白裤瑶作为瑶族的一个分支,主要聚居在贵州荔波和广西南丹,也就是眼下我正在探访的地方。这个部族的男子穿长度刚好过膝的白裤,故名白裤瑶。他们在这个历代王朝的流放地,历史文本称其为“不毛之地”的居住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殷周时代。有语言,没有文字。要听懂他们的话,除非你就在吊脚楼里出生。鸟的语言、畜牲的语言和昆虫的语言,我们好像都能听懂一些,至少通过声音,能够辨别它们的基本类别和形态。大地是声音的故乡,对于大地之语,谁能说听不懂呢。事实上,人的语言把我和阿婆隔开了,就像工业革命正在千方百计把我们和大地隔开一样。我的相机不愿离开阿婆。阿婆反复唠叨着一句听上去不太清晰的汉语单词,差不多对我重复了几十次,我才弄明白那个语词的意思。我有点犹豫不决,要不要在此复述。这句单词,对于物质帝国里那些寻归传统的人,尽管习以为常,可能还是一瓢冷水。“给钱”。这就是阿婆一再向我重复的话,一句董蒙刚刚舶来的词汇,从一个不懂任何汉语的老人嘴里说出,着实有点意外。同样都是地球村的动物,凭什么你可以坐着飞机在空中吐口水,人家就该守在侏罗纪挖草根充饥?董蒙就像人类的童年,刚懂得开口文明鸟语,略带羞怯地说出,还不至于对神灵造成什么伤害。我们这些入侵者,擅自闯入古代的村落,付出一点经济代价实为必须,或许,那才是我们对即将失语的故乡,对土地和家园应有的姿态。尽管,它指向的未来,同样让人不寒而栗。没有什么恒久的存在,一切都会结束,历史车轮无法逆转。什么是结束?结束就是心灰意冷地寻根无门,安魂无地,这是信仰缺席的必然结果。科技文明的暴力正是如此,把我们一一赶出了家园。每个人都背着故乡在逃亡,剩下一点“生活在别处”的梦呓,也被毒牛奶、毒胶囊、毒蔬果等等,空前发达的造假技术彻底地拦腰砍断。我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什么疑问了,科技霸主,正领着我们前往水星上抹水泥呐。
山花烂漫,草青树绿的董蒙,除了老人、妇女和儿童,没有见到青壮年男人。我对这种现实,一点不觉得稀奇,董蒙的男人们和中国所有的乡村一样,已经行色匆匆地加入了庞大的打工队伍。
在董蒙村建筑群最高的台地上,我遇到了篾匠老米。其实,我并知道这个站在自家木楼前削竹编筐的篾匠姓什么,我们同样被语言不通分隔在了聋哑世界,即兴给了篾匠“老米”这个符号。老米可能是董蒙为数不多没有外出打工的男人之一。我跟他磨叽了半天,说了一大堆客套的话,他一点没明白我的外语。或许,老米是一个哑巴?给他递烟,他边退缩边摇头,一屁股坐在已经斑驳缺角的门槛上,弯刀和竹簧一直握在手中,跟他一样不知所措。老米好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他的局促不安,把我也弄得小心翼翼,只好转移“枪口”,傻乎乎地对着满地的竹编器具按动相机快门,但生怕我的镜头吓跑了老米。我只能依靠过去的经验,去感官老米家的生活。无疑,老米家生活得很艰难。吊脚楼年深日久,开始偏离轴线,向坡地下方倾斜,墙壁也缺少修缮,到处嘘牙咧嘴,已经难敌风雨。室内空荡荡的,除了火塘,几双破线裂口的胶鞋水靴、陈旧的棉絮、污迹斑斑的床单和几件竹编桌椅,几乎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家具。电视机都没有。我的童年,差不多就是这种生活情形,一切活动围绕着粮食和肚子在进行。贫困是一件多么干净的东西?有什么干净,比贫困更干净?当年,我家也很穷,甚至没有一双多余的碗筷。我了解这种古老的苦难,熟悉这样的生活,最能体味什么是饥寒交迫。老米的困境,顿时让我哑口无言。我能说什么呢,对于一再抵抗和厌恶城乡一体化建设的我,实在难以继续愤青,还是赶紧让道路、钢筋水泥出场吧。文明的进入,必然要毁掉一些让我们的记忆变得温暖的旧事物,但毕竟有更多可能,改善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没有人真正愿意回到过去的荒野,饿着肚子诗歌贫困。
离开老米的时候,他把我送到了毛石垒砌的石阶上,手里捏着一个入侵者并无恶意的家访费用,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思。是心怀感激?还是无可奈何?老米不说话,或者根本就不屑于跟我交流。他在自己贫穷落后的家园,像大地一样沉默。弯刀、竹子、木头和土地,或许就是他的一生,包括昨天、今天和未来。我们的祖辈也是那样活过了一生,没有幻想、虚构、抱怨和仇恨,一生宿命于劳动、粮食、性欲和繁衍。难道这一切,就是我精神游牧的结束之所么?一个老实巴交的篾匠,心里只有土地、耕牛和妻儿老小,自然不会理睬我这种荷尔德林式的精神走秀。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尊崇四季有明法的自然天道,生死有命,各得其所。不管我是多么向往传统诗意地栖居大地,我还是希望现代文明的步子稍稍快一些地入侵董蒙,解老米于水深火热。
传统是古老的,也是纯良厚朴的,直接和大地血脉相袭,但人们的生活质量、教育环境、文化娱乐空间十分落后,尤其是随着农药和化学的大量使用,古老的大地已经不能自然消解充溢其间的有毒物质,人们的饮用水安全、公共卫生体系、社会活动空间和传染疾病等等现实,必然让人心怀戚戚。在董蒙,虽然我们可以见到站立的鸡,睡觉的猪,竖耳的狗和飞鸣的鸟与人相息相生,也能见识农具、纺车、谷仓、吊脚楼、五彩斑斓的晾衣杆、堆积的柴禾和缭绕的炊烟,这些和谐动人的旧时景象;同时,牲畜粪便、蚊虫苍蝇、腐木乱草、垃圾废物也随处可见,房前屋后的阳沟污水横流,铁丝电线绳子竹竿蛛网样密布……
在漫天谎言蜚语真相以后,我没有必须,用另一个谎言来混淆视听,毒害董蒙暗怀的期待。科技在努力把我们赶向未来,虽然很多时候,大多数人更愿意返回过去,但我对董蒙瑶族村的原初感受,显然远离了瑶人的愿望。在存在和事实面前,我一定又一次错了。我总是肤浅地走着海德格尔的眼,对传统和旧物过度痴迷,完全误解了文明发展的良好结果,自然总是错误百出。尽管存在不仅是现实和事实,同时也是虚无。但这种虚无,不符合实用主义的董蒙。事实上,它可能是射向董蒙的化学武器。或许,我在一个背靠祖先和神灵的古代村落,过份强调了自己模糊不清的流浪者身份,误以为我的心灵,终于等来了夜深人静。
牛角号的喉咙刚在山梁上张开,女子门的比鸠(竹箫)又在嘴边流水般淙淙。时候到了,我可以跟某个巫师坐在火塘边,一边讨论诗歌,一边烤虫蛹下酒。身穿无袖两片上衣的瑶家女子身依门廊,酥胸微露,满脸柔情蜜意,像是黑夜里刚刚升起的新月,照得蓬荜满室银辉。
这是一种危险的虚构。我还是想在虚构中,完成我对瑶族女性身体的敬意和歌颂。我的心在犯罪,因为简衣附体的瑶家女子,刚好途经我的镜头。她们在花草迷眼的院落里席地而坐,描图绣花或缝缝补补,四周鸟语花香,个个花团锦簇。这个时候,最好让现成的文本出场说话:“瑶族女子的上衣,由两块布料松散地绊联在一起,无袖无领,贴身不穿内衣,胸部曲线透过腋间,时隐时现。”什么是春深处人独孤?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我置身这样的时间,不由自主地要想入非非。很多闯入者都会想入非非。春天穿着五彩斑斓的舞鞋,在大地走过,完全打败了我的道貌岸然。那些红色或白色的花瓣,也难敌如此灿烂光鲜的人间美景,纷纷离开枝丫,从她们头顶,无声地飘落。我听到木板阁楼上,有童谣般的纺线声,咿咿呀呀地响起。
我记得,好像是紧跟箜的背影,走进了她的阁楼。之所以不能精确记得如何坐在了箜的火塘,那是因为,我被自己的念头燃烧,心智完全迷路。我是如何进来的?孩子们推挤在狭窄的通往檐廊的门槛上,只是抿嘴微笑。阳光穿过核桃树的枝叶,明亮地照耀着孩子们,所有张大的眼神,都让人感到透心的干净。那是可以约见神灵的目光啊,突然让我藏身无所。孩子们很喜欢照相,争相摆出各种姿势各种表情,唯恐在镜头前被伙伴挤掉。他们都是箜的孩子。年轻的母亲阿娜多姿,端庄秀丽,安静地坐在长条木凳上,借助从门扉散射进来的光线,踏响了织机。一梭一线,都让我想到了某个等我回家的女子,正在用她沾满靛蓝的双手,为我图画返乡的线路。
这是一支古代的箜,拨不动我的旅程,以及我的一枕黄粱。
阁楼是瑶家人的活动中心,也是瑶族干栏式建筑最重要的部分。火塘正对中门,三脚锅庄上方是祖先神位。厨房一般紧靠边门,边门直接通往菜地和一楼的杂物间,畜牲和农具就居住在那里。楼上很宽敞,但只有一间有隔板的屋子,那是男女主人的卧室。火塘边的木质地板,既是一家人决议大事、饮食待客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睡觉的床榻。孩子们行成人礼前,会跟永不熄灭的火塘睡在一起,直至娶妻嫁夫。阁楼里除了必须的锅碗瓢盆,没有家电家具画蛇添足,木板墙壁上也没有珠光宝气的美女、明星、现代、后现代的画片装腔作势。墙上地上,壁柱窗台,全是箩筐、簸箕、筛子、耍把、条凳等竹木生活用具。正门石阶下倒是有石头垒砌的生殖图腾,可以作为整座吊脚楼,唯一可以称之为艺术品的象征主义。那是瑶人古代的图腾,一直在居所进门的地方,醒目地叙述着瑶人尊崇自然和生命自由的悠久历史。
喀斯特地貌由石灰岩构成,存不住水,干旱,成为整个黔南和黔东南地区难以修正的地理气候特征。当然,这并不是我没有喝到桂皮茶和包谷酒的真正原因,就像我在关于箜的梦中醒来,不得不选择逃跑一样。箜送我出门的时候,柔声浅笑,举止得体,有如王后般优雅尊严。在瑶族男子心中,女人原本就是天就是地,比一切都大,地位至高无上。她当然不知道,我在意念中对她的暴力侵犯。瑶族的婚姻,可能是迄今世界上最固若金汤的婚姻。虽然习惯早婚,大多永不离弃。我不知道,瑶族的家庭有多么牢固,但我明白,有过离婚经历的人,如在瑶山,不管酷暑严寒,注定只能终生赤脚。那是瑶山对背叛者的永久惩罚,也是一个让人背负终生的耻辱记号。自古至今,从未改变。估计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刑法,比瑶山的赤脚印记更加冷酷。没有办法,瑶族的《维护法》就是这样铁定的,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强权和法律改变过它。
瑶山春深处,于我最终只是一束稻穗。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一场虚无,包括箜,这个跟瑶族女子毫不相干,又同声音和爱情有着血肉关系的古老物件。
瑶筝在古代,有没有琴瑟过董蒙?无据可考。但挂在瑶家火塘楣梁上那束金黄的谷穗,一直就跟祖先牌位平起平坐,年年都在更换,天天都在发言,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瑶人视线。
孩子们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向我挥舞着小手。有一个孩子的手中就握着一束金黄的稻穗,几分钟前,我刚刚拍摄过它。它才是世界的恒远,永远都不会结束。
在瑶山,在我身后,那是谁家的窗口,有叶笛轻吹?踩着猴皮舞的鼓点,声声噙翠。


棉布上的瑶乡  人文地理纸媒稿
没去贵州前,我并不认识马蓝这种植物,尽管我们的祖先早在秦汉时期,就开始用蓝靛茎叶混同石灰水浸泡后,从中提取靛蓝,并用来印染棉麻土布。在我国56个民族的印染史中,无一例外地都使用过靛蓝印染。作为古老的民间技艺,曾经极大地丰富过文明的内心。遗憾的是,它正在和时间一起消失,正如许多旧事物总在不断离开世界一样,纷纷贱死于工厂和化学的横征暴敛。
见到靛蓝,是在黔南州荔波县境内。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
沿樟江南岸道路朝广西的方向,漫无目地。离开大小七孔风景区的森林以后,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清楚这片沉寂的大地,除了突兀起伏的喀斯特山丘、贫瘠干旱的沟谷和人烟稀少的村落,还有多少过去时代的物象,足以羊肠暮春行程。樟江就在身边,穿过平缓的河谷,静静地流向远方。它是珠江的源头,看上去还没有遭受到人类活动更大的破坏,水源丰沛,清澈舒缓。但河岸植被还是受到了城镇扩张、旅游开发和农业生产规模发展的影响,距离城镇越近,树木越显得稀稀拉拉,有点像癞子头顶畜了几团长发,自以为疮疤可掩,其实,已经濒临秃顶的边缘。
梨花和桐花热闹地开着,远山近岭,漫坡雪白。这样的景象悦目赏心,可以慢慢享受。不需要和田野里那些工蜂一样,急着在金黄的油菜花海和蜂巢间奔跑。我有大把时间慢下来,敞开肺腑,呼吸大地清新润湿的空气,倾耳风声鸟语,极目水光山色。这是一段幸福的旅程。
汽车驶离樟江河岸不久,就进入了人烟稀少的喀斯特山区。道路两旁不时有古树出现,虽然一棵两棵的鹤立鸡群,给想象,还是留下了足够的余地。大地之上,任何一棵大树经历的四季风雨和见证的历史,都比那些正被水泥涂料覆盖的建筑年长。山丘绵延起伏,奇形怪状,要登上那些孤零零的山顶,会很艰难,自然就让人生出无限敬畏。在朝阳区瑶山谷口,突然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皂荚,孤峙于青油油的麦田。这棵皂荚枝干挺拔,需四、五人张牙舞爪才能合围,一看就知道它有多么的高寿,在灌木丛生的山坳,显得尤为沧桑阔大。树冠下铺满细碎的落叶,足有篮球场大小,其间有一种喜阴喜湿的植物,站在阴影里,枝叶丰茂,开着紫色的漏斗形花朵,淡雅迷人。事后,我才知道,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就是大名鼎鼎的靛蓝原料马蓝草。就是站在那里,我看到了董蒙,在山坡上,干栏式木作建筑依山就势,掩映在桃红李白的春天深处。房前屋后,栽满了青幽幽的马蓝。
关于靛蓝这种染色物质,分属于不同的草本植物科,有十字花科菘蓝草大青、豆科木蓝、爵床科马蓝和蓼科蓼蓝等,分布在我国不同地区。蓝靛染布也依据不同的地理区位和人文环境,又有蜡染、扎染、缝染等不同的染色工艺。荔波县和与之近邻的广西南丹县生长着一种叫粘膏的树木,居住于此的苗、水、瑶、布依等少数民族,取其树干内胶稠的汁液替代蜂蜡,早在2000年以前,就掌握了蜡染工艺。瑶族蜡染图案的绘制很特别, 加入牛油煮沸的粘膏汁淋在白棉布上面,用竹条夹绑的钢片或铜片做成的画刀画样,粘膏冷却后反复用石块滚压,最后放入靛蓝染缸浸染上色。粘膏封涂的部分不能上色,经过除膏漂洗,便有了青色和花纹图案的布料。
在瑶山的董蒙,过去时代的村寨居然活了下来!山坡上绿叶纷披,鸟鸣声里,大地欣欣向荣。这是尚未彻底去世的身体,可以精确感官的声音、色彩和气味。走进董蒙,似乎回到了外婆的花园,到处簇拥着神的鲜花。我记得的世界,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没有公路、汽车、电线杆、红绿灯、垃圾桶、标识牌、抽水马桶和下水道。看来,现代化的图纸还在路上,暂时还没有足够的余暇朱批董蒙,使得这个地方还剩下一群生灵,独立于“麦苗芃芃兮鸧鹒飞,日出而作兮日入归”。时间似乎还停留在春秋战国,在坑洼不平的泥石道路上,青衣一袭的屈原或庄子,好像随时都会荷锄披蓑地出现在村口。人们牵手神灵,还在祖先的背影里相依相偎,管它云卷云舒,大有“自备盏酒兮我独酌”的遗世独立风范。
阿婆已经年迈,神情自如,坐在沼气池青石盖板上绣花,戴着老花镜,专注得旁若无人。老人在绣织一根青色腰带,土棉布质地,红、黄、绿、白、黑五色走线,图案简单明了。打眼就认得那是两支孔雀、十朵牡丹、无数桃花,几何纹花边中规中矩,图案中心则是传说中瑶王的手印。瑶族无疑也是一个爱美的民族,其服饰工艺精致复杂,样式自然古朴,从种收棉花,到纺线、织布、粘膏、靛染、漂洗、描图、刺绣、扎花,到成衣附身,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一套衣裙的制作往往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如此精美繁复的服装服饰,自然要光彩夺目。
瑶族服饰的图案简洁明了,多以凤凰、孔雀、蜘蛛、牡丹入绣,尤喜桃花。劳动者对世界的理解和说出,从来简单朴实,一切都源自天地万物。花鸟虫鱼一目了然,没有抽象、印象、先锋这些普通人弄不懂的主义夹杂其间。事实上,古代的时候,女人们除了种植庄稼、生儿育女、持财理家,个个心灵手巧,纺线、织布、扎染、缝衣、绣花什么的,各种花红活计不在话下,人人行家里手。手艺都是代代相传,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天赋要求。在众多民族的手工技艺失传以后,瑶族的妇女们还在坚持用棉花纺线、木机织布,用草本蓝靛和木本粘膏蜡染棉布、扎花刺绣,用最原始的材料和手艺,表达和呈现出充满烟火气息的传统生活。在当下,我们可以把这些依然会传统手工活计的妇女,看成杰出的艺人。民间技艺一旦成为少数人的特权,其实就已经濒临灭亡的边缘。在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因为久居深山,远离喧哗和现代文明,瑶族的妇女们很可能成为众多博物馆争相收藏展览的对象。而在董蒙,妇女们的劳动者身份货真价实,用握惯锄头镰刀的双手刺绣或挑花衣装服饰,只是为了穿在身上好看,调节一下枯燥单调的农耕生活而已,其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审美元素和艺术主张,那都是过去时代,相当普通的集体技艺,上升不到形而上的高度,就跟铁匠、木匠、石匠、泥瓦匠一样普遍。然而,当传统技艺被模式化工业化以后,我们别无选择,毫无例外地把那些拥有传统手艺的人,视作文物样的宝贝,并且不会有人跺脚反对,可能还会被继续的时间贴上伟大和杰出两个标签,贴在苏富比拍卖大厅醒目的位置溘然长逝。没有办法,传统手艺的集体失忆,使其古董样弥足珍贵。
董蒙的妇女们在春耕或秋收以后,总有一段闲散的时间,可以从事女红针线。她们喜欢群聚在房子之间的空地上,纺线织布,靛染描图,扎花刺绣,一边嘻嘻哈哈说闲话,一边交流比拼缝绣手艺,每个成年妇女的双手都沾满了靛蓝的颜色。孩子们也没有那么多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总是围绕在母亲周围的柴房、阁楼、檐廊,树林、草垛或田野里追逐嬉戏。没有看到网络和电脑,这些牢狱现代人的东西在董蒙出现。
人们生活在大地的腹部,劳动并繁衍。一切都发肤于大地恩情,加之持久地劳动锻炼,生命在乡村显得尤为健康鲜活。无法判断阿婆的年龄。她穿着青布上衣,黑帕裹发盘顶,外扎一根白色条形饰带,脸上皱纹深刻。以做工精细复杂,图纹朴美简洁,色彩鲜亮明丽闻名世界的瑶族百褶裙,穿在一个如此年迈的老人身上,尤其夺人眼目。试想一下,如果在某个T型舞台,突然见到一个80岁的老人,穿着无袖土布短衫和超短百褶裙,精神矍铄地向你走来,该是怎样的触目惊心?注定要让看到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也必然会让现代时装黯然失色。太漂亮了,好像一身大唐的稀世羽裳,错误地挂在了木质谷仓。谷仓就在阿婆身后,那是瑶乡最古老的建筑之一。瑶族的祖先,发明的这种风篱式谷仓,完全适用于伟大,如果必须用一个语词来形容的话。瑶族散居在深山,村落依山而建,随物赋形,传统干栏式建筑。所有的生产工具、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源,都源自天地自然。人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发明了风篱式谷仓这种了不起的建筑。那是智慧、经验和传统的结晶,在世界建筑史上,足以给山西应县木塔、意大利比萨斜塔和巴黎艾菲尔铁塔比肩同座。没有复杂的工艺和雕梁画栋,只有大朴至美的撼人力量。谷仓由四根原木支撑,柱头顶部与仓坊底座结合处,用小口大肚的陶罐倒置相接,可以防止鼠侵蛇入。连排木构居所一旦发生灾害,也不会殃及活命的口粮和种子。瑶家那些来自古代的房子,在诗歌和传说哑口以后,仍在大声嚷嚷,说着让我们十分迷恋的往事。没有栅栏密码猫眼摄像头的董蒙,每家每户的谷仓都远离居所。谷仓建在野外,甚至就在庄稼地边缘,随时可以拿取,没有门锁本身,说明生活在此处,比高科技保险的彼处更安全。

老母鸡领着一群鸡雏,在阿婆身边咕来嚷去。几只鸟站在梨树上,张嘴为对方梳理着漂亮的羽毛。猪在布满禾草的路边午睡。狗的脑袋不时在墙角或阁楼廊檐晃动一下,瞬间不见了。灰头蝇嗡嗡地从牛粪上起飞,一头撞进蛛网,继续尖叫一阵就哑了口。去年秋天收获的玉米和葫芦,虽经历了漫长的霜雪侵蚀,依然金晃晃的挂满了墙壁……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语言,属于大地内部的表情。我听不懂瑶人的话,阿婆也听不懂我的藏语或汉语。我手脚并用,试图用身体语言说明我的意图,就是为她照相。阿婆背靠一根预备修葺房子用的原木,周边长满了青蒿和荨麻,其间有蝴蝶和蜜蜂飞舞。老人继续绣花,偶尔停下针线活,表情单纯地看我一眼。阿婆在对我说话,好像只是一句不断重复的语词。我的注意力已被光线和色彩劫持,没有在意她说的什么。我必须把眼前的一切,赶紧装进镜头。嘴巴和文本可以打符乱说,但相片不会说谎,它所记录的存在事实,往往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真相。因为要不了多久,现在感官的一切就会被改变,并消失。这个世界总在飞速地发展和变化中,它的速度,有时比子弹还快。我需要为存在画像,一厢情愿地希望,某天能够用来唤醒一下死亡的时间。
白裤瑶作为瑶族的一个分支,主要聚居在贵州荔波和广西南丹,也就是眼下我正在探访的地方。这个约有三万人的部族,因男子穿长度刚好过膝的宽松白裤得名。他们在这个历代王朝的流放地,历史文本称其为“夜郎国”的居住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殷周时代。有语言,没有文字。要听懂他们的话,除非你就在吊脚楼里出生。鸟的语言、畜牲的语言和昆虫的语言,我们好像都能听懂一些,至少通过声音,能够辨别它们的基本类别和形态。大地是声音的故乡,对于大地之语,谁能说听不懂呢。事实上,人的语言把我和阿婆隔开了,就像工业革命正在千方百计把我们和大地隔开一样。我的相机不愿离开阿婆。阿婆反复唠叨着一句听上去不太清晰的汉语单词,差不多对我重复了几十次,我才弄明白那个语词的意思。我有点犹豫不决,要不要在此复述。这句单词,对于物质帝国里那些寻归传统的人,尽管习以为常,可能还是一瓢冷水。“给钱”。这就是阿婆一再向我重复的话,一句董蒙刚刚舶来的词汇,从一个不懂任何汉语的老人嘴里说出,着实有点石破天惊。同样都是地球村的动物,凭什么你可以坐着飞机在空中吐口水,人家就该守在侏罗纪挖草根充饥?董蒙就像人类的童年,刚懂得开口文明鸟语,略带羞怯地说出,还不至于对神灵造成什么伤害。我们这些入侵者,擅自闯入古代的村落,付出一点经济代价实为必须,或许,那才是我们对即将失语的故乡,对土地和家园应有的姿态。尽管,它指向的未来,同样让人不寒而栗。数年前的董蒙,游人还可以看到不穿内衣,只披两片上衣的女子在地里劳动,或在门前织布绣花,随着旅游业的风生水起,于今已经很难见到了。没有什么恒久的存在,一切都会结束,历史车轮无法逆转。
什么是结束?结束就是心灰意冷地寻根无门,安魂无地,这是自工业革命开始的弃神事实的必然结果。科技文明的暴力正是如此,把我们一一赶出了家园。每个人都背着故乡在逃亡,剩下一点“生活在别处”的梦呓,也被毒牛奶、毒胶囊、毒蔬果等等,空前发达的造假技术拦腰砍断。我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什么疑问了,科技霸主,正试图领着我们前往火星上抹水泥呐。
山花烂漫,草青树绿的董蒙,除了老人、妇女和儿童,没有见到青壮年男人。眼下这种现实,一点不稀奇,男人们和中国所有的乡村一样,已经行色匆匆地加入了打工队伍。这对于已经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瑶族服饰,是黎明的号角,还是暮色时分的晚钟?尽管,当地政府已经意识到了民族手工艺的传承和延续迫在眉睫,也采取了一些必要的保护措施,比如有组织地开展各项技艺竞赛,布艺服饰品由个体单干转向集体制作,将瑶族服装服饰纳入了旅游产业,或组织有手艺的群众向游客进行技艺表演等活动。看上去有助于民间工艺的保护和继承,也为当地民众获取了一定的经济效益。让人不安的的是,许多地方的经验都证明,任何一种传统文化或民族工艺,一旦跟商业利益扯上了关系,结果多是加快了其消亡变质的时间,就像传统生活如果变成表演,必然让人审美疲倦一样。
在董蒙村建筑群最高的台地上,遇到了篾匠老米。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个站在自家木楼前削竹编筐的篾匠姓什么,我们同样被语言不通分隔在了聋哑世界,即兴给了篾匠“老米”这个符号。置身于竹子、篾条和各式竹编农具、生活用具堆积的现场,就像走进了竹器博物馆。老米可能是董蒙为数不多没有外出打工的男人之一。跟他磨叽了半天,说了一大堆客套的话,他一点没明白我的外语。或许,老米是一个哑巴?给他递烟,他边退缩边摇头,一屁股坐在已经斑驳缺角的门槛上,弯刀和竹簧一直握在手中,跟他一样不知所措。老米好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他的局促不安,把我也弄得小心翼翼,只好转移“枪口”,傻乎乎地对着满地的竹编器具按动相机快门,但生怕我的镜头吓跑了老米。只能依靠过去的经验,去感官老米家的生活。无疑,老米家生活得很艰难。吊脚楼年深日久,开始偏离轴线,向坡地下方倾斜,墙壁也缺少修缮,到处嘘牙咧嘴,已经难敌风雨。室内空荡荡的,除了火塘,几双破线裂口的胶鞋水靴、陈旧的棉絮、污迹斑斑的床单和几件竹编桌椅,几乎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家具。电视机都没有。


贫困是一件多么干净的东西啊!有什么干净,比贫困更干净?经受过饥饿和寒冷的人,大多了解这种古老的苦难,也最能体味什么是饥寒交迫。老米的困境,顿时让我哑口无言。能说什么呢,对于一再抵抗和厌恶城乡一体化建设的心灵,实在难以继续愤青,还是赶紧让道路、钢筋水泥出场吧。文明的进入,必然要毁掉一些让我们的记忆变得温暖的旧事物,但毕竟有更多可能,改善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没有人真正愿意回到刀耕火种的荒野,饿着肚子诗歌贫困。
不知道,老米会不会成为董蒙的最后一个篾匠?离开老米的时候,他僵立在毛石垒砌的石阶上,手里捏着一个入侵者并无恶意的家访费用,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思。是心怀感激?还是无可奈何?老米不说话,或者根本就不屑于跟人交流。他在自己贫穷落后的家园,像大地一样沉默。弯刀、竹子、猎枪和土地,或许就是他的一生,包括昨天、今天和未来。我们的祖辈也是那样活过了一生,没有幻想、虚构、抱怨和仇恨,一生宿命于劳动、粮食、性欲和繁衍。难道这一切,就是中国民间艺人最后的方舟么?一个老实巴交的篾匠,遵循古老传统,结婚后就没有剪过一次头发,用一根黑色的棉帕盘髻缠裹于顶,给人以凌乱邋遢的落魄之象。这个心里只有土地、耕牛和妻儿老小的篾匠,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即将失传,至少他的孩子们已经快马加鞭地离开董蒙,加入了十分臃肿的打工队伍,老米自然不会理睬我荷尔德林式的精神走秀。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尊崇四季有明法的自然天道,生死有命,各得其所。不管人们是多么向往传统诗意地栖居大地,还是希望现代文明的步子稍稍快一些地入侵董蒙,解老米于水深火热。
传统是古老的,也是纯良厚朴的,直接和大地血脉相袭,但人们的生活质量、教育环境、文化娱乐空间十分落后,尤其是随着农药和化学的大量使用,古老的大地已经不能自然消解充溢其间的有毒物质,人们的饮用水安全、公共卫生体系、社会活动空间和传染疾病等等现实,必然让人心怀戚戚。这种状况,正是民间工艺得以苟延残喘的迫不得已。在董蒙,虽然我们可以见到站立的鸡,睡觉的猪,竖耳的狗和飞鸣的鸟与人相息相生,也能见识农具、纺车、谷仓、吊脚楼、五彩斑斓的服装服饰、堆积的柴禾和缭绕的炊烟,这些和谐动人的原生态景象;同时,牲畜粪便、蚊虫苍蝇、腐木乱草、垃圾废物也随处可见,房前屋后的阳沟污水横流,铁丝电线绳子竹竿蛛网样密布……

在漫天谎言蜚语真相以后,没有必须,用另一个谎言来混淆视听,毒害董蒙暗怀的期待。科技在努力把我们赶向未来,虽然很多时候,大多数人更愿意返回过去,但我对董蒙瑶族村的原初感受,显然远离了瑶人的愿望。在存在和事实面前,我一定又一次错了。我总是肤浅地走着海德格尔的眼,对传统和旧物过度痴迷,完全误解了文明发展能带给人的诸多好处。尽管存在不仅是现实和事实,同时也是虚无。但这种虚无,不符合实用主义的董蒙。事实上,它可能是射向董蒙的化学武器。或许,我在一个背靠祖先和神灵的古代村落,过份强调了自己模糊不清的流浪者身份,误以为我的心灵,终于等来了夜深人静:
牛角号的喉咙刚在山梁上张开,女子门的比鸠(竹箫)又在嘴边流水般淙淙。时候到了,我们可以跟某个巫师坐在火塘边,一边讨论诗歌,一边烤虫蛹下酒。身穿无袖两片上衣的瑶家女子身依门廊,酥胸微露,满脸柔情蜜意,像是黑夜里刚刚升起的新月,照得木屋满室银辉……
这是一种危险的虚构。我还是想在虚构中,完成我对瑶族女性身体和服饰的敬意和歌颂。我的心在犯罪,因为简衣附体的瑶家女子,刚好途经我的镜头。妇女们在花草迷眼的院落里席地而坐,描图绣花或缝缝补补,四周鸟语花香,个个花团锦簇。这个时候,最好让现成的文本出场说话:“瑶族女子的上衣,由两块布料松散地绊联在一起,无袖无领,贴身不穿内衣,胸部曲线透过腋间,时隐时现。”她们的衣袖、裤脚、腰带、绑腿、上衣背善,都有绚丽缤纷的绣花图案。什么是春深处人独孤?现在就是,此时此刻,置身这样的时间,很多闯入者都会想入非非。两片上衣带给世界的审美惊喜,能唤醒你重新回望历史的深度意愿。不管物质科技如何横行霸道,很多美好的东西并没有被改变,它还在原地,一直就在大地的根部,只需一次回看足够。
春天穿着五彩斑斓的舞鞋,在董蒙走过,留在了土棉布面。树枝上那些红色或白色的花瓣,也难敌如此灿烂光鲜的人间美景,纷纷离开枝丫,从她们头顶,无声落下。木板阁楼上,有童谣般的纺线声,咿咿呀呀地响起。
阁楼是瑶家人的活动中心,也是瑶族干栏式建筑最重要的部分。火塘正对中门,三脚锅庄上方是矩形的玻璃亮瓦。厨房一般紧靠后院边门,直接通往菜地和一楼的杂物间,畜牲和农具就居住在那里。楼上很宽敞,只有一间有隔板的屋子,那是男女主人的卧室。火塘边的地板,既是一家人决议大事、饮食待客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睡觉的床榻。孩子们行成人礼前,会跟永不熄灭的火塘睡在一起,直至娶妻嫁夫。阁楼里除了必须的锅碗瓢盆,没有家电家具画蛇添足,木板墙壁上也没有珠光宝气的美女、明星、现代、后现代的画片装腔作势。墙上地上,壁柱楣梁,全是箩筐、簸箕、筛子、耍把、陶罐、被褥、麻绳和棉线。阁楼门口倒是有石头雕凿的生殖图腾,看上去很粗糙,可以作为整座吊脚楼,唯一能称之为民间艺术的象征主义。那是瑶人古代的图腾,作为女人的陪嫁,一直坚守在居所进门的地方,醒目地说着尊崇自然天道和生命自由的悠久历史。人们相信生命是一个纯然的礼物,是一个奥妙而不是什么神秘。
孩子们推挤在狭窄的通往檐廊的门槛上,争相对着相机镜头,满脸笑容。阳光穿过核桃树的枝叶,明亮地照耀着孩子们,所有张大的眼神,都让人感到透心的干净。他们都是盘箜的孩子。年轻的母亲阿娜多姿,端庄秀丽,安静地坐在长条木凳上,借助从门洞散射进来的暖黄光亮,踏响了竹木织机。一梭一线,都让人想到了某个守候在窗口后面的女子,正用沾满靛蓝的双手,为远行的旅人图画着返乡的线路。
棉布上的瑶乡,于我最终只是一束稻穗。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一场虚无,挂在瑶家火塘中心梁柱上那束金黄的谷穗,一直就跟时间平起平坐,年年都在更换,天天都在发言,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瑶乡视线。世代相传的民间手艺和精美服饰,是否也能长远地锦绣瑶山?春天不知道,太阳和星星也不一定清楚。
孩子们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不停地向我们挥手作别。有一个孩子的手中就握着金黄的稻穗,几分钟前,我刚刚抚摸过它。
它才是世界的恒远,永远都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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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裤瑶风篱式谷仓
很明显,散文文本,除了写作者自己看看,已经没人去看。甚至连自恋的写作者也不看。如果把一篇有一定文学性的散文,变成流行纸媒和普通读者能够接受的文本,或许是一种方向。每个人都可以写散文,但世界上有几个蒙田、卢梭和梭罗?近年,一直在试图向大众读者靠近,也做了很多这方面的努力。从另一个方面看,散文文本在纯文学杂志刊出,多则1000字200大洋,少则20元,没有几个人阅读。流行旅游、人文、地理纸媒大不一样,1000字少则200大洋,多则1000字2000大洋,这个算学很简单吧。关键是,读者是纯文学刊物的几百倍、几万倍。《中国国家地理》每期发行上百万,如果有30% 的读者阅读,也是几十万的受众率。
如果,一个非影视剧和畅销小说写作者,要养活自己,向流行纸刊靠拢,不是什么问题。每月有10000字上稿,衣食基本就有保证。
经常都有文友问我,旅游地理纸刊的文本怎样写。稍稍改改,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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