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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 与 梦
作者:吴祖光
吴祖光(1917—2003),浙江武进人,剧作家。著有话剧《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电影剧本《国魂》,散文集《后台朋友》、《艺术的花朵》等。
人活一辈子,睡觉差不多占了半辈子,睡觉对于人生的关系真是够密切的了。我们每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了就睡,一连好几个月地睡下去;而离开世界的时候,也总是睡着去的。睡觉的舒服、安逸,永远占据着人们享乐的最高点。最值得称颂的是它不用金钱,也不讲势力,无论老幼贫富,贤愚智不肖,除掉世界上最可怜的失眠症患者之外,都能得到一个睡眠。在睡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平等的。在那里,富翁可以变成乞丐,乞丐也可以变成富翁;皇太子可以和平民女儿恋爱成功,穷光蛋也可以笑傲王侯……”,睡觉是一件大事,同吃饭一样重要,比结婚更为重要。
睡觉根本是一种原始的享乐,所以并不十分需要现代化的装置,自然柔软的弹簧床是会使人适意,然而我们用最原始的自然环境也许可以给我们更多的乐趣,像史湘云醉眠芍药,就是一个最俏皮而又富于诗意的睡觉;这样谁能说这碧绿如茵的草地不比弹簧褥子更温软?醉人的春风不比天鹅绒的被子更轻柔?更何况树枝上的小鸟唱着催眠曲,小河里淙淙的水声送来酒也似浓厚的睡意。
有一次,我坐在一节三等火车里,开始着一个辽远的程途,天慢慢地黑下去,车里的灯光是惨绿的颜色,每一个旅客都觉得非常疲倦了。那时从深夜的人堆里,忽然传来一声冗长而沉重的呵欠,这一声呵欠影响了全车的旅客,不由得令人想起家中温软的床铺,立刻觉得眼皮发涩,头发重,心发沉。随后鼾声大起,纷纷睡去。张嘴者有之,歪头者有之,咬牙切齿者有之,口角垂涎者有之,光怪陆离,万像毕陈。总而言之,大家都睡着了,虽然车里空气坏,椅子硬,没有床铺。
人家说:“睡中别有天地,谓之睡乡。”睡乡就是梦境,梦是什么?现代的心理生理学家的解释,说是一种外界的刺激促成身心上的下意识的反应。这个我们且撇开不谈,我只觉得梦是超乎现实的另一个人生,像《仲夏夜之梦》所表现的那么美的大同世界;它比苍蝇的翅还要轻,比空气还要空灵,比月光还要美丽,忽明忽灭,不可捉摸。《金刚般若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梦是一个虚无的幻想,一个迎着阳光五彩的水泡,一个阴阴的暗影,一颗侵晓花茎上晶莹的露珠,一道倏然一现随即瞥然而逝的电光。
常言道:“日有所思,晚有所梦。”这种梦多半是最甜蜜的,我们白天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情,往往在梦中就得到了,做到了。譬如说:心里想着某人,然而在事实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思之想之,神魂颠倒。可是到了夜晚,假如梦神有灵,就把某人送来了。自己不由得有点飘飘然。最煞风景的就是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候,不是掉到沟里去了,便是被狗咬了一口。如此一来,“适可而止”。梦尽人渺,依然故我,四大皆空,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连做梦都是如此。
纵使是如此空虚的梦,都不是我们强求得来的。贾宝玉想梦见林黛玉,不惜卑躬曲节,焚香净手,祷告神灵,冀得梦中一亲颜色;而结果纳头睡去,一觉睡到大天亮,梦边儿也没有沾到一点。这样我们可以体会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是何等凄凉的情绪了。
虚无的梦有时也会改变了现实的人生,最有名的就是《南柯梦》。《南柯梦》的主人公在黄粱未熟的短短的时间内,竟跑到梦中的南柯国里,去作了几十年的东床驸马;尝尽了悲欢苦乐,享尽了富贵荣华。梦醒时,他起了无限感慨,因此而参透了人生,于是居然青灯一盏,皈依佛门。梦真是不可思议,它不分时间,不分地域,相隔千万里的朋友,可以在梦中相处一堂,几十年的光阴可以在梦中一闪而过。梦之于人生,是非莫辨,虚实不分,离奇恍惚,不着边际。
古人有“人生如梦”与“浮生暂寄梦中梦”之类的话。是的,人生本是一个梦。睡乡的梦境不过是梦中之梦,大梦之中的小梦而已。人生下地来就是一个大梦的开始,死去就是梦的终结。世界本就是一个广大的梦境,我们就是这梦中的人物。其中的贵贱贫富,喜怒哀乐,不过是这梦境中的遭际;有的做着轰轰烈烈的梦,有的做着庸庸碌碌的梦,有的做着幸福的梦,有的做着可怜的梦;有桃色的梦也有灰色的梦。纵然我们在少年时代,被梦境所支配,像真事似的,为梦境所苦,为梦境兴奋,然而到了老年的时候,也就是大梦将醒的时候,哪一个不托着腮帮子,低着头,闭着眼,心里想着那几十年的过眼云烟,有如一梦呢?诸葛亮在高卧隆中之时,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虽然他自命以为自知平生,先觉大梦,以睡觉为惟一的消遣,然而他终于接受了三顾茅庐之请,到茫茫人海之中作了一个角逐者,尽数十年的心力于残酷的争斗,七擒孟获,六出祁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是所谓人中之龙,所谓高士,然而他终于逃不脱这梦的支配。啊!这人生如梦!这梦也似的人生!
写到这里,我望了望窗外,江南的暮春时节是如此美丽,前面的小河涨得水汪汪的。正是新雨之后,花草是一望皆碧之中夹着几点红白,越显得娇艳欲流,“庭芜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就是这时候的景色。浅草间有一对蝴蝶在翩翩追逐。我面对着这暮春天气,听见树枝擦着窗棂簌簌的声音,看见那一对蝴蝶隐没在密叶丛中时,忽然想起了庄周化蝶的故事。我只觉得恍惚,轻纱也似的朦胧,我也分不出究竟是人间还是梦中了。
《饮水词》里有一句说得最好,道是:“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假如我们真觉得这世界是无味的话,那么大家都睡吧!到睡乡中去找寻更美丽的梦境,因为真正的大同世界只能在梦里去寻求的。
1937年3月于南京
打开箱子发现了去年春天在南京写的这篇短文,展读一过,百感交萦。一年来的艰苦遭际,让我觉得以往的生活真是一个荒唐梦,大有昨非而今犹不是之感。我发誓不再做梦了。然而我如何忘得了南京?
1938年11月于重庆
选自《后台朋友》集,1946年,上海出版公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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