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爱汉字就是爱国=[蓉城记实之一/原创首发]

卢丽君

7月18日上午，四川成都师范大学，第一线教师研修班开张第一课：流沙河先生讲汉字。

四川有国宝熊猫，胖乎乎憨态可掬。瘦瘦小小的流沙河先生同样是国宝。老先生花白头花，着蓝色细格上衣，长裤，衣服扣得很严实。

“我这辈子搞了很多样，样样不成功。老了，跟着自己的兴趣，自己觉得汉字很有趣。”

流沙河先生的开场白让人莫名悲哀，难道人只有到老了才能跟着自己的兴趣，年轻时都要跟着别人的兴趣走吗？实际上，绝大多数人也确实是这样的。能到老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已经很不错了。看来我们应该为流沙河先生感到庆幸。

“汉字面临空前的危机。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有人想通过简化汉字逐步消灭汉字，回归拉丁文字。中国太贫穷太软弱，精英们认为要强国必须普及教育，必须消灭汉字。清朝认为汉字落后，不能与世界接轨，所以清代有官员提出以拉丁文字替代汉字。民国时的一些精英、海归也提出消灭汉字。当时那些先进的知识分子要求变革的心态太激烈，因为欧洲文明把他们征服了，他们认为中国落后的罪魁祸首是汉字。鲁迅认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胡适也这么认为。”

我现在越来越不喜欢鲁迅，这个人太偏激。“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这叫什么观点呢？鲁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反动派，《狂人日记》写得多么可怕，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只读出“吃人”二字。我不得不怀疑鲁迅并没有读懂中国传统文化，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可能百分之九十是误解。现在中国看似繁荣吧，其实文化正走向灭亡。一个国家如果文化灭亡了，纵有国名在，还是那个国家吗？联系一下当今的英语狂潮，或许我们可以仿照一句“英语不兴，中国必亡”，只是，真的是这样吗？

“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对汉字开刀做手术，实行简化。到七十年代初期，公布了第三批简化字。比如元旦的旦和鸡蛋的蛋简化成了同一个旦字。简化字把好看的汉字弄得丑陋不堪，引起社会的强烈反感。当初认为汉字笔画多，劳动人民不好学，简化汉字是为劳动人民服务。但文革时，文盲增加，简化汉字就像把一个人的器官一个个砍掉。当时的人民日报报头旁边注的有拼音，这很可怕，这是未来的接班人，他们是要把汉字消灭掉的。其实当时已经宣布了汉字的死刑，只不过不是马上枪毙。”

“我开始研究古文字后，最大的收获是：汉字跟全世界所有的文字迥然不同。别的文字是拼音，是耳朵听的。汉字不仅要听，还要看，它是音形义的统一。每一个汉字都能讲出一番道理来。汉字的结构有很强的稳定性。日常读书交流，有三千个汉字就足够了。英文字母是26个，二十世纪中期统计的单词有25万个左右，现在单词越来越多，估计有一百多万个。汉字不用这样，，只要把两个汉字拿来重新组合就可以对抗英语单词。这种方法绝对是科学的。我研究过古文字后，我深深地爱汉字，我们不应该把它毁掉。联合国使用六种标准文字，很多文件要翻译成六种文字，同样的文字翻译出来汉字版总是最薄的。节约、环保、绿色，这些词汉字全能占上。”

“甲骨文是清朝末年才发现的，最晚的也在3500年前，我们还能读懂。这是很了不起的。埃及人已经不认得古代的象形文字了。莎士比亚的古英文今天的英国人已经读不懂了，才600多年。”

流沙河先生特别花费了一段时间讲林语堂发明汉字打字机的事，说林语堂做了一件堪称伟大的事，说明汉字可以工业化。文革时，新加坡一批年轻华人把汉字输入了电脑，这是第二件了不起的事情，证明汉字可以进入电子时代。

之后的时间，流沙河先生讲了一些字。

春，三人同时去看花。而在甲骨文中，它的形状就像地平线上一棵小草从土地里钻出来，发出一个嫩芽。“能造出这样一个春字的人是诗人！”

“三千多年前一年到头只有两个季节，上半年叫春，下半年叫秋。甲骨文没有夏冬两个字。”

流沙河先生又花费了一段时间讲“七月流火”这个常识。这个大部分人都知道，火是一颗星。

他讲到自己几个月时就认识“中”，母亲抱着他打麻将，他小名老九，有人问他：“老九，你妈有没有红中？”他就说：“有！”看来流沙河先生和白居易有一拼。白居易是七个月就认识两个字“之、无”的。

我觉得他讲的大字最有趣。大的甲骨文，他比划时，就张开手臂学小孩子说话：“妈妈，我在街上看到一条狗。”“多大？”“这么大！”这个字实在形象。

小，中间一竖，把一个八字破开。“八是扒树皮，一扒树皮就卷起来了，中间是树干。树干一扒皮就变小了，这是从一件事的过程中来体现小。”这个我觉得有待商榷。因为树最怕扒皮，扒皮不是变小的问题，而是死的问题。

“教，古音是效。一个人右手拿一根棍子，小孩子不听话要打的，要体罚。教字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不打不成人。每一个汉字里都包含了一段历史，你不能把棍子去掉换成一个爱心，因为历史上曾经就是这样。”

“儿，甲骨文里上面是大头，囟门还没合拢，脸上只画出眉毛眼睛。下面有一条腿是弯的，那是一个奶娃在坑上爬。儿字简化后变得很难看。”

流沙河先生比较得意的有两个字：

“孙（甲骨文形象为左边一个大头娃娃，右边两个叉），是奶娃儿在学走路，大人在后面拉着他，拉着布条或者长条毛巾。古往今来，把孙字看清楚的，我是第一个。”

“美（形象很复杂，上面有两个尖角状，下面类似人形），许慎《说文解字》解释羊大为美，他说的不是个头大，而是说肉好吃，味道鲜美。这个解释屈了中华的祖先。这上面支楞的，是古人头上插的羽毛装饰品，古人认为这个美，这样解释才能跟美搭上界。”

流沙河先生的课讲完了，因时间关系，原定的互动环节取消了。课堂主持许薇老师是位标准的知识女性，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得像只缩着爪子的猫咪。她多次说“沙河先生”，我心里犯嘀咕：流沙河是笔名，恐怕不适合这样称呼吧？窃以为还是全称为妙。

听完流沙河先生的课，感觉对汉字多了一些了解，也多了几分感情。我因为自己英语学得不好，对英语比较深恶痛绝，真想振臂高呼一句：“让英语从中国滚出去！自打进了咱国门，这玩意浪费了咱中国人多少时间！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宝贝快让咱们这些败家子丢完了，从国外拣个皮球当夜明珠挂到天花板上仰望！”

依着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不多的了解，它绝对是博大精深的。如果真如鲁迅所说，几千年历史只有吃人二字，那些字字珠玑的唐诗宋词从哪里来的？只不过，中华文化是一个防守型的文化，它不具备侵略性。就像一个人，他很温顺，与世无争，有很高的道德修养。比打架，那不是他的特长。而且，我从来不认为武力的强盛就代表文化的先进，如果那么说，杀人犯是这世界上最先进的人了。历史个什么玩意儿？写的多半是一些穷凶极恶的人的杀人史，他们或自己杀人，或带着举国之兵以各种名义杀人。连诸葛亮那么文才飞扬的人，都要穷兵黩武，直至抱恨沙场。历史常常记录罪恶来让后人学习，并且以善杀者为王为尊，为他们歌功颂德。

我们不能因为打不过恶人就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国家也是这样。

但如果既打不过恶人，自己又做不了善人，气急败坏、狗急跳墙，甚至恨不能杀了自己泄恨，那就没辙了。

汉字是方块字，方方正正，它就像我们中国人的脾气，四平八稳。

只不过，现在我们早已失去平稳了，所以，英语杀将进来，汉语节节败退。流沙河先生说，三千年前的《诗经》《尚书》等都还很容易看懂，那只是他个人能看懂。起码我，不看注释是看不懂的，我还是个咬文嚼字为生的人呢。

祖宗的家产，已经被我们快败完了。

呜呼！

我们竟然还会写汉字，还认得几千个汉字。大约是为此，祖宗才没有从坟墓里跳出来痛骂我们吧？

流沙流先生说：“什么叫爱国？爱国就是爱汉字，爱学生……”

我想，我们很多人，真的是不够爱国的，若爱，也常常是虚伪的爱，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爱，而不是发自内心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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