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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 散文之为形式(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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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30 21:11: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阿多诺: 散文之为形式(节选)



(狄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 1903-1969)是德国哲学家、音乐家以及作曲家,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这篇选文所讨论的,是看似涣散松弛的散文作为一种媒介所具有的批判性。与有条不紊的科学以及坚定不移的意识形态相比,散文并没有去定义、架构或下结论的焦虑;相反,它敞开自身,以破碎、软弱和摇摆去趋近真实。我们认为,这篇文章中所谈到的不仅仅是文学或理论范畴内的散文,同时也是更广泛意义上如何接收处理信息、如何以“无组织”的方式去组织生产创作的态度与立场。)
尽管艺术与科学在历史中彼此分离,它们之间的对立并不能被实体化。对于不合时宜的折衷主义的厌恶并不能使基于分门别类的文化变得神圣。所有这些仿佛势在必行的分裂与肢解只是在体制化地宣示对整体真理的放弃。纯粹与清洁的理想背负着专制独裁的秩序的烙印;同时抱有这种理想的,是致力于追求恒定价值观的传统哲学、封闭工整并且毫无瑕疵的科学,以及无观念、纯直觉的艺术。精神必须通过一个权限测试以确保它不会触犯官方文化,或涉足被禁止的领地。预设是:所有认识都具有能够被转化为科学的潜在可能。 因此,认知理论把存在于近代科学之前的意识与科学意识之间的分歧仅看作一种发展程度的落差。然而这种可转化性始终只是一个妄断;生命的意识从未真正地被转化为科学意识的事实,显示出这种转化的轻率与冒险,也显示出两者之间质的区别。对于生命意识最简单的思考都可以揭示出, 那些并不仅仅作为武断预言的知识,是如何极其稀少地被科学之网所捕获。并不比伯格森(Henri Bergson)更缺乏科学精神的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其全部作品都可以被看作一个极其单纯的尝试,尝试表达他对人类及其社会关系必要、强烈、并且与科学不匹配的领悟;同时,赋予这些领悟以客观事实的属性既不有所贬低,也没有牵强地将其提升至似是而非的合理性。对于这种客观性的验证,并不需要像言语笃定的论文那样依赖反复的测试,它只需要个体经验,在希望与希望的破灭中彼此连结统一的个体经验。经验与追忆,通过确认或驳倒自身的陈述而使之获得深度。整体必然浮现于它们所各自捕捉到的单元之中,它们不能被割裂,不能被心理学和社会学中的型格(personae)所分类归档。在科学精神的压力下,以及受始终潜藏于每个艺术家心底的欲望所驱使,普鲁斯特试图通过一种类科学的技术,通过试验,去保存或再生产某种形式的认知,这种认知在个体意识仍自信自足、无需担忧组织责难的自由资本主义个人主义时代曾是有效力的:一个经验丰富者的意见。普鲁斯特再一次地塑造出一个风雅者的最高形式,一个绝种的文明人(homme de lettres)。从没有人会将一个经验丰富者的意见视为不重要的、偶然的、或不理智的,因为这认识只属于他自己,因而不能轻易被科学简化和归纳。他那逃逸出科学架构的觉悟自然也摆脱了科学本身。科学,例如文化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早已取消了它从文化内部打开并拓展其产物的许诺。一个想要在大学里学习什么是艺术作品、语言的形式、美学素质,甚至美学技巧的年轻作者,几乎难以有所收获;充其量他只能得到一些经过时髦哲学所过滤的信息,误打误撞地涉及他所试图理解的作品内容。然而如果他转向哲学范畴内的美学,他则会受到高度抽象的理论的围攻,这些理论与他想要理解的作品及其内涵都毫无关联。 可感知世界(kosmos noetikos)中的劳动分工——艺术与科学——并不能对此现象完全负责;艺术与科学的内部界限不能被良好的意愿或周详的计划所取消。操控自然和物质生产的模式已然不可挽回地塑造了精神,这精神忘却了任何可能昭示着别种未来的更好局面,也断绝了任何超越这冻结的生产关系的可能;智力处理其具体对象的具体工序因之而瘫痪。
关于科学的程序及其作为方法论的哲学基础——散文,依照它的意旨, 是对此系统最全然的批判。即便是经验主义推崇开放、直接的经验而非僵硬、概念化的秩序的教旨,也在某种程度上呈现系统性:经验主义只探讨那些对它而言较为稳定坚固的认知的先决条件,并且尽可能地在一个延续性的语境下发展它。从培根的时代起就存在有“方法”;作为一位散文家,培根经验主义的倾向并不亚于他作为理性主义者的程度。散文几乎前所未有地对方法至高无上的地位提出了质疑。它公正地对待那些没有身份的意识,拒绝将其简化至原理、突显破碎,强调局部而非整体,以激进的方式使之成为合理。“或许当蒙田为他优美的写作冠以‘散文’这一优雅并恰如其分的名称时也有同感, 这个词汇的谦卑恰恰是它傲慢的礼数。散文作者轻视那有时令他相信自己正臻于至善的骄傲的志愿,毕竟他所能提供的不过是对他人诗歌的解释,最多只是一些他自己的想法。他充满反讽意味地委身于渺小——当心智面对生活产生创作时,那种最深刻而永恒的渺小——他甚至强调其具有讽刺意味的谦逊。”散文不服从严谨的科学和理论所遵循的游戏规则,承袭斯宾诺莎的理论,这规则认为事物的秩序与理念的秩序相一致。然而由于理念密不透风的秩序与存在并不相同,散文不追求封闭的、推论式的、归纳性的结构。它首当其冲地反抗无常的事物自古以来所受到的歧视,反叛自柏拉图起便根深蒂固的信条——那些变化的和转瞬即逝的,不值得被哲学思考。散文回避了教条的粗暴,回避了声称抽象的结果——对它所榨取的个体现象全然冷漠、只在一段时间内暂时稳定不变的概念——理应得到本体论式尊严的观点。认为理念的秩序(ordo idearum)与事物的秩序(ordo rerum)相一致的幻觉,是建立在间接即是直接的假想之上的。正如最简单的现实也难以在不引入概念的情况下被思考,因为去思考它永远就已经意味着将它概念化;同样在不指涉现实的情况下去思考一个纯粹的概念也是不可能的。即使是看似不受时空限制的幻想,也指向着个体的存在——不论它们彼此之间多么远离。因此,散文不屈从于断言真理与历史互不兼容的腐败的深刻见解。如果真理确实拥有一个世俗的内核,那么整个历史的内容在真理中凝结成为一个时刻;经验(a posteriori)成为了不证自明的先验(a priori),正如费希特及其追随者所规定的那样。与体验的关系——散文从中汲取营养就如同传统理论从它的类目中所获得的那样——即是与历史的关系;纯粹的个人体验之中本身就调和了历史上人类的全部体验,意识从这最近切的地方开始;认为社会历史的材料相较于个体的直接生活只具有间接影响力的观点,是个人主义社会和意识形态的自我欺骗。历史的产物在沦为理论研究的对象时所遭受的贬抑被散文所修复。第一哲学与预设第一哲学成立并建筑在此基础上的文化哲学之间的分界已难以寻回,这分界本可以理论化散文所触犯的禁忌。将短暂与永久之间的区别神圣化的思维方式正在失去它的权威。高度的抽象并不能使思想更有尊严,也未能赋予它更多形而上的内涵,相反,形而上的内涵在抽象的过程中被蒸发殆尽,而散文所尝试弥补的正是这种损毁。常见的对于散文过于破碎和凌乱的责难中,假设了整体的确定性,由此也假设了主体与客体身份定位的确定性,暗示人对整体具有掌控。然而散文并不渴望过滤掉无常、寻找到永恒;相反,散文的渴望是让无常成为永恒。它的软弱佐证了那些亟待被表达然而莫可名状的存在,也佐证了附着在客体上的过剩的主观意图,由此,散文指示出一个被那将世界分割为永恒与无常的分类系统所阻挡在外的乌托邦。在绝对的散文中,思想摆脱了传统对于真理的定义。
与此同时,散文也终止了传统对于“方法”的认知。思想深深刺穿进入事物的内里,由此获得深度,而不是依靠将它呈交于别的事物。在这一点上,散文的争议性来自于:面对通常意义上的细枝末节,散文从不企图追根溯源。散文自由地选择其对象,并在这对象中自由地组建联系。散文并不固守在那超越一切商榷的领域—沉积着整个社会的历史场域——相反,散文寻找的是自足于自身历史性的真理。散文并不为突破社会中虚假的社会性而寻求任何假定的初始状态;由于这社会性杜绝任何未经其批准的事物,最终它也不能够容纳自己无所不在的影子,因而不可避免地援引自然来作为其意识形态的补充,而自然的实质在此过程中被消除。散文不动声色地丢弃了思想可以突破论述(thesis)进入对象(physis)、突破文化进入自然的妄想。深陷于人造事物的限定及其难以逃逸的推演之中,散文敬仰自然的方式是确认:自然不再为了人类而存在。散文中的亚历山大主义者这样回应这种现实:紫丁香与夜莺存活于宇宙允许他们存活的地方,只是为了给我们造成生命依然具有生命力的假像。散文放弃了通往万物起源、衍生与存在的大道,放弃了那种不断复制自身的意识形态。与此同时,散文不容许直接的概念——作为间接的隐含条件——的完全消亡。在散文的思考业已形成之前,任何程度的间接对它来说都是直接的。
散文否认一切先决的设定,由此也拒绝一切对它的概念所下的定义。哲学已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对定义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其中包括康德,黑格尔和尼采。但科学从未接纳这种批判。这个潮流起始于康德,它反对中世纪的陈腐学派在现代思想中的残渣;与其仰赖言语的定义,它把概念理解为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的进程的暂时的体现;然而科学始终顽固不化地继续着下定义这一毫无批判性的工作,以此保障他们的事务平稳进行不受搅扰。在这一点上,将科学方法认同于哲学研究的新实证主义与经院哲学无异。与之相反,反系统的冲动内建于散文自身的程序里;散文直截了当地呈现未经加工的概念,一如它所接受到的那样。这些概念只有在与它者的关系中才能获得其准确性。然而在此过程中,散文获得了来自概念本身的支持。因为认为概念原本悬而未决、只有当它被定义俘获后才第一次沉埃落定的观点,是只专注于挪用原始材料的科学所抱持的迷信。如同认为个体生来只是一张白纸(tabula rasa)的认知论,科学需要维持概念纯洁的形象以保证它所声称的权威,确保它能占据唯一决定性的地位。但事实上,所有概念早已在他们所栖息的语言中暗自成形。本质上由语言所构成的散文,从这些意义开始,并且迫使语言更进一步;它想要帮助语言,在语言与概念的关系中,以反射的方式去捕捉那些不知不觉已被语言所定夺的概念。这种尝试在现象学的语义分析系统中有所预见,只是概念与语言之间的关系被现象学奉为了拜物的对象。而散文对待这种关系就像它对待定义一样充满怀疑。对于散文并不确凿无疑地知道什么是概念背后的真正内涵的缺陷,它欣然接受并且毫无歉意。因为散文领悟到:一直以来,对概念之内涵偏执的操纵供给并助长着对于精准定义的渴求,其目的是为了消灭那些存活于概念内部的敏感而危险的元素。然而散文既离不开普遍的概念——即便是不膜拜概念的语言也离不开概念——但也决不随意地对待它们。因此,相较于将方法与原材料分离、并且对于以何种方式再现它已被物化的对象毫不关心的程序系统,散文对待那些被呈现于前台的事物更加审慎。恰恰是表达的方式有可能挽救那些拒绝被概括提炼的牺牲品,不盲从事先已被武断决裁的“意义”,不背叛真正意图表达的实质。在这一点上,本雅明是无人能够望其项背的高手。然而这样的精准性不能在分散或孤立中实现。与定义相比,散文在其思维进程中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地促成了概念之间的互动。在散文中,概念并不搭建出一个循序渐进的绵延体,思想并不朝着一个方向一往无前,相反,论证中的方方面面像在一块织毯中那样相互交织缠绕。思想的丰富性来自于这肌理的密度。事实上,思想者并不思想,而是将自己转化为一个思维体验发生的场所和平台,而不将其简化。尽管传统思想也从这种体验之中获得动力,传统思想的形式却销毁了关于其原初动力的记忆。与之相反, 散文将这种动力作为原型,与其单纯地模仿其外在形式,散文敞开自身的思考机制与之调和斡旋;散文的策略,可以说是“有方法的无方法”。
散文运用概念的方式,与一个身处异乡、被迫日常性地使用外语的人的行为非常相似;他不能再像从前在学校学习语言时那样,拼凑组合语言的零件。他将在没有字典的条件下阅读。如果他在持续变化的语境下看到同一个词汇三十次,他所获得的理解会比查询这个词汇的所有释义之后所能把握到的更加清晰。释义往往太狭窄,因为它们会随着不同的语境而改变;释义也太过模糊,因为每一个语境中的个案都有细微的区别。而正如这种学习方式总是难免误差,散文之为形式也必须为它与思维体验之间的相似而付出缺乏保障性的代价——令正统思想的行为准则谈虎色变的缺乏。散文并非对毋庸置疑的确定性不以为意,它只是勾销了绝对的理想。散文在其进程中趋近真理,这进程使之超越自身,而不固步自封于对原则的痴迷。散文中的概念被其隐藏的终点(terminus ad quem)所照亮,而非显而易见的起点(terminus a quo)。 在这种意义上,散文的方法中就包含着乌托邦的意旨。每一个概念都在彼此的支持下得以呈现,每一个概念都依靠它与其余概念的相对关系而清楚地传达了自己。在散文中,分散的元素进入一个可读的语境,它不建设脚手架,也不修筑高楼大厦。元素在它们自发的运动中结晶成为稳定的排列构造。散文是一个力场,正如在散文的注目下所有精神事物必须将自身转化为一个力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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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常羽辰(b.1989, 中国山西),201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2013年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研究生院,现工作、生活在纽约。
近期展览:常羽辰:蛇与其他(否画廊,纽约),北美版画双年展(波士顿大学),迷信 (旧金山艺术家书中心),光州双年展世界之屋视频放映(光州艺术馆,首尔),马爹利关注未来英才计划入围展(今日美术馆,北京)。她的作品曾被芝加哥Joan Flasch艺术家书收藏馆、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图书馆等机构收藏。
原文出处:
T.W. Adorno, Bob Hullot- Kentor, Frederic Will,“The Essay as Form,”New German Critique, No. 32,(Spring-Summer, 1984), pp. 156-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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