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亚vs查常平--
公民社会和基督教时代
王书亚:这和整个公民社会的缺乏有关? 查常平:我认为中国五千年以来没有形成公民社会。今天我跟家人讲,中国要实现民主至少还要五千年。因为这个社会五千年都没有成功实现转型。我们仍然是一个前现代的泛血缘社会,或者叫泛血亲社会共同体。对当代艺术来说,具体表现是什么呢?就是批评家、艺术家、策展人拉帮结伙,几个人一个圈子,形成一个江湖。今天的策展是什么方式呢?是一种“江湖策展”。今天的拍卖是什么方式呢?是一种“江湖拍卖”。其实,我们还没有艺术界,我们只有艺术江湖。由于没有独立的民间艺术组织,艺术家为了自我保护,就自然地形成了江湖团伙。
王书亚:这很有意思。中国人的江湖就是一个没有成形的公民社会。没有写作自由,诗人们就形成“诗江湖”;没有宗教自由,家庭教会也多少带着江湖味。
查常平:可以从两个方面讲,一是从历史的角度,西方市民社会的形成,是因为从基层的社区有一个教会的公民共同体。这在西方一些政治学家的研究中梳理很清楚。西方近代的市民社会,不完全是以前教课书上讲的,因为资本主义的兴起,更多的是因为基督的教会本身就是一个公民性的共同体。古代罗马,把帝国的人民分为自由人、奴隶、被释放的自由人,他们全是属于法权公民身份。从现实的角度讲,今天中国的城市教会为什么能够突破家庭化、地下化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在上帝的爱里没有敌人。江湖是什么?江湖的意思,是在自家人和外人之间划一道界,江湖之外就是我的对手。所以,恰好就在这个意义上,由于教会的普世性信仰,能够打破这种江湖化,使“敌人”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耶稣教导其门徒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逼迫你们的人祷告”。这样,“仇敌”在基督徒的被爱中、在祷告中于是转化为朋友了。
王书亚:教会也把人群分为了信主的和不信主两类,但信心是一个灵魂事件,不是一个社会事件。信心是超验恩典对地上生活的介入,所以教会在实际运作上向着一切人群开放。教会在人类历史上,使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识别人的方法来形成社会共同体。就是不透过外在的血缘、阶层、文化、乃至宗教等社会因素,不透过任何外在的身份标志来识别人。其实这就是现代公民社会的起点,因为公民社会就是身份社会的反面。
查常平:我有这个体会,我有时也批评一些批评家的观念、艺术家的作品。但在内心深处,我并不把他当成对手,我同样发表他们的文章、作品,为其提供一个让更多人了解的平台。我觉得他好的地方我也可以借鉴,这对形成一个健康的学术共同体很重要,并不因为大家观点不一样,就是敌人。但在“江湖”里面,观点不一样就不相往来了。在这一点上,中国的城市教会在公民社会的形成上,将建立一种典范性的表率作用。我2009年在英国访问,看见一个健康社会最重要的三个因素,一是它的图书馆,二是它的博物馆和画廊,三是它的教堂。图书馆呢?最初保存人类的知识和记忆,这意味着历史得以延续,意味着我们不能对历史采取一种断裂性的态度。一代人之于另一代人,不是一个世界之于另一个世界。后来图书馆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自由思想的讲堂;博物馆和画廊,则通过艺术家的自由创作,把美好的东西,人的创造力激发、表达出来;第三就是教堂。它为人们的生命提供安息的场所。在当代社会,图书馆和博物馆、画廊在某些功能上都在取代教堂。所以,在西方,今天可能去教堂的人不像一百年前、两百年前那么多了,但他们在艺术、文化里面得到满足。但教堂有一个最重要的、不可取代的标志,就是你到博物馆去要衣冠整洁,但是到教堂去,即使你是一个乞丐,你也可以进去。社会底层的矛盾,至少在此得到一个化解的出口。人们从中获得了安慰。
王书亚:你去听音乐会要买票,到教堂来不买票。活着的教堂都不卖门票,因为有一个活的共同体。死了的教堂,就变成旅游业了。
查常平:对。教堂为社会提供了一个真正的、没有敌人的场所,是没有门票、没有门槛的。只要你是上帝创造的,你都可以去。不信的人可能自己不愿来教会,但教会却不会不愿意不信的人来。这是在基督事件里的接纳,在恩典中的接纳,这一接纳对一个健康社会来讲,在最低层面上,是把社会的阶层分割和反社会情绪在教会里面化解了。
王书亚:按你的看法,今天很多标榜民间的,其实是伪民间。朱学勤先生曾有句话,说“几十年前他们消灭了贵族,几十年后他们又冒充贵族”。今天讲民间的时候,许多人摇身就成了伪民间。可不可以这样讲,有很多所谓独立知识分子、独立艺术家,自我标榜为民间、纯民间、真民间,真真民间的,其实多半都是江湖。那么,教会也要反思,我们虽然受到限制、迫害,没有合法化,但我们有没有因此把教会变成江湖?
查常平:很多民间骨子里面是江湖。教会为真正的民间社会确实发出了一道亮光。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就是缺乏这种亮光,或者说它把这亮光遮蔽了。朱学勤说贵族被消灭,其实到了两汉,先秦的贵族就变成了豪强地主。豪强地主是什么意思呢?只要你有足够体力,你就称霸一方。后来豪强地主变成士族,士族又变成地主、名主、乡绅。到20世纪中叶,乡绅都成了反革命。在农村,全部沦为了雇农。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如果一个人在最重要的财产如土地、房屋上是没有权利的人,他就不会在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上负责任。为什么中国人在很多事情上对自己不负责,也不对国家负责,原因就在这里。无恒产就无恒心,无恒心就无确定性的“自我”。贵族的消亡,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哀。结果在这个经济发达的时代,我们的社会却充满了原子式的雇农心态,官员只对任期负责,百姓只对肉身负责。这对社会来讲非常危险。 从公民社会的意义上讲,教会只有一个,它有普世性和唯一性,她又是建立在上帝的大爱之下,所以她有一种能够吸、接纳非信徒的力量。我甚至认为,中国社会的转型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取决于城市家庭教会从现在开始,可能在未来一千年或三千年里面的复兴。我不会看得很近,甚至可能需要五千年。
王书亚:你的看法会让很多人失望。主若许可的话,从欧洲的历史看,我认为中国可能需要500年到1000年。
查常平:因为我有一个观点,一般认为西方社会经历了从前现代-现代到后现代的转型。但我认为:今天的西方社会是从一个基督教时代向后基督教时代转型。保罗那个时代,从公元1世纪开始,是前基督时代向着基督教时代转型,经历了大略500年时间。但此前希腊已经完成了从血缘社会向城邦的过渡。那么,到19、20世纪以来,西方在整体上开始从基督教时代向后基督教时代转型。中国社会目前还是前基督教时代,刚开始从前基督教时代向着基督教时代转型。所以,你若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另现代”的概念来看中国,很多事看不清楚。在我看来,目前就是前基督教时代向基督教时代的转型的开始。我的写作,思考和服侍,更多考虑的是这个时代性的图景。从信仰、文化、心理、精神的层面,中国在向着基督教时代转型。如果没有这一种转型,整个中国社会的转型是不可能的。
王书亚:你的看见很有冲击力。我们活在一个前基督教时代向基督教时代的过渡时期。所以,我们要为奥古斯丁的出现来写作和服侍。不过从过去的救恩历史看,基本上可用两千年来为人类历史定期。基督之前大概两千年是以色列蒙召的历史,基督之后的欧美社会也有接近两千年的基督教时代。所以我认为你说五千年,似乎有点以中国历史为时间坐标了。
查常平:呵呵。翻转一个基督徒的生命,可能要几个月或几年。要翻转一个13亿人的共同体的信仰与悠久文化形态,要以千年为单位。什么是后基督教时代呢?首先是基督教的价值已整体性地深入到社会制度和人们生活方式里面去了。第二,比如西方的一些NGO,其实它们的整个理念和模式都是基督教的,从而就影响到艺术策展的方式。而我们这里都是江湖策展,就是这个原因。21世纪以来的这些年有一种提法叫“另现代”。“另现代”就是后现代已经终结了。所谓“另现代”,其实就是后基督教时代在西方、基督教时代在中国的真正开始。 我在教会的服侍和在大学的工作,就是服侍这个社会从前基督教世代向基督教时代过渡,我的学术有一部分是这样的负担。比如我的批评文章都大力围绕、提倡艺术的精神化、历史化、个人化传统。这个传统包括了基督教的属灵传统,还有近代以来那种个人的自由主义传统,都属于基督教时代的传统。另一个方面,我也竭力想发现,在这种基督教时代,或者西方的后基督教时代中,如何去看到人类文明的一种根基性东西,也是我为什么研究《圣经》比如《马可福音》的世界图景的原因。我认为在福音书、在整本《圣经》中,上帝给了人类一种完整的对世界的认识,无论是在前基督教时代还是后基督教时代,这幅世界图景都是需要的。
王书亚:如果你认为西方进入了后基督教时代,这和基督再来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查常平:从终末论的角度看,后基督教时代当然就意味着人类历史在走向终结。这里涉及到对千禧年王国的理解。
王书亚:所以,你在千禧年议题上的立场是“无千”呢?还是“前千”呢?
查常平:我个人是相信“前千”立场。基督在空中降临、死去的信徒复活、活着的信徒被提后与其再来地上之前,人类会进入一个基督在历史中掌权的千禧年王国时期。奥古斯丁的“无千”观,其实也认为人类在地上会出现一种千禧年王国的图景或缩影。
王书亚:单从这一点看,“无千”和“前千”立场的确很类似。但“无千”派的特征,是对这种基督掌权的性质及在人类社会文化中的、看得见的更新,并没有给出任何指标。我是“无千”派的立场。譬如即使中国今天仍然是一裆*专*制,因言获罪。我仍要说,基督在掌权,而且基督正在中*南*海掌权,而且教会和基督一道在2010年的中国掌权。改革宗神学强调“文化基督化”的使命,但改革宗的无千立场,对事实上的“文化基督化”的果效并没有“前千”派的乐观。甚至也不认为根据《圣经》,我们可以抓住上帝的应许去乐观。
查常平:不过我认为,从创造论和救赎论的角度说,耶稣带来的与上帝和好,肯定是一个“前千禧年”的宇宙状态,即一切在根本上的一个更新。所谓“后基督教时代”,可能带着千禧年王国的影子。我认为西方基本上是往这样一个方向走,只是说西方学者由于他们已经经历了一个基督教时代,他们在骨子里已经把基督教的一些观念融入在血液里去,不需要宣称就已在血液里面了,有的甚至忘记了这种血液里面的内容。比如我们假设站在奥古斯丁那个时代来看今天的北欧,在某种意义上,今天那里就是一个千禧年王国的时代——社会的高福利化。
王书亚:可能我对人的全然败坏、对人性中敌基督的倾向,看得比你更严重。上帝没有孙子。伦理可以融入血液中,救恩是不可能融入血液中的。每一代罪人,都需要独自面对上帝,经历悔改重生。所以,我是认为只要医院每天还有婴儿出生,就不可能有眼睛看得见的千禧年王国。另外,很多人都看到亚洲和非洲的教会复兴。有人预测到21世纪中期,中国的基督徒可能会超过2.5亿人,成为全球基督徒最多的国家。并且预测全球有色人种的基督徒,将很快超过白人基督徒。从这个角度说,如果西方在进入后基督教时代,亚洲和非洲在进入基督教时代,那么你如何理解这一全球的图景呢?
查常平:我从社会层面而非个人层面理解北欧的“前千”影子图景。你说的这个预测有可能。就算2.5亿,在那时的中国总人口譬如20亿人中基督徒的比例还是远比欧美低的。第二是质量问题,《民数记》的主题,告诫我们不要过多把眼光放在人数上。中国教会,在几百年中都需要被牧养,而不可能成为这世界的牧养者。1949年前的中国教会,有一些负面的社会影响,就是“吃教”带来的。那时有些中国人为了得到庇护或好处,本来犯了错应该受惩罚,就跑到教会去,假装悔改了。所以数量和比例是一个方面,质量更重要。从个人来讲,比如你若认真地信了十年、二十年,你就进入了自己的“基督教时代”,就是说基督教的价值观就在根本上影响你了;比如《圣经》说不能撒谎,像我现在,有时无意中撒了谎,那种罪恶感马上就出现了。在我们这个社会,你不撒谎是很艰难的。正因为艰难,所以我们需要时刻依靠上帝的恩典去生活,上帝的恩典才成为恩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