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主持/采写:舒晋瑜
坐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305教室里,徐贵祥回忆他刚到军艺工作的时候,学院首长对他的期望,希望他恪尽职守创新耕耘,让文学系焕发“徐怀中时代”的光芒。
徐怀中的时代是什么时代?那是一个文艺繁荣的时代,也是军事文学教育的辉煌时代,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军艺文学系就培养出莫言、李存葆、柳建伟、麦家、江奇涛、王海鸰、陈怀国、石钟山、王久辛、殷实、衣向东……一支支精锐的文学部队,一届一届从这里出发,奔赴部队基层和创作一线,奔赴中国乃至世界文坛高峰。
“我们无法想象徐贵祥这个土生土长的原业余作家、当过连长的基层干部如何在这片文学沙场上点兵派将,摇旗呐喊,杀出一个‘徐怀中时代的水平’。”军艺文学系一位老师曾这样撰文表述他对徐贵祥的担心。
时间过去三年多了,徐贵祥是如何重返徐怀中时代的?他的文学教育计划又是如何实施的?
带着这个问题,中华读书报专访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作家徐贵祥。
“火炮怒吼,映红了夜幕,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我们亲爱的新战士,来自淮北的小徐兄弟,进入香甜的梦乡……”空军作家刘田增发表的特写《铁鞋踏破千重山》(《解放军文艺》1979年5期)中所指“小徐兄弟”,后来成为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读书报:您的写作之初是什么情况?
徐贵祥:我的兵旅生涯和文学生涯之初,有两大幸运,一是遭遇了战争,二是遭遇了英雄。战后评功评奖,我们连队被中央军委授予炮兵英雄连荣誉称号,二班副王聚华则被广州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战争结束我们回到广西,驻扎在扶绥山圩农场。我因为了解战友王聚华的情况,参加了战例编写工作,也写通讯报导。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刘田增的特写中有对我的描写,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想,我的事迹可以进入作品,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写出来?
之后不久,我就开始了业余创作,写诗,写散文,写报告文学。写着写着就小有名气了,先后抽调到团里、师里、军里的创作组,参加各类写作学习班。当时在扶绥东门师部,还见到了《解放军文艺》杂志的编辑雷抒雁,印象中他戴着很厚的眼镜,手里夹着烟,热情澎湃地给我们讲怎样写诗。具体内容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小黑板下面扔了很多烟头,雷抒雁削瘦的脸庞在诗情中和夕阳下闪闪发光。
读书报:您是为数不多的两次上过前线的军旅作家,能否谈谈战争经历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徐贵祥:1979年我还是新兵,就上了前线。那时我是热血青年,真的抱着保家卫国的情怀!去前线的一路上,我设计了很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场面,这些意象以后都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小说。第二次上前线是在1984年春天,那时候我已经是干部了,我所在的部队要组建侦察大队到云南麻栗坡参加边境轮战,得到消息,我马上找到师政治部打报告要求到前线去。我父母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是在当时,建功立业是我的真实想法。当然有一条我始终没有改变:该我承担的时候一定要担当。
我之所以如此积极,还有一个原因,自从广西回撤之后,我写了很多小说,但是成功率很低,仅在甘肃的《飞天》杂志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相识在早晨》。这使我感到很压抑,我决定回到战场去体验别人体验不到的东西。
读书报:据我们了解,第二次参战期间,你写了很多小说。我们感兴趣的是,在那样紧张的战争环境里,是什么动力支撑您的创作?
徐贵祥: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怕死。我说的怕死,不是说战斗中畏惧不前,而是担心突然阵亡。那时候,我们是随时准备牺牲的,前线有很多故事,战友之间有丰富的感情交流,战场上有深刻的生命体验,我必须争分夺秒地把这些东西写出来。我在前线写过六个中篇,写好之后就拿到麻栗坡县城往外寄,向各大报刊投稿。我们指挥组同一个连队住在一起,那个连队的通信员赖四毛只要发现有我的大宗包裹,就冲进指挥组喊:徐干事,你的作品发表了!可是每次打开,都是退稿,我无地自容。后来,我找赖四毛郑重其事地谈了一次话,告诉他,以后但凡有我的大宗包裹,先藏起来,等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再交给我。
读书报:那些作品后来是什么结局?有发表的吗?
徐贵祥:有。我给你接着讲我投稿的故事。1985年冬天,部队归建,我也调到侦察连当指导员了,有一天我到通信员和文书合住的宿舍检查卫生,发现赖四毛的床底下藏着一堆脏乎乎的东西。我问这是什么,赖四毛鬼鬼祟祟地暗示我不要问了,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指导员,是你的退稿,怕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我把它藏起来了。我心里狐疑,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退稿啊!我让赖四毛把包裹拖出来,打开一看,是十本崭新的《小说林》杂志,我的中篇小说《征服》是这一期的头条,里面有主编赵润华的一封信,说我向《小说林》投的稿子,他们很快刊发了,几次往前线寄稿费和样刊都被退回,还以为我阵亡了。我后来又投稿才知道我的新地址。
380元稿费,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飞快地从邮局取出稿费,寄给在上海住院的姐姐200元,用剩余的180元买了一台风扇。这台电风扇我用了二十年。
20世纪80年代末,徐贵祥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初到北京,他感觉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吃饭,他老是蹲着吃;上街,他一见到红绿灯就犯踌躇。他感到自己既不安全,又很渺小。
读书报:那个时候对军艺是什么印象?
徐贵祥:军艺的同学们文学素养比较高。我有一次在食堂蹲着吃饭,有一个同学饥笑我,把我惹火了,我说老子是侦察连出来的!可是别人一讲,你读过这个书吗?读过那个书吗?我没读过,有自卑感。我的屈辱史和写作史一样漫长。终于在军艺毕业那一年,一口气发表了五六个中篇小说,感觉扬眉吐气,毕业前夕那几天,同宿舍的同学凑份子到学校门口下小馆子,其实吃的都是我的稿费。
读书报:在军艺完成的作品,有没有受到老师的指点?
徐贵祥:当时与其说老师提供了多少知识和方法,不如说当时的氛围好,大家写作兴趣很高,以写出好作品为荣,有成功的渴望,名利的思想,急于想证明自己……最重要的是坚定了我的信念:军事文学从此和我有关了。我当时喜欢两个作家的作品,一是茨葳格的短篇小说,这是我的老师黄献国推荐给我的。二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记了半本读书笔记。另外,当代中国的战争小说,几乎每一本我都读过。
那时候,因为来自基层,半路出家,在同学中颇受冷落。我有一个想法,首先我要战胜同宿舍的人,然后战胜我们班的人。两年中,我马不停蹄地写作,先后写了《走出密林》《大路朝天》《瞬间越野》《错误颜色》等作品,基本上都是宣泄压抑情感、抒发野蛮情绪、与现代文明冲突的基调。一直到《弹道无痕》和《潇洒行军》,才有所转变。
读书报:你原先工作在部队基层,后来留在北京工作,这是不是读军艺带来的契机?
徐贵祥:是的。我军艺毕业前夕,解放军出版社韩瑞亭副社长来军艺考察,选调编辑。我的老师黄献国向他推荐了我。在出版社当编辑那些年,可以说给我的军事文学创作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十多年里,我阅读了大量的军史、战史,编了很多战将的回忆录和传记,还采访过很多老将军,对于中国革命战争,不仅有了感性认识,也有了深刻的思考。后来我写《历史的天空》,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就是得益于这段编辑生涯。
读书报:听说《历史的天空》获得茅奖,中间有过一些波折,能谈谈具体情况吗?
徐贵祥:获奖之前我对茅奖的概念很模糊,还以为鲁奖影响更大。后来我才知道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最高奖。作品入围后,评委会收到一封匿名信,说这部作品是新疆石河子地区张帆写的,投稿到解放军出版社,因为徐贵祥是总编室主任,以权谋私,把作者换成自己的名字出版了。调查的时候,查不到“张帆”,留的电话也是空号。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火急火燎地打电话,让我写个说明,一是查无“张帆”;二是作品出版时我刚当总编室主任,不可能看到“张帆”的作品,更不可能把它换成我的名字出版,纯属无稽之谈。这件事情真是意味深长。
读书报:获得茅奖,您有怎样的感受?对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
徐贵祥:获茅奖的时候,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思想准备,有些茫然。回到家里,母亲问我茅盾文学奖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是中国文学最高奖,我母亲忐忑不安,嘀咕说,你也没上过大学,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你怎么就获得这么大的奖呢,你可别惹什么乱子啊!事实上,我是在获奖之后才开始重视起来,才开始对文学进行理性思考的。一个人获了奖,说话、写作就不能随便了。
在文学上,徐贵祥走了很多弯路,但他走得扎实有力。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有一句话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他坦陈,他是靠经验写作,靠灵感写作。实际的情况是,他的确善于在生活经验中感悟文学的真谛。
读书报:在自己的创作中,是否也常有神来之笔?比如《高地》从12月31日动笔到1月22日完稿,仅仅用了23天的时间。
徐贵祥:我效率很高。我认为写作快慢不能决定质量高低。有人批评我写作速度太快。如果我不是写30天,而是写三年,质量会高吗?作品是灵感的产物,最珍贵的感觉不能搁置太久,我比较相信灵感。
读书报:您在《历史的天空》中,塑造了梁大牙这一中国战争文学作品人物中的另类形象,而不是惯常印象中高大全的英雄。您对英雄人物的理解是怎样的?这些年有变化吗?
徐贵祥:我们对英雄的理解是有家国天下的情怀。我们通常在这个领域里高扬旗帜,都是宏大叙事。过去我更多地注重英雄人物意志、智慧、人格、道德等方面,通过这些年的实践,我会更多地关注战争中人的个性命运和情感,作品会更有人烟味,更接地气。
读书报:能否谈谈自己的创作经历,几十年来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徐贵祥:可能与自己的个人形象思维能力、与经验与兴趣有关,我的文学创作刚开始时是不自觉的,无师自通。当文学成为职业,应该说是有意识地提高文学素养,很多东西从感性上升到理性,逐渐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文学观。
文无定法,有教无类。文学教育也没有一定之规。古今中外,关于文学教育,没有系统权威的教程,这就要靠我们不断地摸索。在这个过程中,对作家的知识结构、观念、方法、境界都会提出新的挑战,也带来深刻的变化。
徐贵祥是位行动者,在文学系除了八面来风式的徐怀中教学法外,还实施了许多创作教学的行动。比如,向杂志强力推荐学员作品,开辟“文学系”专栏、课后个别辅导、在史论课堂上“用创作教学的思路讲课”试验等。这些教学活动,对军事文学的发展毫无疑问起着强力推动作用。
读书报:您在2012年底来到军艺,现在感觉怎样?和您当时在此学习的时候相比,军艺文学系有哪些变化?
徐贵祥:2000年之后,解放军艺术学院变成学历教育,过去是战士大专班,2000年开始有本科教育,2001年成立研究生点,文学系成立的初衷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我们的任务没有变,就是为部队培养军事人才,培养创作人才。我的理念还是要推动文学系的文学创作,可是刚来的两年找不到北,我能做的事情做不了。我最开始想搞小说路标,出发点在哪里?大本营在哪里?小说创作和叙事文学出发点在哪里?第一路段在哪里?路过的曲折在哪里?最后如何抵达终点?我希望用文学的思维建立教学的思维,更希望尽快出创作成果。
文学系刚刚成立的时候,老主任徐怀中说四面来风不拘一格。那个时候老师很少,学生多数是成熟的作家,更多地讲文学观、价值观,在技术层面,讲得不是太多。目前文学系有三个教研室,史论教研室、影视教研室(核心任务是剧本创作),还有一个主要从事创作训练的创作教研室。我提出一个口号,让文学系的文学训练像雪球一样滚动起来。但是在实践中,有一些问题是需要解决的。如何在学历教学中尽快培养本科学员写作,提高创作能力,形成成熟的文学作品。除了基础的文学训练是有益的、必须的,还应该多进行基础创作训练,提高观察力、想象力、审美力。着眼于几种能力的培养。这几年来我们一直都在摸索,想了很多办法寻找最佳途径。从结构到语言,既有普遍性教学,也有针对个人的、针对特殊性的手把手的教学。上课解决的问题是共性的问题,抓创作解决个性问题。同时也组织了一些在校的学生突击创作训练,和《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等报刊联合组织军事文学专版、专辑、专号。用这种形式营造创作氛围,推动学生创作。
读书报:教学工作无疑会影响到个人创作,您会有焦虑吗?您有没有创作规划?有没有想过写出一部经典的战争题材的大作品?
徐贵祥:我很想写一个小说,名字叫《飘啊飘起来》。这是一首歌名,是我们当地著名的共产党领导人的妹妹在家乡教唱的。
“现实生活中不能满足的东西,就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求,这恐怕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徐贵祥认为,如果管理不善,网络公司以赚钱为目的,作者以迎合低级趣味为目的,对于文化将有很大的破坏作用。
读书报:能否谈谈您和网络的关系?什么时候开始用电脑写作的?
徐贵祥:我是在1997年前后使用电脑的,那个时期我在写《历史的天空》,起先用钢笔写,写着改着,改来改去,面目全非。我的朋友、解放军出版社的办公室主任薛舜尧对于新事物接受很快,那时候电脑已经用得很熟练了,就给我我演示,怎么开机,怎么进入写作页面,怎么关机,讲起来很简单。我的办公室里有一台286电脑,那时候还叫“微机”,贵重得不得了,只能晚上用。领导发现了,一再交代,不能弄坏了。刚开始打字极慢,一分钟几个字,思维受到很大限制,只能抄稿子,还经常丢失。这药要感谢薛舜尧,不厌其烦地指导,帮助我找回丢失的文件,后来慢慢熟练了,反而觉得在电脑前思维更畅通。
读书报:能否谈谈与网络打道的过程中有趣的故事?
徐贵祥:我上网最初是为了发邮件,觉得这东西太神奇了,投稿不用跑邮局了。以后被腾讯网一个编辑忽悠,建立了博客,没想到很快就遇到一个麻烦。
有一年秋天,我参加了一个作家活动,到河南考察新农村建设,回京后写了一篇文章《我看河南》,发在腾讯博客上,中午出去吃顿饭,回来打开电脑一看,16万条跟帖,多数都是骂人的,骂我是河南人的走狗,很多极端不堪的语言。我当时就火了,打电话把腾讯那个编辑吼了一通,这以后就不敢轻易在博客上发文章了。我感觉我们中国的人文教育很成问题,学会了知识,学会了上网的技术,但是没有学会在网络上说话,这很可悲。
读书报:您关注网络文学吗?
徐贵祥:关于网络文学,我关注的不多,看过几篇,觉得挺神,似乎越神,越离奇,越低俗,就越受欢迎。这就是当代中国的接受现实。所谓的网络文学,这个概念我也不太明白,有很多只能算是网络文字,不能算网络文学。网上作者和读者成分很复杂,什么样的需求都有。现实生活中不能满足的东西,就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求,这恐怕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但是这个东西,如果管理不善,网络公司以赚钱为目的,作者以迎合低级趣味为目的,对于文化的破坏作用还是很大的。
读书报:在教学中是否更多地用到网络?您会在网络上和同学们探讨一些话题吗?
徐贵祥:前几天在文学系的一堂课上,一位老师谈到书信的作用,给我一个启发。事实上,我们最初的文学训练,很多人都是从写信开始的,尤其是情书,尤其是战争年代的家书。现在通信技术发达了,远隔千万里,一个短信、一个微信,至多一个电话,情况全清楚了。过程便捷了,语言也简洁了,就事论事,情感的交流少了许多,语言文字也不那么考究了。这个社会,越来越技术了,越来越快捷了,可是总觉得缺了很多东西。
缺的是什么呢?我觉得,缺了一些内心深处的积淀,缺了一些灵魂的触摸。文化传播技术发展得很快,不等于文化和文明发展得很快,就像传说中的人猿进化,从猴子到人,经过千万年的渐变,我们不觉得奇怪,但是一只猴子一夜之间变成人,我们就会觉得不好接受,不知道该把这个怪物当作人还是仍然当作猴子。渐变是进化,而突变往往就是变异。我觉得我们的书信时代不该消失得那么快,不该消失得那么彻底。我们今天网络如此发达,通信和交通如此便捷,可是我们心里踏实了吗?不,我们仍然焦虑,仍然迫不及待,仍然争先恐后。如果我们内心没有安全感、没有充实感、没有幸福感,我们的技术再发达,或者说,我们的财富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