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喝罢坝坝茶回家的半路上,突然接到江津著名武术家、优秀义工阳春先生发来的短信,告我“肖哥今天中午走了”。
心中陡然一惊,肖哥,你说过还要和我们一起喝坝坝茶的呀?怎么说话不算数,招呼都不给茶友们打一个,就急匆匆走了呀?
想那肖哥肖代月,来人世间游逛了七十八个年头,活够了江津人的平均数,也该含笑九泉,死亦无憾了。妻子刘晓蓉老师慈善能干,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致;儿孙孝顺奋发,在田家炳中学任体育教师的女儿肖菁在全国各层级的武术大赛中获奖无数,为江津挣得许多荣誉;你那外孙李挚,更是得了,在全国大学生演讲大赛中一路过关斩将,将无数高手挑落马下,最终摘下金话筒。就在许多大学竟相争夺你外孙时,这小东西竟然为自己选择了成都的石室中学,决心做好一名中学教师。
肖哥当然也有遗憾,几次涉险,你都挺过来了。前次被阎王爷拒收后,你不但重新回到坝坝茶队伍中,还得意地对茶友们说:“我和刘光斗(原江津川剧团名武生)一起被推上手术台之前,还互相打气勉励哩。结果呢?我挺过来了,刘光斗却没能下得了手术台。”
肖哥啊,这次,你怎么就没能挺过来呢?
跨进门槛,心魂不定,遂将存于电脑中的这篇去年草就的旧文找出,发于网上。并祝肖哥,好人有好报,在天堂里您也不会孤独,我们这帮老哥们,会跟到你驾鹤登仙,陪你在玉宇琼宫里一起喝坝坝茶,听你摆龙门阵。
肖哥一句话,救我一条命
罗学蓬 文
我们的肖代月同志,昨天下午在奎星楼喝坝坝茶时,从容自如地对一大帮茶友说,他清清楚楚地坚信自己会死,而且还坦坦荡荡地当众谈起了遗书的内容,以及如何向儿子交待后事。他说他有幸活在一个“年轻时想都不敢想的好时代,连过去的资本家、地主都没能享受过的福,他差不多都“嗨摆”过了,就是立时三刻落气蹬腿,也闭得上眼睛,没啥遗憾的了”。
江津城里的肖代月,算得个铁血斑斓,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肖二哥、肖巴块,都是他的绰号。正应了“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句名言,肖哥身材矮小精干,与拿破伦、邓小平、胡耀邦有一比。而且声音哄亮,风趣撩人。他吹蓝球裁判,在原来江津地区都是赫赫有名的,不单是手势干净利落,一张不大的脸,表情极其生动、丰富,还时不时来点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手段,弄得观众席上风生水起,笑料不断。观众们既看球赛,也看肖哥在场上表演,满场笑语声喧,一半都因他的出色表演而起。
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肖哥是我永不能忘的救命恩人!
1967年盛夏,四川“八一五”与“反到底”两大派武装力量在隆昌一带大打出手,双方均号称“历史性的大决战”。
某日,父母带着我们三兄弟逃出江津,乘成渝慢车逃往成都吃“一二五”(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给战争难民提供的每日伙食标准,一斤粮,两角五分钱)。车上闲坐无事,我从行李里掏出一连肥皂,用刚笔筒在上面戳出一个又一个窟窿。谁知车到隆昌,全副武装的造反派上车搜查。被我戳出许多眼眼洞洞的肥皂,给我带来一场杀身之祸! 造反派硬说我是用七九步枪子弹戳的,根本不听我声辩,凶神般抓住我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娃似地将我拎下车去。我父母眼睁睁看着,根本不敢说一句话,因为完全不知道对方是哪一派的,一旦表错情,那就会大难临头,甚至把小命送掉。这样的事,坊间传说,耳闻目睹,那年月太多,太多!
我被拎下车,看到站台上躺着几具血沽淋当的尸体,被赶下车的人员辟头盖脑就挨了一通枪托皮带,到处是一片惨叫声。那一年才十四五岁的我被吓得尿滴,不知怎样才能逃过这一劫。
正在惊恐之中,我突然看到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走来,七八个或胸挎五六式冲锋枪,或手提20响驳壳枪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身材瘦小,但八面威风的青年男子上了站台。
我一下看到这是江津城里石狮子街封侯阁院子住的肖巴块。封侯阁紧挨着我住家的鞍子街,加之肖文革前是著名蓝球裁判,在城里知名度极高,我也算是他的一个小粉丝。但严重的问题是,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这个比他小了十来岁的青勾子娃娃。
在那要命的紧要关头,我不顾三七二十一,扯起喉咙大叫:“肖哥救命!肖哥救命呐!我是江津城关镇鞍子街的娃儿!我爸爸是衙门口照相馆的罗文瑞!”
刀林枪丛中的肖哥突然一愣,停住脚步,目光落到我脸上,随后吐出一句话:“那是我老家的娃儿,把他放了。”说罢,掉过脸,大步离去。
就这一句话,马上让我逢凶化吉!
我转过身,飞踏踏往火车上跑去。
看到我平安归来,父母悬着的心,才“咚”地一声落到了实处。
那时,肖哥是成都铁路局大修队造反派的司令。文革过后,他捅关系调回江津,在税务局当上了工会主席。改革开放之初,税务局请我帮忙写石蟆税务所所长杨琼英(当时江津税务系统树的先进典型)的报告文学,肖哥曾陪我前去乡间采访。
几十年来,我们兄弟俩各忙各的生计,虽同在一座小城里,却难有见面的机会。因为我们年龄上相差十来岁,彼此都不在对方的朋友圈里。但是我无时不刻不在关心着肖哥的情况。我有了新作,也不忘托他夫人刘小蓉老师给他带去一本。后来,听说肖哥病了,病得恼火,人都差点拿过去了。赶紧打个电话给刘老师,问候一下身体状况。那时就知道,肖哥已经不能出门,呆在家里,也得告氧气瓶帮忙。
前年,肖哥的外孙大喜,我听说了,主动带着老婆前去芳草轩大酒店喝喜酒。看见喜宴上的肖哥,已经是用轮椅推进场了。
再后来用上了微信,和肖哥的联系就更密切了。只要看到能让人开心的信息、段子,我都会马上给肖哥发去,以期博他一笑。
我和一帮江津老头儿喜欢在魁星楼旁边的银杏树下喝坝坝茶,摆龙门阵,肖哥之健谈,是出了名的。晚年能够和老朋友们凑在一堆,晒晒太阳,摆摆龙门阵,无疑是最惬意开心的事情,我几次邀请他,可他的身体状况都不允许,让我很是欠然。
后来某一天,肖哥却主动给我打电话,说他最近身体好了一些,想和朋友们聚一聚,我一听大喜,马上打电话通知朋友们。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们浩浩荡荡的坝坝茶队伍里,便多了这名积极分子。
昨天肖哥给我们说遗书,讲后事,说他妻贤子孝,有幸活在改革开发时代,晚年享尽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福,此生再无遗憾。
他这番话,可不是像某些老人为了面子,无端地夸大幸福感,来寻得一点自慰。
肖哥有儿有女,全都有上好的工作,家庭和睦,事业有成。他的女儿肖菁,是江津田家炳中学的体育教师,毕生苦练武术,在省市乃至全国级别的武术大赛上摘金夺银,获得无数荣誉。
肖哥的外孙、肖菁的儿子李挚更得了,结婚盛典上便让草根罗和在场亲友领教了他的不俗风彩。小伙子不单是模样儿来得英俊潇洒,阳光灿烂,才气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他嫌专门请来的主持人水平太差,居然夺过话筒,自己为自己和夫人主持婚礼,一口纯正流畅的普通话,妙语连珠,幽默生动,不时激起全场的掌声和笑声。
一了解才知道,肖哥这外孙,竟然求学期间,参加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一路过关斩将,力压群雄,拔得头筹,获得了金话筒奖。名声鹊起,众多大专院校争相向他伸出橄榄枝。可这孙子偏偏选中了成都的一所中学。
这所中学的历史,可不得了!
笔者在此摘引一段自已所著的80万字长篇历史小说《血流红——张献忠剿四川》里的一小段文字,便知罗某所言不虚。
成都城破之际,向着阎罗殿义无反顾狂奔而去的高级知识分子除了天府宗师张绍桐,还大有人在。
时年77岁的何善是成都文翁石室的山长。山长,也就是现在我们称的校长。
文翁石室,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地方官办学校。
公元前143年至公元前141年间,蜀郡太守文翁创建文翁石室不久,即以学风卓荦,人才辈出而名冠西南。
文翁兴办公立学校,得到了当时中国的两位最高领导人汉景帝和汉武帝的嘉奖,并下令全国各郡县都要像文翁那样建立公立学校,大大推动了中国古代教育事业的发展,这在世界教育史上,也是空前的。《汉书》有载:“至汉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位于成都市文庙前街的文翁石室,是全世界唯一的一所连续办学两千多年未有中断、未曾迁址的学校。至于为成都培养了多少人才,那就没法一一数来了。这么说吧,与司马相如私奔了的汉代才女卓文君,和近代的郭沫若、李劼人、王光祈、李一氓、何其芳,都是先后校友。
当360年前张献忠的大西军攻入成都时,这所穿透古今的学校的校长,也没能逃过这一大劫。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成都大户人家的水井,基本上都和主人家庭的命运发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
8月9日傍晓时分,何善在震耳欲聋的炮击声和喊杀声中,带领着他的30余口家人,也聚集到了自家的水井边。
何老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从大西军开始攻城时起,就组织民兵协助官军守城,再也没有回过家,也不知任何音信。也就是说,死活不知。
就在全家人站在井口旁,并且已经有人跳了下去的情况下,由于出于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也有的亲人退缩着不敢往井里跳时。何善慷慨激昂,老泪纵横地动员他的亲人们视死如归,以死殉国,并且决定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怕死的亲人们作个表率。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人瞬间失去了自主选择的可能性。
首先是两个儿子带着几十名兵士逃进了家门,而在他们身后紧跟着涌来的,是更多的大西军士卒。
于是,就在那一刻,所有活着人都意识到必须抢在大西军攻进院子之前赶快干净利落地死去,否场下场会更悲惨。
两个儿子为了保证家人能够干净的死去,拼尽全力抵抗大西军的进攻。刚才还犹犹豫豫的亲人们争分夺秒地往井里跳,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挟着胜利余威而来的大西军的凶悍根本无法阻挡。
最终,两个儿子把刀辟向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他们也倒在了大西军锋利的屠刀下。
何善的宅院立即遭到大西军的彻底洗劫。一个在成都的历史上显赫了不知多少代,多少年的精神贵族之家,就这样从物质到精神,倾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学校倒没有受到什么破坏。作为大西政权治下的一所重点学校,很快,她又重新开学了。
肖哥的外孙能够选中这样一所学校,便足以证明他非同一般的眼光。
肖哥今年七十有七,身体相当糟糕,已经拿过去好多回,都被医生从鬼门关口生生拖了回来。平时,二哥在家里都要吸氧,可自从喝坝坝茶后,能够痛痛快快地和老朋友们摆龙门阵,心情大爽,精神亢奋,身体也明显比过去好了许多。朋友们看看他这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和神态,他哪里像个死过好多回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