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仍有用心良苦
郝金刚 2011-11-18
齐邦媛开篇从父亲留学说起,到八年抗战,再至国民党退守台湾,两岸各自走上不同道路。这段历史的述说者不乏马革裹尸的将军,也不缺条理清晰的学者,但这回却换上了一个看似弱小的女子,娓娓道来,又不乏绵里带针,正如巨流河是辽河的别称,却远远要比后者来得浩荡磅礴。
《巨流河》里既有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也有为能寻觅到巴掌般一小块清净读书地的喜不自胜;既看到了炸弹,大火,死亡日夜跟袭,如活在炼狱,也有在勉强放下的一张书桌上,张伯苓、朱光潜这些大师们的悉心授教,但在书中前半段,始终有一条隐约经线显没其间,那就是少女时期的齐邦媛与青年张大飞之间的朦胧情愫。
两人初识时,齐邦媛还不过是一个“胳膊和童子军棍一样粗”的小姑娘。家破人亡的张大飞后投笔从戎,报名军校,两人的际遇由此划开虽有重合最终却完全不同的走向。两人的联系基本上以通信为主,渐渐长大的齐邦媛喜爱古典诗词,《红楼梦》读到第六遍仍未厌倦,又在名师的指点下迷上了济慈、雪莱这些大家,即使在战火纷飞的彼时,也算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女青年。张大飞颇喜苏东坡、辛弃疾的豪迈,对齐邦媛“夜船吹笛雨潇潇”的苍凉有些不以为然,那时的张大飞已加入声名赫赫的陈纳德“飞虎队”,驾战机御敌于蓝天,在给齐邦媛的信中充满着“中国不亡,有我!”式的英雄气概。
齐邦媛进入大学,人还未报到,张大飞的信早就已经到了宿舍。而齐邦媛也是“炫然欲泪”地向朋友倾诉十分惦念那个日夜在空中逐敌作战的他。到了这里,分明已是处于恋爱之中的一对男女了,然而随着胜利即将来临,这场恋爱却是以张大飞的牺牲画下了一个仓促的句号。
《巨流河》不是一部粗线条勾勒的大历史,它靠的是无数鲜活细节,记忆重现,从而使得再是硝烟遮天,波谲云诡,也始终无法掩去这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
在齐邦媛与张大飞相见的最后一面里,有两个细节:一是因为时间紧急,张大飞匆匆赶来看她一眼时,吉普车就在校门外不熄火地等着;二是骤雨之下,他把她拢进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她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听见他心跳如鼓声。”这两个细节在文艺作品里早就被运用得屡见不鲜,可这次因为真实而让人感到了惊心动魄。这回的张大飞首次对她说出了:“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少女第一次听到爱人的赞美,哪里能察觉得出不详的阴影正如影随形?
张大飞殉国前,有几个月两人没有联系,收到的遗书上却是写着已与一位中学老师结婚,这样的事实不免显得有些突兀残酷,然而细细想来,更可觉察张大飞的用心良苦。越是与死亡交手,事后往往就越会加倍地放纵沉溺,以平复恐惧的面容。书中写到,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张大飞不喝被嘲笑,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读《圣经》,看书报,给善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然而,面对天真无邪的齐邦媛,张大飞已经越来越意识到两个人已经没有可能。在一次负伤之后,更是可以看到张大飞对死亡有了常人体验不到的认识。他猛然警觉,在随后的来信中已不再对齐邦媛提及感情,而是退回原点,只教齐邦媛一些做人的道理,有意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后期的张大飞也沾上了喝酒跳舞,坦承“活了二十六年,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在一封信中,他对齐邦媛更是说道:“你对我的实际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对我‘光荣’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叶兆言的《1937年的爱情》在此可形成一个印证文本,里面的主人公正好是一名一面鲜衣怒马,另一面饱尝死亡威胁恐惧的飞行员,而其中充斥虚荣浮华的爱情也与《巨流河》有了一个鲜明对照。“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的张大飞坚守着信念,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然而,面对一天天逼近的死亡阴影,张大飞终于绝望地“堕落”,让他更加无颜面对眼前的少女。
这场争斗已非蓝天里敌我之间的你死我活,而是平安归来后的惨然决定。正如遗书所言:“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此时的张大飞重又扮演起当年兄长的角色,在大时代的覆巢变局之下,他依然殚精竭虑,用心良苦,试图张开羽翼,让她看不到那些血火里的死亡,保护着一个少女的纯真。等到齐邦媛后来终于能意识到 “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现实,是我所触及不到的”时,也应是历经沧海、物是人非之时了。
张大飞殉国之后,竟然再无读下去的欲望,草草翻到齐邦媛在台湾定居,与罗君相识,结婚,夫妻二人开始奔波接纳溃退来台之人,有这么一句:“罗君指挥、安排一切,从未抱怨,这绝非结婚时所能预见,奠定了我们婚姻中的‘革命感情’,我称它为‘稳定基金’的第一笔存款”,不免有些就事论事的感觉了。
姚寓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