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过一种常态的教育生活

管季超0712

但愿过一种常态的教育生活
文/王木春

   

清明节放假回乡，在老家的门口见到同村的小学教师W。几年不见，W的气色好多了。我们在院子里泡茶。雨后的天，灰蒙蒙依旧。但角落里各种花花草草，绿得耀眼，惹人怜爱。五七只燕子在头顶上下翻飞，如入无人之境，叽叽然喳喳然，炫示它们的自由。

W扎根农村，一家人只他有固定薪水，我自然而然惦记他的收入。W告诉我，今年的日子好过些，年底领了部分绩效工资2000块，不像往年除了1000元左右的13个月基本工资，学校只发100元奖金，紧吧得连春节都不敢出门；还有，现在每月工资卡上又涨了一两百元的“农村教师补贴”。而暑假很快就到了，按正常情况，他小学高级，再领个2000多元绩效工资估计没问题，以前却是一分钱也没有的。“如果一直能这样，过两年想办法把房子修一修，老房子了，屋顶年年都漏水。”他欣慰地说。

我也分享着他的欣慰。近20年来，我在县城一中，“风光”无限，而他始终窝在农村，从一所小学转战到另一所小学，其艰辛其拮据其逼仄其无奈不言自明。我了解他的处境，一直不想用自己的“优越”去刺激他，估计他也因为某种“自卑”而躲着我。于是我们彼此日渐疏远，以至多年几乎不曾往来。

“对于在县城的你们，特别是一中，绩效后收入一定缩水很多吧。”W关心起我来。

“是的，减少许多。”我回答。说实在的，今年我就感到手头特别的“紧”。“不过，你们小学老师之前也太苦了。相对于你们，这些年，我已经占了太多的便宜。我简直像个幸运儿。虽然我极力反对搞应试搞评比，但平心而论，我个人是应试教育的受惠者。”我坦然相告，又似乎想宽慰自己。

说完，我发觉自己像在扮演“高尚”。不，我也是个爱钱的人，而且一点也不比隔壁的张三李四风格高。谁也不会和钱有仇，我也渴望能像以往那样，年底领个5千、6千（当然相当部分来自双休日补课）。

“是啊。不过，你们教高中的，升学压力非常大，收入多些，也是常理。”W说。

我感激他的理解。回想自己这十几年，付出的也不小，仿佛每天都处于急急忙忙的奔跑状态。去年，听说要绩效工资改革了，又听说省里规定不再公布高考分数，不再搞评比，便天真以为从此以后能过上“正常的日子”，不料，上面还是“变着法子”，以其他的名目给高考施压。钱少了，我可以假装“高尚”，但压力有增无减，我却不能毫不在乎。

我对W说：“现在，我只希望工作轻松些，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有闲暇做自己喜欢的事。”说着说着，我不由举头，刚才的燕子不知何时早已无影无踪。庭院里灰色的天空，仿佛还缠绕着它们叽叽喳喳的欢叫。



昨晚，和同事C君、M君小酌。C君是30岁的小伙子。M君已逾不惑，却时时像个“老愤青”。灌下三两小酒之后的M，脸红得活似猴子屁股，可说话依然丝毫不含糊，一贯的有条不紊。

当我们说到绩效工资时，年轻气盛的C君开始罗列绩效后收入少了多少银子，接着又计算起自己和当公务员的某同学的种种差距。我体谅C的苦恼，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处于人生的爬坡时期，也是多花钱的时节。况且他又没我的“运气”，多“享受”几年绩效工资前的好处。本想劝慰他几句，却又吞回肚里，总觉得谈什么都属于“多余的话”，更颇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便只管自斟自酌着，一边专心听M君的“高论”：

“我基本上支持实行绩效工资。但我希望有人给我的工作也搞搞‘绩效’。假如我教高一，现在双休日不许补课了，好，这很好啊，我从此后星期六可以睡到自然醒。可是，你知道，星期六的课程并没有跟着从此蒸发掉。那些课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散调整到周一和周五，原先每周12节课，照旧他妈的12节课。所有的必修课本照样必须在高二年上学期吃掉，以便留下1年的时间来高考复习。还有，我的班级学生数依然是以前的60来号人。其他工作样样和从前相同。也就是说，我的整体工作量并没有因为实行绩效工资而减轻。按照经济学原理，我无形中被榨取了一部分剩余价值。而且，按照省厅文件，我每个班级周课时只需4节课，每天7点半学生才能到校，每个班级只能45人以下，等等。但是，我却不能享受这些好处。请问，我的工资被绩效了，谁给我的工作也‘绩效’一下？”

我听了，不停地点头。在我向他连敬三杯后，他似乎找到支持者了，继续发挥：

“我以上所说的还只是有形的工作。还有更可怕的无形压力，像恶毒的魔咒不时缠住自己。这魔咒的名字就叫高考。每一届，从高一入学的第一天开始，我们普通老师就被你们领导告知……”

“对不起，M，请别把我推到你的对立面去，我算什么东东？我更没资格代表所有的领导，我只是巨大棋盘上的一枚可怜的小棋子而已。你要自罚一杯。”我赶紧抗议。

“哦，哦，好，我罚一杯。”M咕噜一声，猴子屁股更红、更可爱了。

“每一届，从高一入学的第一天开始，我们普通老师就被某些领导告知，本届三年后必须考多少个本一、多少个本二、多少个本三。从前如此，实行绩效工资以后，还是如此。许多老师每年顶着沉重的考试压力，驴子一般埋头苦干。到了高三，如果不幸当了班主任，更惨更累，后头一个个酷刑还等着呢。像木春你，你是年段的负责领导，体会一定更深切。而所有这些工作，通通是以前就有的，而以前我们是有补贴的。现在我们依旧得干，但好处却没有了。自然，你有权利拒绝做，可是这种体制下你敢吗？当然，上面会因为你是毕业班老师，可能会多施舍给你一点加班补贴，但这些钱，能抵偿你所付出的心血吗？……”

M的话，深深地楔入我的心底，它在提醒我明天（清明节）晚上必须下班级辅导学生的同时，让我感到一阵快慰又一阵疼痛。

我说：“抵偿不过。可我不仅不敢不干，而且必须干好，否则高考考砸，我立刻成了‘人民公敌’。而更悲哀的还在于，M，我们的许多忙碌其实没多少价值，说难听些，我们不过带领学生，拼命做一叠叠无用的习题，然后努力考好——所谓的考好，不外就是处心积虑地在分数上超过别人，击败别人，抢先夺得进入大学的入场券。这就是我们的教育，可笑的教育。这不是我心目中良好的教育。良好的教育不是把学校变成战场，把一批批生气勃勃的年轻人训练成满眼杀气的斗兽，也把教师逼迫成驯兽员。M，我赞同你说的，给工作也‘绩效’一下。我只希望从此远离疯狂变态的生活。”

说完，我自个一饮而尽。就在我闭目仰脖子的瞬间，昨天早上老家院子里那群燕子却栩栩然跃入我记忆，于是，耳边掠过一串遥远的啼鸣……

          201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