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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里书外话语文
——《我的经典语文》读后记
余德江(北京大学)
看到任老师的博客中有人写了书评,我坐不住了。我不是来写书评的,因为我只是个学生,对于里面的绝大部分内容,我都没有发言权。这里只是想说说我从任老师那里学到了什么。
高中的日子事后回想起来是无尽的甜,在于当时,绝对是无穷的苦。我那时候性格上有些问题,不太合群,加上来自农村,比较自卑。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常常为一种自卑心理折磨,以至于觉得自己生活在窒息的环境里。尤其高二进了A班,简直是一种折磨!
任老师来教我们A班的语文。第一节课,老师很霸气地来了,在黑板上飘逸地写了两句话:“做精神世界的美食家,做感悟生命的思想者。”前几天和同班同学余宏伟吃饭,他还说至今难忘这两句话,而且加了一句:我最佩服她的霸气。我当时也被震撼了,想不到竟有如此的语文老师,心想不是俗人。当时的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气,看人都不顺眼,看老师也是,总感觉的很多老师没水平,俗气,以至于“不放心”。任老师让我觉得“放心”,也就是所谓的信任吧,我想大多的同学都有这个感觉。但是我还是不愿意“低头”,开始讲楚辞,我故意不带课本,而是拿了本洪兴祖的《楚辞补正》,其实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想引起老师的注意。现在想想,如果心里面不臣服于这位老师,大约也就不会在乎她注不注意自己了。
任老师在书中也提到了写随笔的事,我是写随笔的直接受益者。高一的时候在普通班,那时在她的徒弟叶红老师的带领下开始写随笔,印象最深的话是:我手写我心。大家热情都很高,我尤其高,因为我喜欢看老师的评语。那时叶红老师批改很用心,写了很多鼓舞的话,现在想来都很暖人心。高一我写了两本笔记本,还用黑笔重重地在封皮上写了名字:无法突破的世界。虽然很大程度上那种苦闷是来源于对一个女生的暗恋,但也真实地记录了我的心路历程——在压抑的环境中试图突破——不仅是高考、学习的重压,更重要的是自己内心的自卑和焦灼。我们可以尝试各种问题,任意写,非常自由——而老师抱着欣赏的态度。
到了A班,任老师说现在随笔要开始转作专题了,不能只停留在记录生活上。于是让科代表赵彬统一买本子,当时我也挺兴奋的,跟着去买了,记得是在一个傍晚上晚自习的时候,我们拿到了新的随笔本。第一次随笔我写的是“感动与思考”。写了一篇《沉静的感动》。然后竟忘乎所以,不写专题了,又干起了“我手写我心”的事,那真是一种一发不可收的状态,是一股不得不写的意气。我不担心老师怪罪——我相信老师的慧眼。于是我写了两万多字的心境随笔《这是我的炼狱》,写了我的自卑、情感的苦闷、思想的苦闷。我做了大胆的自我剖析,因为我完全信任任老师,相信她不会像很多俗气的老师一样把我当成早恋当成胡思乱想的疯子。交上随笔后我很忐忑,心里想不知老师怎么看呢?老师会怎么评价呢?很期待又很紧张。终于发下了本子,后面的评语是这样的:
好!你是满脑子思想!
留一份单纯,多积淀。
你有同龄人不及的思想,但这只是开始,不要厌倦和停留。——共勉
这份感动的力量,足足支撑了我两年。即使来了大学,我带了两本书,一本是这本随笔本,另一本是《爨风》。
说起《爨风》,我是很惭愧的。老师们信任我,让我当文学社社长,我却总是畏畏缩缩,没有干什么事。《爨风》是学校的刊物。因校内有“爨宝字碑”,便据此取名,也是出自任老师之手。
高二的日子里,任老师总是能引发我“冲一冲”的愿望。我总想在随笔上有所作为,一次半夜迷糊之中,感到情景很像徐志摩的一首诗里写的情景,大约是说松树在夜风中的情景。于是很冲动,想写一写徐志摩,便起身拿出应急灯,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出《徐志摩诗全编》,又浏览了一遍,然后匆匆写成一篇对徐志摩思想的分析的随笔。
高三的生活很无趣,对于语文来说,主要是复习和做试卷。每次大测小测,语文都是我很期待的科目。那时记得在任老师的建议下,我们做了一个张贴栏,名字是我取的,叫“思齐园”,用来粘贴每次考试优秀的作文,以供大家参考学习。我们以上“思齐园”为荣。记得那时津津乐道的是杨丹同学的一篇写同桌的文章,文家宝的一篇回帖体的文章,也有其他班的好文章,主要是任老师从高一就教的10班的,虽然他们是理科班,但作文一点都不逊色于我们这个文科重点班。我记得我也有几次上过那个“思齐园”,至今难忘的一篇作文是写孟子的。题目忘了,好像是第一次月考,我自己在之前老师要求的专题素材中,主打的就是《论语》和《孟子》,我还帮任老师校对了她做“亲近经典”课题的文稿十几万字文稿,一直也想试验一下如何把自己的积淀转换成作文。所以第一次月考的作文就全部用《孟子》里的事,用《孟子》里的话,最后得了58分,是我得过的最高分。实验是成功的,就像文家宝的回帖体一样,大家都忙着实验新的文体、新的内容,这种自发的创造力,在高三那些残酷的日子里,令人印象深刻。
高三的我精神状态很不好,我们宿舍在七楼,室外栏杆,每次走在走廊上我都会有往下跳的冲动——心里承受很大的煎熬,想到过自杀,焦虑几乎把我淹没了。我想很多人都会有“主打”的老师吧,我的“主打”老师就是任老师,所以常常是任老师的课给我很大的力量,虽然不好说力量从哪里来。
任老师也说过“道”与“技”的关系,虽然她很强调“道”,但是“技”一点也不含糊。能操刀子,敢操刀子,是“艺高人胆大”,相信直到现在,很多学生都服膺于她的霸气和卓有成效的方法——任老师书里的《小狗也汪汪》讲了议论文,我们当时也讲过议论文系列,记得我是在一本紫色笔记本上做的记录,老师讲各种议论文的结构模式,具体到开头的模式、篇章的结构以及选材等。当时参考的书是曲靖一中自编的“点金术”,后面有作文专题,这部分就是任老师编写的,记得有一篇北京高考满分作文《说“安”》,其选材的独到每每为老师提及。
现代文阅读是一个难点。老师每次考完之后都会详细地讲解。我经过几次考试后发现老师给我们做的卷子其实她自己都做了一遍,所以答案常常不同于参考答案,有很多发见和补充,这一点很让我感动,因为我知道没有几个老师如此用心。现在印象深刻的一篇是《侯银匠》,还有一篇小说《河的第三条岸》。我想大约很多人一旦逃离高考,隔了两年,应该不会记得自己做过的现代文阅读题了吧,但是它们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诗歌鉴赏是另一个难点。从课堂来说,我还是觉得比较枯燥;从考试来说,简直就是折磨——本来就没有那种奇怪的参考答案规定的“体验”,还要强迫自己瞎写一通,尤其是“诗眼”,简直就是一群毫无水平的人给学生挖的坑!诗歌的妙处,我在中学是不曾体会的。这或许也是中学诗歌教育的一个悲哀吧!拿“诗眼”来说,固然有用得好的字,但是单从理解上看,就有不同的重点,“诗眼”可能不一样,而加上审美趣味的不同,就更是有不同的理解了。所以那时候找“诗眼”常常有人“找错”,现在想想,怎么会是错呢?一些鉴赏性的书,基本是胡扯,用白话解剖诗歌这种方法本身就有可疑之处,诗歌不是主要作为思想而存在的,也不是作为意思而存在的,是作为一种艺术而存在的。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其语言形式本身的美才是美的主要载体,用白话去打破诗歌的语言形式,就等于没有了诗歌,事实上我一直觉得那些所谓的“翻译”,真是滑稽至极!你去看看《诗经》的那些今译本,即是所谓的“大家”,也是蹩脚的、扭曲的、让人发笑的——把诗歌搞成了某种滑稽的东西。抛开翻译,单从鉴赏角度,我觉得如果学生不真正理解诗歌,那么看别人的鉴赏一点用都没有,只是白白地记了一些奇怪的“行话”。所以回想起来,在诗歌这一块的学习方法上还有根本性的错误,对诗歌的认识不足是最大的问题。
我想任老师是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她鼓励学生自己写诗词,还鼓励学生用对联归纳段意。相信书中关于《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教学设计一定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说,任老师注意到了学生参与的必要性。有一次看到博客上一个网友和任老师说学生的诗词格律不对。我想原因是格律掌握起来较为复杂,于中学的教学实际恐怕不太相符。这个问题引发了我的思考,即写诗要不要讲格律?讲格律是一种无关痛痒的追求吗?这个学期我选了一门钱志熙老师和邵永海老师合开的《诗词格律与写作课》,钱志熙老师不仅做诗歌研究,也是有名的诗人,开头第一讲,他就说到“知”和“能”的统一,说自己不做诗,便难于深刻理解诗。邵永海老师是研究古代汉语的,他从语言学的角度解析了格律作为诗歌本质的深层原因。一个学期下来,自己也涂鸦了二三十首,然后回头读杜甫,觉得完全是另一番风景。坦白讲,之前真的连判别诗歌好坏的眼光都没有——所有诗歌在我眼里都一个样。但是自己尝试按着格律“带着镣铐跳舞”之后,一下子能看到很多之前看不到的风景了。而且更主要是至今终于真正地爱上了诗。
所以我觉得任老师还可以往前再走一步,引入格律。操作层面难度不大,押韵上就每人发一份平水韵,平仄上每人发一个平仄谱,先不讲拗救,让学生依葫芦画瓢,相信一定有用。学生能自己做诗了,鉴赏就可以变成自己的了,而不必生搬硬套。如果说读别人的鉴赏是外部突围的话,我想自己写就是绝好的内部突围。事实上中学诗歌教育真的需要一次内部突围。
任老师的专著是写她的思考和教学实践的,没有写她的人格。这个空白,由我来添几笔吧。作为一个学生,最有资格评价老师的人格。不要小看了学生,以为是个老师就能有师道尊严,其实很多老师是为学生所不齿的。而任老师绝对是“好人”、“坏人”都敬佩的老师。为什么?一身正气。记得老师曾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只做自己不做臣。以任老师的水平,按世俗的眼光,只做“自己”,不谋官位,实在是可惜。我也觉得可惜,但也觉得庆幸。老师说她30岁开始就下定决心“做自己”的。当时很震撼。我想任老师是想干事的人,而不是想做官的人。任老师不做官,除了不想浪费时间外,主要的原因还是洁身自好吧。任老师讲苏轼讲得最好。感觉老师对苏轼也是吃得最透的。而苏轼的精神,恰恰是任老师的方向——苏轼的《定风波》可以概括任老师的性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似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任老师的可贵之处在于,她不是避世者,她是精神自由的有为者,是不怕现实,顽强突围的战斗者,又是正真的洒脱者。任老师总令我们想起了谁?对,鲁迅,再往上,庄子,孔子。如果说要分析任老师的精神成长史,恐怕要走这个路子。这个路子恰恰是中国优秀的知识分子的路子,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那是一种绝望后的反抗——恰恰对应于鲁迅的战斗,庄子的“心灵栖息的月亮”(鲍鹏山语),恰恰能显示精神自由的天地。
一身正气不只是不做官。很多不做官的人,歪风邪气比做官的还厉害。任老师在书里谈到语文的话语方式问题——虽然我不太赞同这个提法,但是里面的思考我是非常感激和钦佩的。感激是因为任老师没有带领我们走向另一个极端——戳破假大空而走向低俗、庸俗。事实上假大空的老师早就绝迹了,现在充斥着的主要是世俗派。记得高一的一位老师无不高深地说:“满朝清官北大荒。”当时尤其反感。很多老师动辄以“社会竞争的严酷性”相逼,以粗俗地讽刺时政为乐,以插科打诨为“特色”,赢得学生对小丑似的一笑。任老师不是世俗派。在她身上你能看到理想。世俗派的人往那一站,就是一块石头,恶臭;任老师站在讲台上,仿佛有一种引你上升的氛围,用流行的话说,是“气场”,精神不是固定的而是飞逸的,气质不是低迷的而是昂扬的。语文老师没有气场,那就免不了被学生轻视——因为只是个“匠”。正因为任老师坚持这样一种文化的信念,才使得她的正气有迹可循。好的语文教育不仅要教给人“真”,还要给人理想,给人以“美”,以损失“美”为代价换取所谓的、打了折扣的“真”,是得不偿失。任老师完成了两重突围,突破“假”,突破“丑”。
任老师对学生怎么样呢?记得学校有一个很有名气的语文老师写过她和一个贫困学生换饭卡的故事,任老师没有写过这种故事,但却做过这样的事。而我就是受益者之一。应当说,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恰恰是任老师的帮助——不仅是物质上的,更主要是精神上的鼓舞,让我有勇气走下去。但是她的帮助有人知道吗?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因为她是在没人在场的时候帮助我的,我知道她的苦心,这一份情,应当是难于报答的吧。我相信她同样帮了很多的人,只是大家都默默地记在心里了。学生中常会说某某老师偏心,对某几个人好。但对任老师却没有这一套俗套的评价,任老师绝对公平,对有困难的学生尤其“公平”。雪中送炭是一种美德,而比起许多老师只愿锦上添花,那就真的令人感佩了。任老师的厉害之处在于,大家不是说她公平,而是在心里面都默默地觉得:任老师对我真好。
说到这里,拉拉杂杂已经很长了。最后说一点坏话结束吧。任老师的课堂有巨大的裹挟力,以至于这种影响深入人心,久久难于消弭。这对于蒙昧的人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他完成了启蒙。但对于结束启蒙想要更加进步的人,在一定阶段后,就要考虑对任老师来一次突围了。这个命题我不断地对身边在北京上大学的、以前同是任老师的学生的同学讲,我说现在不能开口闭口还是任老师的东西,大学不能白上,要突围。我想任老师也愿意看到这种突围吧,学生都像自己,是喜还是悲?我想是悲。任老师在书里提倡教师不能作模子,生产一个样子的产品,而应该让学生发展个性。有一年“五四”,任老师说现在到处纪念“五四”,可真正的“五四”精神是什么又有几个人知晓呢?当时我还没有能力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有点明白了,任老师的思想,直接继承于“五四”——对个性解放的呼声,对严酷现实的批判,对文化传统的深刻自觉。
2011年6月28日夜 学生余德江拜上
读后记的读后记
木棉
学生邮件过来的读后记,我加了个题目。我也写几句吧,权且叫做“读后记的读后记”。
我赠送专著给学生,只有这一个。原因也只有一个,他曾经为我的“亲近经典”课题校对文稿,十几万字,在学业繁重的高三。记得他还按自己的理解改了很多地方,虽然因为见解和语言习惯的因素,我没有都采纳,但是还是很感动他的用心。
看了他写的这篇文字,我对他说,我的语文,高一最好(最得意的启蒙);普通班更好(我怕教尖子班,现实有意无意有形无形地逼迫我们放弃爱好追求高分);新课程后格局改变了就更遂心了。可惜,上面三点他都没有能够享受到,竟然还能理解我的语文教育追求,也算是相当不容易了。
他的文字里,挥之不去的仍是高三的记忆。这个很令我惊讶,也再一次引起我的许多思考。
记得每一届上高三的时候,都要对学生说,一毕业,就把高三我所教你们的东西全部丢掉,那些劳什子更多只是为了成绩,害人不浅但又无可奈何。从他这篇文章来看,高三一年的强化,还是成了抹不去的烙印了,我由此更能够理解为什么朱清时先生坚决只从高二招生,说经过高三一年强化就完蛋了。他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我想,其实我和他们只有一年的语文,高三不能算。就算是讲试卷也给他们留下感动,它对语文的破坏仍然无可抵抗。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没有高考,他这样的农村子弟,压根就没有可能进入北大。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带着镣铐舞蹈的悲情命运。有一点不可否认,假如没有高三,他这样爱读书、爱思考的学生,如果没有那些被强化了的记忆,一定会有更多精彩。
他的文章给我提供很多反思,比如诗歌教学。热爱诗歌,我以为与个人气质有关,具备忧郁气质和浪漫气质的人,同样能与诗歌结缘。我的许多学生给我反馈的意见,刚好是最喜欢我们在一起学习诗歌的乐趣,尤其2006届的学生,“有诗的日子是有味的,有诗的生命是美丽的”这些话他们现在还常常说起,也有人差不多快成词人了,比如我在电子科大读研的理科学生章文通,就是在语文网开博写词的“点小笨”,写的诗词已经相当漂亮了,而热爱的种子,就是那时种下的。当然,“点小笨”有个好处,只被我教了高一高二,高三因为三个班实在太辛苦,他们班就被放掉了,当时有一个班是我当班主任,还有一个是文科尖子班,学校是不允许放掉的,就只能舍去他们,至今为止,那个班的小孩还暗暗抱怨我抛弃他们,而他们不知道,那正是他们的幸运,我在他们心里留下的永远是最美好的语文。记得上《祝福》上得泣不成声的,就是那一届。我后来也想通了,为什么那个班虽然是理科班,后来却出了N多个才子才女,呵呵!
但无论如何,从内部突围这个提法很有意思,也很值得尝试。他说以后想为语文教育做点事情,认为这事很有价值,这是令我非常欣慰的地方。
跳出“裹挟”一说,也深得我意啊。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最后都能活出自我,而不是一直在我的裹挟中。只是,有一点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变,那就是他们曾经拥有的正直,纯真,善良。如果用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中姨奶奶给大卫的人生忠告,就是:“在任何事情上都永远不要卑劣,不要虚假,不要残酷。”
2011-6-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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