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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救援我心魂的几个文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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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2 15:36: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刘再复:救援我心魂的几个文学故事



这几天,一些蕴藏在心内的美丽故事突然又汹涌起来。这是一些作家的故事。这些故事总是支持著我的骨骼和不断劳作著的笔,并在体内催生著我人性底层那些积极的部分。过去想起这些故事,会坐在沙发上闭目沉思,让故事的主人呼唤我的感到怠倦的生命。而今天,我却产生一种啼鸣的渴念:把它写下来,也许女儿会看一看,也许朋友会看一看。看一看也许会增添一点力量。无论如何,文学还是得给人以力量。人总是背着难以息肩的重负走著布满荆棘的道路,谁都需要吸吮一点力量。
  
故事一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北京大学的宗白华教授逝世。过了几天,在八宝山开追悼会,我立即赶到那里对著他的落日般的遗像深深鞠躬。面对遗像的最後一刹那,我心中充满感激。其实我和宗先生并无私交,和他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徵询如何写好由我执笔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总论的座谈会上,他因年迈已不能说甚么具体意见,然而他激励我写好的声音是响亮而充满挚爱的。我所以特别感激宗先生是他在介绍歌德的时候,结结实实地在我身上播下了很美的种子。每一颗种子都让我心跳。他所翻译的德国学者比学斯基(Bielsehowsky)的(歌德论),是一篇人性洋溢的散文。这篇文章所描述的歌德是一个心灵高度发展的人,是一个身体不断兴奋但精神却内敛集中的人。这个人是奇异的圆满人性的组合,在他每一步生活的进程中都是一个铮铮男子汉。他的人格结构是如此幸福,他的每一种心态都是积极的、善的,於世於己有益的部分总是占著绝对的优势,所以能在一切奋斗中从不害及自己与世界,从而永远成为胜利的前进者与造福者。经过宗先生的介绍,我更酷爱歌德,更不能忘记歌德对於文学发现与科学发现的那种最真诚的敬佩和最单纯的激情:一行幸运的、意义丰富的诗句之偶得,可以使他喜极而涕。一个自然科学上的发现会使他“五脏动摇”。当他读到卡德龙(Cedero)的剧本中一幕戏的美丽时,兴奋过分,竟停止了宣读而将书本狠狠掷在桌上……。比学斯基说:只有像这样一种个性结构的人在老年时可以说道,他命中注定连续地经历这样深刻的苦与乐,每一次几乎都可以致他於死命。
     这一故事一直像诗人进行曲在我心中缭绕。每次偷懒,一想起这故事,就感到惭愧:歌德至死都迸射著发现的激情与爱的激情,至死都鼓著孩子般好奇的眼睛注视著世界上新作品的诞生,每一精采生命的问世都使他兴奋得五脏动摇,而你为甚么才年过半百就懒洋洋、慢吞吞?就让惰虫在你体内自由繁殖、以至几乎愿意充当惰虫和魔鬼的俘虏?甚么时候,你还能像歌德那样,当你读到一首精采的诗歌和一幕精采的戏剧时也身心俱震,也坐立不安,也把书本狠狠地掷在桌上太息长叹,然後向自己呼唤:你,嗜好形而上但又嗜睡的懒鬼,起来!继续你的抒写,继续像篝火般地燃烧你的尚未衰老的激情!

故事二
   
       福楼拜的故事也常使我惭愧。他的一生是那样紧那样紧地拥抱著文学。无论甚么时候,文学都是他的第一恋人。他性情温柔,情感丰富,从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他的感情河水总是面临著泛褴,只是严谨的文学纪律使他不得不冷静叙述。毫无疑问,他有恋人,但是,他的第一爱恋绝对献给文学。子夜的钟声响起,从他的寓室里传出疯狂的、带著人性温热的呼喊,此时,人们都确信,那不是在作爱,那是一个文学的挚爱者在创造。狂呼的那一刻,熔岩冲破地壳,那一定是他又赢得了一次高峰体验,一次新的成功。
       我要郑重地推荐福楼拜的学生、法国另一文学天才莫泊桑所写的散文:《从书信看居斯塔夫·福楼拜》。这篇散文记录了一个真正的福楼拜。我把这篇散文视为标尺,它能衡量出人们对文学有几分爱与真诚。我常在这一标尺面前垂下头颅。仅仅是福楼拜的一句绝对命令:“面壁写作!”就使我羞愧得无地容身。从二十岁到五十七岁,这三十多年最宝贵的岁月,我有几年真正面壁过?好些日子都在时髦的革命运动中鬼混。虽说这是荒唐时代的骚扰,但是在平和的日子里,你又有多少时间面向墙壁进入深邃的游思?即使今天,周遭如此宁静,春光秋序全属於你,而你一旦面壁,仅仅十天半月,就会叫苦连天,老是想到丹佛的豆浆油条多么香,北京的烤鸭油皮多么脆,革命虽不是请客吃饭,但是革命家甚么好吃的都有……
      然而,福楼拜一坐下来面壁就是四十年。莫泊桑的散文一开头就说:
     
      谁也不如居斯塔夫·福楼拜更看重艺术与文学的尊严。独一无二的激情,即热爱文学,贯穿他的一生,直至辞世。他狂热地、毫无保留地酷爱文学,没有人能与他媲美,这个天才的热情持续了四十多年,从不衰竭。

独一无二的天才激情持续了四十多年,这可不是轻松的持续,而是孤独面壁的四十年的持续,是一种以“绝对的方式”热爱文学、拥抱文学、孕育和创造文学的持续。莫泊桑告诉我  们,这种绝对的方式,就是在他的被文学之爱所充满的心灵里,没有给文学之外任何别的宏愿留下位置。“荣誉使人失去名声”,“称衔使人失去尊严”,“职务使人昏头昏脑”,这是福楼拜经常重复的格言。既然文学占有他的全部心灵空间,那么,它就容纳不了别的。于是,热爱文学的绝对方式又外化成他的一种行为的绝对方式;他几乎总是独自生活在乡下,只到巴黎看望亲密的朋友,他与许多人不同,从不追逐上流社会的胜利或庸俗的名声。他从不参加文学或政治的宴会,不让自己的名字与任何小集团和党派发生纠葛;他从不在庸人或傻瓜面前折腰,以获得他们的颂扬。他的相片从不出售;他从不在生客面前露面,也不在上流人士出入的场所出现;他好像带点羞赧地隐藏起来。他说:“我将自己的作品奉献给读者,最起码我得保留自己的模样。”
      他如此绝对,如此远离集团,如此把自己隐藏起来,是为了悠闲吗?是为了孤芳自尝吗?不,他只是为了把整个心灵交给文学,只是为了把全部时间献给他的第一恋人。他在给女友的信中说:“我拚命工作。我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因为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像发狂一样狂呼乱喊。”福楼拜面对四壁相星空,度过无数感情澎湃的夜晚。我不知道,中国有几个作家像他这样以绝对的方式把全生命投进文学之中?我在提出这个问题时,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故事三

     爱得发狂。真有对文学爱得发狂的人。一想起歌德、福楼拜的呼叫,我就想起十九世纪中叶俄罗斯那群卓越的批评家和诗人,从《祖国纪事》的常务编辑格利罗维奇到别林斯基和涅克拉索夫。这些人长著一双寻找文学天才的眼睛,他们的眼光犀利得让人害怕,不了解他们的人,以为他们的眼里和额头上布满寒气。其实,他们是一群浑身都是热血、爱文学爱得发狂的人。只是,他们的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假定的理想国,一个绝对不能让冒牌货踏进的美丽的园地。园地的围墙是严格的,他们的炯炯有神的眼光守卫著,显得有点冷。可是,当他们发现有人正是假定理想国的公民,其才华正是他们那块文学园地所期待的鲜花硕果时,你猜,他们会怎样?他们就发狂了。他们就毫不保留、毫不掩饰地对他(她)表示爱,倾诉爱,在他们面前像孩子似地哭泣起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经历过—次被爱的震撼。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刚刚写完第一部中篇小说《穷人》。犹豫了一阵之后,他终於怯生生地把稿子投给《祖国纪事》的格利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然後就到一位朋友那里读果戈理。回家时已是凌晨,这时他仍然不能入眠。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门打开了,原来是格利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他们读完了《穷人》,此时,他们激动得不能自己,扑过来紧紧地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抱住,两人都几乎哭出声来。涅克拉索夫,这位俄国的大诗人,性格孤僻、谨慎,很少交际,可是此刻他无法掩盖最深刻的感情。他和格利罗维奇告诉这位尚未成名的年轻人:昨天晚上他们一起读《穷人》,“从十多页的稿子中就能感觉出来”,他们决定再读十页,就这样,读到晨光微露降临。一个人读累了,另一个接著读。读完之後,他们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喜悦之情,而且异口同声地决定立刻来找这位年轻人,也许年轻人已经睡了,不要紧,睡了可以叫醒他,这可比睡觉重要!他们来了,他们为俄国的文坛又出现一个杰出者而把眼睛哭得湿漉沥的。
      见面之後,涅克拉索夫把《穷人》拿给别林斯基看,并叫喊道:“新的果戈理出现了。”大批评家别林斯基有点怀疑:“你认为果戈理会长得像蘑菇一样快呀!”可是当天晚上他读了之後,立即变成一个急躁的孩子:“叫他来,快叫他来!”他对著涅克拉索夫呼喊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时,别林斯基的目光瞪著年轻人:“你了解自己吗?”“你了解自己吗?”他大声叫著:“你写的是甚么!?”他在喊叫之後便解释作品为甚么成功,年轻人虽然写出来但未必意识到的成功。批评家对青年作者说:“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在那几天里,一八四五年五月间的几天里,俄国的大批评家、大诗人,为发现一个天才而沉浸在狂喜之中,那几个白天与夜晚,他们的内心经历了一个任何世俗眼睛无法看到的狂欢节。他们的心地的广阔与善良是非常具体的,他们对文学的爱与真诚是非常具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受到这种爱之後,作出这样的反映:
  
     我一定要无愧於这种赞扬,多么好的人呀!多么好的人呀!这是些了不起
    的人,我要勤奋,努力成为像他们那样高尚而有才华的人。

      每次我仰望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崇山峻岭的时候,就想起他的处女作《穷人》问世的时刻。那些为他的坠地初生而像母亲一样含著喜悦眼泪的好人。那些人就是伟大作家的第一群接生婆,这些把初生的婴儿捧在自己的暖烘烘的胸脯中的思想家与诗人,正是婴儿的摇篮、故乡和祖国。

故事四

      如果说,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这种年长者对年幼者的爱,拯救了我灵魂的一角的话,那么,我灵魂的另一角则是被年轻的作家对前辈作家的爱所拯救。六十年代我的祖国兴起的那场文化大革命把後一种爱彻底毁灭。那时,年轻的一代在打破任何权威与偶像的口号下,彻底地践踏了古今中外所有的优秀的作家与诗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包括横扫人类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哲学家和文学家。正当需要培育对人类精神价值创造者的无限敬重的时候,我们这一代人相比我们更年轻的大学生与中学生,却在革命的名义下粗暴地嘲笑这种敬意。在嘲笑的同时,心灵中生长出来的是一种最无知的蔑视和随意否定、随意撕毁精神创造物的邪恶。我和一些良知残存的朋友曾经看清那场大革命所造成的巨大死亡,看到死亡深渊中那些难以漂散的血与灵魂。但是,我们并未注意到,大革命在制造死亡的同时却生产出一些极其可怕的、几乎要使我们的祖国致命的东西,这就是嗜杀嗜斗的性格,撒谎的本领,做巧人和假人的策略,老子天下第一的幻象,反复无常善变的作风,为了拔高自己而不顾人格尊严地打击同行的杰出者与前辈学者的脾气。我穿越过大革命的狂乱深渊後,写了许多批评这场革命的文章,表明我对反人道行为的极端憎恶,然而,我并未充分意识到,这场革命的带毒的射线也辐射到我的血脉深处,直到七、八年後(即我第一次提出忏悔意识的时候)才第一次认真地想到:革命爆炸的辐射物显然存留在我的身内,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那一双仰望老师的蓄满天真与敬意的眼睛消失了,还有那一双像渴望雨水似的渴望人类一切精神大师浇灌的眼睛也变质了。奇怪,怎么眼睛老是转向自己,怎么老觉得自己像一朵花,很漂亮,简直压倒前一代的群芳了。幻象产生了,一代人共同的病态产生了。能够意识到这幻象,能够使我克服魔鬼的诱惑而继续谦卑前行,又是得益於一些作家的故事。
      故事纷繁,我还是讲讲茨威格吧。在《性格组合论》中,我用散文的语言分析他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的二十四个小时》。後来我又读了他的《异端的权利》与《昨日的世界》。我对他真的钦佩之极。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然而,天才并非靠天赋的素质就拥有一切。我从茨威格身上,看到他的成功首先源於他对前辈或比他先行的作家的爱慕和发自心灵最深层的敬意。他总是想起歌德的话:“他学习过了,他就能教我们。”这就是说,谁走在前面,谁就可以当我的老师。茨威格就是这样谦卑地望著一切先行者,更不用说那些比自己年长的作家学者了。谦卑与敬慕使他从年轻时期就产生一种嗜好:搜集作家和艺术家的手稿。当他发现一张贝多芬的草稿时,就像著了魔似地惊呆了,他爱不释手地把这张陈旧手稿当作天书似地整整看了半天,没有—种喜悦与兴奋能超过这种喜悦与兴奋。一九一0年的一天,他又一次惊呆了:在他所住的同一幢公寓里,他见到一位教钢琴的老小姐,而这位小姐的已经八十岁的母亲,竟然是歌德保健医生福格尔博士的女儿,并于一八三0,年由歌德的儿媳妇当著歌德的面接受洗礼。由於对歌德的衷心崇敬,茨威格见到这位老太太时激动得有点晕眩;世间居然还有一个受到默德神圣目光注视过的人,居然还有一个被歌德圆圆的黑眼睛悉心爱抚相注视过的人活在这世界上。茨威格惊奇地久久地望著这位老太大,他虽然没有像这位老太太被歌德的目光爱抚过,但他被歌德的作品照射过和培育过,他从内心深处感激歌德,知道对杰出人物的爱慕与尊敬,乃是一个人的优秀人格的表现。而那种企图通过贬低和践踏前辈作家而拔高自己的人,其人格一定是卑劣的。
      茨威格名满天下之後,他对先行者的仰慕并没有被自己的名声所冲淡。他始终用最虔诚、最纯真、最热情的笔调描写着他所见过的诗人与学者,从哈尔维伦、罗曼·罗兰、克里尔到罗丹与弗洛依德。他把最美好的语言献给这些精神价值创造者,用最炽热的感情再现他们的优秀品格相卓越精神。当他被罗丹邀请到工作室观赏雕塑创作的时候,罗丹由於精神过於集中,在创作完成之後竞忘了他的存在。茨威格,这位年轻的客人是罗丹亲自带进创作室的,可是在聚精会神工作之後,他竟然想不起来:这个年轻的陌生人是谁?等到想起来之後,他才向茨威格表示歉意。如果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人,如果是一个对艺术大师缺少真诚的敬意的人,茨威格此时该会多么不愉快。可是,茨威格恰恰相反,他从罗丹的遗忘中看到大师成功的秘密就在於能够全神贯注地工作,并由此产生更高的敬意。他感激地握住罗丹的手,甚至想俯下身子去亲吻这双手。每次想起这个故事,我就要说:罗丹的雕塑是美的,而站在雕塑前因仰慕而发呆的茨威格的谦卑,也是美的。两者都像明丽的金盏花,都像科罗拉多高原上的蓝宝石。
       每次读罗曼·罗兰所写的《托尔断泰传》和茨威格所写的《罗曼·罗兰传》,我都激动的几乎要叫喊起来。除了兴奋,我还感慨,作家抒写作家,投下这么高的敬意与真情,这正是品格。在中国,我只看到学人所作的作家传,很少看到作家为其他作家立传。为甚么同时代的作家不能互相献予茨威格的爱呢?是缺少时间,还是缺少茨威格那种婴儿般的单纯呢?
       我知道我的心魂是脆弱的,需要人类伟大灵魂的援助。今天我重温茨威恪和其他天才们的名字与故事,只是希望他们继续援助我,不管明天的时间隧道中横亘著多少莽原荒丘,有他们的名字与故事在,我的人生之旅也许可以超越沉沦。
载自《漫步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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