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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反感当今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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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9 18:42: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为什么反感当今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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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泽雄   

  
    一本二○○三年度的杂文选,选了我两篇小文,意外的是,编者在序言中把我的名字提了提,将我归入“或许他们本身不大愿与杂文家为伍”的行列中。我不认识那位编者,不清楚他根据哪些蛛丝马迹得出这个结论,竟然将我埋藏心底却一直不敢公开声张的话,代我说出了。是的,我的确不愿“与杂文家为伍”;说准确点,我不愿与“杂文”这种文体多有牵连,而非对杂文家有何反感。



    杂文声誉之尊,与鲁迅先生的杰出贡献密不可分,我们不仅自豪地将鲁迅先生视为中国现代杂文的开创者,通常还认为鲁迅先生杂文上的成就无人可比。为免节外生枝,本文中我暂且对此不持异议,但我仍想指出一点:那由非凡的鲁迅先生制订的文体标准,门槛甚高,本身也有不宜贸然仿效的特点。鲁迅式的杂文,要在才识并举,文质兼美,由博返约,举重若轻,很多貌似简古的重大结论、重要观点下方,都有一座海底冰山支撑着,那隐匿其中的思想葫芦,绝非寻常文士依样即可画得。杂文固由鲁迅所创,却也是一种惟有鲁迅这种级别的人来写写方能游刃有余的高危文种,能力不足的普通文人,不宜生出见贤思齐之念;若不识轻重,置其中明显的文体风险于不顾而贸然跟风,则不仅会在人间真理的攻坚战上铩羽而归,还可能因无知而好为高言的缘故,无端地搅扰了世风、混淆了是非。世上的榜样,原本未必都是可以仿效的,有些榜样——如蜘蛛人爬高楼——观赏价值远远大于模仿价值;个别榜样——如成功的炒股大王、期货大亨——甚至需要警告仿效者注意规避行业风险。对人们寄予了莫大希望的杂文界,恐也当作如是观。



    假如不将杂文的地位捧得那么高,我们的文人墨客写杂文时眼前也不再显影出鲁迅那只智慧的烟斗,那我不妨说,写一种嬉笑怒骂、游戏风尘的文体,原是天下文人最拿手也最喜欢做的事;“游戏可成好词”,钱钟书尝言之再三,我也曾不惮其烦地引用再四。说到生动俏皮、含讥带讽的小品文,也是西方报刊上的常规文景,写者多而读者众,历来供求两旺,不虞匮乏。关于杂文,西语中固然没有现成词语可供中西译者“无缝对接”,但这不等于西人没有自己的渊源,在我们想到鲁迅时,他们也有较之鲁迅绝无愧色的芸芸前贤可供师法,择其大者如笛福、伏尔泰、斯威夫特等人,都是所谓讽刺文学(satire)的大家,西人也习惯称他们为讽刺作家(satirist)。当我们想到杂文时脑海里出现的只是“讽刺随笔”,则杂文不过一种世人喜闻乐见的普通文体,不值深究;当我们想到杂文时只是想到了鲁迅,在强调继承鲁迅的精神血脉时却并未同时强调鲁迅博学深思的人文特征,并未将思辨的尊严置诸首位,则杂文之变得令人不安,几乎无可避免。



    一位训练有素的西方读者,只会将出现在报刊上的讽刺随笔,视为一碟开心小菜。他们在报刊上读一位专栏作者的文章,通常绝不会轻率地联想到伏尔泰,正如他们想知道科学界的最新成果,绝不会在非专业类报刊上寻求信息。读者的心态反过来也能制约作者的心态,读者的训练有素也会逼迫作者走向成熟,使得每一位顾惜令名的副刊版专栏作者能知所进退。身为讽刺作家却凡一命笔则慨然生出“澄清天下之志”、肃然端出“世人皆醉我独醒”之态,在老练的读者眼里,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杂文最致命的缺陷,其实集矢于一处:这是一种手段与目标相乖离的文体。杂文家惯常采用的笔墨招法,与他奢望达到的宏伟目标,具有内在的矛盾。



    常见的杂文,篇幅极少超过两千字,所谓“短小精悍”是其特征。篇幅上的限制,是国内杂文的一大刚性特征。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重要特征,杂文所有那些令我犯疑的特色,皆缘此而来。



    按说有一分钱办一分事,自属生活常理。比如,以区区之微薄经济实力,若有志经商,恐怕只能从小本经营入手,在街角开一家小型杂货店,属于识时务的选择。不管我如何渴望着来日在商场上鹏程万里,暂时也只能忍下心性,慢慢积攒资金再说。拿这个如此浅显的生活常识来看杂文,我就有了傻眼之感。杂文是一种素怀大志、不甘雌伏的文体,即使可供支配的篇幅如此有限,它也坚定不移地实施一种大闹天宫的文体策略。杂文看起来命定要与深刻共舞,深刻既是杂文的使命,也是杂文的终极目标。我们习惯于认为,一位无法被人恭维成见解独到、思想深刻的作者,是不配享有杂文家声名的;同样,一篇无法制造一个焦点、引爆一个话题的杂文,也难称成功。



    于是,为了深刻的最大化,我们有些杂文家不得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地加以追求,杂文也不幸地沦为一种唆使作者各施绝技、以求一逞的冒险文体。有限的字数与非凡的结论,构成一道铁螯,生生扼住杂文家的咽喉。如何让写作成为一张伟大的彩票,用最小的投资取得最大的回报,成了杂文家心照不宣的写作之道。——我们知道,能够尺幅而具万里之势,方寸而现大千之观,非文人中的超人莫办。没有迹象显示我们的杂文家群体乃是这样一个“超人”群落,故被如此委以大任的杂文,事实上只能听任一批普通文字客上下其手。举例来说,这好像让一支炊事班去从事特种部队的工作。

文章之道大矣哉,然文固无定法,无法使写作的内在质量获得提升的种种招数,总不应受到鼓励。反观杂文,鉴于篇幅的有限已经预先排除了从容为文的可能性,所有那些为了使结论变得信服而必须仰仗的慢工细活,如大量举例、严谨分析、缜密推敲、反复掂量,都不得不因篇幅原因而遭到全方位割爱,致使写作之途变得岌岌乎殆哉。如果说那些被割爱的章法属于写作的常规战争领域,杂文家的活计则是运用超技术手段,实施思想的超限战。



    啥叫思想的超限战呢?我试着来归纳一二。



    在追逐深刻的文字沙场上,我们有些杂文家格外擅长“以点带面”地看问题,诸如“窥一斑而见全豹”、“从一滴水里看大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风起于青萍之末”之类格言,想必是他们珍同拱璧的思维方式;如果注意与时俱进的话,他们还会在新潮的“蝴蝶效应”概念中受到鼓舞,以便确信自己信笔拈来的若干管见,经过读者的口耳相传,会掀起一股思想风暴。思维方式的单一性和趋同性,易造成写作方法的雷同。对他们来说,将原属个案的现象事不宜迟地升格为一种普遍规律,将原该就事论事的事例不由分说地“放之四海”一下,已经成为屡试不爽的行文捷径。一个未必起眼的素材被如此这般地“见微知著”之后,就像一根享受着夕阳斜辉的草秆,常常就会辉煌出巨大的投影。所以,读到几则俄罗斯作家的伟大事迹就将全体中国作家肆意嘲骂一通,见到一次路人冷漠围观的街头新闻就将全体中国人的德性尽情训斥一番,听说某地出现了一位偏科人才就把话题放大成对中国现行教育体制的质问和清算,等等,便一直成为这些作家炫耀大眼光、展示大思维、弘扬大道德的经典做法。杂文家在蓄意把文章做大做强方面,较之国内市政官员大搞形象工程的劲头,是毫不逊色的。



    举个最近见到的例子。一位声名正在雀起的旅美杂文家,从某位国内老友那里听说了这样一件事:“在前年的一次矿难中,井底的一个矿工临死前把自己的帽子交给身边的同事,希望这个遗物能够最终落到自己的妻子手上。当妻子拿到这顶帽子时,人已经不在了。细看帽子内面,写着几行字:‘孝敬父母,带好孩子。还欠张主任200块钱……’”——这个故事当然非常感人,它让我意识到,在民间,在从事着卑微工作的矿工身上,也有着高贵的心灵和崇高的责任。但你猜那位作者是怎么想的?他立马就拉开后羿射日的架势,质问道:“这是什么?这就是惊天动地的道德情操,这就是中国的人文精神。”瞧瞧,仅仅属于某位个体的“道德情操”,什么过渡都不需要,任何推理都嫌多余,作者只是轻敲了一下电脑回车键,就让它升华成了“中国的人文精神”。这还不算,为了完成对“深刻”的狩猎,作者又开始了一次跨海远征,把笔墨扯到了东邻日本,读者的思绪还停留在矿井里时,一大段文化比较的内容已猝然掩至;读者的神尚未缓过来,作者又已在结尾甩出了这样一截“豹尾”:“然而,在这个新世纪,我们应该重新确认一下:究竟谁才是我们社会中的英雄?谁是我们文化的道德领袖?”——这正是令人憎恶的文章招法:作者的道德、正义和激情,无不熠熠烁烁,仿佛文字被镀了一层佛光。可怜的读者被炫晕之后,也可能因心潮的莫名激荡而忽略了一个任何情况下都不该忽略的事实:作者的推理哪去了?作者据此说话的“谱”在哪儿呢?这算不算一种“道德左倾”?



    与这类滥用“以点带面”术交相辉映的另一种超限术,便是在杂文中实施道德攻略,表现为在原该以理服人的地方改用以大气逼人、以深情动人、以正义迫人、以道德压人。我认为,在思辨类文章里出现大量道德剖白和人格展示,属于一种极易夺人眼球、扰人视线的恐怖章法,信奉理性的读者一旦嗅出这股味道,便会搁卷不读。但任何一名理性能力不够强的读者,却可能不知不觉入了他的激情之套。在一个网络回帖里我曾写过这样的话:“一位越是优秀的思辨类作家,越应该避免在文本中彰显自己的人格,因为一旦他的人格形象大获成功,读者有可能在震惊莫名的膜拜情境之下,放松了大脑的警惕,遂致思维能力大打折扣。恕我冒昧,老是仰仗非凡的人格特征去赢得属于理性的光荣,其实是一种第三世界的知识特征。”



    在理性话题面前,在必须将思辨性置于首位的文章里,过于激昂的道德言词,实质是一种蛊惑。七分道理,佐以三分情感,尚在可以忍受甚至可以欣赏之列;三分道理,配上七分激情,则所谓道理,想要不成为巫婆神汉的咒语也难。身为一名现代作者,如果他的大作在让人群情振奋的同时没有起到让人了解真相、明辨是非的作用,他应该负责地萌生羞愧之念。理性的声音原本是安静的,中立客观的立场、条理分明的论述,原本具有最大的力量。我们只要感受这份力量就够了,我们应该也看得出来,若借用物理学中的“压强”概念,高度的冷静,其实不妨视为一种更加可贵的激情。



    正如我们不会鼓励一位拳击手在拳击台上弹奏竖琴一样,在思辨类文字里出现过多的情绪召唤和道德旁白,按理也只能以骚扰论处,它之遭到读者的奚落和拒绝,当在情理之中。但恕我冒昧,作者与读者往往会构成互动,这种原本不入流的奇招之所以屡奏奇效,也与它受到太多来自读者的荒唐鼓舞有关。一个具有严谨思维能力的作者如此稀少的国家,其读者的水准难免也会呈现水落船低之势。脱离读者群的素质而单单对作者提出高标准、严要求,难免不得要领。在中国,要出现一位头脑明晰、笔墨冷静的作家,难乎其难,所以王蒙先生对王小波的评价是“难得明白”四字;同样在这个国家,要出现一些擅长用高音C来阐述道理的作者,则近乎俯拾即是。对此或许可以在我们的文化基因中找到原因。我们的传统文化不太容易培养专家型人才,但对培养那些怀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胆文士、狂悖通才,却实在谈不上困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常会被落入下乘地理解成“匹夫之责,在于开篇即纵论天下兴亡”。这话题太大,且略过不提。



    宇文所安在《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一书序言里,提到了“英语的essay(随笔)”与“现代中国散文”的不同。由于该序是作者为三联版特地撰写的,我大概可以理解为那也是这位美国知名汉学家特地说给中国人听的。“现代中国散文强调作者的主观性和文体的随意性,”作者写到,“而英语的essay则可以把文学、文学批评以及学术研究,几种被分开了的范畴,重新融合为一体。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essay,必须读起来令人愉悦;而且,既然属于文学的一部分,它就应该时时更新,不能只是一成不变。作为文学批评的essay,则应该具有思辨性,至少它提出来的应该是一些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的难度不应该被简化。作者面临的挑战是把思想纳入文学的形式,使二者合而为一。”



    我注意到,当作者提出“现代中国散文强调作者的主观性和文体的随意性”时,其实是婉转地批评这种方式要不得;当他强调essay“应该具有思辨性”和“问题的难度不应该被简化”时,其实是诚挚地告诫中国文人应该如何进行批评性写作,即“思辨性”维系着写作的尊严,思辨性构成批评性essay的基石。我认可宇文所安先生的批评,拿他的批评与我所指责的杂文相比,则现代杂文恰恰呈现出一种漠视思辨性、简化问题难度的趋势。内行人都明白,写一篇声讨全体中国作家的檄文,较之写一篇透彻分析单个作家的批评性文字,写作难度其实要低得多。——麻烦就在这里,当杂文家通过简化问题难度、降低思辨水准的方式来放言高谈的时候,他的调门越高亢,其大作对理性精神的戕害也就越深重。所谓“第三世界思维特征”,其中之一便是,一旦自以为真理在握,正义在胸,就认可自己具备了直捣黄龙的行文特权和人格优势,就可以将行文的严谨、逻辑的严密视为无关宏旨的小道。而我们更宜取法的方式无疑是这样的:越是严肃的话题、越是自以为正确的观点,越值得用正确的方式加以捍卫,就像越是审判千夫所指的战犯,反而越不宜使用“民愤极大”之类情感判词,越应该注意审判程序的公正。



    坦率地说,对于嬉笑怒骂的文字,我不仅没有反感,而且大有好感。但嬉笑怒骂不应取代思辨的尊严,这是一条理性的底线。我知道,在我们呼为杂文的体裁中,本身也不乏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论之有据的好文,不过在我看来,它们原本不必托庇于杂文的阴暗屋檐之下,径可在“随笔”这一更成熟也更可信赖的体裁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我还知道,我所指责的杂文诸种弊端,并非杂文命定的弊端,也并非仅仅蝟集在杂文之中,降低思辨水准和简化问题难度这两大症状,究其实乃是一种思维之病,而非文体之症,它是可以出现并且已经出现在各类文体之中的,只是在杂文中表现得更为集中而已。所以,我认可讽刺随笔而贬抑现代杂文,说穿了也是一种权宜之念。目前看来,杂文越来越成为一种容易让作者因非非之想大炽而令文风流于轻率和粗暴的文体,随笔则无此弊。杂文讲究催发读者的热血,随笔则不以热血是否沸腾为评判标准。杂文似乎潜伏着好高骛远的居心,随笔却是不妨“于细微处见精神”的。至于“鼓舞人心”这一常被用来衡量杂文力量的经典褒义词,我相信,正经的随笔作者大可不以为然。鼓舞人心?那是好莱坞的事,政客们的事,干作家何事?



    杂文的众多,对于我们这个原本不以逻辑思维能力见长的民族到底是一种福音还是一种不祥,今天似乎也有换一种目光看待的必要。是的,杂文在特定历史时代曾经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发出过历史的强音,但这不等于时过境迁之后它依旧能宝刀不老,再立新功。正如在另一些特定历史时代,面对另一些特殊读者,刷在墙上的标语口号,甚至比印在纸上的“匕首”“投枪”更能起到凝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但这不等于在我们民族大步迈向公民社会的今天,仍必须靠满天的标语口号来代替思考。我当然不会对杂文在今日中国取得的积极成果视而不见,每当国内出现一些不公正现象,相比之下,总是我们的杂文家以其敏锐的嗅觉、高效的手法,率先站出来,给读者带来及时而积极的声音。但一种优点的过于突出,也会掩盖乃至挤压另一种优点,我们过于依赖杂文的力量,过于迷恋“短平快”的正义,也可能使得更深入的思考、更具思辨价值的观点,处于不得其门而入的彷徨境地。我们给予杂文的掌声越多,杂文式表达法距离民族思维的培育和发展,也可能越走越远。在我看来,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提高我们民族的理性思维能力更为迫切的了。——我希望自己没有危言耸听。



    我愿意再重申一下:杂文其实是一种门槛极高的文体,从最好的意义上讲,杂文是一种屠龙术,只具有寻常杀猪宰羊能耐的泛泛庸手,最好不要贸然尝试。杂文的泛滥,若允许我居心叵测地回顾一下历史,就是一个大字报满天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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