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文艺批评的“批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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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代文艺批评的“批评力”
赖大仁
　　文艺批评的“批评力”问题，既是关乎文艺批评的性质与功能的理论问题，也是关乎文艺批评实践效力的现实问题。这个问题最初是在19世纪中期由英 国诗人和批评家马修·阿诺德提出来的。当时正处于西方现代文学批评观念的建立时期，人们对于文学批评的性质与功能认识不足，有人极力抬高文学创作而贬低文 学批评，把“批评力”看得低于“创造力”。针对这样一种偏见，阿诺德写了《当代批评的功能》一文为文学批评辩护，其中就着重论述了“批评力”的问题。一个 多世纪过去了，无论西方还是中国，文学批评经历了从现代到后现代的巨大变化，然而现在看来，阿诺德所论及的“批评力”问题依然存在，甚至可以说比过去的时 代更为突出。特别是对于我国当代文艺批评而言，所存在的诸多问题都与之有关。因此，从“批评力”的视角来观照和透视我国当代文艺批评，也许可以获得一些新 的认识和启示。
　　文艺批评创造力的重要性
　　阿诺德论述文学批评的“批评力”问题，有这样几个主要观点：第一，在文学活动中，“创造力”固然重要，“批评力”也同样重要。创造力的运用及自 由的创造活动，是人的真正的功能，人在创造中能找到他真正的幸福；而批评力也同样具有这种自由创造的功能，并且从中得到这种精神自由的幸福。第二，批评力 的作用并不仅仅是以自由的创造证明自己，它的任务还在于帮助创造力的成长。具体而言，就是在它所涉及的知识领域内努力探寻事物本来的真面目，尽可能造成一 种局势或精神气氛，建立一种思想的秩序，使最好的思想占了优势，从而使创造力能加以利用，让创造力在其中激动和成长，这样才有真正的文学创造的时代到来。 第三，批评力的最重要的功能和作用，是创造出一个纯正和新鲜的思想潮流，在思想和精神氛围上影响文学的发展。他说：“批评的任务，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是只 要知道世界上已被知道和想到的最好的东西，然后使这东西为大家所知道，从而创造出一个纯正和新鲜的思想的潮流。它的任务是，以坚定不移的忠诚，以应有的能 力，来做这桩事；它的任务只限于此，至于有关实际后果以及实际应用的一切问题，则应完全抛弃……否则的话，批评不仅违反了自己的本质，而且只是继续着它一 向在英国所蹈的故辙，并将必然错过今天所得到的机会。”他的意思是说，文学批评首先需要关注的，还不是那些具体而微的实际问题，而是当时代的思想潮流和精 神价值的问题，因为它才在根本上影响创造力的激动和成长。在阿诺德看来，文学创造力所凭以活动的最重要的元素和材料仍然是思想，“文学所涉及的每一事物， 都具有当时流行着的、那些最好的思想；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肯定，在现代文学中，创造力如不运用这些最好的思想，便不可能显示出十分重要或成果丰富了。”不 过，创造性的文学天才，并不直接在新思想的发现中表现自己，而是需要置身于某种精神气氛或思想秩序中，有着愉快的、兴奋的感受，直觉地对待这些思想，通过 最为有效、动人的组合来呈现它们，用它们来制作美的作品。而要形成这种良好的精神气氛或思想秩序，那就无疑需要批评力来发挥作用。
　　阿诺德的这些重要思想观点，对后来西方现代文学批评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英国现代批评家托马斯·艾略特在《批评的功能》一文中，认为阿诺德对20 世纪文学批评思想影响甚大，并且进一步阐述了他的一些思想观点，强调文学批评并不是一种以自身为目的的活动，它的目的在于对艺术品的解释和对鉴赏趣味的纠 正。批评的重要功能，并不只在于对作家创作和作品进行“解释”，更重要的还在于对文学价值做出比较和“判断”，“我们必须判断什么是对我们有用的和什么不 是”，这样才能对文学创造和鉴赏趣味产生积极的影响乃至引导的作用。
　　如此看来，文学批评的“批评力”问题，在现代文学批评的源头上便引起了重视并得到一定的探讨，然而在文学批评的实践进程中，“批评力”却实际上并不容易达到或发挥出来。从以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到的启示是，要形成或建立一定时代的“批评力”，需要一些基本条件。
　　文艺批评不能仅仅关注个别文艺现象
　　首先，是要对文艺批评的性质与功能有比较自觉和到位的认识。按通常的理解，文艺批评是对一定时期的文艺现象、作家作品的评论，这固然不错。但问 题在于，文艺批评不能仅仅关注某些个别的文艺现象，只注意那些具体而微甚或细枝末节的实际问题，而是更应该去关注这个时代的文艺发展中具有特别意义的现 象，注意把握那些带有方向性的、能够影响时代的文艺思想潮流和精神价值的问题。当然，这种关注和把握并不是要抛开对个别文艺现象的认识，不是要脱离具体的 作家作品做抽象化的理论思考，而是意味着要从具体文艺现象提升到具有普遍意义的层次上来认识。特别是对某些具有标志性特点的文艺现象和重要作品，能够发现 它独特的精神价值和时代意义，通过积极的评论去努力扩大这种影响。还有就是，文艺批评固然要对文艺现象进行描述和解释，但并不仅限于此，它更重要的功能还 在于审美判断和评价分析。任何时代的文艺现象都必然是纷纭复杂的，当今时代尤其如此。无论是对于那些具有积极创新意义的东西，还是那些消极有害的现象，都 有必要站在时代的审美价值立场上做出应有的评判，即如艾略特所说，我们必须判断什么是对我们有用的和什么不是，这样才能真正起到引领文学潮流的作用。
　　其次，按照阿诺德的看法，“批评力”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内在要求和体现，就是要去发现或找到这个时代最好的东西(最好的思想)，然后使这东西为大 家所知道，从而创造出一个纯正和新鲜的思想潮流。若果如其然，文艺便能在这种良好的精神氛围中孕育和生长，“创造力”也能在这种积极的影响下激发和成长， 这无疑比任何文艺政策的倡导和扶持都更有益于文艺的健康繁荣发展。然而这对于文艺批评来说，显然是一个很高的要求，这里可能同时需要良好的发现力、判断力 和选择力。在一个开放性的思想价值多元的时代，什么才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东西(最好的思想)，这无疑需要有发现的眼光，以及做出价值判断与选择的能力。对于 文学的健康发展而言，这种最好的东西，或存在于文艺之中，或来自于文艺之外。存在于文艺之中的好东西，需要在芜杂的文艺现象中去发现它，并加以开掘阐发使 之得到发扬；而文艺之外的好东西，同样需要以敏锐的思想和眼光去发现，并以合乎艺术规律的方式引入到文艺的思想观念和审美创造中来，使其对文艺发展产生积 极的影响作用。如果说文艺创作的基本功能是审美价值创造，其理想目标是追求创造最好的精神价值和审美理想，那么文艺批评的基本功能便是这种精神价值的发 现、判断和选择，其理想目标便是去发现、判断和选择这种精神价值中最好的东西，使其形成好的思想潮流和精神氛围，作用于文艺的健康发展。即便是对不良文艺 现象和思想观念的批评，也同样是服从于这样一种价值目标的。
　　再次，就以上所述“批评力”的目标要求而言，要形成一个时代好的思想潮流和精神氛围，仅靠某些批评家的个体行为显然是不够的，还需要在文艺批评 界求得一定的“共识”，形成相当程度的“合力”才行。然而实际上，形成这种共识和合力的基础，则又还在于批评家个体的主体自觉和艺术信念。如果我们的批评 家个体在价值多元混杂的现实面前，都只是随波逐流而无所作为，那么所谓“批评力”的形成和建立当然就无从谈起。如果我们的批评家个体心中自有主体自觉和价 值信念，相信每个人朝着理想目标尽一份努力就会增加一份正能量，那就终归可以在这种信念的基础上形成一定的共识和合力。而这既是“批评力”得以形成的基础 和条件，同时也是“批评力”的一种现实确证。
　　文艺批评要发现时代最好

　　和最需要的思想与精神价值
　　倘若从“批评力”的角度来观照和透视我国当代文艺批评的现状，显然还是存在一些不足甚至缺失的，其中有些现象无疑值得我们认真加以反思。
　　当代文艺批评中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文艺批评往往容易在某些现实状况后面“跟着走”，而缺少在文艺现实中去发现我们这个时代最好和最 需要的思想与精神价值，并且致力于使这种思想与精神价值形成一股潮流，在整体上营造一种良好的氛围，从而对文学实践起到积极的影响和引导作用。
　　一是容易跟着某些创作现象走而放弃了文艺批评的引导力。有些文艺批评只是着眼于某些个别现象和具体而微的问题，见到什么说什么，读到什么评什 么，想到什么写什么，满足于对个别创作现象或作品进行描述与解释，缺少精神价值的独到发现，没有思想洞察和审美分析的力度，这样的评论文章差不多也就是 “读后感”的水平。本来，文艺批评关注创作现实应当说是不错的，但问题在于，文艺批评不能只是跟在创作现实后面，为其作“存在即合理”式的注解，而是理应 站得更高一些，从时代的精神价值与审美理想的高度，去发现当代文艺中好的和具有创新意义的东西，使其凝聚成文艺精神价值的正能量，从而形成积极的创作引 导，这也许是更重要的。当然，其中也理应包括对那些不好或有害的创作现象的评判分析，同样是为了这样的价值目标。
　　二是容易跟着市场消费和读者趣味走而丧失了文艺批评的判断力。在大众消费文化蓬勃发展的时代条件下，文艺作品的销售量或网络文学的点击率，影视 作品的收视率或票房业绩等等，无疑是一种文艺生产与消费需求关系的反映。当代文艺批评当然需要关注这种现实，一味固守精英文化立场而不顾市场反映也并不可 取。但这并不意味着文艺批评就要跟随在市场消费和读者趣味的后面，以市场反映代替价值判断，以消费价值代替精神价值，以大众趣味代替应有的审美价值导向。 就文艺批评的功能而言，越是在文艺大众化和市场化的条件下，越是需要文艺批评在审美价值的判断、选择和引导方面发挥积极作用，这里的判断力与批评力无疑就 显得特别重要。
　　三是容易跟着大众媒体的众声喧哗走而失去了文艺批评的主体性。在当今大众传媒时代，文艺批评的整体性中也可以说包括媒体批评，而这种大众媒体批 评既无孔不入地介入文艺活动，同时又对真正的文艺批评构成相当程度的挑战。大众媒体的特点是未必有什么确定的思想原则和价值立场，它容易迎合和取悦大众， 甚至为了吸引公众注意力而热衷于炒作。在此情况下，就更需要有一种主导性的文艺批评在其中起主心骨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样一种主导性文艺批评挺身而出，或者 这种文艺批评没有足够强大的“批评力”，就不可能在混杂的媒体评论中发挥主导性和引领性的作用，而是容易在各种混杂喧哗的声音中迷失自我，在盲目跟从和随 波逐流中被淹没掉。
　　四是容易跟着某些后现代价值观念走而迷失了文艺批评的价值目标。在当今开放多元的文化语境中，似乎某些后现代文化思想观念特别为一些人所追捧， 这种文化思想观念的主要特点便是相对主义和价值虚无。无论是对于历史现象还是现实问题，也无论文艺作品怎样描写历史生活和反映社会现实，都可以等同视之， 因为存在即合理，一切都无所谓是非、善恶、美丑、对错，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最终都将归于相对与虚无。一些人似乎比较信奉这种思想观念而盲目追逐，在文艺 批评中便会导致回避或消解价值判断，严重的甚或造成审美价值观的混淆乃至颠倒。倘若文艺批评自身都失去了艺术信念与价值目标，又如何谈得上去发现这个时代 最好的思想价值？又怎么可能去创造出一个纯正和新鲜的思想潮流？所谓文艺批评的审美精神主导和价值引领当然都无从谈起。
　　总的来看，如果说当代文艺批评有什么不足，也许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缺失的问题，而实质上是“批评力”不够的问题。而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批评 力”薄弱的现状，一方面是需要在批评理论观念上，努力提高对于文艺批评性质与功能的认识，增强文艺批评的自觉和自信；另一方面，则是需要在文艺批评实践 中，改变上述盲目被动“跟着走”的状况，强化文艺批评的主体精神和批评能力，变“跟着走”为“领着走”，真正在当代文艺的繁荣发展中，在思想和精神价值上 起到引领文艺潮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