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涛:“她”字与“文化史事件”
陈寅恪曾说,“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但他本人却是“她”字进入汉语的一个著名的反对者。今时空错落,故取其赞同之方法,而逆其具体之意见。不知先生地下有知,作何评判?
本文选自《“她”字的文化史——女性新代词的发明与认同研究(增订版)》,黄兴涛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
据载,2000年1月,美国方言学会曾举行过一次有趣的“世纪之字”评选活动。获得提名的“世纪之字”有“自由”、“正义”、“科学”、“自然”、“OK”、“书”和“她”等,而进入决赛的只有“科学”和“她”字(science & she )。最后,“她”竟然以35票对27票战胜了“科学”,夺取了桂冠,成为“21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有论者因此推断,这一推选结果“具有划时代意义”,它似乎意味着女人在21世纪将要发挥“更重要的作用”。[1]这一推断是否有理可据,笔者不敢妄判。但它却可激发今人对于中西女性代词的文化联想,增加我们探讨历史上有关“她”字问题的学术兴味。
在西方众多语言中,区分男女性别的历史由来已久。以英语为例,表示女性第三人称单数词的符号,就经历了从古英语里的“hēo”到中世纪至现代英语中“she”的变化过程。一般认为,“she”字大约形成于12-13世纪,属于中世纪英语的产物,但它并非单纯从hēo转化而至,同时更是受到了古英语里阴性定冠词sēo的直接影响。[2]在俄语中,表示女性第三人称单数的词“она”,与表示男性第三人称单数的词“он”和中性第三人称单数的词“оно”,也产生较早,大约同时出现于“有文献时期”(11-14世纪),它们系从指示代词вон演化而来。[3]而在东方的中国、日本和韩国,表示女性第三人称单数代词的“她”、“彼女”(かのじょ)和“그녀”(geu nyeo ),则产生的历史都很短。如日本的“彼女”流行开来不过120年左右的时间[4],中国“她”字的现代认同史,总共也只有90余年,韩国的“그녀”,产生和流行的时间可能更晚。[5]它们都是近世以来东西方文化交流互动的历史结晶。
在中国近代史上,“她”字被认为是五四时期中国人“所发明的最迷人的新语词之一”。 [6]它的创生、争论及其此后的认同和流行,既是东西文化接触后出现的一个典型的语言现象,又是新的性别文化现象,同时还是文学史、思想史和社会文化批评史变迁中值得关注的现象。换言之,它曾历史地参与并且影响了语言、性别文化、文学和思想观念等在近代中国的变迁过程。因此,它的出现、认同、流行及其功能本身,在不同程度上也可成为近代中国的性别史、文学书写史、乃至观念史和中西日文化互动关系史等研究领域的独特考察对象。不妨设想,这类研究或可为今人反思跨文化接触和现代性问题本身,提供生动而别致的历史资源。
英国著名史家彼得·伯克在回答文化史研究者何以要特别关注语言问题时,曾明确指出:“文化史学家为什么要涉及语言?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个主题留给语言学家去讨论呢?这里的理由之一是,在任何时候,语言都是一个敏感的指示器,能表明文化的变迁,虽然并不只是个简单的反映”。[7]这也是笔者乐意围绕“她”字展开研究的原因所在之一。
最近,有学者对“思想史事件”提出了独到的见解,[8]受其启发,笔者认定也存在一种“文化史事件”的问题。在我看来,所谓“文化史事件”,大体应由两类事件组成:一类自然是那些具有重要的、明显的文化史影响的大事件,像中国近代史上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另一类则是具有文化反思意义的事件,它的影响和意义不一定特别显著,尤其是当它刚发生的时候。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丰富的文化意蕴和内涵则逐渐被人们所感知,并引诱着人们去做进一步的挖掘、品味、阐释与反思。“她”字的创生、认同、文化实践与渗透,大体就属于这后一类“文化史事件”。[9]
关于“她”字,前人的研究并非一片空白。旅美学者刘禾曾从“跨语际实践”的视角,简略但别具慧心地谈到过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她”字发明的文化意义,并在有关注释里,特别提到了1920年《时事新报》和《新人》杂志上讨论“她”字的几篇文章之名。[10]刘禾之前和之后,也曾有其他学者从语言学和人物传记研究等角度,不同程度地涉猎过这一问题。[11]不过,与“她”字丰富的历史内涵相比,目前的有关研究大多还太嫌简略,尤其是该字发明之后所出现的一些争论及其相关流通和书写实践情形,人们对它的认同以及它进入汉语之后所产生的文化效应等问题,至今学界仍然缺乏较为专门深入的考察和论析。有鉴于此,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对“她”字的早期历史再做进一步全面、细致而深入的追踪和探索,希望能尽可能多地去揭示其中所蕴涵的思想和文化史内容。
1930年代中期,语言学家沈兼士发表过一篇题为《“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的论文,曾得到史学大师陈寅恪的高度评价。陈寅恪在致作者沈氏的信中表示:“大著读讫,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中国近日著作能适合此定义者,以寅恪所见,惟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12]这里的“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也正是本书研究“她”字的方法论追求。虽不能至,然心实向往之。耐人寻味的是,民国时期,陈寅恪先生本人却是“她”字进入汉语的一个著名的反对者。今时空错落,故取其赞同之方法,而逆其具体之意见。不知先生地下有知,作何评判?
既然我把“她”字被视为“文化史事件”,那么对于这类事件究竟该如何进行恰当的“叙事”,也不能不有所回答。本书初版后两年,笔者曾在《文化史的追寻》一书的自序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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