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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刚田:三十五年旧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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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9 10:33: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三十五年旧书场



我喜欢轻阴细雨的日子,天空是柔和的灰色,空气浓厚得似乎可以掬在手中。而我那像隔世一样遥远的童年,正是这样柔和的灰调子,这样浓厚而使人久久回味。

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我腋下夹着断了带子的书包、蓬头垢面地顺着墙根溜进了家门,耷拉着剃光的脑袋听妈妈的训斥,我自知理亏:一放学就跑进说书场,昏天黑地才回家。当我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做作业的时候,心想明天一定不再去听说书了。但第二天放学,两条腿又鬼使神差般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说书场,而且又是到了昏天黑地才回家,对此,妈妈也是无可奈何。

那时没有电视、卡拉OK什么的,看一场黑白电影就使我如同过年一样兴奋。当时郑州市区的弹丸之地,能吸引我这个“不是省油灯”的孩子的地方,就是那有无穷奥妙的老坟岗了。背着书包,在大人们的间隙中钻来钻去,有摆地摊卖大力丸的,口中吐火,肚吞铁球,腰缠钢丝,脚踩尖刀,煞是惊心动魄;有抽签算卦的,摆奇门遁,说阴阳八卦,看手相面相,都是些“半仙之体”,让我觉得深不可测;另有打彩、扎辫、摆残棋、变戏法的小赌博,也颇能引人入胜……而消磨我时间最多的地方,是现在位置在民主路中段往北的一个大院子。院子中间一个空场地,除有一排拉洋片的在边说边唱边拉、拉动一幕幕的画片之外,就是一块供说相声、变戏法的地摊了,周围赫然五六个大席棚就是说书场。席棚内的条件是相当简陋的,说书人有一张小桌,上蒙一块蓝色土布,后面有一把太师椅,这便是舞台。


下面前排是竹躺椅,用躺椅的客人要付两角钱,便可以一下午躺下听书、品茶、嗑瓜子了。后面百十人坐在狭长的被磨得黑亮的长条凳上。夏天没有电扇,人人手执一把芭蕉叶扇子,把汗臭、屁臭加烟臭扇得天旋地转浑然一团;冬天没有火炉,听众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双脚仍要冻成半麻木状态。说书人有身穿大褂的,也有穿对襟短褂的,或全白或全黑或全蓝或全灰,总之要招人眼目为好。无论冬夏,手中皆有一把万能的折扇作道具,说起书来,此扇作枪刀、作风雨、作车马、作小姐的手帕、作将军的令箭,可变化无穷。另有一块紫檀惊堂木,说书人不断用它去拍击桌面,一则可制造气氛,二则可把听众中一些瞌睡人的眼皮震开。


每天下午各个席棚中一齐开说,有评词、大鼓书,还有评弹、坠子之类。到现在我还能背得出唱坠子的几句开场:“小弦子一拉忽隆隆隆隆,三言两语就开正封。上一回说的是武松打虎,还有那半本本半没有唱清。哪里打断哪里讲,哪里记住哪里听……”但主要还是说评词,也就是说书,内容有《封神榜》、《三侠五义》、《小五义》、《宋史大八义》、《三侠剑》、《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水浒传》、《明清剑侠图》、《隋唐演义》之类。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不准说旧书了,于是就改说了《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红岩》之类的革命小说,不过虽改了新书,说书人依旧是长袍、折扇、惊堂木,依旧用的是说老书的语言套路,如说到《铁道游击队》中老洪一甩二十响盒子炮打一梭子子弹时,所用的语言套路与说《三侠五义》中白眉毛徐良甩手打飞镖的语言是一样的,可谓旧瓶装了新酒。回想起这些民间说书艺人,他们的艺术水平是相当高的,融古往与今来于一堂,杂文雅与俚俗成一体,或正颜厉色,或嘻皮笑脸,有时吟上几句古诗词,忽而又转向脐下三寸,其表演可谓轻车熟路。一部不厚的书最少也能说上半年,多则可说两三年或更长的时间,他们可以把有限的文字用程序化的说书语言延长铺开,每日讲上三四个小时,口若悬河而不得枯竭,实则多套话、废话、漫天吹牛的话以及翻来覆去的话也。而听者明知在说瞎话,并且听了上文就能知下文,但还是张着口瞪着眼全神贯注地在听,并不时报以阵阵哄笑,三四个小时座无虚席。说书人能把这些游手好闲的老少爷儿们凝聚起来,并每隔半时从他们口袋里哄出二分钱,足见其本领之大。


我在这书场中厮混时大约十岁的年龄,如今许多艺人的大名已记不清,但其表演时的音容笑貌却永远贮存于我的记忆中。一位叫王国宝的人说《三侠剑》,此人长得黑而胖,表演时的神态令人发笑。还有一位人们都叫他“大洋马”,我不知其姓名而只知其绰号。这位艺人高而瘦,所以看上去腰总挺不直,他老戴一副墨镜,夏天穿一身黑油发亮的褂子,颇似电影中便衣特务的扮相,其形象也许就是其绰号的来由也未可知,还有一位女评书艺人叫马素芳,她书说得很好,席棚内座无虚席。另外还有几位说大鼓书什么的,我就叫不上大名了。中间露天地摊场子中一日三场,上、下午各有一个变戏法的,其中一位姓杨的生意好一些,晚上则有一位人称“小妖怪”的说书人在此讲《鬼狐传》,也就是《聊斋》,此人身材有点像侏儒,黑矮如鬼,声音低沉而沙哑,又加之整日里说狐道鬼,所以才有此雅号。当然地摊说书者在人们眼中比席棚中的要低下一等了。


我爱听王国保说《三侠剑》,一是故事本身听来要比勾心斗角的《三国演义》之类痛快,二是说书人的形象逗人乐。但我是白听而不给钱者,所以要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游击法。一般我是站在最后一排凳子之后,偶然也敢偷偷坐在后两排的空席位上。我是很有些经验的,先在席棚外面徘徊,听里面说书人先咳嗽两声,惊堂木一拍,说几句引子:“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上回书说到……”这时我才猫着腰神不知鬼不觉地踅进棚内。往往我不等到说书人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把折扇往背后领子里一插,端起小笸箩下台要钱时再逃走,而是掌握时间,察言观色,捕捉说书人将要停书前的征兆:“只见那边厢白眉毛徐良左手燕子掠水虚晃一招,右手大环刀来个玉带缠腰,只听哎呀扑通,红光迸现,鲜血……”此时,我的双脚已悄然踱出门外,也偶有听得痴迷而忘乎所以的,有时小光头上要挨说书人一记折扇,甚至被揪着耳朵拎出席棚。


在老坟岗说书场中的七八位艺人中,生意最差的要数每晚点上电石灯说《鬼狐传》的小妖怪了。说聊斋故事没有说剑侠书那么热闹,再加上露天地摊难以聚拢小妖怪那沙哑的声音,所以听众最多不过三十人的样子。又有一些人欺他身小力薄,听完书而不给钱,小妖怪也无可奈何。我也是这些经常白听书中的一位,但有一次我付了钱,那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说书。时间大概是饥荒的1960年,天上纷纷扬扬地飘洒着雪花,小妖怪仍在一盏半明半暗的电石灯下说书。听众只有那么七八位,等他说完一段手端着小笸箩收钱时,人们竟然嬉笑着一哄而散。这一次我没走,呆坐在那里看着说书人,只见小妖怪长叹一口气,卷起了那块蓝色的桌布,一口气吹灭了电石灯。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似的我突然站起来,把口袋里仅有的两毛钱放到了他那收钱的小笸箩里,等他抬起眼看我时,我已转身而去了。是出于忏悔,或是出于怜悯,说焉不清。过了一些年,我读到了鲁迅的《一件小事》,在那里我找到了共鸣。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说书场取缔了。“文革”初起时这些民间评书艺人大多被挂上牌子游街示众。听说那个叫王国宝的到建筑队干壮工了,后来又见他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爆玉米花的筒子在沿街“放大炮”,再后来听说他病死了。在那史无前例的年代,这些民间评书艺人的晚年是不太好过的,如今想他们恐已多不在人世了。那个说书场也几经变迁,没留下当年的一丝痕迹,但留在我孩童时心灵中的印象将会伴随我一生。





199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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