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末年,章太炎在日本为中国留学生讲授《文心雕龙》,为中国现代“龙学”的诞生,撒下了“种子”。弟子黄侃、朱蓬仙和刘师培等人,相继在北京大学开设《文心雕龙》课,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心雕龙学”,即“龙学”。围绕现代“龙学”的诞生,及其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告诉我们,现代“龙学”的创建,也经历了前赴后继。其标志性的成果,主要是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刘咸炘的《文心雕龙阐说》和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这三部专著,既有理论阐述,也有校勘和注释,既包括了“龙学”的内涵,也涉及到了“龙学”的外延,走出了古典“龙学”的窠臼。根据新出现的资料,对前辈和时贤往昔的提法进行了梳理和订补。同时,在对标志性成果的赞扬声中,添加了几句异样的评语。
关键词:章太炎 黄侃 文心雕龙学 刘咸炘 范文澜
山东莒县刘勰文心雕龙研究所(276599);[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文心雕龙》汇释及百年‘龙学’学案”(17ZDA253)阶段性成果之一。
我在拙著《刘勰志》中,谈及民国时期的“龙学”时,曾经提到黄侃受其师章太炎的影响,与刘师培等人,在北京大学开设《文心雕龙》课,并在讲义的基础上,形成《文心雕龙札记》一书,标志着现代“龙学”的诞生。但是囿于当时资料的限制,语焉不详。近年来,随着章太炎先生在日本讲授《文心雕龙》时,学生的笔记被发现并影印出版,以及相关人物当年的日记也陆续出版发行,“龙学”界朋友们的相关研究成果,不够精确的地方也显示出来了,随着新资料的发现,有必要对往昔的提法和结论,以及前前后后的故事,重新梳理和订补,以就教于同道大雅。
一、现代“龙学”的撒种期 我曾经把中国的“龙学”即“文心雕龙学”分为古典“龙学”和现代“龙学”,主张黄叔琳先生的《文心雕龙辑注》为古典“龙学”的集大成,黄叔琳也就成了古典“龙学”的终结者。那么怎样看待现代“龙学”的产生和发展呢?这是“龙学”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同仁中也有不少论及者,但是,我感觉还不够,尤其是忽略了章太炎先生对现代“龙学”的作用。我认为,现代“龙学”的播种者是章太炎先生。章太炎先生研究《文心雕龙》的成果,没有写成专门的著作流传下来,多亏他的学生把他的讲课记录留存世间一部分,使得我们能够看到章先生的部分观点,他的这部分“龙学”成果,虽然不显眼,却是火种,可以燎原;具有酵母的能量,可以发酵,成为现代“龙学”的种子。
(一)章太炎其人
章太炎(1869—1936),浙江余杭人。原名学乘,字枚叔,后易名为炳麟。因反清意识浓厚,仰慕顾绛(顾炎武)的为人行事而改名为绛,号太炎。是清末民初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和国学家。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评价章太炎是“有学问的革命家”。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任《时务报》撰述,因参加维新运动被通缉而流亡日本。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因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并为邹容《革命军》作序,再次触怒清廷,被捕入狱。光绪三十年(1904年)与蔡元培等合作,发起组建光复会。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出狱后,赴日本避难,并参加同盟会,受孙中山委托,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宣统三年(1911年)上海光复后回国,主编《大共和日报》,并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1913年宋教仁被刺后参加讨袁。为了共和,不惧牺牲,登门与袁世凯抗争。被袁世凯禁锢北京,袁世凯死后被释放,一生为反清,数次被捕入狱。晚年愤恨日本侵略中国,曾赞助抗日救亡运动。从1917年开始,革命热情逐渐淡漠,在苏州设立国学讲习会,以讲学为业。关于章太炎对民主革命的贡献,已经载入史册;关于其学术成就,也有其宏富的论著为证,而容二者于一身成为“有革命业绩的学问家”(汤炳正语),确是近代史上第一人。为了保种而主张国学传薪,病重至晚期,仍然坚持讲课。据王基乾《忆余杭先生》记载:“先生病发逾月,卒前数日,虽喘甚不食,犹执卷临坛,勉为讲论。夫人止之,则谓‘饭可不食,书仍要讲。’” (1)
(二)章太炎在日本讲授《文心雕龙》的时间问题
黄霖先生编的《文心雕龙汇评》一书的后面有一附录,内中刊载了章太炎讲授《文心雕龙》的记录稿两种:第一种题目是《文心雕龙札记》,署名章太炎讲授。可惜这个记录稿只记录了《文心雕龙》第一至第八篇,这个听课记录是毛笔记录稿,首页有如下文字:“钱东涔记;璅录(即杂货店也);文心雕龙札记;稿本。首页背面题“蓝本五人:钱东潜、朱逖先、朱蓬仙、沈兼士、张卓身”。钱东潜、钱东涔为钱玄同别名。内页记录《文心雕龙》第一至第八篇听课记录,字迹潦草,时有涂抹。第二种为钢笔记录稿,字迹工整,颇有简帛味道,不著记录人。题目是《文学定谊诠国学讲习会略说》,署名章太炎讲授;这个听课记录稿,只是从《原道》第一至《论说》第十八止,后面有一页内容和时间进度表:计划分五次讲完全书:第一次开讲是三月十一日,内容是一至八篇,第二次是三月十八日,内容是九至十八篇,第三次是三月二十五日,内容是十九至二十九篇,第四次是四月初一,内容是三十至三十八篇,第五次是四月初八日,内容是三十九至五十(完)。听讲人共六人,分别是:潜(钱东潜)、未(龚未生)逖(朱逖先)、蓬(朱蓬仙)、兼(沈兼士)卓(张卓身)。据周兴陆的《章太炎讲解〈文心雕龙〉辨释》一文介绍,这两份记录稿,原有的封面题“朱逷先撰《文心雕龙札记》”(詹锳《文心雕龙义证》引用书名简称中,就称“朱逷先等笔记”)。朱逷先就是朱希祖(1879——1944),浙江海盐长木桥(今富亭乡)上水村人,字逷先,又作迪先、逖先。章太炎得意弟子,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辅仁大学、中山大学及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等校教授。为解放前著名的史学家。然而,记录稿的内页第一页封面题目是:钱东涔记《文心雕龙札记》藁本。
这个资料现藏上海图书馆,多亏黄霖和周兴陆先生发现,并公之于世,为现代“龙学”的产生和创立,找到了来龙去脉,也可以订正一些学者在谈到黄侃“龙学”渊源时,在时间上的一些推测之误。这个记录稿是章太炎先生哪一年的讲课记录呢?
根据记载,章太炎的讲学活动有十几次,但是“兴师动众”的主要有四次:第一次在日本讲学,时间是1908年至1911年,地点是在东京一所叫大成中学的一间教室里,同时又为鲁迅、周作人等开一小班,地点是在《民报》内章太炎住所里;第二次是从日本回国后,1913年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期间,“以讲学自娱”,地点在北京化石桥共和党本部;第三次讲学是1922年夏天在上海时,应江苏省教育会的邀请所作的国学系列演讲。第四次,1933至1936年,章太炎在苏州公园的图书馆,盛况空前,学生达五百余人。在国内的讲课活动,当与上海图书馆收藏的这份《文心雕龙》授课记录稿无关。因为据周兴陆研究,这份记录稿用的稿纸上有制造厂家标记,即“松屋制”,周兴陆请教日本学者得知,这“松屋”是日本一家专门制造稿纸的店(厂)家名字。另一个证据就是听讲者朱蓬仙于1919年在北京逝世,龚未生也于1922年去世了。龚未生,名宝铨,字士衡,号未生,亦作“味生”,系章太炎的长女婿。这就是说,1922年后开设的讲习班,与这份《文心雕龙》记录稿无关。
关于在章太炎寓所开设的小班,据许寿裳在《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一文记载:
民元前四年(即1908年),我始偕朱蓬先(宗莱)、龚未生(宝铨)、朱逖先(希祖),钱中季(夏,今更名玄同,名号一致),周豫才(树人),启明(作人)昆仲,钱均夫(家治),前往受业。每星期日清晨,步至牛込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先师寓所,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先师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谊创见,层出不穷 。(2)
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里也是这么著录的,并交代:“前四人是从大成(中学)来听讲的。”这件事周作人在《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一文中,也有同样的记载。章太炎在寓所开设的小班,主要是浙江籍的学生多,黄侃是湖北籍(先世是浙江籍)。
那么,章太炎在日本讲《文心雕龙》的时间是哪一年呢?周勋初先生在《黄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一文说:
光绪二十八年(1902)时,季刚先生考入湖北崇文普通学堂学习。……季刚先生乃与同学及朋辈密谋覆清。两湖总督张之洞觉察,而张氏与季刚先生之父云鹄先生乃旧交,至是遂资送季刚先生赴日留学。其时章太炎因从事推翻清廷的革命活动而在日本避难,主持《民报》笔政。光绪三十三年(1907),季刚先生向《民报》投稿,开始追随章氏。宣统二年(1910),章氏在东京聚徒讲学,季刚先生正式投入其门下 。(3)
周勋初先生把章太炎在东京讲学的年份,与亲自听讲者的著录后延了两年,可以说不靠谱,更谈不上具体讲授《文心雕龙》的时间了。而童岭在《上海图书馆藏〈章太炎先生文心雕龙讲录两种〉简述》一文说:
综合我现有材料,似可断定此稿当为太炎先生1908年以后在日本的讲演笔录。但仍有不可解处,据北京图书馆所藏《朱希祖日记》“明治四十一年”即1908年所载,太炎先生的讲演有《说文》、《新方言》、《庄子》、《楚辞》、《尔雅》等,其中似乎并无《文心雕龙》一书。对此我只有存疑以俟时贤指教了 。(4)
董婧宸在《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史料新考》一文,也谈到这两份《文心雕龙》听课记录稿。董婧宸说:
据《钱玄同日记》,1909年3月11日至4月8日,每周四上午,章氏在寓所讲授《文心雕龙》。与此同时,2月20日至3月27日,每周三、六下午,章太炎在寓所讲授《汉书》。这两门课程也是交叉进行 。(5)
董婧宸的这个说法是笼统的概述了《钱玄同日记》对这段时间的记事,而司马朝军、王文晖合撰的《黄侃年谱》1909年条3月18日下说:
……《钱玄同日记》载:“是日《文心雕龙》讲了九篇,九至十八。在炎师处午飡,傍晚时归。与季刚同行,……季刚有阮胡子《燕子笺》一部,借来于枕上看,一夜看完。”并注明引自《钱玄同日记》,第678页 (6)。
这3月“18日……《钱玄同日记》载:‘是日《文心雕龙》讲了九篇,九至十八。”与上海图书馆收藏的《文心雕龙》讲课记录稿著录的时间和内容进度表完全一致,可见,章太炎是严格按照计划讲学。并从日记得知黄侃也在听讲之列。
至此,钱玄同日记资料证明,章太炎在日本东京寓所讲授《文心雕龙》的时间是1909年3月11日至4月8日,虽然记录稿不全,仅有十八篇,从内容和进度表看,其内容目标是《文心雕龙》五十篇。但是董婧宸这个研究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这就是:1、这个记录稿只是记录到第十八篇,其后的三十二篇没有记录稿和整理稿,全书是否授课完毕?2、这两份记录稿是随堂记录还是日后整理稿?3、第一份毛笔记录稿首页背面的“蓝本五人:钱东潜、朱逖先、朱蓬仙、沈兼士、张卓身”是什么意思?4、第二份记录稿即钢笔记录稿是单线竖排稿纸(第一份记录稿是双线竖排稿纸),最后一页是毛笔写的,而且是方框竖排稿纸(如同现在的学生作文稿纸),分为上中下三栏,上栏是内容进度,中栏是讲授的时间进度表,这个时间表是指的阳历还是阴历?5、最后一栏是与内页符号对应的“潜未逖蓬兼卓”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的答案基本上大都在《钱玄同日记》里。我们将《钱玄同日记》里,关于他们在日本东京章太炎寓所内听课的1909年3月11日至4月8日的日记有关听讲《文心雕龙》的著录部分录出如下:
1、3月11日(二月二十日)晴,今日讲《文心雕龙》八篇,讲毕即归。
2、3月18日(二月二十七日)晴,是日《文心雕龙》讲了九篇(九至十八)。在炎处午餐。傍晚时归。与季刚同行,彼走得甚快,余追不上,不知其去向。晚间叔美未来。季刚有阮胡子《燕子笺》一部,借来于枕上看,一夜看完。
3、3月22日(闰二月朔日),晴,天气温和。下午借取逖先、未生、卓身、兼士及余自己五本《文心雕龙》札记,草录一通。
4、3月25日(又二月四日),晴。《文心雕龙》今日讲至二十九篇。
5、4月7日(闰二月十七日)晴,大风。天甚热……午后札《文心雕龙》稿二纸。
6、4月8日(闰二月十八日),晴。上午去上《文心雕龙》课,今日恰好讲完了。
根据从《钱玄同日记》录出的这些资料可知,上海图书馆藏第一份《文心雕龙》听课笔记当就是这第三条资料即3月22日说的:“下午借取逖先、未生、卓身、兼士、及余自己五本《文心雕龙》札记,草录一通”的“稿本”。这首页背面的“蓝本五人”正是1909年3月22日,借取五人笔记整理成“稿本”的人名,这就是钱玄同“草录一通”的成果。可以断定,这个笔记是钱玄同汇合了以上五人笔记的整理稿。这3月22日之前,太炎先生也正是把《文心雕龙》讲至第十八篇。这第二份记录稿,也应该是根据六人笔记的整理稿。这是一份尚未整理完成的稿本,其题目“文心雕龙”四个字字体为隶书,内容笔势为简帛味很浓的行楷字体,系钢笔书写。我查阅了《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书前收录的钱玄同多种笔记书影和网上公布的钱玄同书法作品,与之相比较,虽然仍然不敢说一定是钱玄同笔迹,却倾向于钱玄同。但是,最后一页的毛笔草稿,应该断定是钱玄同的笔迹无疑。这一页的下栏对应的六人,是指整理稿中录用了他们的记录,其中右侧“共六人”下有符号说明:◎,为“上者”;△为“未上者”。我们可以说,在这六人的笔记中龚未生是五次讲课全到场,且均有笔记,但是,符号中表明,前两次记录稿清楚,后三次潦草。朱逷先五次听课均有记录,朱蓬仙前三次讲课,没有去听,或者说,听课了,没有做笔记;沈兼士后三次没有到场听课,或者到场,没有笔记;张卓身只是有3月18日的笔记,其他四次,没有去听课,或者听课了,没有笔记,而钱玄同自己在四月初一这天画的符号是△,为“未上者”。这就是说,章太炎对《文心雕龙》讲了五次课,钱玄同只缺四月初一这一天,查《钱玄同日记》,四月初一没有出现去听课的记录,只记录了这一天传说闹地震,其他四次《文心雕龙》授课,钱玄同在日记中,均有记录。第二份记录稿,我们之所以说他是整理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据许寿裳说:报馆章氏寓所讲堂是“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这种条件,没法把笔记做得太正规,坐久了需要动一动,这就是鲁迅为什么给钱玄同起了个绰号“爬来爬去”的原因。许寿裳说:听课“以逷先笔记为最勤”,这句话在这个第二份最后一页的下栏符号中朱逖先一天也不缺席,也是证明。再说,根据《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可以证明,这些听课者,并非只有一套笔记。从《钱玄同日记》中,可以看出钱玄同有搜集他人笔记,做综合整理的习惯。仅《文心雕龙》,《钱玄同日记》就记录他两次综合整理。因此上海图书馆藏两份《文心雕龙札记》,第一份首页冠名“文心雕龙札记 钱玄同记”,与末尾一页毛笔草稿,应该看成是首尾一致的。由此也可以看成是钱玄同整理章太炎讲《文心雕龙札记》两种,或者说两套。关于讲课时间是阴历还是阳历问题,我在翻阅《钱玄同日记》之前,按照我们老家习惯把阴历的上旬,称之为“初几”,称呼阳历不说“初几”直接称“1号、2号……10号”,《钱玄同日记》证明,这个时间表用的是阳历,其“初几”之谓,用的是民间习惯。
至此,可以初步结论,上海图书馆藏章太炎《文心雕龙札记》,是1909年章太炎在东京《明报》馆内的寓所讲授《文心雕龙》时,钱玄同搜集了其他听课记录综合整理稿。具体时间用的是公历。我们学术界普遍认为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产生,是现代“龙学”诞生的标记,我们又从《钱玄同日记》看到黄侃是1909年3月1日从中国返回达日本,3月3日来到章太炎处,并参加了章太炎在报馆寓所的听课(7)。这就是说,章太炎在日本向中国留学生播下的有关《文心雕龙》的种子,首先在北京大学黄侃那里生根、发芽、结果。
(三)章太炎讲义稿《文心雕龙札记》中表现出来的主要观点
1、文学观
讲《文心雕龙》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文”和“文学”。我们看到章太炎《文心雕龙札记》整理稿的第一种,有一个开场白,讲了什么是文,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周兴陆先生在《章太炎讲〈文心雕龙〉辨释》一文,已经做了阐述。周先生的“辨释”文章,认为章太炎的文学观念是“泛文学观”,或者说是“杂文学观”。主张“古者凡字皆曰文,不问其工拙优劣,故即簿录表谱,亦皆得谓之文,犹一字曰书,全部之书亦曰书。”这不仅表现在章太炎讲《文心雕龙》的开场白,也表现在他在以前讲的《文学总略》中。在《文学总略》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章太炎不仅文学观,即是文体论也深受《文心雕龙》的影响。不仅批评桐城派,也批评了萧统《文选》的言行不一。
章太炎的这段开场白是怎么引起的呢?据许寿裳说,是鲁迅回答章太炎什么是文学的课堂提问时阐述的,许寿裳说:
鲁迅听讲很少发言,只有一次,因为章先生问及文学的定义如何,鲁迅答道:“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先生听了说:这样分法虽较胜前人,然仍有不当。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何尝能动人哀乐呢。鲁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说: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和无句读的悉数归入文学。其实文字与文学固有分别的,《江赋》和《海赋》之类,辞虽奥博,而其文学价值就很难说。这可见鲁迅治学“爱吾师犹爱真理”的态度。 (8)
针对鲁迅的课堂答题,也结合桐城派和萧统《文选》关于“文”的观点,章太炎认为:
古者凡字皆曰文,不问其工拙优劣,故即簿录表谱,亦皆得谓之文,犹一字曰书,全部之书亦曰书。
《文心雕龙》于凡有字者,皆谓之文,故经、传、子、史、诗、赋、歌、谣,以至谐、隐,皆称谓文,唯分其工拙而已。此彦和之见高出于他人者也 。(9)
“夫玄黄色杂”至“此盖道之文也”,据此数语,则并无文字者,亦得称“文”矣 (10)。彦和以史传列诸文,是也。昭明以为非文,误矣 。(11)
章太炎的观点,说明不仅文字属于“文”,自然界的景色,也属于文。章氏的话,既讲解了《文心雕龙》的观点,也批评了桐城派和萧统《文选》的狭义性,更是对纪晓岚《文心雕龙·书记》篇眉批的回击。可见学问贵在自得,不可跟在名人屁股后面做应声虫,这一点比起后来的一些“龙学”家高明的多。
2、校勘:
章太炎讲《文心雕龙札记》中,做的校勘不多,只有了了数处。我们仅举一处太炎用理校法做出的成果。校勘之法,向有理校法,在没有版本作根据的情况下,做出判断,必须有扎实的理论功力。章太炎对于《文心雕龙·原道》篇说:“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两句,就利用理校法做了校勘。章太炎说:“‘文’‘章’二字当互调,当云:‘形立则文成矣,声发则章生矣’。乐竟为一章。”这一“文”“章”互调的主张,是没有版本作根据的。章太炎的根据就是“乐竟为一章。”《说文解字》卷三,音部“章”:“乐竟为一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章太炎是《说文》大家,他根据《说文》“乐竟为一章”,做出前无古人的校勘,不仅高出于他的前辈,而且后来者也没有很好的利用他这一成果,包括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和鲁迅《汉文学史纲》都曾涉及这两句,也没有提到他老师的校勘。理校法是校勘学四法中最难的一法。陈垣说:“段玉裁曰:‘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定其是非之难。’所谓理校法也。……此法须通识为之,否则卤莽灭裂,以不误为误,而纠纷愈甚矣。故最妙者此法,最危险者亦此法。” (12)现代“龙学”诞生后,《文心雕龙》校注本如雨后春笋,令人目不暇接,但是诸公对此多未校出,只有郭晋稀在《文心雕龙译著十八篇》和《文心雕龙注译》作了校勘,但郭晋稀用的是本校法。
二、现代“龙学”的萌芽期 “龙学”界把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看成是现代“龙学”诞生的标记,但是对于这个《札记》产生前前后后的故事,探索者不多,我们在研究百年“龙学”的时候,不能只著录成功者的花环,也应该著录失败者的眼泪。我们细究现代“龙学”产生、发展的路径,发现它也像其他事物发展一样,一路走来,经历了前赴后继的历史。知道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是他在北京大学教书期间的讲义稿,但是对于这份讲义最初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学界没有形成共识,只笼统的说是“黄侃1914至1919年任教北大时的讲义。”我也只能把资料摆在这里,让大家自己判断。
(一)黄侃讲《文心雕龙》的时间问题
罗家伦在《元气淋漓的傅孟真》一文中说:
我和孟真是民国六年开始在北京大学认识的。他经过三年标准很高的北大预科的训练以后,升入文科本科,所以他的中国学问的基础很好,而且浏览英文的能力很强。这是一件研究中国学问的人不容易兼有的条件。我是从上海直接考进文科本科的学生,当时读的是外国文学,和他的中国文学虽然隔系,可是我们两人在学问方面都有贪多务得的坏习惯,所以常常彼此越系选科,弄到同班的功课很多,就在哲学系方面,也同过三样功课的班。……就在当时的北大,有一位朱蓬仙教授(注意不是朱逷先先生),也是太炎弟子,可是所教的《文心雕龙》却非所长,在教室里不免出了好些错误,可是要举发这些错误,学生的笔记终究难以为凭。恰好有一位姓张的同学借到那部朱教授的讲义全稿,交给孟真。孟真一夜看完,摘出三十几处错误,由全班签名上书校长蔡先生,请求补救,书中附列这错误的三十几条。蔡先生自己对于这问题是内行,看了自然明白,可是他不信这是由学生们自己发觉的,并且似乎要预防教授们互相攻诘之风,于是突然召见签名的全班学生。那时学生也慌了,害怕蔡先生要考,又怕孟真一人担负这个责任,未免太重,于是大家在见蔡先生之前,每人分任几条,预备好了,方才进去。果然蔡先生当面口试起来了,分担的人回答的头头是道。考完之后,蔡先生一声不发,学生们也一声不发,一鞠躬鱼贯退出。到了适当的时侯,这门功课重新调整了。这件事可以表示一点当时的学风。我那年不曾选这样功课,可是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退出来以后个个大笑,我也帮了大笑(1) 。
同一件事,傅斯年也曾经亲口对王利器说:
当年我在北大念书时,听朱蓬仙讲《文心雕龙》(尔时,我不知道朱蓬仙是何许人,又不好意思问,后来,我买到了他用王漠所刻《汉魏丛书》本《论衡》,校以硖石蒋氏所藏元至元本,从他的跋语,才知道朱蓬仙即朱宗莱)。大家不满意,有些地方讲错了,有些地方讲不到。我和罗家伦、顾颉刚等同学商量,准备向蔡孑民校长上书,请求撤换朱蓬仙。于是我们就上书了。大家又商量蔡校长必然要清问此事,我们得准备准备。果然,没两天,蔡校长把我们找去了,听取大家意见。我们就分别把准备好的问题,一一申说。蔡校长听了之后,向我们说:“你们回去,此事学校会妥善安排的。”不久,这个课就由黄季刚先生来担任。又不久,五四运动开始了。章门弟子大多回南方去了(2) 。
以上两段文字说明给傅斯年等人讲《文心雕龙》的最初是朱蓬仙先生,但是因讲义和言论有低级错误,被学生赶下讲台,继之者为黄侃。
其中提到了几个当事人物:蔡元培、朱蓬仙、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黄侃。通过这几个人物,我们可以考订出黄侃给傅斯年等人讲授《文心雕龙》的时间上限是1917年的下学期。因为蔡元培是1916年12月26日被任命为北大校长的,任职令公布的当天,蔡元培就聘任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具体开始工作是1917年1月份;罗家伦考入本科的时间是1917年夏天。顾颉刚和傅斯年都是1916年夏天由预科升入本科,又考虑到罗家伦是外国文学门,顾颉刚是哲学门,傅斯年是中国文学门,因为跨学科听课混得如此熟悉,当不会是罗家伦入学的第一个学期之初。因为罗家伦是从外地考入的,熟悉北大学风需有一段时间,因此最上限应该是1917年底发生了把朱蓬仙赶下“龙学”讲台事件。
《黄侃年谱》1917年度说:
徐复《黄补文心雕龙隐秀篇笺注》云:“民国六年,黄先生主讲北大文科,始补撰《隐秀篇》全文,闻之同门海宁孙鹰若先生云:八年三月(1919年3月)载北京大学《国故》第一期。” (3)
这条资料的价值应该有折扣,因为徐复不是黄侃在北大的学生,而是在金陵大学的学生,“民国六年”之谓是听来的。但是考虑到这篇补文首次刊于《国故》1919年第一期,(1925年又刊于《华国月刊》第三期),可知这篇文章当是黄侃讲授《文心雕龙》课的产物。但是“民国六年”黄侃再次公开研究《文心雕龙》,并写出部分讲义稿,在《钱玄同日记》里,还真能找到证据:《钱玄同日记》1917年1月3日记:“……季刚所编《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余从沈尹默处借观,觉其无甚精采,且立说过于陈旧……”,这说明蔡元培主政北大的第一个月初,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就早在教师之间已经传播开来。这又使我们产生一个想法:在给傅斯年、顾颉刚他们开讲《文心雕龙》之前,是否已经在其他年级开讲《文心雕龙》?1917年的下学期,傅斯年、顾颉刚已经是二年级了。罗家伦1917年夏季升入北大文科外国文学门,他又是亲历者,这个时间问题是钉钉卯卯的事,不好更改。而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部分篇章又出现在《钱玄同日记》的1917年1月3日里,这也是钉钉卯卯的事。1917年11月29日《北京大学日刊》刊载了黄侃、刘师培二人1917年在北京大学携手共讲中国文学课,在当时的中国文学门中,一年级“中国文学”课每周六小时,黄侃、刘师培各授三小时;二年级“中国文学”课每周七小时,黄侃四小时,刘师培三小时(4)。这记录的是1917年下半年的事,因为刘师培是1917年夏天进入北大。
《钱玄同日记》1917年2月1日记:
午后二时许皆蓬仙同访尹默,知蔡(元培)、陈(独秀)欲以分科一年级文学(旧称“词章学”)请蓬仙担任,以减少其预科时间。文学教授之法,拟与文学史相联络,如文学史讲姬旦孔丘时代之文学则文学既讲经典。文学史拟分时代,各请专家讲授,不专属之一人。现在欲请逷先担任三代秦汉文学史,即请蓬仙担任三代秦汉之文学。吾谓此法甚通。前此因“词章学”之名费解,故担任者皆各以意授学生,实无从受益也。四时倾,皆蓬仙同至大学,访孑民、独秀。
这1917年2月1日,正是春节后的正月初十,安排的是春节后的课程。而此时的一年级正是傅斯年、顾颉刚的年级,1917年下半年进入二年级的上学期,这“文学”课,旧称“词章学”。但是朱蓬仙上学期担任的“三代秦汉之文学”涉及不到《文心雕龙》,如果顺延,下学期必定是魏晋南北朝文学。但是由于1917年下半年一、二年级的文学课,由于刘师培的加入,1917年11月29日的《北京大学日刊》明文记载,一、二年级的文学课是黄侃和刘师培交叉讲授,不见朱蓬仙了。这当是11月29日之前,朱蓬仙就被赶下台了。如果我们这样考证算是接近史实,再考虑到罗家伦是亲历者,朱蓬仙被赶下讲台的时间,就应该是1917年下半年的后期了。
但是上面摘录傅斯年与王利器的谈话内容中,还有一条信息,这就是“不久,这个课就由黄季刚先生来担任。又不久,五四运动开始了。章门弟子大多回南方去了。”这条资料又似乎促使我们考虑,事件似乎应该发生在1918年的下半年。1918年下半年黄侃担任的是新入校的新生一年级课程:“文,三时;诗,二时”。这个课程表刊登在1918年9月26日《北京大学日刊》(213号)上。这里黄侃给新入校的一年级讲的“文”内容是否是《文心雕龙》?“诗”是否是《诗品》不好确定了。但知黄侃在北大不仅有《文心雕龙札记》讲义,也有《诗品讲疏》讲义是不争的事实。
这里还有比傅斯年、顾颉刚、罗家伦更早的学生,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听黄侃讲《文心雕龙》的事情。这就是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自序》:
曩岁游京师,从蕲州黄季刚先生治词章之学。黄先生授以《文心雕龙札记》二十余篇,精义妙旨,启发无遗。
这说明范文澜也亲自听黄侃讲授《文心雕龙》,而且是顶着“词章学”的帽子。范文澜的同学金毓黼《静晤室日记》1943年3月10日日记中说:
向李君长之假得《文心雕龙》范注一册。《文心雕龙》注本有四,一为黄叔琳注,二为李详补注,三为先师黄季刚先生札记,四为同门范文澜注。四者余有其三。黄先生《札记》只缺末四篇,然往曾取《神思》篇以下付刊,以上则弃不取,以非精心结撰也;厥后中大《文艺丛刊》乃取弃稿付印,然以先生谢世,缺已过半(5) 。
张之强在《读〈文心雕龙札记·章句〉》说:
《文心雕龙札记》一书的成书时间是在1913——1918年之间。此外还有一个有力的佐证:钟歆在1921年印行了一本《词言通释》(6),他在后记中说:“仆昔游京师,从黄先生季刚学,略通音训,命纂《词言通释》,于丙辰冬草创初毕。”他这本书是完全依据黄先生《章句篇》札记第九节“词言通释”而作的。他只是为黄先生的结论添补例证,其书《叙》、《附言》都是一字不易的抄录黄先生的。他的书已经明言“丙辰(即1916年)冬草创初毕”,那么黄先生《文心雕龙札记》一书,起码是《章句篇》的札记的写作时间一定是在1916年前(7)。
根据上面这段资料,再结合1917年1月3日《钱玄同日记》从沈尹默处借观季刚所编《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看,结合钟歆《词言通释》的《叙》《附言》言及的《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可知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散篇在1917年前已经在师生之间传开,是钉钉卯卯的史实了。前面录用资料中范文澜、金毓黼都谈到听黄侃讲《文心雕龙》是不容怀疑的。范文澜是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一年后升入本科国文门。金毓黼是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本科国文门。金毓黼《静晤室日记》:“先师黄季刚先生曾于戊辰岁首写《金缕曲》一首贻余……余授业于先生之门凡二年,时为民国三年秋至五年夏,肄业北京大学文科之倾。及十六年秋先生来沈,膺东北大学之聘。翌年春去沈,转就南京中央大学之聘。所谓戊辰元日,即十七年旧历正月初一日也。当先生在沈,余自长春来谒,旋即别去。”(8)金毓黼《静晤室日记》1927年11月7日载:“不见季刚师已十一年矣,今日往谒东北大学,相见之下欢若平生……先生言尚有一札,昨日发出当已邮到,又留余至其寓舍午餐,谈至二时许始辞去。”(9)20日金毓黼再次拜谒黄季刚,并赋诗记之。我似乎感到金毓黼了解黄侃1927年出版的《文心雕龙札记》的内情。金毓黼与黄侃数次见面,必定谈到出版不久的《文心雕龙札记》。说自己“黄先生《札记》只缺末四篇”,似乎《札记》之谓不是指1927年7月已经出版的《文心雕龙札记》,而是讲义稿的末四篇,给人以《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讲义稿他手头只缺最后四篇之感。我们还可以根据金毓黼1927年《静晤室日记》得知,黄侃逝世后中央大学《文艺丛刊》印行的《原道》以下十一篇,是组织出版《神思》以下二十篇舍弃的稿子。这似乎又与潘重规台湾文史哲1973年6月本《文心雕龙札记》跋语“先师平生不轻著书,门人坚请刊布,惟取《神思》以下二十篇畀之”相印证。二十篇《札记》,“以非精心结撰也”,是“门人坚请刊布”的产物。这样推理,又似乎与范文澜:“黄先生授以《文心雕龙札记》二十余篇”相矛盾。史料相互抵触,令我们难以正确判断。但是,范文澜是1917年夏季毕业生,黄侃继续在北大讲文学概论,并以《文心雕龙》为教材,这是1917年升入中文本科的赵亮功亲自经历的。加之学生听课,打破学科界墙,没有年级限制,随便选科。章太炎在日本《民报》馆内讲授《文心雕龙》虽然时间短,仅用五次就把《文心雕龙》五十篇讲完了,黄侃在北大法定开设的课程中必定将全书讲授完毕,我们可以从他以单篇刊布的“龙学”文章和1927年出版的《文心雕龙札记》,连题目都效法章太炎称之为“札记”可以断定,他也一定效法其章师讲完全书,只是他的讲义按篇发散,又加本人不善保存,一致散失,至今难以觅全罢了(当然,这也只是揣测而已)。
通过以上资料辨析,我们可以断定,黄侃在北京大学既给1916年毕业的金毓黼班讲《文心雕龙》,也给1917年毕业的范文澜班讲《文心雕龙》,也给1919年毕业的傅斯年班讲《文心雕龙》,也给1920年毕业的赵亮功班讲《文心雕龙》(忽略跨年级、跨学科听课)。如果我的这个考订接近史实的话,那么李平教授说:“在黄侃到来之前,北大已开设《文心雕龙》课,黄侃是代替别人讲授《文心雕龙》的。(文民按:以下引用了前面我提到的傅斯年与王利器讲的撤换朱蓬仙的事)”(10)。李教授的这个说法有两点可以提出来商讨:第一,黄侃是1914年入北大,朱蓬仙是1915年入北大,黄在前,朱在后。第二,前面提供的资料证明,撤换朱蓬仙的事,发生在蔡元培主政时期,即1917年1月以后,而在1917年1月3日,钱玄同就从沈尹默处拿到了《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的讲义。这似乎可以说,黄侃在接替朱蓬仙之前已经开设了《文心雕龙》课。
(二)《文心雕龙札记》是什么课程名称下的讲义
范文澜说:
曩岁游京师,从蕲州黄季刚先生治词章之学。
赵亮功在《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一书对1917年暑假以后的教师教学分工有一个记述:
当时中文系教授有刘申叔(师培)先生讲授中古文学史,黄季刚先生教文学概论,黄晦闻(节)先生教诗,吴瞿安(梅)先生教词曲,皆是一时之选。其次如钱玄同先生教文字学亦颇负盛名,在教学上较差的是朱逷先和周作人两先生了。兹将这几位教授教学的情形及其逸事分数如下:……黄季刚先生教文学概论以《文心雕龙》为教本,著有《文心雕龙札记》。他抨击白话文不遗余力,每次上课必定对白话文痛骂一番,然后才开始讲课。五十分钟上课时间,大约有三十分钟要用在骂白话文上面。他骂的对象为胡适之、沈尹默、钱玄同几位先生。……他骂钱尤其刻毒。……但是黄先生除了骂人外,讲起课来深具吸引力(11)。
安徽师大李平教授在《论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一文说:
黄侃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的课程名称是‘文章作法’,并非中国文学史,所以黄侃主要讲授《文心雕龙》创作论的20篇。(12)
栗永清先生在《学科史视野下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从黄侃在北京大学开设的课程说起》一文下,第二个小标题《〈文心雕龙札记〉是哪门课程的讲义?》,栗永清说:
1917年之后,黄侃并未开设“词章学”课程,而这个黄侃进入北京大学就开设的、范文澜也提到的“词章学”并非一个泛称,而实实在在的是“国家规定课程”。1913年1月12日,《教育部公布大学规程》中规定文学门下国文学类所设科目包括“文学研究法,、说文解字及音韵学、尔雅学、词章学、中国文学史、中国史……”,“词章学”赫然在列。……由以上考证可以发见,《文心雕龙》在进入大学课堂时是顶着“词章学”的“帽子”的,虽然黄侃对《文心雕龙》、古代文论的研究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但“词章学”的定位却在相当程度上消解了将黄侃讲授《文心雕龙》作为‘古代文论’学科开始的判断。”(13)
栗永清在他大作的第三个标题《从“中国文学概论”到“文学品评”》下说:
如果说黄侃以《文心雕龙札记》讲授“中国文学概论”尚属推论的话,那么南开大学“文论”课的出现,则无疑是“古代文论”学科自觉的一个重要标志。(14)
范文澜先生说的“词章之学”,我们从1917年2月1日《钱玄同日记》可以知道,1917年以后的“文学”课,就是“旧称词章学”。“前此因‘词章学’之名费解,故担任者皆各以意教授学生,实无从受益者。”1913年教育部规定的大学课程中,“文学门”下,所含范围很广,“词章学”是其子目之一。我们还从1917年2月1日《钱玄同日记》看到,蔡元培到北大之后,与陈独秀及部分教师酝酿对北大的学制、课程、教师授课用的语言等进行改革。特别是除了外语课,其他文科一律用汉语授课。其中就有“文学概论”。到1917年12月2日的《北京大学日刊》(第15号)刊登的《改定文科课程会议记事(第二次、第三次会议决案)》,以及12月9日、10日(第21、22号)刊登的《文科改定课程会议决议案修正》,规定“文学概论”为必修课,并且把“文学概论”排在中国文学门国文学类课程的第一位。因此1917年夏季升入中文本科的赵亮功说:“黄季刚先生教文学概论以《文心雕龙》为教本”的说法是对的,范文澜从黄季刚“治词章之学”也是对的,二者并不矛盾。这些看似矛盾的事,使得诸多朋友不解的原因是忽视了蔡元培主政北大之后的课程改革。李平教授所言“文章作法”之谓,我曾在《黄叔琳与中国古典“龙学”的终结》一文中袭用,但又总觉得不像一门课程名称。在自己没有研究明白之前,只得采用了李先生的提法。
栗永清先生的文章由于一直囿于“词章学”的限制,进入了糊涂盆,只得强调“词章学”,甚至把黄侃所讲的“词章学”与“古代文论”推入了矛盾中。虽然把蔡元培和陈独秀入主北大进行的课程改革纳入研究范围,因为没有参考1917年2月1日《钱玄同日记》,也没有参考当时听课者赵亮功提供的资料,如果看到的话,这个矛盾就会迎刃而解。而要说“文学概论”的课程,在1913—1917年还以“词章学”的帽子处在模糊期的话,“文学概论”这门课,在1917年末就已经明确下来了。栗永清先生说“南开大学‘文论’课的出现,则无疑是‘古代文论’学科自觉的一个重要标志”,我感到是不妥的,以后的范围不局限于《文心雕龙》,只能说是发展和完善。1917年12月份几期《北京大学日刊》公布的课程会议决议案和决议修正,已经明确将“文学概论”列在国文门文学类的首位,这就应该看成是一个自觉的重要标志,因为已经走出模糊期进入了明朗化。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词章学”之谓,是在蔡元培先生主政北京大学之前,包括清代,学术界对“文学类”内容的笼统称谓。因为我们见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中,也是用“词章”。张之洞说:“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张之洞说的这个“词章”显然是指文学类内容。张岱年先生在2002年12月,为中华书局“国学入门丛书”写的序言中说:“清代学者论学术,将学分为三类:一为义理之学,二为考据之学,三为词章之学。义理之学即哲学,考据之学即史学,词章之学即文学。这是举其大略,详言之,词章之学包括文艺学、文字学、修辞学等。”张岱年先生的这个说法是延续了桐城派的分法。这个“清代学者”之谓,显然是指桐城派学者。姚鼐说:“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15)姚鼐是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属于桐城派的三大鼻祖之一。曾国藩又进一步分之为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者也,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16)曾国藩的划分对应孔门学科划分并与今人之划分相联系,使得词章之学明确为“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至此,我们就可以明确地说,民国初年到清代的“词章学”,就是涵盖现在的文学学科内容。(严格说,曾国藩也属于桐城派)
(三)成功者的花环和失败者的眼泪
黄侃在北京大学授课,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在当时的学生评论和日后学界的评判,都可以证明。
1915年夏季升入北京大学的冯友兰先生,在《三松堂自序》中,有一段话,可以证明黄侃的成功和北大学风。冯友兰说:
现在要说的是,北大当时的学生,在学习上是自由极了。本系功课表上的课,学生不爱上就不上;学生要上哪一课,只须在上课时到课堂上坐下就行了。就是与北大毫无关系的人,也可以进去听讲。在上课之前,有一个人站在课堂门口,手里拿一堆油印的讲稿,当时称为讲义,进来一个人,就发给他一份,从来不问他是谁。往往有不应该上这个课的人先到,把讲义都拿完了;应该上这个课的人来了倒得不到讲义。可是从来也没有因此发生过争执,后来的人只怨自家来得太晚。当时北大中国文学系,有一位很叫座的名教授,叫黄侃。他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我也常去听讲,他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我从前连名字都不知道。黄侃善于念诗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边的听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17)。
这说明黄侃虽然在“五四”以后,离开了北大,但是在北大期间他的授课是很受欢迎的。冯友兰的话,可以看成是学生给他的花环。他离开北大是因为他反对新文化运动,自感与北大学风不适应,这就是傅斯年说的“又不久,五四运动开始了。章门弟子大多回南方去了。”这个“大多”说的很有分寸。章门弟子钱玄同就留下来了,因为他提倡白话文,支持新文化运动。
从史料来看,罗家伦考入北大的1917年之前,黄侃就在此讲《文心雕龙》,而且名声大噪,而又何故使得朱蓬仙也开讲《文心雕龙》课呢?却偏偏给“学术黑老大”傅斯年班讲呢?(18)由于资料问题,这个谜不好破。但是朱蓬仙在1917年11月30日《北京大学日刊》(第10号)公布的《专任教员题名》中,列为“文科预科教授”,已经不在中文本科授课了。
朱蓬仙与钱玄同来往比较密切,时常出现在《钱玄同日记》里。我估计朱蓬仙在1917年底被学生赶下大学讲堂之后,就专任文科预科教授,教授文字学。这在《钱玄同日记》里也可以看得出来的。《钱玄同日记》1918年1月28日记载:“与蓬仙谈语言得音之源。……”,3月4日《日记》记载:“蓬仙示我以小学讲义,对于章君之说而小变之,谓建类言形、一首言音、同意相受为义……”,这说明此时的朱蓬仙已到预科改教文字学了(19)。而这位被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等人赶下台的朱蓬仙是怎样的教授呢?他的名字曾经出现在本文前面章太炎讲《文心雕龙札记》的记录者中。
朱蓬仙(1981—1919)名宗莱,字蓬仙,浙江海宁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赴日本留学,一年后,因父病回国,父亲病逝后,曾在安澜学堂教文史课。光绪三十年(1904年),与祝学豫等人组建“海宁州教育会”,筹建“海宁州中学堂”、“正蒙女子学堂”,创办了海宁州图书馆。同年(1904年)复往日本入早稻田大学研习文科。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章太炎出狱后,在日本创办国学讲习班,朱蓬仙前往听讲(20),并在此加入同盟会。民国初年任浙江省立二中国文教师;1915年受张宗祥(时任教育部视学)之邀,执教于北京大学。1919年秋天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时年39岁。死后萧条,没钱安葬。据1919年9月25日《北京大学日刊》记载的蔡元培撰写的《为朱宗莱教授募赙金启示》(21),得知蔡元培、刘复、刘文典、朱希祖、钱玄同、马寅初、沈兼士、马叙伦、沈尹默等20位北大著名教授联名启示发起募捐,以安葬朱蓬仙。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含泪而去。
朱蓬仙先生的著述计有:《蛰庐读书记》《逸史徂》《说文叙补注》《文字学形义篇》《转注释例》等。其遗稿《文学述谊正名篇》由友人朱宇苍组织刊印问世。另校有《盐铁论》《论衡》《意林》未行刊印(22)。而他的这些著作,是否传世,现在的人知之者已经不多了。
三、中国现代“龙学”的诞生期 我们从现在已经出版的有关于《文心雕龙》研究的论著索引来看,民国之前,在报刊上发表研究《文心雕龙》之文章的是李详,而李详的文章都是对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的补正,从研究套路来看,没有跳出黄叔琳的思路,从学术理路上说,仍然属于古典“龙学”,而真正开创新思路的是黄侃在北京大学开设《文心雕龙》课时,撰写的讲义稿《文心雕龙札记》。
(一)黄侃及其《文心雕龙札记》
1、黄侃其人
黄侃,字季刚,湖北蕲春青石岭大樟树人。原名乔馨,字梅君,后改名侃,又字季子,号量守居士。1886年4月3日生于成都,1935年10月8日病逝于南京,年仅49岁。黄侃早年留学日本期间加入同盟会,并拜章太炎为师。1910年回国从事反清革命。辛亥革命后,因宋教仁命案的刺激,逐渐远离了政治。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中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暨南大学、山西大学、东北大学、金陵大学、中央大学等高等院校,讲授经学、史学、文学等课程。在北京大学期间,主要开设中国文学概论(初称词章学)、中国文学史、文字学等。所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多有创见,自成一家。晚年主要从事训诂学之研究。黄侃著作甚丰,其重要著述有《黄季刚诗文抄》《音略》《说文略说》《尔雅略说》《集韵声类表》《文心雕龙札记》《日知录校记》《黄侃论学杂著》等数十种。现中华书局有《黄侃文集》出版面世。黄侃先生算得上一位有很高学术成就的革命家。
2、《文心雕龙札记》的散篇
讲义稿《文心雕龙札记》的散篇,从1919年开始发表,其每一篇的名字大都是冠名《文心雕龙札记》ⅩⅩ篇。今将发表的论文题目及刊物名称移录如下:
(1)李平教授的统计(1):
《补文心雕龙隐秀篇》,1919年,北京大学《国故》第一期;
《文心雕龙夸饰篇简评》,1919年,北京《新中国》(2)一卷二号;
《文心雕龙附会篇简评》,1919年,北京《新中国》一卷三至四号;
《题词及略例》、《原道》,1925年,《华国》月刊第二期第五册;
《征圣》、《宗经》、《正纬》,1925年,《华国》月刊第二期第六册;
《辨骚》、《明诗》,1925年,《华国》月刊第二期第十册;
《乐府》,1926年,《华国》月刊第三期第一册;
《诠赋》、《颂赞》,1926年,《华国》月刊第二期第三册。
(2)笔者本人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民国期刊资料汇编——文心雕龙学》收录黄侃发表的“龙学”文章题目移录如下:
《文心雕龙札记夸饰篇评》,1919年《大公报》夏历己未年五月三十日(星期五)、六月初一日(星期六)、六月初二日(星期日)、六月初三日(星期一)四天连载。
《文心雕龙附会篇评》,1919年《大公报》夏历己未年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四)、二十八日(星期五)两天连载。
《补文心雕龙隐秀篇并序》,《华国月刊》(3),1925年第一卷第三期;
《文心雕龙札记·〈题词及略例〉、〈原道第一〉》,《华国月刊》1925年第二卷第五期;
《文心雕龙札记·〈征圣第二〉、〈宗经第三〉〈正纬第四〉》,《华国月刊》,1925年第二卷第六期);
《文心雕龙札记·〈辨骚第五〉、〈明诗第六〉》,《华国月刊》,1925年第二卷第十期;
《文心雕龙札记·〈乐府第七〉》,《华国月刊》,1926年第三卷第一期;
《文心雕龙札记·〈诠赋第八〉、〈颂赞第九〉》,《华国月刊》,1926年,第三卷第三期。
从我与李平教授的统计来看,同一文章有重复刊载现象,这个不足为奇。但是我与李平教授统计的重复部分,特别是在《华国月刊》的文章,李平教授统计的题目不全。据我亲自检索《华国月刊》发表的黄侃“龙学”文章,除了《补文心雕龙隐秀篇》外,其它都是在冠名《文心雕龙札记》下的ⅩⅩ篇,文章名称是同一的。而李平教授:“零星发表的文章名称各异,并非都以‘札记’一名冠之”(4)的说法,我估计不是自己亲自从《华国月刊》上录下来的,可见二手资料下的结论是有风险的。
《文心雕龙札记》的《题辞及略例》发表于1925年,我们从中看到,黄侃针对的是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本,主要参考的是李详的《黄注补正》和孙怡让的《札迻》。黄侃批评了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其书大抵成于宾客之手,故纰缪弘多,所引书往往为今世所无,辗转取载而不著其出处,此是大病。”对此我曾针对范文澜袭录黄侃此话给予辩驳:
“今观注本,纰缪弘多,所引书往往为今世所无”,这个问题,责任不在黄叔琳及其参与者,而在后世文献流失所致。至于引书不注出处,这是古人通病,既是民国时期一些旧儒遗老仍然犯此毛病,包括杨明照等人,甚至删句连排,不加删节号。“今观注本,纰缪弘多”,当是可以商榷,因为没有瑕疵的著作几乎难找。但是因此,认为“显系浅人所为”,此话过于盲目,据笔者考证参与者没有一个是浅人,甚至个个是鸿儒,至少是进士或者举人,可说是饱学之士(5)。
从现代人的著述来看,引书皆注明出处,这是时代的问题。黄侃既然指出黄叔琳的不足,在他的“龙学”著作中,应该自然明确标出引书出处,这些也是我把黄侃的“龙学”著作列为现代“龙学”的条件之一。但是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章句篇》在当时的钱玄同看来水平不高,也或许是俗语所说的“行见行没处藏”罢。1917年1月3日《钱玄同日记》:
季刚所编《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余从沈尹默处借观,觉其无甚精采,且立说过于陈旧,不但《马氏文通》分句、读、顿为三之说,彼不谓然,即自来句读之说亦所不取,谓句读一义二名,皆原于“ヽ”字,故不可析而为二。此说已不免胶柱鼓瑟。又谓句读有系于文义与系于音节之异,故如《关睢》首章,论文义止二句,而毛公以为四句,据此以为句读不分之证。吾谓句读之学本非中国古人所知,伪毛亨以《关睢》首章为四句,本不足讥,今仍引此等陈腐之论,以图打消句读有分之说,不亦异乎!(黄君此说,与胡适之之《论文字句读及符号》(6)直不可同年而语。)(7)
黄侃与钱玄同皆为章门弟子,且早在日本就已经订交。回国后,同任教于北京大学。但是,在学术上,黄侃日趋保守,钱玄同日趋激进,特别是对待白话文的问题上,时常看到他们在课堂上,或在报刊上,隔空对骂,黄侃的言辞更为刻薄。钱玄同认为黄侃《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立说过于陈旧”,是“陈腐之论”,有“胶柱鼓瑟”之嫌,也不无道理。不过,黄侃说的“句读有系于文义与系于音节之异”应该是事实。但是,黄、钱二人都是我国大师级文字学家,一个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汉语语法问题,一个囿于传统训诂,我们不妨暂且看做学派之争,其他不敢臧否一词。钱玄同的评论,是我们迄今看到的最早对黄侃《札记》单篇作出评论的文字,显得弥足珍贵,不可忽略,因而记录如上。
3、结集出版的《文心雕龙札记》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散篇讲义稿成书的时候已经是1927年了,而且仅是结集了《神思》以下的二十篇。1935年10月8日黄侃去世,一年后,中央大学《文艺丛刊》出版纪念专号,印行了《原道》以下的十一篇。据金毓黼说:这十一篇《札记》稿,是组织印行二十篇《札记》时,舍弃了的稿子(8)。1947年四川大学学生集资印行了三十一篇线装本。其后,各种版本不断出现,各家多有差别。但是,可归纳为台湾文史哲出版社系统和大陆中华书局系统(9)。对于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结集出版以来,引起轰动,并看成是现代“龙学”诞生的标志,对此我是同意的、赞成的。但是,今天我却在承认黄先生功绩的同时,冒昧提一点不同看法:我同意金毓黼先生说的“非精心结撰”的看法。第一,体例不统一。总体来看,黄侃是:解题、注释(注,包括考据)、校勘、例文、品评五合一。作为一部严肃的学术专著,应该每篇大都遵循以上原则,当然,校勘,根据自己的认识,有则校勘,无则不必强求。但是解题,应该是每篇都有的,然而,三十一篇中,《议对》《书记》《序志》三篇没有题解;注释也应该是每篇都有的,没有注释,学生不是每篇都能看得懂的。然而,三十一篇中,《情采》《熔裁》《章句》《丽辞》《事类》《附会》六篇没有注释。第二,无论作为讲义,还是专著,每篇文字,应该大体整齐。然而,三十一篇中,篇幅有长有短,最短者如《情采》《熔裁》仅六七百字;最长者如《章句》篇,两万二千多字(连同引文在内)。当然《章句》篇内容,在清代以前属于小学,细分可划入训诂学范畴。这训诂学正是黄侃的长项,也许是原因之一,或许可以看成是与新文化派的论战。不管怎样解释,也掩盖不了黄侃的任性、放荡。但是,瑕不掩瑜,我们应该看到:
黄侃在《札记》各篇的解题式的大论,是古典“龙学”所没有的,在二百余条的注释中虽然与黄叔琳相同,只标出词条,没有像弟子范《注》那样加上序号,但是其注释文字却一改古典式的繁琐而变为简洁明了,并时有评论。其方式虽旧,但内涵却不与清儒相同,在每篇之中附有例文,以为弟子助读,这也应该是创新,说明他不再遵循清儒训诂考据的老路子,而是走出了自己的新路子——解题、校勘、注释、品评、例文五合一的新体例。在理论阐释方面,看出刘勰“自然之道”乃老庄之道,而非儒家之道,不可与传统儒家的“文以载道”说相混淆;他还看出刘勰在方法论上用的是“折中”法,这就从理论上和方法论上把握住了大节,大大地高出了他的前辈,就是纪昀这样的大儒也被黄侃抛在身后。就这来说,谁也不好否认黄侃《札记》是走出传统,迈向新时代的代表性“龙学”成果(10)。
(二)刘咸炘及其《文心雕龙阐说》
1、刘咸炘其人
刘咸炘,字鉴泉、别号宥斋,四川双流人。从其曾祖父起,设馆聚徒讲学,数代办教育,誉满蜀中。其祖父刘沅,融汇儒释道三家,创立槐轩学派。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11月29日,鉴泉先生出生于成都“儒林第”祖宅。五岁能属文,九岁能自学,日览书数十册;稍长就学于家塾,习古文,读四史,得章学诚《文史通义》而细研之,晓然于治学方法与著述体例,遂终身私淑章学诚。从此,每读书必考辨源流,初作札记零条,积久乃综合为单篇论文,然后逐步归类而集成专书。20岁前所读的书,都有札记。自15岁,开始研读《文心雕龙》,凡有心得,随书笔录,或作零星札记(11)。《文心雕龙阐说》就是这样在此基础上形成于1917年的。1918年,从兄刘咸俊创办尚友书塾,鉴泉先生被任为塾师;执教十余年,后又与友人唐迪风、彭云生、蒙文通等创办敬业书院,曾任哲学系主任;继又被成都大学、四川大学聘为教授,乐群善诱,深受学生爱戴,1932年不幸病逝,享年36岁,闻者莫不痛惋。先生著述甚丰,2009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推出《推十书增补全本》,共计20册。
2、《文心雕龙阐说》
刘咸炘的《文心雕龙阐说》,成书于1917年,这是刘咸炘自己的交代。他说:“丁巳撰此书时,于文章体宜系别,尚未了了。彼时方知放胆作札记也。庚申七月,因撰《文式》,复读《雕龙》,取旧稿阅之,亦颇有可喜者。”(12)这“丁巳”年是1917年,时年刘咸炘21岁。据刘伯谷 朱炳先《文化巨著〈推十书〉的作者刘咸炘》一文介绍,刘咸炘“15岁时读《文心雕龙》”,“初作札记零条”,“丁巳”年将读《文心雕龙》的“札记零条”整理成《文心雕龙阐说》。“庚申七月”,是1920年7月。此时撰写《文式》,“复读《雕龙》,取旧稿阅之,亦颇有可喜者。”《文心雕龙阐说》写成后,一直未有刊布,直到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出版《推十书》(增补全本)时,才将其收在戊辑中。山东大学戚良德教授发现后,将其与黄淑琳《文心雕龙辑注》、纪评、李详补注一起整理出版,成为黄注、纪评、李详补注、刘咸炘阐说,形成一个新的读本,推向社会,使得“龙学”界为之一震。
《文心雕龙阐说》规模不大,一万五千字左右,但是,这是对刘勰《文心雕龙》五十篇做出全面阐述和评论的第一部专著(仅有《奏启》篇未有专门评论,但是在相邻的《章表》篇有涉猎)。每篇文字多寡不一,最多者(《神思》《论说》篇)也不足千字,最少者,不足三十字。但是它的意义却非同小可。戚良德教授在他辑校的黄注、纪评、李详补注、刘咸炘阐说《文心雕龙》读本末,附有一篇评论,名曰:《一部尘封百年的 “龙学”开山之作——评近世国学大师刘咸炘的〈文心雕龙阐说〉》,该文后来又发表在《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上。戚教授的评论文章,对刘咸炘的《阐说》做了很好的解读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戚教授认为,与黄侃《札记》相比,首先,刘咸炘更重视文体论。“对《文心雕龙》文体论进行了空前深入系统的阐释,即在今天,这些阐释仍有其重要的参考价值。……刘咸炘认为,《文心雕龙》的文体论‘端绪秩然’,乃是中国文学文体论的系统之作,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刘咸炘特打抱不平说:“姚(鼐)、曾(国藩)诸人稍稍就所见唐、宋文字分立目录,遂已为士林宝重,矜为特出,亦可慨矣哉!”(13)第二,戚教授认为,刘咸炘《文心雕龙阐说》“对《文心雕龙》创作论体系的把握和理解,不仅精深而独特,发人所未发,而且极为准确地揭示了《文心雕龙》创作论理论体系的内在脉络和意蕴,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14)第三,《文心雕龙阐说》认为《文心雕龙》是一部子书。戚教授认为,“这一认识可谓深得彦和之心!应该说,在近百年来的《文心雕龙》研究中,类似的认识并非绝无仅有,但并没有引起大多数研究者的注意和重视;而刘咸炘如此明确地指出后世把《文心雕龙》列为‘诗文评’一类,实际上并非刘勰之本意,可谓石破天惊之论。”(15)第四,刘咸炘对于“势”的解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刘咸炘在《定势》篇说:“情与气乃势之原,气变成姿,各具无溷,彦和勘合刚柔,不必壮言慷慨,洵为卓论。”戚教授评论说:“短短数语,既抓住了本篇的要害,更是新见迭出。其一,‘情与气乃势之原’,既属探本之论,亦为新见之一。……其二,所谓‘气变成姿’,此乃新见之二,谈‘势’而引出‘姿’,这更是一个顺理成章而容易理解的说法,却不啻是刘氏的发明,道人所未道。……其三,所谓‘勘合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云云,乃是《定势》的观点,他赞之‘洵为卓论’,可以说抓住了刘勰讨论定势问题的核心。”(16)第五,刘勰文体论部分,首列《明诗》,刘咸炘在《明诗》篇评论说“论诸文体,而先诗,诗教为宗。”戚教授评论说:刘咸炘认为“刘勰首先论诗的原因,不是出于什么纯文学的感念,而是‘诗教为宗’。我们不能不说,这显然更符合刘勰的基本思想和儒学观念。……刘咸炘论《文心雕龙》没有先入为主之见,特别是没有现代文艺学的观念羁绊,可能从刘勰思想实际出发而抓住根本和要害。”(17)
戚教授对刘咸炘《阐说》的解读和评论我完全赞成。以我个人的认识,觉得再加上三点:第一,刘咸炘对《原道》篇的阐释,也应该引起重视。他说:“以‘丽天’、‘理地’,明道之文,是以天地为道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即天地也。斯说也,超乎后世之以空虚为道者矣。”刘咸炘对道的解读,较之前人更明朗化,显示了道的可知性。道家对道的描述太玄虚了,甚至陷入了不可知论。刘咸炘还指出《原道》篇的时代烙印。他说:“彼时玄学正盛。老子云:‘道法自然。’彦和之‘原道’,盖标自然为宗也。”“标自然为宗”,虽然纪昀早于刘咸炘指出这一点,但是纪昀较之刘咸炘笼统的多。第二,刘咸炘《阐说》的独立性,没有先入为主之见,这表现在他没有成为纪评的应声虫。如《征圣》篇,纪评:“此篇却是装点门面,推到究极,仍是宗经。”对此,刘咸炘反驳纪评说:“‘征圣’者,以圣言为准也。纪氏以为装点门面,未识《征圣》、《宗经》二篇之异。”又如《史传》篇,纪评曰:“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耳。”刘咸炘反驳说:“纪氏谓此篇无甚高论,非也。此书论文,专主词章,史、子特其旁及,只可略言大概。其述编年、纪传得失,亦略备矣。其诠《国策》名体,本纪名义,后世多不知之矣。”再如《诏策》篇,纪评曰:“彦和之意,似以魏、晋为盛规,盖习于当时之所尚。观‘自斯以后’二语,其皆可知也。”刘咸炘反驳曰:“以文而论,魏、晋固极润典之美。纪氏谓彦和囿于习尚,非也。”等等。
再一点就是刘咸炘《文心雕龙阐说》形成的时间,这是一个及其重要的关节点。所谓“关节”点,我是说,刘咸炘的《阐说》与黄侃的《札记》几乎是同时形成,甚至还早于《札记》。刘咸炘15岁时,是1911年,此时黄侃尚未到北大教书,其意义更不寻常。他的不寻常,还显示在,黄侃《札记》形成于人文荟萃的北京大学,而《阐说》诞生在相对封闭的成都。刘咸炘的《阐说》是主动阐释,黄侃是应课程需要,被动解读。黄侃曾留学东洋,刘咸炘一生未有走出四川。这一点戚教授也曾指出,以引起读者注意。黄侃反对新文化运动,而刘咸炘赞成白话文。不同地域,不同人物,对于同一问题,展开研读,彼此认识,大致不凡。这使我想起了东方的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和西方的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35年——前475年),他们是同时代的人,分居世界两地,彼此互无来往,但是对事物的运动性,却有着相同的认识,这就是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之著名论断。这说明世界发展到一定的时候,人们的认识往往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因此,戚良德教授谈到刘咸炘《文心雕龙阐说》的历史地位时把黄侃《札记》与刘咸炘《阐说》,看成是“近现代“龙学”开山之作的双壁。”(18)
刘咸炘的《文心雕龙阐说》,虽然与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堪称“近现代“龙学”开山之作的双壁”。是双壁,并不等于“无瑕”,黄侃《札记》尚且“非精心结撰”,而刘咸炘《阐说》,在其生前并未刊布,虽然在《程器》篇自称《阐说》“颇有可喜者。但微义少,常谈多;大义少,细论多耳。”这说明刘咸炘颇有自知之明。他的《阐说》毕竟是初次“放胆作札记”,就全书来说,没有体例,没有系统,没有给予统筹全局关照,而是随着读书有感而发,给人以过于零碎之感。
(二)范文澜及其《文心雕龙讲疏》
1、范文澜其人
范文澜小名麒麟,字云台、芸台、仲沄。笔名武波、武陂。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11月15日,出生于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今绍兴市)城内府山北、锦麟桥南侧的黄花弄。绍兴范家为书香门第。范文澜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越年夏季升入北京大学中文门(后改称国文门),1917年夏季毕业,为了生计,经叔父范寿铭介绍,给蔡元培作私人秘书。1918年初,到沈阳高等师范学校教书。暑假后,到河南汲县省立中学任教。1922年夏季,受张伯苓之邀请,到天津南开中学任国文教员,同时,又在大学部兼课,讲授预科及二年级国文(19)。从1924年起任大学部教授,讲授文科二年级国文(必修课)(20)。1927年5月,范文澜因参加革命活动而受到天津警备司令部追捕,遂逃到北京,从下半年开始,任北京大学教授。同时,还在北京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中国大学、朝阳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中法大学、辅仁大学等学校兼课。1933年出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1936年到河南大学文学院任教。1940年1月,到延安,任马列学院历史研究室主任。1941年7月,马列学院改名为马列主义研究院,8月,马列研究院改组为中央研究院,范文澜任副院长兼历史研究室主任。1943年,在中央宣传部工作。1946年离开延安,到晋鲁豫边区,任北方大学校长。1948年8月,北方大学与华北联合大学合并,成立华北大学,任副校长兼研究部主任、中国历史研究室主任。1950年,华北大学历史研究室划归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三所,范文澜任所长。
范文澜于1926年在天津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天津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与党失去联系。1939年9月在河南工作期间,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范文澜为第一届、第二届、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第三届政协全国常委会委员。中共第八届候补中央委员,第九届中央委员。1969年7月29日,在北京逝世。
范文澜的主要著述有:《文心雕龙讲疏》《诸子略义》《水经注写景文钞》《文心雕龙注》《中国通史简编》《中国近代史》《群经概论》《范文澜史学论文集》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推出十卷本《范文澜全集》。
2、《文心雕龙讲疏》
范文澜的《文心雕龙讲疏》出版于1925年10月,由天津新懋印书局出版发行。该书16开平装本,繁体字,竖排版,印刷得比较精致。全书大约25万字。但是,作为一部专著,页码排列很特别。全书总体结构分为上篇和下篇两部分。正文前有《文心雕龙上篇提要》和《文心雕龙下篇提要》,具体仍然按照五篇一卷,其页码的排列,按照每一卷为一个单位,分卷则另行编码。其内容多寡不一,例如第二卷页码是102页,而第八卷仅30页。
书前卷首有梁启超先生1924年11月写的序,次为作者1923年自己写的序,又次为黄叔琳辑注本原序、《南史》刘勰本传。再次为本书目录。本书为范文澜先生任教于南开大学时,为学生讲《文心雕龙》时的讲义稿基础上修订而成的一部专著。本书是在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影响下的第一部“龙学”专著。范文澜较之前辈学者,在形式上,最大的创新:第一,将《文心》原文每篇分段注释,对原文需要注释的词句,加上序号,在分段相应序号下注释。第二,按照刘勰原意,分为上篇和下篇,并各列出一个知识结构图表,这两点是“龙学”史上前无古人的创新,且影响深远,后来的“龙学”家,多有效仿者。范文澜自己在《自序》中说:“读《文心》当知崇自然、贵通变二要义,虽谓全书精神也可。《讲疏》中屡言之者,即以此故。”梁启超在序言里评价范注说:“展卷诵读知其征证详核,考据精审,于训诂义理,皆多所发明,荟萃通人之说,而折中之,使义无不明,句无不达,是非特嘉惠于今世学子,而实大有勋劳于舍人也。”“崇自然”“贵通变”这两点,说明范文澜抓住了《文心雕龙》的根本。范文澜在自序中说:“今观注本,纰缪弘多,所引书往往为今世所无,而不注其出处。”按理说,在指责往昔他人不足之后,自己应该避免。但是,范注却重复前人已经犯过的毛病。
关于《文心雕龙讲疏》为什么在天津新懋印书局出版的问题,蔡美彪在《旧国学传人 新史学宗师——范文澜与北大》一文中著录:范文澜曾对蔡美彪说:“那时有位姓李的同志,在天津搞印刷厂,掩护党的地下活动。没有东西印,就把我的《文心雕龙讲疏》稿子印了。”此书印数不多,但出版后立即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当时《南开周刊》第一卷第四期(1925年10月17日)刊登了寿昀《介绍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一文,该文指出:
只要是打算研究中国文学的人,谁不知道看《文心雕龙》,还用着我来介绍——说废话!不过这部书虽然是有价值,然而没有好注本。现在通行的黄注本,我实在不敢恭维:不但疏略,还有错误。我曾上过它好几次的当;想读过它的朋友也许有同感吧!以这样有价值的名著,而得不到好的注本,是多么讨厌的事!本校教授范仲沄先生也许是看到这步,所以费了一年多的功夫‘旁征博引’,仔仔细细地著成一部“讲疏”,他这部书,我曾经读过一遍,虽然不敢过于恭维,认为是‘尽美矣,又尽善矣!’但是敢负责人地说,这部书实在比通行的注本好的多。我们读他这部书,旁的好处都不算,至少也可以减少好些翻书的麻烦,经济了好些时间。所以朋友们,要是你们的意见同纪老先生一样,以为“读文心雕龙者不患不知此……”那我这话又算白说了;如若不然,那就虔诚的请你赶快买读这——《文心雕龙讲疏》(21)。
寿昀的这篇介绍文章,表面看来,好像一篇广告词,但是,细心读来,却也是一篇大实话。从另一角度看,范著《讲疏》也有它自身的不足。
当范文澜把自己大著寄给好友李笠指正的时候,李笠于1926年6月在《图书馆学季刊》第1卷第2期发表了评论,李笠指出尚有两大类工作需要完善:一、当增补者:1、应该增加历代公私书目及史志著录情况;2、应该补加刘勰年谱;3、应该交代刘勰其它著述;4、增加旁证;5、注重引书出处(范文澜虽然指责往昔注本没有指出引文出处,而他自己仍然重复这一毛病);6、范注即需要增加,也需要削繁;也就是说,当注的尚有不少没有注出,而已经注出的需要再简明一些;7、校勘不精;8、尚有许多内容需要补充。二、第二方面的问题,主要是排版问题,此类责任主要是出版社的问题,当然,与范文澜手稿要求不明也有关:1、正文与注疏文字没有明显区别;2、注疏自身之区别不明。认为:“注疏之性质,至少可分三类:(1)正注:数典及诠文之属是也;(2)旁注:上述旁证及所引近人论文(如二卷六十页录章炳麟诗……)之属是也;(3)附注:与刘书有关系之文学作品是也。”(22)李笠的评论,未有涉及范注对《文心雕龙》理论理解和阐释,而只是从本书的体例方面直言品评,可谓知音。
两年后,范文澜在此基础上,推出新版《文心雕龙注》,补充、增订扩大了阵容,成为一部40多万字的巨著,比起《讲疏》来,注释(包括附录)字数增加了一倍多,主要是注释条数和内容的增加。如《史传》《诸子》两篇,《讲疏》各有40多条,而《注》又增至50多条。《神思》篇,《讲疏》注释24条,《注》增至32条。范注除了注释详赡外,另一特点是各篇注释下,附录了不少参考性文字,有的属于彦和原文中提到的作品,与原文对照参看,甚是方便。此一特色,在《讲疏》中已经出现,《文心雕龙注》更加增益。例如《正纬》篇,《讲疏》仅录刘师培《谶纬论》一篇,《注》则增加了徐养原《纬候不起于哀平辨》、刘师培《国学发微》(一节)等6篇。又如《序志》篇,《讲疏》原录应玚等4篇,《注》又增加了曹丕《典论·论文》等5篇。这就是说,在《讲疏》出版后的两年时间里,范文澜一直处在不断的修改、补充中。在体例上《注》不再像《讲疏》那样,分段注释,而是把彦和原文集中在一起,在每篇需要注释的地方加上序号,于1929年9月作为上册,由北平文化书社出版发行,而注释部分则分为中册和下册分别出版。中册注释内容是《原道》至《书记》25篇的注释,于1929年12月由北平文化书社出版发行,下册注释内容是《神思》至《序志》25篇的注释,于1931年2月由北平文化书社出版发行。
杨明照先生于1937年在《文学年报》第3期,发表了《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的批评文章,对范注诠说不当者举正了37条;对黄淑琳评而误为纪昀评者,指出了14条。杨明照先生说:“上所列者,凡十有四条,皆黄氏叔琳评语,而范注乃以属诸纪氏。又按:养素堂本,仅有黄评。庐涿州刊于粤者,则朱墨区分,(黄评黑字,纪评朱字。)各于其党。坊间通行本,亦各冠其姓氏以示异(文民按:此坊间本,当指1916年10月中原书局出版的李详《文心雕龙补注》),不知范氏何以致误?”
1936年7月,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线装七卷本。至此,我们说,范文澜的注本,已经代表了现代“龙学”的最高范本。这个范本除了在校勘、考据、注释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之外,最大特点特点还有三:第一,在上篇和下篇中,各列出了一个知识结构图表,尽管这两个图表在每一次出版时,都有修改的痕迹,这些痕迹代表了范文澜对《文心雕龙》全书知识结构认识的不断深化,可以说,范文澜是研究《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第一人。第二,尽管范氏好友李笠先生指出《讲疏》没有列出刘勰年谱是一个遗憾,但在《文心雕龙注·序志》篇的注释中,范文澜引用了刘毓崧《通谊堂集·书文心雕龙后》,在确定了《文心雕龙》成书年代的基础上,对刘勰家世、生平做了考证,这个考证,实际上就是给刘勰做了一个“传”,此时继《梁书》和《南史》之后,范文澜已经是为刘勰作传的第四人了(23),但是,就其家世、生平的全面性来说,刘节、梁绳祎的《评传》没有超过范文澜。刘节对刘勰作的“传”太略,没有突破《梁书》和《南史》。应该称道的是,梁绳祎为刘勰家族画出了一个世系表。第三,范注为了加强读者对原书的理解,或节录、或全录了大量与《文心雕龙》相关的文章,这是前无古人的,在《讲疏》的基础上,其数量上已经增至数百种了。按照我对“文心雕龙学”可分为内涵和外延两大块的理解,而范文澜从《讲疏》到《注》皆关注到了,如此全面者,范君也是现代“龙学”的第一人。同时,我们看到李笠的品评、杨明照的两次评论,在1936年出版的开明书店本《文心雕龙注》中,基本吸纳了他们的批评意见,这从另一个方面说,学术批评是学术进步的重要一环。
牟世金先生把1914至1949年新中国诞生之前这一段时期,看成是“文心雕龙学”的诞生期 。这个跨度虽然大一点,但是,大体不差。这一时期除了上述所列成果外,尚有朱恕之的《文心雕龙研究》、叶长青的《文心雕龙杂记》、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等等其他专著及单篇论文问世,恕不一一。
综上所述,通过对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诞生,及其前前后后相关故事的资料的搜集与辨析,可以明确同仁们的一些推理和模糊认识。首先,章太炎在日本给黄侃、朱蓬仙、鲁迅、朱希祖、钱玄同等人讲授《文心雕龙》的具体时间是,公元1909年3月11日至4月8日,每周一次,周四上午授课,每次讲授内容是10篇,共分五次授完。
中国现代“龙学”的创建,章太炎是播种者,北京大学是温床,又有成都“儒林第”和南开大学两厢辅佐。无论是章太炎,还是刘咸炘家族,皆背负着传扬国学的使命,在诸位国学大师的努力下,可以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文心雕龙学”诞生在民国初期。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刘咸炘《文心雕龙阐说》、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同为现代“龙学”的开山之作。
经过辨析,可以断定朱蓬仙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出现低级错误,被傅斯年等人赶下讲坛的时间,大致在1917年下半年至1918年下半年之间。资料证明,黄侃在接替朱蓬仙给傅斯年等人讲授《文心雕龙》之前,就已经在其他年级开设《文心雕龙》课。黄侃在蔡元培主政北大之前,讲授《文心雕龙》,所属学科为词章学,在蔡元培改革北大课程之后,所讲《文心雕龙》,所属学科为文学概论。
本文原刊《中国文论》第六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