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92|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筱敏:一个人要活得足够长久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2-4-21 16:25: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筱敏:一个人要活得足够长久


蓝英年和徐振亚先生翻译的利季娅作品选名为《捍卫记忆》,可以说这个书名准确描述了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的一生。先前看过利季娅的三卷本《阿赫玛托娃札记》,便惊叹她怎么能有这样的耐心和韧性,从1938年直到1966年阿赫玛托娃去世,她日复一日从不懈怠地记录着。其实她的记录又岂止于阿赫玛托娃,她大概一生都是记日记的,一生都从事着即时的记录,那些重大的属于公众的事情,那些细小的属于个人内心的事情,都在她的关注之中。现在我们看到的《捍卫记忆》,其中部分篇章——关于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索尔仁尼琴——就出自她的日记。自从经历了1930年代大清洗的恐怖,她就有了抵抗遗忘的自觉,因为她亲眼看到强大的国家正使用其大型机器铲除记忆,这种铲除和遍布国家的大搜捕、刑讯、监禁、流放、处决等等一样,严重侵犯了公民的生活。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一个人是何其弱小,她不可能躲过搜捕、刑讯、监禁、流放、处决,但却可能做另一种抵抗,守住记忆。
    关于记忆的形式,利季娅在《阿赫玛托娃札记》中有一段描述: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来看我时,同样不敢小声向我朗诵《安魂曲》中的诗句,可是,在喷泉街她自己的家里时,她甚至连悄声细语也不敢。说着说着话,她会猛不丁地打住话头,用眼睛向我指指天花板和墙壁,抓起一张纸和铅笔,然后又大声说一句上流社会常说的话:“喝茶吗?”或是:“您晒得可真黑呀”,随后,疾速在那张纸上写满了字,把纸递给我。我把那纸上的诗句默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背会了,才默默地还给她。“今年秋天来得早。”——安娜·安德列耶夫娜大声说着,划了根火柴,凑着烟灰缸把纸烧掉。
这是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相似的情景在同时代的作家回忆录中能得到相互印证。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想要过顺当的日子,就得关闭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顺流而去,让自己的知觉跟随官方的风向,风很强劲,很容易摧毁并席卷个人的一切,血和泪一下就干了,变成谁也看不懂的污痕,瞬间被清除干净。如果想要为自己保留下一点什么,就需要训练出非常的记忆力,曼德尔斯塔姆的诗集就是这样印刷在他夫人的脑子里,从而保存下来的。如同在强风之中埋下种子,期待将来发芽的可能。非常的记忆力是支撑人们活下去的力量,是对朋友和亲人最好的馈赠。
我不了解利季娅早年的生活,她生在一个作家之家,父亲的名望使她自幼处在上层社会,即使不说养尊处优,她的成长也该是顺当的吧,如果她早年就养成了即时记录的习惯,恐怕多与作家之家的教养有关。转折应该是1930年代,她的丈夫—— 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在大清洗中被捕,1938年被处决。她被抛到社会的另一面,长长的受害者家属的队伍,从白昼到夜晚,从这个衙门到那个衙门,排队等候听到亲人的消息,等候衙门接受她们送给亲人的衣物和食品,等候一线希望而得到的都是绝望。阿赫玛托娃也曾排在这样的队伍里,同命运的人问她能否写下这一切,面对残酷的命运,她们惟寄望于诗人的一支笔。大概在这时候,利季娅有了个人明确的即时记录的自觉。我今天所看到的她的即时记录文本,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阿赫玛托娃札记》开始于1938年,《索菲亚·彼得罗夫娜》写作于1939年。
此时,此地,也就是后来她所说的“这里和那时”,对于作家利季娅来说是写作的伦理。这些作品在“这里和那时”都是不可能出版的,而且会给自己带来祸患,但她坚持这样的写作,苏联文学长期宣扬倡导“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实际上利季娅的写作才是真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不能相溶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利季娅就被苏联作协开除了。
利季娅当时就写了《被作协开除记——文学伦理随想》,她在文中写道:“不久前我还是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苏联作家。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我是集体谎言和集体沉默的同谋。”“像所有苏联作家一样,我在书报审查所允许的范围内发表作品,在这个范围内文学家必定变成计算器。”但谎言的步步进逼使她不再能容忍了,在记忆与遗忘的对抗之中,强大的国家机器迫使人们沉默,越来越多受害者的名字被删除和掩埋,刻骨铭心的个人经历在重压下碾碎,化为乌有,铲除掉人的生命,再铲除掉这个生命曾经存在的所有痕迹。对于作家,一边有豪华的殿堂,奖金,别墅,一边有封禁,流放,驱逐,极刑。你可以在这边或那边做出选择。利季娅认为:“文学繁荣不需要豪华的客厅或中央情报局宽阔的大厅,只需要外人的爪子不要爬上自己的书桌。”这就是说她选择了忠实于自己,她决定不再让步。她说“我不想评论用这种计算方法思考的人”,“就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吧。我自己已经解决了。”
历史是空洞的建筑,除了年代的时间顺序是自然公认的,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记录和书写。这个人是谁?最容易见到的是胜利者和统治者,他们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最多的资源,有大型的写作机器,更有大型的禁止别人写作的机器,他们能迅速地制作自己需要的材料,以最高意志决定建筑的模式,这是一些最积极去占领历史的人,他们需要以对历史的占领确立他们的胜利,圣化他们的统治。所谓历史的本来面目在哪里?它不存在,它的面目取决于它的记录者和书写者。如果只有一个书写者,它就没有什么公正。因此需要众多的记录者和书写者,尤其是失败者和被统治者的记录。如果说历史有一个本来面目,它本来就该是一个公共的建筑,必得有众多不同的人,从不同的位置观察和记录,才可能使它公正。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历史的记录者和书写者,这是人的基本权利,但强势者往往侵占和吞噬弱小者的权利,而弱小者由于畏惧往往会放弃自己的权利。

利季娅决定不放弃自己的权利。
她接受传唤,独自去往将要开除她的作协书记处会议,带着下水好的水笔、放大镜和铺好在木板上的白纸。她的视力不好,眼睛贴在纸上才能写字,阅读必须靠放大镜。她被安排的位置光线不好,无法记录,她就把她的家什搬到窗台上站在窗边记录,这样她就看不清坐在会议桌前的人。她不时放下笔跑到会议主席那里,低声讯问发言的人是谁,再跑回窗前记录,与会者发言热烈,她一面回答攻讦和质问,一面来回跑着记录。没有一个人帮她,她的友人都被拦在门外了,而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反击和记录的。
在诗人布罗茨基被审判的时候,一直为救援布罗茨基奔走的作家弗丽达沮丧地告诉利季娅,她不想去法庭旁听了,亲友们都说去了于事无补,“没必要去:判决已经事先作出,我去干什么?”“记录!”利季娅说,“您说去了没用……有用:除了您没人记录。要是我眼睛好,我就去记录。”弗丽达去了,记录了,庭审的全过程她一直在场,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她所听到的和看到的,人们企图强迫她停止记录,企图抢夺她的笔记本,她死死抓住笔记本,继续记录。利季娅珍藏着这个笔记本,她把这称为弗丽达的功勋。她在《纪念弗丽达》一文中写道:“如果不能拯救人的生命,起码应当保存他留在世上的痕迹——她觉得这是做人的职责。”在这里,记录是对人的生命的虔敬。
强权的国家有其国家的逻辑,在其逻辑里人不是无可替代的个体,只是被统领起来的集体,一个人的生命就应该是奉献给国家的,应该给国家的车轮让路,假如记录生命,在它那里只会是一些粗糙的数字,加减乘除都是不会计算到个位的。它不在乎某一个弱小的生命,更不会记录一个弱小的生命。国家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过轮下的生命便远去了,和一般的肇事逃逸者不一样的是,它有大型的配套机器,能够迅速清理现场,使得一切仿佛并没有发生。不仅如此,通过设置于巨大车轮之上的眼睛,看到和摄下的是另一种伟大的、强盛的、鼓乐齐鸣的景象。一个人在这样的机器面前实在是太弱小了。一个受害者,一个目击者,你不能够用身体挡在轮下使它停止,你还可能做什么?你可能做的是迅速记录下来。此时,此地,从你的视角,记录下来,因为现场会很快消失。你不能指望旁人代替你,旁人的眼睛跟你不一样,更不能指望未来的人们,未来的人们不在现场,而且未来的人们有未来的事情。
相信未来,这是一首诗的题目,四十年前在中国以手抄的形式流传,灾难中的人们总是寄望于未来的,否则很难熬过那样的灾难。利季娅记得索尔仁尼琴曾经对她说起对未来的幻想:要建造一座教堂,镌刻上所有在集中营和战争中牺牲的人的名字。半个世纪过去了,索尔仁尼琴早已荣归故里,那座教堂是否已经建成了呢?所有那些名字是否已经搜寻了呢?人们愿意相信的未来只是一种理想,一种假设,其假设的前提是未来必定天朗气清,人们想象未来的某一个早晨风停了,雪住了,从黑暗深渊里升起了太阳,使大地明亮,温暖,走出地狱的人们就可以清理积雪了。人们将一层一层挖下去,就像传奇人物谢里曼执意要找到特洛伊古城,把一座山头跟葱头似的一层一层剥下去,终竟剥出一个时代叠一个时代的九座古城。未来的人们会像考古学家那样,从一段残墙一片碎瓦读出从前的故事,耐心并公正地厘清历史。我曾经是相信未来的,现在不信了。未来未必天朗气清。雪很可能不住地下,即便有短暂的间歇,旋即又是小雪连着大雪,未来的人们也就习惯了冰雪,在他们的理解里,终年积雪就是世界的本相了。即使未来真的天朗气清,积雪已经成了喜马拉雅,人们更可能的是在雪山上滑雪,嬉戏,研究利用融雪发电的问题,对积雪下的瓦砾不感兴趣。
所以,为了捍卫自己的记忆,一个人还要活得足够长久。“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这便是利季娅的生活状态,可惜这个句子被另一位苏联作家拉斯普京用作了他一个小说的题目,他要记住的和利季娅不同,那篇小说出版于1974年,1977年获得苏联国家奖金。那类的苏联小说我年轻的时候颇看过一些,如果说中国有两三代人很受苏联文学影响,可以说就是受那种苏联文学的影响,那种影响是经由国家推介的。与之相反的是,我们完全不知道同时代的另一些重要作家,例如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恰好也是1974年,利季娅被开除出苏联作协,她完全失去了在国内发表作品的权利,更不用说什么国家奖金。


她的国家删除她的名字,封禁她的作品,已出版的作品从书店和图书馆下架,从图书目录中抹掉,她的名字从所有已出版和未出版的文字中抹掉,任何人(包括她的作家父亲,作家兄弟)在任何场合从来没有提到过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留下她的一点痕迹,查无此人。这是个量大而繁琐的工程,但国家有足够的人力去完成这个工程。利季娅消失了,不存在了。因为坚持要记下这个国家发生过但不允许记下的事情,这个国家动用法术将她化为乌有。
然而,利季娅的生命力强韧,她活下来了,1907年至1996年,她穿过了那个国家的历史,比那个国家活得长久。她把手稿保存下来,她回来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11-23 06:18 , Processed in 0.076494 second(s), 2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