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11月10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主持人):我们昨天说过唐德刚先生,他最有名或者很多人认为是他的学术基本功,或者他最重要的学术领域范围,就是他做口述史。而我们昨天也说过口述史并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只是人家口述你录下来就是了,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而唐德刚他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他做任何历史的时候,不管是做口述史,或者是在写他的东西的时候,他都很放肆自己的文笔。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严谨的一个,我们对学者的那种要求,写东西古古板板的。不,他反而有点像谁呢?像他的老师,哥伦比亚大学有个非常有名的一个大师级人物,法国裔但是美国界学者叫巴赞。巴赞写东西格调就有点像唐德刚,唐德刚比他的老师可能更放肆,就是说不只随时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文笔特别好,那种文笔,是半白半文,然后有时候又夹杂一些俗话,那么他的性格又很诙谐,所以写出来就很好玩儿。常常看得让人觉得非常吸引,因此他才会有那么多的读者。
于是就拿我们今天讲这本《胡适口述自传》来说吧,这本书,对很多大陆的读者来讲是很重要的一本书,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胡适口述自传》这本书,在当年刚刚被大陆读者发现,或者看到,或者知道的时候,其实是大陆读者从新开始接受胡适的时候——我们知道胡适曾经一度是被禁止的。其实哪怕就算是在台湾,虽然很多人读胡适,也不见得情况会好一点。因为胡适他的很多民主思想,对当时的国民党也是有冲击的。因此这本口述自传就对很多人来说,是个重新认识胡适的一个窗口。而在这个认识过程里面,他们发现这本书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我们这位作者唐德刚先生,身为胡适晚年最后一批学生之一,深得胡适的信任。跟他谈了这么半天,然后用英文写出原述,后来再用中文发表的时候,他还夹杂了大量的甚至比原书还要厚的注。
再后来他写了一篇序,这篇序又长到能够变成一本书,于是又出了另一本书叫做《胡适杂忆》。
这两本书里面你可以看得出来,唐德刚对于他这个老师,虽然是敬重有加,但是也常常加上很多很多的评论。那么这些评论这些注,很多人认为甚至比这个原来胡适口述的东西还要好看。我也同意。
为什么呢?因为胡适原来所讲的东西,他只是讲他作为一个学者的身份,这也是当年哥伦比亚大学做民国那些人物的口述的计划时候,找胡适的一个要点,这是看中他是个学人的身份。
至于胡适——我很关心,比如说他抗战的时候,担任当时的驻美的使节,中国驻美使节这些东西,就几乎完全都不碰了。但是我们就来看一看,唐德刚在这些注里面写些什么东西,我觉得是非常好玩的。
比如说它里面就提到胡适早年留学美国的时候,对美国人的印象非常好,觉得美国人各个都是正直善良,然后他遭遇那些人,接待他那些教友的夫妇,都非常非常不错。
然后唐德刚就说到了,说其实这些人,他都经历过,他去美国留学也见过:
那是一些美国东北部而且很纯朴,信仰很坚定的基督教内的善男信女,不是传教士,也没向我们传教。他们只是一本助人为快乐之本的精神,帮助我们渡过难关罢了。大体说来,他们为人处世界和善热诚、诚实无欺、自爱爱人、开明民主。
所以后来,就很多去美国留学的人,比如说像胡适这样,碰到这些人就觉得美国真好,好得不得了。你看比如说:
胡适之先生乃至和胡适同辈的,有观察力、有学养的老辈留学生,言必称美国。并不是,请注意这个很重要,并不是后来一般洋奴大班的“崇洋”,只是他们早年乃至暮年,对美国基督文明的感染,始终没有跳出过刚才那个范围。
其实你走远一点,到了另一个地区,甚至另一个阶级,你就发现,美国各种的勾心斗角,社会里面商业文化的东西,还是问题很多的,对不对?但是,好玩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看唐德刚怎么评论这种情况。他说,近代西方游客对集权国家旅游事业的批评,总喜欢用限制导游这句话,说明对方只允你看好的,不许你看坏的,可是近百年来,美国各界接待外国留学生,事实上也是一样的。只不过,现在这个限制导游,是这些留学生自愿的,他自愿跟着那伙人而已,二者却是殊途同归。
所以你看,这样的一个讲法,就等于把胡适的一个局限,用一个注。就当年这批留欧的、留美的学生,他们对西方的见识,问题所在就点出来。他们去留学,没错,但是他们的范围,接触范围其实是很窄的。而且唐德刚还非常不客气的批评他这位老师,说他什么呢?批评过他好几次,发现到晚年的时候,他访问胡适的时候,胡适还是非常推崇杜威,基本上胡适后来在学术上,在西方学术上面完全是落伍了,二战之后他没跟上时代,还在不断的讲实验主义——他是叫实验主义。当然我们知道实验主义(英文)是什么。
到20世纪末期又恢复了,但是,不是胡适那个年代。然后,唐德刚在这里就说,你看,他说:
我看到他老人家,无条件地服膺杜威的情形,心中亦不以为然。但是胡公虽然一辈子鼓励人家怀疑,他自己却不大愿意人家对他自己的思想有所怀疑。笔者因而也就未敢过分地唐突西施,可是适之先生是绝顶聪明和极度虚心的。我们字里行间式的聊天,曾惹起胡先生用了大笔血汗存款,托我替他买了十来本研究杜威的新著。
但是无论如何,他对胡适的人也好,或者思想也好,在这本书的译注里面的批评,都是非常非常明显的。
然后我们再来看,但是尽管如此,唐德刚却把胡适捧得很厉害。他说:
大致来说,适之先生是为圣之使者也。
这是以前用来称赞孔子的说法,圣之使者。他一生在学术上的成就,是与他有生之年这个时代密切配合,我们可以说胡适之是胡适的时代里的第一位大师吧。为什么这个说法?这个说法其实又回到我们昨天所说的,这个转型时期。你看唐德刚就说到了,说:
当时的中国,其实包括现在中国,处在什么时期?就是我们学术的发展,跟我们的整个社会是不能脱节的。我们的社会在转型,所以我们学术也在转型,在这种转型时期,学者们搞的,只能是一种恰当的学问,而不是一个成熟的、已发展的学问。在这样的时代底下,胡适学问纵有许多出书,但是他带来的就是一个转型,而他做的东西,恰巧就是这个转型中需要的东西。
由此可见唐德刚这套转型史观,是来自对各种人物的接触,比如说对胡适的访问跟研究,就加深了他对中国现代的认识。回头看我们现在,我们今天中国都说学术出很多问题,也许我们也可以说,那是因为我们转型还没转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