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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在夹缝中探寻出路者的教育言说——评《成人之美兮》
左晓光
屈指算来,与梁卫星交往已有十年之久。起初,他在湖北仙桃一所乡下高中教书,经朋友介绍,知道他读的书多,也有自己的思想。成了朋友之后,在与他直面接触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敏锐,他的愤世嫉俗,他的书生意气,他那“纯净的生命情怀”,他那具有相当“宽度、高度、深度和韧度”的生命意识。关于教育,我们有共同的话题与思考,更有相同的隐忧:教育的目的应是丰富并美丽现实人生,让所有生命都能绽放灿烂的光芒,我们要培养的是能与世界同步的人才,而不是没有独立思想的听话的奴才。可教育的现实总是令人失望,我们不能引领学生去自由思想,感知生活与生命的美丽,在快乐中学习并成长,我们强迫着自己也逼迫着学生,把目光瞄准高考,把理想定位于重点大学。社会与学校,仿佛两面高墙,组合成一个巨大的夹缝,让所有教师与学生置身其中,只能看见头顶一小块蓝天,只能有一条出路。
正是在这样的困境里,卫星开始了他的探索,他要走异路,寻求别样的教育人生,于是也就有了《成人之美兮》这部小说的问世。
在我看来,《成人之美兮》与其说是一部小说,倒不如说是在夹缝中探寻出路者的教育言说。卫星站立在现实的支点之上回望历史并思索世俗人生,立足于生活思考生命的本质,基于生命的本质而探寻教育的出路,认为“真正的教育”从根本上说,是要“善待学生的身体,为身体提供足够的空间”,允许“思想的开放多元”,从而“为心灵提供自由的成长发育环境”。教育的首要任务是让学生明白何谓人,从而“启蒙学生,培养公民”,“让学生认识自己立足的现实与人类的历史真相,做一个真人,并参与对历史的反思与现实的改造”。然而,现实状况如何呢?从社会到学校,从家长到校长,无不逼迫着老师向学生要分数,以为学生考不上重点大学,那便是失败的教育,完全无视学生的身体与心理健康,老师不能告诉学生如何正确对待情感、欲望,不能让学生认识到生命的本质在于快乐地生活。所以王成和张玉会“在上课的时候你摸我我摸你”,会有学生公然在厕所里行苟且之事,子怡为有“做不完的作业”和“记不完的公式”而感觉“人生真苦”,简直就是“暗无天日”,“没有娱乐,没有自我,没有阳光”,有的只是“太多的责任和压力”,最终选择了跳楼。子怡的死,并不只是个体生命的殒落,它暴露了当前生命教育的缺失,从而宣告了现实教育的彻底失败。
这部小说的核心价值无疑在于对本真性教育,也即是理想教育的追问。而在现实里,很多老师迷失了教育的方向,所以胡老师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教书真难,又要做戏,又要做人。”而邹哥把视扭曲人性的教育比作“强奸”,不能反抗就只好学着去享受,只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得到享受。贾老师则这样教导年轻教师:“教书是教书,生活是生活,这是两回事,千万不可混淆。”他们完全不理解,为生活为人生,才是教育的本质所在。正是在这种集体迷失的背景下,孙江乐意扮演“天才横溢的脱口秀流氓艺术家”的角色,与其说是娱乐自己也娱乐他人,倒不如说是麻醉自己也麻醉他人。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贾老师一方面认为我们民族落后于世界的根源便在于传统文化,要“把它往死里批”,在办公室里大讲特讲自由与民主,可在另一方面,他又不给学生丝毫自由,甚至在当了组长以后也不给同事以自由,呈现出典型的人格分裂症状。而一个懂教育的校长则直言,要搞真正的教育,高考不答应,家长不答应,老师不答应,学生也不答应。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海无言老师就是一个清醒者,对真正的教育有着理性的认识。他有自己的深邃思想,对现实人生有独到的认识,可以由道路设施而想到生命权,由建筑物的高低而想到平等,由众人熟视无睹的标语而想到利益分配,由家长接送学生而想到社会等级。正是有这样的敏锐,他无论看什么问题都很透彻。在他眼里,当前教育体制下的学生是犯人,老师是狱卒,是温水锅里的死青蛙,学校是动物庄园,是培养奴才的摇篮,是磨灭人的锐气的监狱,是不义之城。他教育学生从不一本正经地说教,“只是说着他自己,他的经历,他的感受,他的观察”。对知识他有自己的见解,“具有现实意义的知识,大部分不是来自书本和资料,而是来自现实人生”,人们“从书本上吸取知识占三成,这三成是纯粹的知识……而从现实人生出发去观照要占七成,这七成就是你的观点,可以称得上是思想,她是你的血、汗、喜怒哀乐、个性……的结晶”。对于文本的解读,他特别强调生命感、历史感与现实感。他说,“备一节课是文本、作者、备课者就历史、现实与生命展开的对话”,“课堂就是一个生命空间,不管你是老师还是学生,在这个生命空间里,都有责任与其他的生命交流融合”,在“教育家、特级教师、名师如过江之鲫”的时代,他只推崇郭初阳,因为他能“让自己的生命意识进入文本,然后,自然带动了学生从历史、现实、生命等不同的角度进入到文本之中。然后,围绕着文本形成了一个理解生命、追问生命的空间”。对于作文教学,他主张“从词语抵达真实的人生”,认为人的“肉体就是无限的素材和观点”,写作文其实很简单,人们“只要做到不因为从小养成的观点而对自己的需要、兴趣感到羞耻,而是理直气壮地尊重自己的这些需要、兴趣,尊重自己,从自己的基本需要是合理的这一点出发,写自己的真情实感,就能写出不装B不犯傻的正常文章”,所以他要让学生认识到“人是文化(符号)的动物,人是政治(城邦)的动物,人是利益(功利)的动物,人是工具(机器),人是道德(价值)的动物”,同时告诉学生“一个自私的人,是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那他就是一个有基本德行的人”。对于自私这个词语的解释,其矛头直接指向影响了中国数千年的虚伪的传统道德,特别是学校教育中的虚假说教。他还大胆诘问:“几千年来道德治国明明不能解决问题,为什么我们却总是把道德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呢?”通过这些努力,他试图把学生从“假的、空的、大的、虚的、含糊的、暴虐的、仇恨的、抒情的、非黑即白的”语言空间里拉出来,居住在另外一种“理性的、逻辑的、常识的、细节的、清晰的、真实的、敏感的”语言环境里。这是在现实中难以找寻的一种健康的、纯净的生存空间。
只是,海老师毕竟也是生活在夹缝之中,他不能完全无视高考的存在,更不能忽视现实生活的残酷。所以,他不能自由地去实践理想教育,“课堂其实并不能安放我的生命,我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和他们教学相长。他们要参加高考,这毁灭灵性的魔咒;他们要走向社会,这吞蚀良知的丛林”。在这样的困境里,内心自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我的理性无处安放,我的绝望没有声音。”同时,他还很矛盾,一方面“希望我们能成为时代的异己者,成为真正的公民”,一方面又“想让我们做一个快乐的庸俗的人”。在这样的矛盾里,“他对自己做的事既抱希望,又不敢抱希望”,因为他不清楚,让学生做有思想的真人,到底是给他们带去幸福还是灾难。在他的直接影响下,江无痕义无反顾地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他没有办法不自责:“这种教法没有什么影响还好,若是真的有了一定的影响,你让他如何在社会上立身处世呢?我不是摆明了坑害了他们的人生吗?像小痕,我不就害了你吗?”最令海老师深感悲哀的是,作为教师,“我们根本无权悲观,我们献祭了我们的人生,可没有换回任何价值,我们其实只是些可怜虫而已……”
读完了这部小说,作品中的人物与生活中的梁卫星在我眼前交相闪现,我知道,卫星笔下的很多人物其实就是他自己,贾老师、邹哥、古主任、常老师、孙江、白妍等每一个人物都是他的一个侧面。在众多人物中,海无言和江念痕是他倾注了大量情感的两个,我们不妨把他们看作是作者内心的两极,一边是悲观,“死了,烂了”,一边是想要作为,做世界上的“一抹新绿”。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都是能够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同是海老师的学生,李平看到“他过得乱七八糟的”,所以告诫自己也告诫师弟师妹们:“你只学他的知识和视野就够了,一点知识之外的东西都不能接受。”而江念痕则承袭了海老师的全部,坚信“上帝造物,各有其天赋之权……这是自然法,它高于一切人造法”,拥有与传统道德观相对立的、从生命本身出发的自然观。基于这种观念,她认为实施理想教育的前提是要认清个体生命的需要:“个人的生命与利益高于一切这是个基本前提,绝对基点,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变。如果为了教育理想去牺牲她,那么,也会为了其他任何口实与对象牺牲她……从个体生命所有层次的需要出发,我们才能去认识理解真正的现实,并在这现实境遇中追求理想的教育……人的自我实现才是终极的理想,其他一切理想只是人自我实现的手段。”对于学生,她也有这样清醒的意识:“具体的学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这每一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梦想,这每一个生命背后又都有一个家庭的希望。”在此之外,苏笔也是卫星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一个人物,我们可以把他视为作者内心成长史的见证人。最初,他只知道“混日子”,尽管“读了十几年书,好歹也算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却只是个白痴”,但与海老师接触后,他意识到今是而昨非,开始了反省:“我到此刻才意识到无知与简单是一种羞耻,也是到此刻才直觉到肤浅与庸碌是一种罪恶,我有愧于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生活中多少老师能有这种觉悟?)于是,他求知,他成熟,找到了尊严并且变得深刻:“课文本来是一个生命文本,但我们却把他肢解成了知识碎片,我们也践踏了课文和作者的尊严。”或者,他就是成长中的海无言,青年时期的梁卫星吧。
海无言和江念痕最后离开了学校,小说似乎是以悲剧结尾,但我们可以欣喜地看到,白妍和苏笔成长起来了。白妍不仅意识到“以前的备课是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也放弃了自己的责任感”,更懂得这样一个深刻的道理:“语文课是一个长期系统的工程,最终的目的是让学生成为听说读写的主人。听不是接受服从,而是选择与质疑;说不是人云亦云,而是个体生命的表达与传递;读不是规训驯服,而是交流探索;写不是八股宣传,而是生命与生活的认识与理解还有创造……这种课堂应该是从生活开始的。”苏笔也明白了什么样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教育,实在是无所不在的,课堂教育只不过是一个人每时每刻所接受的所有教育的一个小小环节而已,这个环节的教育只有在和其他环节的教育同质时才能起到最为显著的效果,如果是异质的甚至是对立的,说它有多大效果,恐怕是自欺欺人罢了。”苏笔在成长的过程中,曾思考过海哥之于他们的意义:“他把我们推到了十字路口,我们面临着选择,我们实际上是选择要不要真实地活着,选择哪一种幸福和快乐,选择哪一种自我。”我想,这也正是梁卫星以及他的《成人之美兮》之于中国教师的意义罢。
写到这里,似乎可以收笔,但作为卫星的朋友,我还想多说几句话。我常这样想,真正的思想者从来都不愚笨,他比常人更能洞明世事,如果他想升官或是发财,其实并不难,不过一转念而已。但到最后,他还是敌不过内心早有的选择,注定只能沿着宿命的道路前行。所以,生活中的梁卫星尽管能写出《希腊城邦之光》《文化殖民抑或意识形态奴役》那样的思想著作,能写出让钱理群先生欣然为之作序的长篇小说,但他注定潦倒,年届四十还评不了高级职称。这其实不能怪别人,借用佛教的说法,一切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我也曾这样想,真正的思想者,比如鲁迅,其实比常人更痛苦,因为他心中不仅要装下自己与亲人的酸甜苦辣,还要承受整个民族的苦难,替古人以及未来分忧。所以,生活中的梁卫星总是严肃的时候多,展颜大笑的时候少。同样,苦也好,乐也罢,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2011年5月7日至9日凌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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