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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怎样镇压知识分子的
韩石山
我小的时候,肯定是个让母亲失望的孩子。这当然也是因为母亲对我的期望太大了。如果母亲也像我后来知道的那个著名的农村故事一样,有人问一个放羊的小伙子,放羊干什么,赚钱,赚钱干什么,娶媳妇,娶媳妇干什么,生孩子,生下孩子干什么,放羊,母亲就不会那么失望了。我想我是会放羊的。母亲志不在此,总想着我将来能将她老人家养老送终,这期望和一个没出息的儿子的表现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母亲怎么能不失望呢。
母亲对我期望大,是有来由的。我是老二,上头还有个哥哥,比我大两岁。我哥从小就老实,说话都木木的,按说母亲该喜欢了,不知为什么也不怎么喜欢。这道理也许真像鲁迅说的,失望之为物,正与希望同。对两个孩子的期望,放在了一个孩子身上,也就难怪她的失望要更大了。
还有一个原因,本来是不该说的,反正母亲已去世了,就说了吧:可能母亲总觉得父亲是靠不上的。母亲十五岁上和父亲结婚,两人同岁。我出生的那一年,1946年,父亲到西安“熬相公”去了。熬相公就是学做生意。抗战胜利后,阎锡山在山西搞“兵农合一”,几家必须有一个男子当兵,爷爷就这么一个儿子,怕当了兵,正好父亲也中学毕业了,就把他送到西安一家银号,不图挣钱,就图个平安。一直熬下去,有可能当个二掌柜什么的。偏偏父亲不安分,又去报名参加了国民党的青年军,说是勘乱过后保送上大学,他信了这鬼话就报了名。训练了几个月开赴战场,洛阳战役中被俘,又参加了解放军(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兵叫解放战士),直到1949年才跟家里有了联系。1953年转业后,就一直在山东德州工作。也就是说,父亲一直在外地,母亲一直在农村。丈夫在不身边,当妈的对儿子的期望就更大了。总想着你是个将来能靠得上的东西。
有个叫谢泳的学者,研究出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有趣的现象,叫寡母抚孤,意思是那些后来成了大事的文化人,好多都是父亲死了之后,当寡妇的母亲把儿子培养成人的。我家的情形与此略微相似。但是谢先生忘了一个最基本的两条,那就是,这个母亲必须是个有见识且严厉的母亲,儿子呢,也得是个天分高有恒心的儿子。这样儿子体谅母亲又怕母亲,也就格外努力,也就成才了。没有这两条,一旦这个道理传播开来,不知多少当父亲的要不明不白地死去。学者每立一说都要对社会负责,谢泳先生显然在这上头疏忽了。
可惜这两条,我和母亲都不具备。一是我的天分不高且不怕母亲,二是我的母亲没有什么见识,又不会严厉地管教我们。真的,我从小就不怕母亲。我觉得,在这个家里,她的地位比我高不了多少。
这就要说到我们这个家了。说我们家以前,还得先说说我们那个村。我们那个村叫韩家场,在一个叫临晋的镇子的边上,出了东关,跨过一条土路就到了。我小的时候,临晋还是个县城。也就是说,我家是在县城。母亲的家在城南五里地的南连村。这样你就知道了,她是乡下人,我是城里人。城里人是看不上乡下人的。当时有没有这个意识我也弄不清,反正我觉得妈妈不是城里人。再说我们家。在我们这个家里,爷爷是真正的家长,他在城里有个铺子,卖铁器和颜料。后来公私合营了,他又成了镇上最大的一家纺织品商店的头儿。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只比妈妈大十岁,没有生育过,父亲是爷爷的第一任妻子生的。现在推算一下,母亲十五岁上嫁到我们家时,她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只有二十五岁。此后妈妈长一岁,奶奶也长一岁,二十五岁的婆婆管着十五岁的媳妇,然后是二十六岁和十六岁,二十七岁和十七岁,直到我出生时,一个三十一岁,一个二十一岁。这样你就明白我们这个家的格局了。奶奶是个严厉的婆婆,母亲只是个窝窝蠹囊的小媳妇。我小的时候,每到了要做饭的时候,母亲总是问奶奶一声:
“妈,做啥饭。”说是问,语调平缓呆板,没有一点问的口气。
“蒸馍。”人在房里,话出来了。简明扼要,从不含糊其辞。
“菜。”
“炒韭菜。”假如是夏天,家里有前一天买下的韭菜。
不用去看,到了饭时准是蒸馍和炒韭菜。光凭这一点,我就看不起妈妈。她从来不问我想吃啥。不管我怎样眼巴巴地看着她,想吃什么早就想好了。
只有一点,我为母亲而骄傲。那就是,母亲长的很漂亮。脸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身材呢,高高的,——这是我小时候的印象,长大了才知道,母亲的个子一点都不高,站直了也不过抵到我的肩头。不过,就是后来母亲老了,我的评判标准不知高了多少倍,还得承认母亲是个端庄秀气的女人。小时候,我们那条巷里(我们村两条巷),在我看来,就数我妈漂亮。你可不能用我现在的样子推导我妈,我像了父亲,等我想想,也不全像,父亲比我还要周正些。这一点也让我对母亲不满意,怎么她是那个样子,我就是这个样子。多亏我是个男孩,要是个女孩,那就不是不满意而是仇恨了。
现在你就更清楚了吧,这是怎样的一对母子,一个年轻漂亮而又窝囊的母亲,一个天分不高,调皮捣蛋而又自视甚高的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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