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大众文化时代,也是个普散文时代,散文写作的普及化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从高官到平民,从白领到打工仔,凡是爱好文学的人都在写散文。我经常收到各地朋友的赠书,其中小说、诗歌、理论很少,百分之九十都是散文新书。中国当前的阅读载体,除了网络,受众最多的就是报纸副刊,报纸是国家的传媒工具,从中央到省市,各级政府都办有报纸,这些报纸副刊上发表的作品,基本上是散文随笔的天下,偶尔会出现几首小诗,那些故事性的小说几乎没有。 陕西省作家协会前年做过一次文学普查,在近3000名作协会员中,有百分之六十多从事散文创作,小说和诗歌加起来不足百分之四十。专业队伍如此,在广大的数以百万计的业余文学爱好者中,比例就更大了。 究其原因,是散文没有疆域,贴近人心,贴近生活,是一种日常性文体,生活形文体,写作者和阅读者都能在散文中,找到心灵的安慰。 这本来是一个可喜的现象,但散文界的朋友应该看到另一个问题:好散文却越来越少。 如何在散文的大潮中跳跃出来,不被淹没和冲刷消失,我觉得现在强调散文创作的个性化,十分必要和重要。 有一次与贾平凹聊天,我问他:“你到美国领飞马奖,也曾数次去过香港,但在你几百万字的文集中,怎么没有写海外的文章?”贾平凹冷静地回答:“没啥写的。” 真的没有什么可写吗?显然不是,有人去国外旅游一次,就可以写出厚厚一本《XXX国游记》,那些写国外的短篇散文,更是像牛毛一样多了。 贾平凹以高产著称,但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比如散文《丑石》《商州三录》、小说《浮躁》《高老庄》《秦腔》等,都发生在他所熟悉的陕南商州地区。 人无全人,物有所用,地讲风水,作家的生活基础有限,知识积累有限,认知社会的方法和出发点更有限,谁也不能包揽世界。如果门门精通,面面俱到,那就不叫人脑,叫电脑,它的程序是别人给安装上去的,不是自己自然生长的。人有感情,电脑没感情,而文学创作则是最讲感情的事情。 做为编辑和研究者,我经常阅读一个作家写的不同题材的作品,便发现,水平悬殊很大。同一个人,同一副大脑,同一支笔,为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不尽相同,还是选材的问题。比如散文家周涛,他写军旅、写边塞、写新疆、写西北的作品,真是大气如虹,充满力度和质感,很影响读者的情绪。但他后来又写了一些反映社会、家庭、泛都市题材的小品随笔,说实话,极其一般,动人的光芒没有了。我与周涛是朋友,不怕他看到这个文章多心。但读者会记住周涛,散文史会写上周涛,还是因为他写出了那一批独具特色的边塞散文。 我在编《美文》杂志的时候,天天阅读来自全国各地的稿件。有一次,从堆积如山的自然投稿中,看到一篇题目叫《红尘滚滚大头虫》的小散文,只有1000来字,作者是一个裕固族的女孩子,写她从山区草原来到大城市,躺在房间的床上,看到头顶一只大虫子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找不到出路,从而联想到自己也像虫子一样,孤独迷茫,十分怀念奶茶的香味,牛粪的气息。当然,这篇稿子太简单浅薄,不能采用,但我看到了作者身上的潜力,就回信说,你不要写城市题材,多写点儿你熟悉的草原,你的小牛和羊羔,你的奶茶和干粪。不久,就收到她寄来的新作《萨日朗》,写草原的生态和姐姐的命运,我们刊发在显著的位置上,随后被几十家报纸、书籍转载,被北影的导演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这篇散文先后获得了甘肃省“敦煌文学奖”,中国作协“郭沫若散文奖”,并且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免费给作者出版了同名散文集。 独特的选材,是成功的一半。后边我还会说到观察和表达的问题。 多年审读来稿,发现有两类题材写得人最多,一是上边所说的游记,很多都是个人日记行程加历史资料编织而成,并没有写出个性特色,这些山水胜地从古到今,大家都去游,都在写,很难写出新意来。二是亲情文章,人人都有家庭,都有亲人,但人之常情往往是大同小异的,个人以为有价值,可读者并不喜欢看,报刊也不愿意发表题材重复的东西。 中外文学史上有成就的散文家,都在自己专注的题材领域上取得了显著成绩。像美国的梭罗,俄罗斯的普里什文,他们的大自然写作至今仍是散文圣典;法国蒙田的智性哲理散文,也在全球拥有众多的读者;中国当代余秋雨的文化散文、马丽华的西藏散文,杨文丰的科学散文等等, 都以自己的个性卓立于世。 搞创作需要的是深入打井,不是遍地放羊。找准目标钻探下去,才能打出优质的石油。 我们读张承志的散文,常常感受到一股关注少数民族、关注底层人命运的忧患意识。张承志看世界,用得是宗教眼光,慈悲情怀。所以他的作品中弥散着神宗的普世气息,平民的执着精神。 我们读董桥的散文,会被一股优雅精致、风趣博识的述写所感染。董桥看社会,用得是带着古典式的文人名士的眼光,他从一件事、一句话、一张书法、一件小摆设小收藏中,寻找着快要消失的文化精髓。 前几年,给《美文》杂志写稿的作者中,有一位医学女硕士,她已经自己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不少文章都是写亲情的,没什么特色,我给她提了个建议:你是学医的,能不能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来观察人生,来写散文。她接受了,转型后的第一篇作品题目叫《生命从指尖消失》,写她实验时给一条小老鼠做手术的过程和心情,充满对弱小生命的深深地怜悯。刊发后受到好评,她接着又写了《透过瞳孔》《猴子这东西》《生命如夏花》等一系列文章。找到了自己的观察方式以后,她的文章深刻起来,生动起来,不同凡响。后来中国青年出版地给她出版了散文集,又到北京读文学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现在文章越写越好,在全国有一定的影响。 找到自己独特的观察方式,等于增添了第三只眼睛。有人可能会说,我没学佛,不懂医,与科技不沾边,没什么专长。其实,独特的观察方式可以是行业的、专业的,更重要的是一种眼光和思惟,形而上的精神上的东西。有人写读书笔记,思惟就不一样;有人评论某一个社会事件,理解问题眼光独到。 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的创始人,他搞理论研究是符号学,写散文也带着符号学的特征。内蒙古有一位女作家,喜欢从儿童的角度,用童心童眼来看世界,比如季节变化,她没写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而是通过奶奶身上的衣服更换来表现,少数民族的服装穿着色彩丰富,变化多样,写出来就很有意思了。 观察世界的个性要去寻找发现、要去培养形成、它是孜孜不倦地追求的结果。 从事文学研究和文学教学的人都清楚,每个成熟的作家,在写作上各有自己一套表达方式。 我们读成熟的作家的作品,不用看作者名字,就能分辩出是谁写的,判断标准就是因为他们的表达个性不一样。 表达个性体现在结构安排上,句式特点上,词语运用上。 比如叙述角度,有的人喜欢用第一人称,有的人善长用第三人称,还有人用第二人称。高行健的《灵山》《一个人的圣经》,将你、我,你、他人称变幻使用的很娴熟,在长篇作品的人称出现上,有创新之处。高行健的小说淡化故事,减少冲突,沉迷于叙述描写,打破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 我保存着贾平凹写得一些单纸片,有的是介绍一个人来办事,有的是说明一件事情,有的是简短的发言稿,都很短,但一看内容就知道是他写的,因为说话的句式和字语运用文白相间,言简意赅,风趣自然,与众不同。 不过,个性也有高低之分。国内有一位女作家,曾写过不少好作品,后来出国了,最近看到她写的一篇散文,就读不下去,思绪混乱,条理不清,文字中夹杂着外文字码,语言倒装,像“现在我们开会”,她偏写成“现在开会我们”。 中国散文,还是要有中国特点,应该体现出汉语的精致优美来。在这一点上,沈从文的形象,孙犁的简洁、汪曾祺的优雅,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表达个性是身份证,是自己的标签,是你独特的信息流露,是一个作家成熟的象征。 自己的个性一但确立,就要不断地从各个方面来补充它,完善它,强化它。 没有个性不能***,但个性有时候是双刃剑,既是风格也容易是套式,最忌僵化和保守。过去,散文创作中有杨朔模式,秦牧模式,看多了便让人生厌。现在,有一些老作家的文章让人读不下去,就是因为他已经被自己的模式限制住,跳不出来,与新的艺术环境的距离越来越远,最终会被读者抛弃。 老作家情有可谅,因为身体的缘故,心理的缘故,导致落后于时代。最可怕的是有一些青年作者,写了部分稍好的文章,形成自己小小的特点,就保守起来,听不得别人提意见,固执地坚持,我的风格就这样,我就要这样写。 其实,个性在最初只是个毛坯子,经过一次一次修正锻造,才逐渐地坚强丰满起来,所以不宜过早地封闭自己。既就是个性已经确立,仍要吸收新的营养,避免干瘪、消瘦、病态。 在艺术殿堂面前,作家永远是学生,大作家是研究生,小作家是本科生。艺术之路只有台阶,没有顶点,作家是虔诚的攀登者,不断地在修改完善着自己的形象,直至停止思考和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