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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未来学: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夏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17日
来源:中国作家网 夏 烈
文学要有一种未来学,便于她勘破对于现在的迷信。
这么说,是因为我对当下文学界的不满足。(不说不满意——不满意是一种价值判断,会令人也包括自己很快地沦陷于文学权力的泥淖里喋喋不休),而不满足正是要摒弃由文学体制即特定的文学历史渊源所生成的权利关系,尽可能地回到文学自身观照其命运,从文学作为人的创造物和伴侣来省视她的位置和发展,换言之,是对文学的存在与可能性的重加体认及想象。并且,我认为,眼前这时候恰到好处。
中国当代文学正面临着一个反思与重建的良好契机,这契机却是通过危机与焦虑表现出来的。如果说1990年代文学的变迁还可以用“现代∕后现代”、“启蒙∕消解”、“理想主义∕经验主义”等术语勉强概括,那么,2000年后开始的“新世纪文学”让1980年代以来的传统诠释方法或者说文学知识谱系局部失效。
不是说自1980年代建设的文学传统和作家序列没有进步,恰恰相反,他们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度,以至于王蒙、陈晓明等面对异邦他者如顾彬的“垃圾说”(被媒体误读与放大的结果)时,认为“中国文学处在他最好的时候”、“中国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1】。一个显而易见的硕果同样颇具喜感地自异邦他者舶来,2012年10月11日晚7时,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成了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传统和作家序列建设的最高荣誉,象征了该传统和序列建设的世界性意义与价值。但另一景况是,1980年代的“纯文学”概念设计以及新时期三十年来形成的作家与体制关系,没有办法包涵最近15年的文学新变,无法遮蔽事实上的“两个文坛”的分治。
在不久前作的一个小文章《类型文学:一场非典型性文学革命》中,我还描述了最近15年来存在于传统文坛以外的两次非典型性“文学革命”:
一是1998年通过第一届“新概念作文”诞生的“80后文学”现象,其文学效应随着韩寒、郭敬明等代表作家的成长和沉淀,至今爆发着逸出于1980年代建立的文学秩序的力量。固然作家协会和传统文学期刊试图包容、团结这股力量,但毫无疑问,他们的生成带着对传统文坛有意无意的反叛,更重要的是,他们中佼佼者的长成几乎全盘被畅销书市场和网络新媒体接收,成为在商业上和技术上领先于传统文坛的“另类”。当然,因为同“新概念作文”之母体《萌芽》杂志(作协体制与文学标准)的血缘关系,“他们的话语系统透露的思想气质虽与前辈迥异,但语言套路还是纯文学的继承者,份属一脉”。【2】
二是同样追溯1998年为其“元年”的网络文学大爆炸现象,则彻底游离了传统文坛的体制机制。“与‘80后’作家相较,类型文学作家们天然地失去了主流文坛和文学观的支撑,在文学品类上长期被文化精英斥为‘垃圾’,他们的写作伦理自然而然地倾向于为大众读者和市场‘卖命’。”【3】他们是真正属于大众文化生产机制中直接来自新媒体的力量。由于抛弃了传统文坛的由编辑代表文学权威作“前置型”筛选的机制,采用了同网民读者互动的比较自由的“后置型”筛选的机制,造成网络文学、类型文学写作出现名副其实的数量级“大爆炸”,出现了一系列的特点和缺陷:“网络写作和发表无门槛、无成本、无计出身,赖此‘三无’,不免‘三有’:意淫者有、小白者有、注水冗文者有——我的意思是,第一,网络小说无论种马文,还是耽美文,都是yy(意淫)的乐园;第二,众多yy小说集体沦落到小白痴的写作和智力状态,没有难度,谈不上啥技巧,遑论原创力和深度;第三,越写越长越写越长越写越长,长长长长长长长,不见黄河天际流。”【4】——但网络文学、类型文学亦可谓中国式想象力大爆炸的仓库,并在题材上补充了传统文坛作家的盲点和禁区,个别作者以边缘和业余的姿态生成了一批逼近中心和专业的作品。如何从恒河沙数中披沙拣金,几乎是传统文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还有文学观的隔膜与对立。因此,两个文坛的事实既出于不同的社会历史基因,又可谓彼此造就——传统文坛基本无兴趣也无能力经典化网络文学,网络文坛同样无兴趣也无感情崇拜传统文学。这种描述在个别的双方人物中并非如此泾渭分明,但总体上讲,依然是准确的。
评论家们试图描述和概括上述现象与现场,我们知道,成功的理论概括有助于我们把握世界、稳定心态、建构新的范式。2009年白烨提出的“当下文坛三分天下说”是被广为引用的一种描述和概括,即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坛呈现为“以文学期刊为主导的传统纯文学,以商业出版为依托的大众文学,以网络媒介为平台的新媒体文学”【5】的三分天下的局面。这一描述和概括的好处犹如为散乱的物品打造了个木匣子,虽然只是简易的三格,但总算都叫“文坛”,并且搁置争议似的各自分类,共同开发(?)。此外,“三分天下”的说法是否还包含了一个平等的意思?不以蜀为正宗,也不以魏为正宗?我们看到,有些时候一个貌似简易的设计携带的观念突破,有意无意地改造了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模式,自然会有研究者和评论者介入这三者的分类研究和比较研究,他们因为这个“木匣子”的设计,会认为三者的平等与均衡是合法的,是自然而然的。
历经现场的人们,才会知道未来研究者和评论者认为合法与自然而然的描述、概括实际上充满了思想斗争和权利交割。但其实无论文学场中的人们怎样苦心孤诣,事实上改变我们文学结构和文学观念的并不仅仅来自创作内部,而是社会中与文学平行的其他体系正在发生革命性的裂变,比如大众文化与文化工业,比如科学技术与日常生活,比如现代民主与社会发展模式,比如现代性与现代性反思。换言之,是世界和中国语境逼迫我们必须重新设计观念和调整秩序。
美国的哲学教授唐·伊德在《技术与生活世界》一书中说,“哲学能做好两件事情:它可以为观察地形提供一个视角……其次,哲学可以为理解提供一个框架或者‘范式’(paradigm)。”我想,目前对于文学视角的调整和观念的再造,其实就是一种哲学方法介入文学的工作。他同时在书中引述了克尔凯廓尔《恐惧与战栗》中的一个比喻:“克尔凯廓尔在描述抉择的无可避免的段落中,把我们描绘成在大海中航行的船长。掌舵的人已经就位,改变方向还是不改变方向都需要做出决定……领航员置身于大海中,船和大海都处于运动中。他必须测定方位、找到方向、定位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这种视角发生在一个动态的和流动的情形中,因此必然是相对的。然而,对领航员来说,这种情形却是常态。”【6】——我觉得这些话非常适合说明我们在时代文学场中的感受和评论家的功能。我们应该在文学的海域中确立自己领航员的“常态”伦理;如果你对之麻木没有感知,你就失去了作为掌舵者的资格,很有可能是你对文学在世界中的位置和历史中的运动了解得不够深彻,或者犯了本质主义、原教旨主义的毛病。
而熟悉文学运动常识的,却不担心这种“文学革命”的到来,反而有些“惟恐天下不乱”,为新生的文学力量错过他们的黄金周期干着急。陈思和在参加2010年6月复旦大学召开的“新世纪十年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后撰文说:“ 20世纪80年代开始形成的、秉承了‘五四’精神的巨大批评能量在文学创作中逐渐减弱,后继乏人的迹象似乎已经显明,而各种被媒体、书商、利益集团所支配的文化现象:媚俗、趋时、自我矮化、庸俗化、娱乐化等愈演愈烈,借助媒体批评推波助澜,吸引了大量的青年读者。这样的断裂,与以往文学史上的每一次断裂都是由先锋运动来推动社会批判和传统批判,催化主流文化发生新的蜕变的状况不同,仿佛是倒过来了,陷入了一种‘危机’。……(我)期待的是年轻作家们新的先锋宣言,期待着他们孕育他们写作的环境中发出新的反叛主流的声音。我并不在意他们将站在什么立场上反对主流,而是希望通过挑战和争论来激活当前文学的超稳定状态,我期待的是我们的时代应该出现新的美学观念上的断裂的跳跃发展。……但是我失望所在是没有,不知道是新世纪文学十年的文学真的不足以产生新的自我审视自我批判的青年先锋因素,还是青年一代的作家在社会环境的熏陶下变得圆滑而温顺。”【7】——他所指的青年一代作家,主要就是我上文所说的来自“80后”与网络类型文学阵营的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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