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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也夫:中国教育的症结与疗救
作者:田方萌 郑也夫
导语:过得很愉快,且有尊严,这正是分流的前提。如果精英一定要通吃,地位、荣誉、物质,一个都不能少,其他人就不会欣然接受分流,会跟你死拼,打得两败俱伤,让所有人的学习变得异化。
郑也夫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教授,他刚刚完成一部专著《吾国教育病理》。他惯以两手写作,一手写纯理论的学术著作,如《代价论》和《信任论》;一手写批评时事的杂文,如《走出囚徒困境》和《被动吸烟者说》。他的新著结合了两者,既呈现对教育病理的追问,也体现了对当下国情的关怀。
作为知青一代人,也夫曾做过九年知青。这段经历让他对所处的社会非常不满,青年时代就开始求解不合理现象的来源。这一追问促使也夫后来进入学界,也铸造了他追求真知的性格。多年前我在人民大学读书时,曾听到有位老师半开玩笑地称也夫为“杠头”,也就是北京话所谓“较真儿”的人。既然以问题意识为导向,他也就不在乎职称评定所依据的那些“学术八股”。也夫在访谈时明确说:“文章能否在优秀的学术期刊发表,我其实无所谓,关键还是伺候自己的兴趣。生活当中自己看到些问题,求个解就很满意了。”
在受过学术训练的读者看来,《吾国教育病理》并不太像严谨的学术著作,一些细节也未遵守“学术规范”。这部研讨教育问题的著作,大量参考文献却来自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甚至生物学文献。《吾国教育病理》看似“四不像”,其实“功夫在诗外”,它继承了也夫一贯“辐辏式”的治学风格。他撰写一部著作,先确定主题和子主题,然后自己找书东看西看。他无视学科界限,一方面在每个领域都不如专家精通,另一方面在每个领地都显示出“通人”的智慧。他自称更重视写书,不重视论文,因为后者要伺候很多“八股”规矩和学界同仁的品位。
子曰:“述而不作”,也夫则喜欢先述后作。他在北大开设“教育社会学”选修课,至今已经讲过三四轮。他一边教学相长,一边阅读积累。据也夫讲,出于对中国教育的强烈不满,当初开设这门课的时候急了一点,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就开始上课。其间时有事情搅扰,最后成书却费了些周折。此书由解析“素质教育”概念开始,分作两大篇章。作者一边反思中国教育之痛,一边也积极考虑应对之策。为缓解高考竞争之惨烈,他开出了“分流”的药方;为保护创意天才之成长,他提出了“放权”的建言。
采访也夫是一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因为学者的世界不同于常人的世界,进入他们的天地要费力“爬上巨人的肩膀”。在采访中,我尝试着将也夫引向不同方向,与其他观点产生碰撞。然而,他似乎更愿意遵循自己的逻辑,阐述中国教育当下的病理。在采访开始,我故意问他中国教育有无特别值得肯定之处。直到访谈结束,也夫思索再三,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既然乏善可陈,我们就来听听他的批判之言吧。
访谈
问=经济观察报
答=郑也夫
高中学习催生厌学和焦虑
问:我和你这代的老师交流,不少人反映,比起你们那一代,现在的大学生读书很少。不知道你有没有类似的体会?
答:这似乎是现在学生的普遍特征,有中国独特的原因,也有世界共通的原因。共通的原因包括信息时代各种媒体提供的短平快资讯,使人们不愿再啃大部头的书籍。中国独特的原因在于高中阶段的教育“异化”。一个人接受教育的整个过程中,个性、想象力和世界观的形成都是在高中时期起步的。一个人在高中时从少年变为青年,心智开始成熟,逐渐感知社会,并为某些事情而着迷。举例来说,曹禺写作的兴趣是在南开中学培养的,没有南开中学就没有曹禺。本该遭遇头脑风暴的阶段,我们的孩子却整日埋头复习,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最令人遗憾的事情,就是整整一代青少年高中时代的严重异化。比如,我们院系大都是文科生,毕业的时候大家一起吃饭喝酒聊天,我考他们几句唐诗宋词,这些学生基本不如我熟悉,除了一个学生--他后来考取了国学院的博士。这些人都受过高考的严重摧残。我说到的诗词多数是他们学习和背诵过的,只是高考后迅速清盘了。
问:大学教育不能扭转这种异化趋势吗?
答:人们在十六岁和二十岁时的冲劲儿有很大差别,扭转不了高中时候养成的学习惯性。一些人十几岁上高中,养成了学习的惯性;这种惯性不是自己琢磨,培养兴趣,而是努力打理分数和作业。中学时期学习被逼着,到大学应该换种学习方式。而他们进了高校,又没有人指点及时转向,结果很大比重的人不能及时转向。
除了学习惯性,大学教师的讲课魅力也是一大问题。我们的高校里充斥着很多平庸的教师,激发不起学生的学习兴趣。高中生不太会找自己的兴趣,因为接触的学科和信息有限。到了大学开始接触一些的时候,平庸的老师又特别多。有一些老师学术水平也还行,但是讲课内容非常八股,容易培养功利之徒,而非诱发兴趣。这些因素也导致另一批人不能很好地转向。
问:你在北大任教多年,那里的学生应该说是中国最优秀的一批人,你觉得他们这批通过高考选拔上来的学生创造力如何,有没有被考试制度削弱?
答:从道理上说,我觉得应该是肯定的,但很惭愧,我缺乏亲身接触。虽然我每天给本科生上课,其实跟本科生的接触并不密切。我对研究生的了解超过本科生。就我接触研究生的印象来看,我猜想一些最优秀的本科生可能没有考上研究生,因为研究生考试本身设计就很拙劣,不然可能是另一批人被录取。
问:保送生如何呢?他们应当说压力比较小。
答:现在保研主要看综合分排名,这种指标也很糟糕。我提出在保研前要求学生完成毕业论文,根据论文质量保研。因为毕业论文比综合成绩更能体现一个学生的研究水平,也更能看出学生的想象力、创造力和查找资料能力,而不是单纯的考试能力。保研和考研的区别仅在于,前者考多次试,后者考一次试,都不敢令人恭维。理论上老师推荐是很可靠的,如果有些老师长期同某个学生接触,应当比较了解他。可这个办法由于诚信的原因,在中国无法施行--我们面试时,看都不看推荐信。
问:茅于轼先生最近出了一本书《中国人的焦虑从哪里来》。我看到你博客上也写过一篇有关的文章。我想问目前的教育现状如何导致了国人的焦虑?
答:我们驱赶着大批学生上高中参加高考,本不应该做这样的制度安排,而应该以种种制度安排较早地分流。高教扩招是政治家们采取的教育政策,这一制度安排的合理性是令人存疑的。它其实是一个障眼法,在此之下各阶层都觉得扩招符合自己家庭的利益,政治家因而可以获得各个阶层的喝彩。底层的人觉得如果不扩招,我的孩子上不了学,中上层的人也会想,我的孩子可以上更好的学校。
其实扩招只是将竞争延后了。原来招生很少的时候,你的孩子考上大学,几乎意味着他可以找到很不错的工作。扩招以后你的孩子上了大学,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必须读更好的学校,或是拥有更高的学历,于是延迟了竞争。驱赶更多的人参加高考,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现在你要提高社会地位,比拼的是名校和高学历。由于更多人参加竞赛,虽然某些人天分很高,他们想考北大清华,能力差一点的人还是会对他们造成很大压力。因此,每个人学习的压力,包括尖子生,在扩招以后并没有缓解,更多人产生了巨大的焦虑。
青少年在学习成长过程中,应该感到身心愉悦才对。他们应该玩很多自己想玩的游戏,包括智力游戏,应该在这样的过程中成长。可是我们让青少年很早就变得很功利。他们要考大学,而且要考好大学,在这种压力下拼命学习。一个孩子甚至考不上名牌大学就是失败,我们整个制度造就了大批失意者。
分流制度难以实施
问:你在《吾国教育病理》中阐述了分流的解决方案,这一思路是如何产生的?在中国现实中存在哪些障碍?
答:通过了解各国教育道路的选择,再结合中国教育的问题,我认为中国教育的主要问题是竞争过于惨烈。这形成了一个态势,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囚徒困境。素质教育不是靠某个人或某个机构端正认识就可以解决,大家都挤公共汽车,上下车的效率很低,但是不挤永远站着,永远上不去。素质教育的谬误在于以为靠某个人或某个机构端正认识就可以改变现行教育。缓解竞争要釜底抽薪。
德国人在孩子十岁时就开始分流,早分流应该是正确的选择--不要让这么多人陪绑“科举”,有些人可以走别的道路。反观中国现实,我认为我们眼下由于三大障碍实行不了分流。
首先我们办不了德国那么优秀的职业学校。德国的职业教育是双轨制,学生多一半的时间在车间里学真本事,少一半时间在课堂上学,双轨有机结合。而我们的学生学习三年,只在最后一个学期去实习。德国学生从第一年开始每周都是“半工半读”--两天在教室里学知识理论,三天在车间里学习实干经验。这样学出来是真本事,就业也更有保证。读大学的人毕业找工作反而更有风险。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德国学生进职业学院出于自愿,我们是被中考淘汰的学生才读中等职业学校。从微观上说,我们的职校办得不好,吸引不了学生。而宏观的原因在更多程度上决定了职业学校的失败。现在社会阶层结构越来越走向金字塔形,而非中间阶层大的枣核型社会。在中间阶层较大的枣核型社会,摆脱底层地位的捷径是进入社会中层。而在金字塔社会中,因中间层的狭小,几乎不成为一条道路。而中国基层的农村少年早看明白了,他要是变成技工,还是一个最底层的人,手艺好又有什么用?他连城市户口也没有,城市有多少福利与他不相干。所以农村孩子早就看清楚了,他要摆脱社会底层地位,只有做比较靠上的城市白领,没有中间层可以选择。为从底层跨越到上层,他只能参加高考,进入职业学校根本没有用,除非不得已才进入。为什么我们分不了流?农村孩子聪明,你忽悠不了人家。这第一个障碍牢牢地阻挡了我们的分流改革。
第二个障碍就是独子国策。虽然计划生育从毛泽东时代已经开始,结出果实是在后毛时代。比如我1950年出生,我同学家里经常有四五个孩子。那个时候,有的孩子没有潜力也没有读书兴趣,有的孩子有潜力也有兴趣,家里因为钱包约束,就让有些孩子读书有些不读。分流便在家庭层面完成了。现在家庭只有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争取读大学,完全不考虑兴趣和潜力,甚至他自己不愿意也要施加压力读。
我书里举了很多传统社会的例子,比如曾国藩的家庭。曾家五兄弟,就出了一个进士,一个秀才,剩下有的兄弟一次也不考,有的兄弟只考了一两次。曾国藩的年龄比他的二弟大九岁,他二十七岁就中了进士,按理说完全可以照顾弟弟们,但是有的弟弟们不愿参考了。另外像清朝的状元张謇,他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家里做了一个选择。他家经济情况不太好,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他学习好,走了科举道路,哥哥就不上这条道了。
毛泽东的家庭也是很典型的例子。毛在长沙读了七年书,而他弟弟毛泽民只读过三年。毛泽东读书的费用相当程度上是毛泽民挣来的。毛家内部完成分流,泽民愿意理财,帮助打理家事。曾国藩的二弟,曾国潢也很愿意理家,不愿出去读书考科举。现在独子家庭做不了分流,家长就不干。这第二大障碍阻挡分流,极大地助长高考的激烈程度。
问:中国很多农村家庭还是有两三个孩子的,农村地区是不是还在延续家庭分流?
答:传统社会考科举不是对半开,是一两个考,多数不考。现在农村即使有两个孩子,跟那时候也不一样。科举时代,很多家庭希望最低限度支持考取一名秀才,他就可以支撑门面,如见了县官不必下跪。如朱德家庭有很多孩子,考上一个秀才就够了。我不是说回到多子女时代,我是讨论考生太多的原因。极端的独子政策激发了考生的畸形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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