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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是个伪命题
2012年04月24日 来源:羊城晚报
高兴:诗人、翻译家,1963年出生于江苏省吴江市。1979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学习英语和罗马尼亚语。1984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继续深造。2001年至2003年被任命为中国驻康斯坦察领事。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研究员,《世界文学》副主编、编辑部主任。曾以作家、翻译家、外交官和访问学者身份游历过欧美数十个国家。出版过《罗马尼亚文学简史》、《米兰·昆德拉传》、《东欧文学大花园》、《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等专著和随笔集,主要译著有《凡·高》、《黛西·米勒》、《雅克和他的主人》、《可笑的爱》、《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我的初恋》、《索雷斯库诗选》、《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托马斯·萨拉蒙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等。编辑和研究之余,从事散文和诗歌创作。作品已被译成英语、罗马尼亚语、塞尔维亚语、荷兰语、越南语等。
难道中国不在世界上吗?
张鸿: 日前,正在英国伦敦举办的国际书展中国是主宾国,中国参展团阵容强大,出版单位181家,专业出版人士1000余名,展台面积创伦敦书展历届主宾国展台面积之最。您能和我们说说“主宾国”的具体身份吗?
高兴:按照惯例,国际书展的主办方都会确定以某一国家,尤其是某一国家的文化为主题进行宣传,这个国家就是主宾国。英文叫Guest of honor。主宾国除了参加展会以外,还有不少其他活动,比如要配合书展开展一些文化活动,像作家对话,新书发布,电影放映,文艺演出等等,若组织得当,所有这些活动会在展会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宣传攻势。主宾国可以看成是第二个“东道主”。主宾国享受的各项待遇,是普通参展国所不能比拟的。因此,成为主宾国,对任何国家来说,不仅仅是一种特别的荣誉,更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是一种文化外交,正好可以宣传自己的文化,树立自己的形象。当然喽,担任主宾国,也是需要相当的经济和文化实力的。试想,一个上千人的参展团,光机票费就是一项巨大的开支。不是随便什么国家都能承受的。从这一角度看,中国频频成为国际书展主宾国,实际上是国家综合实力大幅提高的自然结果。
张鸿:这种“引进来走出去”的做法,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接轨是否是一条捷径?
高兴:这种做法,对传播文化,应该有利。但是否是条捷径,我还不敢肯定。对一些提法,我依然保留自己的看法,比如“走向世界”,比如“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接轨”。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在一次编委会上,我们的老前辈冯至先生,就曾针对“走向世界”这一说法提出质疑:“难道中国不在世界上吗?”这一发问值得我们深思。因此,“走向世界”很有可能是个伪命题。再则,我们不少人所说的“走向世界”,实际上就是走向美国、英国、法国等所谓的“文学大国”,仿佛得到这些国家的认可,就是得到全世界的认可。这其中除了文学传播这一良好的愿望外,有时也会夹杂着盲目、虚荣、私心、媚俗、急功近利和弱国心理。我想强调的是,文学自有文学的规律和逻辑,文学更是一种积累,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成长和发展。传播文学,推动文学发展,不能急于求成,而是需要更好的文化环境,更有效的文化政策,以及国家持之以恒的高度重视。在此方面,法国是我们值得学习的榜样。
“中译外”人才太有限
张鸿:您怎么看诺贝尔文学奖?
高兴:诺贝尔文学奖毕竟是目前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文学奖项。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无论对于获奖作家本人,还是对于获奖作家所代表的国家,都是巨大的荣誉。但我们也不能把它看作文学的唯一评判标准。每年十月前,都有媒体邀我预测诺奖,我一般都会拒绝。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往往有一个特点,就是出其不意。应该看到,除了文学,诺贝尔文学奖还掺杂着太多的其他因素,比如政治因素,比如经济因素,比如国际传播力因素。因此,我们还是尽量用客观冷静的目光看待这个奖。在我的心目中,有太多的作家该得、却还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比如以色列的奥兹,比如加拿大的阿特伍德,比如阿尔巴尼亚的卡达莱。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对他们的喜爱。
张鸿:中国文学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取决于什么?
高兴:说到中国文学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关系,我觉得首先要解决的是中国文学的国际传播力问题。要知道,中国文学目前的国际传播力十分有限。别人都读不到你的作品,又如何来欣赏你呢?这又涉及文学翻译了。文学翻译实际上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从外文译成中文,另一是将中文译成外文。在我国,外译中译者队伍庞大,而中译外人才有限。汉学家中,有些是优秀的中译外翻译家,可惜不多,而且零星分布在各个国家和各个语种中。而要培养和建立起一支优秀的中译外文学翻译队伍,又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此外,更重要的是,中国文学本身的提升。总体而言,中国文学似乎还处于成长过程中。
过去,翻译家译一本书可以买一套四合院
张鸿:从一个文学翻译的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你认为中国当下的文学翻译是什么状况?中国的翻译水平如何?
高兴:必须承认,目前,我国文学翻译的生态环境和外部条件令人担忧。在我国,真正能读外国文学原著的读者并不多。大多数人读到的不是外国文学作品,而是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因此,更进一步说,读外国文学翻译,实际上就是读外国文学翻译者。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文学翻译的。做文学翻译,要有外文和中文功底,要有文学修养,要有知识面,还要有悟性、才情和灵气。此外,最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热爱。而热爱又伴生着敬畏。这是项创造性的劳作。说到创造性,我们要特别警惕。因为,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很可能被利用,甚至被滥用,成为众多糟糕的翻译的借口和托词。这一现象,起码在中国译坛,严重地存在。于是,我在想:文学翻译是否也该有某种“准入证”?因此,文学翻译时刻都在呼唤优秀的译者。说到文学翻译状况,语种之间,差别巨大。小语种,状况悲惨,优秀译者严重匮乏。而英语、法语、俄语等大语种,情形要好许多。
张鸿:您曾经是一名外交官,转而投入文学翻译领域。与所谓的大语种相比较,小语种的文学翻译前景如何?据我所知,世界文学中很多的文学大家都是用小语种写作,如米沃什、布罗茨基、卡尔维诺、帕慕克,等等(我们定义的“小语种”,是排除联合国通用语种即英语、中文、法语、俄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外的所有语种)。
高兴:转向翻译,出于对文学热爱,也是我的理想。但这种理想常常难以实现,因为,目前在中国小语种文学翻译队伍确实已陷入青黄不接的困境。造成这种困境的因素错综复杂,与社会大环境有关,与对文化的不重视有关。而要培养一批小语种翻译人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再说,从事文学翻译,首先需要热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从事文学翻译的。而目前,在我国,无论从翻译稿酬、学术评估还是奖励机制来看,对文学翻译都没有最起码的尊重。就说稿酬吧,一般在千字六十元左右。译一本二十万字左右的书,起码需要大半年时间。最后拿到的稿费扣税后也就一万来元。而一万来元要买房的话,一平米都买不到。想当初,在上世纪50年代,我们的前辈翻译家译一本书所得稿费,可以买一套四合院。这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啊!想到此,我的内心总会生出深深的忧虑。
东欧文学是“红色”还是“蓝色”的?
张鸿:您最近主编一套“蓝色东欧”系列大型东欧文学丛书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引起很大反响,据说这套丛书已经进入国家十二五重点出版规划,并且还获得了国家出版基金的支持,怎么会想到做这套小语种的书?
高兴:我们这一代人心中都有东欧情结。这与我们的成长有关,与我们童年、少年和青春岁月有关。而在我们童年、少年和青春岁月中,电影,尤其是露天电影又有着重要的影响,已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那时,少有的几部外国电影大多来自东欧国家。其中就有阿尔巴尼亚的《第八个是铜像》,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沸腾的生活》,还有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它们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是我们童年的节日。在某种意义上,它们还是我们的艺术启蒙和人生启蒙,构成童年最温馨、最美好和最结实的部分。有人会因为电影而喜欢上一个国家。我是这样。我后来决定学习罗马尼亚语,就与电影有着直接的关联。电影外,还有东欧诗人的诗歌。密茨凯维奇的。裴多菲的。爱明内斯库的。上世纪80年代,裴多菲那首《我愿意是急流》曾打动多少人的心灵。甚至谈恋爱,都能用上这首诗。正因了所有这一切,东欧情结渐渐地在我心中生成。2009年年,当花城出版社的朱燕玲、孙虹策划并鼓动我主编这套丛书时,我当时陷入矛盾和犹豫状态:既觉得是种诱惑,又感到某种挑战,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承担。天时地利人和,我不由得想起这句古话。
张鸿:在我的印象中“东欧”是一个政治概念,对吧?
高兴:一般人都会觉得,东欧文学就是指东欧国家的文学。但严格来说,“东欧”是个政治概念,也是个历史概念。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它特指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等七个国家。因此,在当时,“东欧文学”也就是指上述七个国家的文学。这七个国家都曾经是社会主义阵营的成员,都曾经是以苏联为首的华沙条约组织的成员。1989年底,东欧发生剧变。之后,情形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苏联解体,华沙条约组织解散,捷克和斯洛伐克分离,南斯拉夫各共和国相继独立,所有这些都在不断改变着“东欧”这一概念。而实际情况是,波兰、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等国家甚至都不再愿意被称为东欧国家,它们更愿意被称为中欧或中南欧国家。
同样,上述国家的不少作家也竭力抵制和否定这一概念。昆德拉就是个典型。在他们看来,东欧是个高度政治化、笼统化的概念,对文学定位和评判,不太有利。这是一种微妙的姿态。在这种姿态中,民族自尊心也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然而,在中国,“东欧”和“东欧文学”这一概念早已深入人心,有广泛的群众和读者基础,因此,继续使用“东欧”和“东欧文学”这一概念,我觉得无可厚非,有利于研究、译介和推广这些特定国家的文学作品。只不过,今日,当我们提到这一概念,涉及的就不仅仅是七个国家了,而应该包含更多的国家:立陶宛、摩尔多瓦等独联体国家,还有波黑、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塞尔维亚、黑山等从南斯拉夫联盟独立出来的国家。之所以还能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谈论,是因为它们有着太多的共同点:都是欧洲弱小国家,历史上都曾不断遭受侵略、瓜分、吞并和异族统治,都曾把民族复兴当作最高目标,都是到了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才相继获得独立,或得到统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都走过一段相同或相似的社会主义道路,1989年后又相继推翻了共产党政权,走上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之后,又几乎都把加入北约、进入欧盟当作国家政策的重中之重。这二十年来,发展得都不太顺当,作家和文学都陷入不同程度的困境。
张鸿:东欧文学有什么代表作家作品?
高兴:说到东欧代表作家作品,那是一串长长的名单。哈谢克及其《好兵帅克》,赫拉巴尔及其《过于喧嚣的孤独》,克里玛及其《我疯狂的世纪》,昆德拉及其《难以承受的存在之轻》,贡布罗维奇及其《费尔迪杜凯》,赫伯特及其诗歌和随笔,齐奥朗及其散文,卡达莱及其《石头城纪事》和《错宴》……每每想到如此众多的优秀作家和作品,我就愈发地觉得东欧文学是座巨大的富矿。
张鸿:由于历史的缘故,我们一直以来认为东欧文学跟我们中国文学一样多出“红色经典”,这套书为什么称“蓝色”系列?
高兴:的确,由于历史的缘故,东欧文学往往更多地让人想到那些红色经典,捷克作家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红色经典当然是东欧文学的组成部分,这毫无疑义。但需要指出的是,红色经典并不是东欧文学的全部。若认为红色经典就能代表东欧文学,那实在是种误解和误导,是对东欧文学的狭隘理解和片面认识。为了更加客观、全面地翻译和介绍东欧文学,突出东欧文学的艺术性,有必要颠覆一下这一概念。蓝色是流经东欧不少国家的多瑙河的颜色,也是大海和天空的颜色,有广阔和博大的意味。“蓝色东欧”的寓意也正在此。它旨在让读者看到另一种色彩的东欧文学,看到更加广阔和博大的东欧文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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