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教育本质上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
2012-02-9 南方周末
名家论德
钱理群
马老师走了,一个真正的教师走了,我感到特别失落。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第一线老师,因为我越来越觉得,中国的教育和改革,最终都要落实到教师的具体教学活动里,他们才是决定性的因素。先后在东莞中学、深圳中学任教的马小平老师即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他作为一个中学教师,却很早就有全球教育眼光,在21世纪的世界大格局,人类文明的大视野下,来审视和思考我们所面临的教育问题,所要承担的历史使命。
我要突出提及的,不只是马老师身上的“师德”,而是一个中学教师的大境界。我最初就是被马老师提出的“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能够走多远”的命题所吸引的。马老师说:“干教育这一行,如果不是十分的热爱,干得不愉快,而且还痛苦,那就真正要赶紧改行。但是我们如果执意选择教育,那我们就得朝最好的方面去做”;他还说:“我一生总在追求我达不到的境界。我对智慧的东西总在追求,而对非智慧的东西是非常的反感。”他的学生因此说他“身上有一种很浓的少年气质,一种不平静的东西,一种燃烧的东西”。可以说马老师的生命是燃烧到最后一刻的:他一辈子都在他所献身的教育中寻找生命的意义,用自己的生命燃烧学生的生命。这样的精神状态,是许多“混饭吃”的教师所难以比拟和理解的,却是一个真正的教师所必需的:教育本质上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事业。
最能体现马老师对中国教育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的,是他所提出的问题:“什么是当代中学生最缺乏的?”他的回答更是惊心动魄:我们所培养的人才,并不缺乏知识和技术,“他们有知识,却没有是非判断力;他们有技术,却没有良知”,他们患有“人类文明缺乏症,人文素养缺乏症,公民素养缺乏症”。在我们的教育下,很可能将出现有知识,有技术,但没有文化,没有人文关怀和素养的一代人。在马老师看来,这正是全球性的现代文明病的恶果,我们的以成为“成功者”为目标的教育,必然导致实利主义、实用主义、虚无主义、市侩主义的泛滥,形成年轻一代精神与道德的危机,有可能导致整个人类文明的腐蚀与毁灭。马老师常引用一位教育家的话说:“我们留什么样的世界给后代,关键取决于我们留什么样的后代给世界”。我曾经说过,这大概就是马老师在重病缠身时,让他灵魂不安的问题,却使我们羞愧难言:因为人们早已麻木,不去追问这些问题了。现在马老师走了,只能由我们活着的良知尚未丧失的人来面对了。
马老师不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更是一个具有行动力和创造力的教育实践者。他追求教师的一种“诗意生活”:从改变自己的存在开始,以建设自己作为建设社会的开端,在意义真空的教育大环境里,进行有意义的教育的实验,在现有的框架之中加进一个异数,创造“第二教育”;牢牢地把握当下,不寄希望于一劳永逸地解决教育弊端的所谓彻底、根本的变革,而宁愿采取现实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态度,不是为了美好的明天,而是要创造美好的今天的每“一堂课”;从权力之外的下面、民间开始,立足于自身,立足于和自己一样的独立的人们,面对具体的一个个学生,能帮一个就算一个,做一个普通教师应该或可以做的事情,相信只要有一个人这样去做,就会带动了周围其他的人们。事实上,马老师和全国各地的“马老师们”,以及他们的学生们,都在努力地改变着自己的存在,改变着教育的存在,并在这样的改变过程中把握个人的存在意义,实现对意义的承担,这是一场静悄悄的变革。
现在,作为这场“静悄悄的变革”的一个代表性的人物,马老师走了;我们在感到失落、遗憾的同时,是不是可以以此为契机,作一次严肃的反思:我们各级教育行政部门,我们的教育专家们,以及所有关注中国教育的人们,在讨论中国的教育时,注意到这场发生在教育底层的,以第一线有理想、有追求的“马老师们”为主导的“静悄悄的教育变革”了吗?我们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了吗?
马老师走了,他的事业需要继承,最好的办法,就是迈开我们的双腿,到基层教育第一线去,发现马老师那样的正在进行自觉的教育实验的真正的教师,他们在目前中国教师队伍中,比例不大,绝对量并不小,我们应该以他们为教育改革的骨干和依靠对象;还有更多的老师,特别是青年教师,他们心中其实都有“马老师”的种子,需要我们精心培育。只要有了一支真正的教师组成的队伍,中国的教育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