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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木子树
熊平
在我的故乡,到处都能看到木子树的身影。说到处能看到,但山上却少有,也见不到它们怎么成林成片。它们似乎害怕拥挤,不愿到山上去,与那些乔木灌木摩肩擦背,去抢雨露争阳光,抢空间争地盘。它们最喜欢生长的地方是农民的田头地角或者山边路旁。它们没有笔直的树干,离地不高便分出枝丫,大枝丫再分出小枝丫,小枝丫又分出细枝丫,左盘右旋,七弯八拐,似乎没有主梢,没有树头。幼小的木子树皮色灰白,较为光滑且有斑痕。老大的木子树皮呈灰黑色,粗糙而多裂纹。木子树属于乔木,虽不能说高大伟岸,但也不矮小,高七八丈粗二三抱的树并不少见,且树龄可达百年。它们春天发叶,叶片长柄桃形,浅绿中泛着一丝嫩黄;夏天,它们的叶片呈墨绿色,油光水滑;到了秋末冬初,它们的叶片便由绿而紫由紫而红,红得鲜艳夺目。
我赏过闻名遐迩的“香山红叶”, 那是一种名叫黄栌的灌木,喜在山坡崖畔成片生长,叶片浑圆或者椭圆,杯口大小,状如团扇。我也赏过“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树,我的家乡很多,那是一种乔木,叶如鹅掌,秋霜屡下便逐渐转红。木子树的红叶不仅明亮如洗,且较能持久。秋末冬初,几度寒霜,你放眼望去吧,那一团团一簇簇或如火焰或如赤霞的,就是木子树。黄栌、枫树和木子这三种树木,可以说是红叶的代表或者说是红叶的主角儿。黄栌和枫树多在山上,“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主要是指它们;木子树红,多半红在田野,红在路边,红在村旁。“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不知莺莺小姐视野中的红叶是哪些,也许三种树木都在其中。各种红叶我都喜爱,所以我在《高岚秋日》中把三种红叶都写到了:“黄栌已搽朱万两,乌桕骤饮酒千盅;崖畔枫橡擎火把,涧边丹柿挑灯笼。”我没写它们如何如何的红,但它们却是如此如此的红,搽朱万两,饮酒千盅,擎着火把,挑着灯笼,那还不红得亮人眼球?
木子树只有到了隆冬才在数日甚或一夜之间,把全身披挂的红叶抖落在脚下,再让那粉白粉白的果实亮在枝头,繁星一般,这就是木子。木子先是藏在蒴果之内的,随着树叶被寒霜浸染,指头大小的蒴果便由青变黑,最后在秋阳的照耀之下奓裂开来并次第脱落,于是木子便一丝不挂地钻了出来,千团万簇,成了又一道风景,人们喜欢看它,果子狸和乌鸦们喜欢吃它。
这时候,木子树的主人便拿起铰刀,一种上有锋刃下有弯钩的以竹竿为柄的工具,站在树下,就着地势,将凡是够得着的木子连同细小的枝丫绞了下来;然后再爬到树上去,绞那些高高在上的木子。往往是男人在树上绞,女人和孩子在树下捡,理成一把一把的,用棕叶或稻草扎紧;晚上回到家,不在院子里就在堂屋里,在一种钉满竹钉的搓板上,哗嚓哗嚓连磨带擦,木子粒便纷纷纭纭连蹦带跳,进入箩筐或者篾篓。
木子比黄豆略小,在蒴果中多是四颗抱成一团,故单粒木子很像蒜瓣儿的形状。木子外层和内核都可榨油,外层是一种冻猪油状的物质,榨出的油叫皮油,又叫白油,冷却后是一种白色的块状物;内核榨出的油叫子油,又叫红油,是一种能照见人影的液体。听说,皮油是肥皂和蜡烛的原料;子油可提炼成高级的润滑油,农民只知道用它点灯照明。
我爱故乡的木子树,不仅仅是爱它如霞似火的红叶和灿若繁星的子粒,还藏有一种铭刻肺腑的感激之情。
子油,那可是木子树经春历夏从土壤和阳光雨露中吸取营养,再经孕育转化而成的精华呀!它清澈红亮,倒入灯盏,沁透灯草,拿火一点,淡黄色的灯光顷刻间便洒满屋子。儿时,我常常在这淡黄色的灯下读书,读《三字经》,读《教儿经》,读《幼学》,读《千家诗》,读《论语》,读皮影戏的唱本;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一套残缺破烂的《三国演义》,也是在子油灯下断断续续读完的。我在灯下读书,我的母亲和祖母则在一旁纺线,弟弟和妹妹在灯影里玩耍。纺车的转动声和我时大时小的读书声加上弟妹们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种农家和谐的乐章。尽管是一灯如豆,但却是满屋温馨。弟妹们玩累了睡了,我读几页书也睡了,我的母亲和祖母还在纺线。许多次我一觉醒来,两架纺车还在咿呜咿呜地哼着,那声音极其疲惫极其困倦。当时我并没觉着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却有一种莫名的凄楚,让我鼻窦发酸两眼欲湿。我的上辈,你们是多么地不易呀!所以,我要感谢故乡的木子树,是它用骨子里的汁液,不惜化为灰烬,照耀着我一家的生计,照耀着我稚嫩的脚步。
(200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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