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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之王刘庆邦小说:玉字(王安忆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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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1 00:14: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短篇之王刘庆邦小说:玉字(王安忆评点)

  





电筒乱晃,鸡乱飞,狗乱叫。张庄的人手持棍棒、钉耙、铡刀等顺手家伙,呐喊着往村外跑。

玉字迎面走回来了。月光下,她低着头,头发不乱,衣服也没撕破,不像发生过什么事儿,只不过走路腿一拉一拉的,不似往日自然。

“吔,这不是玉字儿吗?”有人问。

玉字不抬头,也不说话,只管往村里走。快走到人群里,炽白的电筒光柱都照向她,有人喊了一声:“玉字儿!”

她还是不应,走得更快些。一只相熟的狗迎上去,左右摇着尾巴,亲热地嗅她的手,她把狗头拨拉到一边,绕开狗走了。

人们有点泄气,有点疑惑,回过头找那报信的妇女。那老妇女急得赌咒,说她和玉字儿看完电影,手扯手回村,明明蹿上来两个戴一把捋帽子的男人,把玉字抱到高粱棵里去了,玉字儿还喊着“快救我”哩……

张庄的人逮住邻村的那块高粱地撒开了气,他们抡开家伙,把正晒米的高粱杀的杀,砍的砍,不消一会儿,高粱乱七八糟倒了一地。

玉字回到家,爹娘哥嫂问她到底是咋着,她起先还是不吭,后来就突然哭起来,一上来就变了声,没个人腔。她躺在地上,身子乱滚,揪头发,摔头。嫂子刚要拢住她,她照嫂子肩头咬了一口。娘急得泪流满面,“字儿,字儿呀,别,别……你说话……”往地上一坐,也哭起来。

玉字哭得背了气,头软软的,一边脸贴地,呼哧呼哧大口抽气,出气很短,浑身大抖,昏黄的煤油灯下,她闭着眼,脸煞白,披头散发。

这时屋里来了不少人,都是妇道人家,嘀嘀咕咕,乱出主意。有的说快请张先生扎一针,有的说快抓副疯药吃,人疯了再治就难了,李庄的李妮,出事后就疯了,看见男人就叫,就跑,后来跳了井。

玉字的哥黑着脸往外撵人,“没事儿,都走吧,死了干净!”

玉字抖得更厉害,手脚痉挛得一抬一抬的。

白胡子张先生来了,低头看看玉字,冷不防跺了一个响脚,玉字顿时不抖了。他取出一支黑钢笔套,倒出一根针,在玉字鼻中隔上扎了一下,说:“把她抬到床上,喂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玉字一觉睡了三天,不睁眼,不说话,滴水不进,一条被单蒙着头,直挺挺的,谁看见谁心里一寒。爹娘急得团团转,把玉字她姨娘请来了。一向被公认好嘴头子的姨娘坐在床头,叫了一百句“俺闺女”,比这比那,说了满屋子的好话,玉字不动。把玉字上中学时的女同学请来了,她们装出在学校时无拘无束的高兴样子,一替一句向玉字报告新鲜事儿,玉字毫无反应。庄上要好的闺女结伴来到床前,集体痛哭,玉字仍无动于衷……

庄上的人都说,这闺女气性大得很,她不会起来了。接着就替玉字可惜,说她太抓强,太要巧,给她说了那么多婆家,都是别的闺女求之不得的好户,可她嫌这嫌那,一个也不应承。好比一朵鲜花,多少人转着圈儿要花大价钱买,她呢,把攥着舍不得撒手,这下好,掉在地上让猪给嚼了,一分钱也不值了.

有年轻人说,这事应该报告给乡里,派人来破案呀。庄上人说,破个屁,人烟这么稠,出事这么多,天高皇帝远的,公家的人管得过来吗!他们随随便便就拣来好多例子说明报案无用,除了丢人丢得远些,还要给乡里的治安员多搭几盒烟。不是吗?马洼的赵本善,卖牛回来,被两个蒙脸人拉到高粱地里,搜去钱财不说,人也差点被勒死。谁见破案咧!李楼的喜莲,走了一趟姥娘家,人不见了,后来在一个桥洞里找到了,人都发了。谁见破案咧!他们设想,像玉字这样的事如果报给上头,公家人会说,是你水缸里的水少了?还是面盆里的面被挖走一瓢?好咧,不值啥,回去吧。设想罢,他们都笑了。

不知哪个嘴快的,趁赶集时把玉字的事跟乡治安员韩麻子说了,韩麻子骑一辆破自行车到张庄来了,一进庄就打听张玉字家在哪儿住。小孩子们看见韩麻子衣襟下别着“铁公鸡”,又怕又喜,争着带路。有的飞跑着去张家报信,好多大人也跟过来,想听听韩麻子怎样问案。

玉字的爹娘迎出来,却没让韩麻子进自家屋,把他让到玉字的大娘家去了。韩麻子刚把那事提了个苗梢儿,玉字娘就说:“哪有那事吔,这是谁拿着屎盆子往俺头上扣,俺闺女就是解了个小手,晚回来一会儿。”韩麻子也没深问,只说以后解小手注意点儿,就骑上车子,哗哗啦啦地走了。
第五天头上,玉字还没起来,年轻的生命被时间耗得差不多了,人瘦得脱了相,水灵灵的眼睛塌坑了,红润的脸庞变得灰白。娘拉出她的胳膊看,原来丰满洁白如藕节般的胳膊软溜溜的,已没力气蜷回去。似乎听见她喊娘,揭开被单看,她正咬牙,眼里汪满泪水。

爹主张拿火锥来,撬开嘴灌她稀饭。娘给爹下跪,哭着说快给闺女准备个匣子吧。哥来了,把爹娘推出去,掩了门,说:“咋着,当真想死吗?有刀有绳,有坑有井,哪尿窑子里死不了你,在这儿半死不活的干啥!”他从条几底下拿出一个玻璃瓶子,拧开盖儿,往玉字床前的地上一扽,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即刻弥漫开来,“给,喝去吧,真有志气当时干啥咧,现在作死哩,要死早死……”

玉字撩开被单,挣扎着要起来,由于太虚弱,胳膊咯噔一软,又倒在床上。娘一头扑进来,骂着儿子狠心,掂起药瓶子扔进粪坑,乳白的药液嘟嘟地流出来。娘用铁锨把瓶子拍碎,随即去灶屋端来一碗稀饭喂玉字。玉字看了看娘,嘴角抽了几下,泪水滚在碗里。娘刚要把碗移开,她竟抓住碗,就着泪水把稀饭喝了。停了一会儿,娘又给她下了一碗软面条,玉字也吃下去了。得了这两碗饭,玉字不睡了,摇摇晃晃要去梳头。娘抢着给她梳,怕她照镜子,被自己的样儿吓住,又灰心。玉字笑笑,顺从地坐在娘怀里,让娘梳。梳罢头,洗罢脸,玉字找出爹的一件棉袄来拆。她坐在薄团上,伸着腿,隔年的脏棉袄铺展在腿上,拿剪子尖儿一根一根把针脚挑断,揭开黑布片,露出灰白的棉絮。娘点了三根香,烧了几张黄表,跪在地上,身子扑得低低地磕头。

此后,玉字该吃就吃,该做就做,该睡就睡,跟以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了。可是,庄上的人听不见她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了,看不见她三天两头去镇上中学借小说了,她发起的“集体相亲协会”也散伙了。她走路低着头,两根长辫子直直地背在背上,成天没有一句话。出来进去,她不看人家,都是人家看她。邻村的人打听:“那个张玉字死了吗?”听说没死觉得稀罕。庄上的人把这话学给玉字娘听,说:“不赖,别管咋,闺女活着就中。”

玉字娘张罗着请人给闺女说媒,一盆水泼地上了,再也收不回来,不如挖个坑,给水一个去处。至于条件,就讲不起了,二婚头也可,进门就当娘也中,只要知道穿衣吃饭,半吊子也没啥。
媒人、男人走马灯似的来了,那些半老的男人都是经过喜事的,进门眼睛乱瞅着找玉字,想拣这个便宜。一个穿了一身新衣的半吊子,提着两盒点心,两腿一抖一抖地也来了。张庄的人在村口截住他,问他是不是想娶老婆,并说他这么聪明伶俐,肯定没有问题。他一喜,嘴咧到耳门。孩子们在大人的唆使下,拿污泥巴投他时,他顿时恼了,哇哇叫着追打孩子,结果把点心扔过去了。

来求婚的,玉字娘都应承了,可玉字一个也不见,她说:“娘,想叫我死容易,不用这样……”娘赶紧把闺女搂住了。

玉字并不天天缩在家里,她隔三差五地去姨家走亲戚。张庄离她姨那庄不远,中间只隔一村,叫马寨。马寨东边有一条官路,玉字就走这条路。她走得很慢,走着走着坐下来歇上半天,再站起来慢慢走。马寨的人都知道她的事,她在那条路上一出现,好多人都站在村头看。对她指指戳戳,有人说她是疯子,有人说她是不花钱的轧路机,还有人说得更下流,说她还想如何如何。马寨的人拉马三来看。以前,有人把张玉字介绍给马三,人们估摸,凭马三的身条、长相、手艺和家底,张玉字会愿意。没想到见过一次面后,她嫌马三是宰羊的,身上有股膻味,还嫌他识字少,说话不照趟儿,没同意。村里人想着,马三看见张玉字这样子,一定解气。可是,马三远远地看见她,笑笑,没说什么。

这天下午,玉字又往姨家走。秋天的田野里,庄稼差不多收完了,一两块没砍的玉米秆和棉花秆,被苦霜打得锈迹斑斑,一片发黑。秋风吹过,撕下一条条的玉米叶子飘向天空。她看见一个人挑着粪筐走过来,心里狂跳一阵,就迎上去。那人脚底迟疑了一下,干咳了两声,哼起梆子。玉字站在路中间看着他。快碰面时,那人唱的调门更高了,眼眯着,仿佛没看见玉字,身子晃着,肩上挑的筐左右悠达,眼看要走过去了。

“哎,你这个人,看着咋这么面熟哩!”

“噢,——是你,”那人站下了,“是的,面熟,面熟,是见过一面,俺高攀不上你,那次见面在哪儿呀,对了,在李庄河坡里,俺不中,文化浅,不会说话。你这是去哪儿?好,你去,你去,别耽误你的路……”那人头上浸出汗珠,说着就要走。

“马三!”玉字喝住他,两眼直逼过去。
“哎,噢——你还记着我的名字,不敢当,不敢当……听说你出了点儿事,我不信……”

“少装样子,扒了皮我也认识你的骨头!”

马三的脸刷的苍白,腿一软,索索地抖起来,越抖越大,“啥?你说啥?你别吓唬人人人人,我马三三三三……”

玉字冷冷一笑,随即又把脸虎起来,厉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马三浑身一激灵,反而不抖了,眼珠打了两个转,强硬起来,“你说啥?我不懂!你疯了,我不跟你说恁些!”说着溜路边走了。

玉字跟过去。

马三架开膀子想跑。

“马三,你慌啥,我又不是老虎,回来,咱俩商量点儿事。”说到后一句,声音低下去,口气有些软和。

马三仿佛被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拉了一把,脚下不由自主地定住了.

“我想好了,我——嫁给你!”

这句又出乎马三的意料之外,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过身看张玉字的脸和眼睛。玉字娇羞含嗔地看了他一眼,马三立时中了魔,眼直了,“这……”

玉字把头低了,眼也顺下去:“既然那样了,我有啥办法哩,往后就靠你了……”似有万千委屈不好出唇,啪哒啪哒掉下泪来。

马三慌了手脚:“中中,别哭,你一哭,我……反正那事找不到我头上,要不是可怜你……你等着,我马上托人说媒。咱先说好,这次可是你找着我的……日他个姐,我豁出去了……人对脾气,货对色……”

接下来的那一套送迎嫁娶和繁文缛节就不必细述了。玉字过门后,坐是坐相,站是站相,干活更是一把快手巧手。丈夫面前,温顺体贴,一应做妻子的义务做得很周全,口口声声爱说:“马三,你真坏。”马三初听,心里打沉,往后就听出相反的意思,心里浸出一股蜜来,越发鼓起男人的兴头。公婆面前,她落落大方,既不为过去的事自卑、委琐,也不为对抗世人的眼光造作出高傲来,言语志量不与人同,公婆自然也得另眼相看。
在村上,她把每一个人的辈分都悄悄记在心里,笑着称呼,那个准确和亲热,是别的新嫁娘过门一年也做不到的,令人喜得吃惊。村上辈高的人骂马三,说有福不在忙,算叫你这孩子逮住咧!听了这话,马三对玉字好上加好,时常咧着嘴冲玉字傻笑。玉字去挑水,他上去把钩担要过来。玉字拉粪,他只在车上装了几锨,就让拉走。玉字嫌少,怕人家笑话。他再装,这次装得很高,玉字要拉走时,他却把架车把夺过来了。玉字在厨房烧锅,风箱把柴草灰吹出来,落了她一头。他让她歇着,自己一个大男人家去烧锅……玉字说:“我又不是神,谁让你供着!”马三说:“我……愿意。”

这晚要上床时,玉字坐在床沿哭了,肩膀一动一动的,抽泣得抬不起头来。马三慌了,问咋了,谁惹她了。她不说,只是哭。马三急得这边问,那边问,后来搂住她,掰她捂在脸上的手,“别哭中不中,我哪点对不住你,你说出来,我好改。”

玉字越发抽得紧,说:“马三,你……为啥不是第一个……”

马三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先是头一懵,接着身上发凉,肚里发硬,手脚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床上。

“我觉着对不起你!”

马三拳头在床帮咚地擂了一下,“你别说这中不中,再说我就死!”他脸色蜡黄,眼睛瞪得吓人,在咬牙切齿地骂人,骂得十分粗野。

玉字还是哭。

马三睃了她一眼,看见她细细的腰,丰厚的背,雪白的脖颈,一切在哭时另换了一个样子,越发让人动心,一把强把玉字拉倒,“你咋知道是我?”口气有点调笑了。

“你身上有股膻味,我想着就是你。”玉字不哭了,把马三扳着的肩头扭了几下。

“要不是我哩?——根本不是我,你别诬赖好人,宰羊的多着哩,我咋会干那事!”

“是哩,马三是好人,谁也没有马三好,马三没起过坏心,下手没那么狠,没把人家掐死,马三没有摁住人家的脚,让狗日的——”

马三去捂她的嘴,她呼隆坐起来躲开,逼住马三,“我问你,你咋不卖羊肉了?”

“你不是嫌有膻味吗?”
“你知道我要嫁给你吗?”

“知……知道。”

“放狗屁,你做贼心虚!”

马三突然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央求玉字千万别再提那件事了,今后一切都听玉字的,叫往东不往西,这辈子报答不完,下辈子变牛变马接着报答。玉字说,这话多余,只要说出那人是谁,这事一笔勾销。

马三说:“你这不是往我心里捅刀子吗,要是成心不叫我活——”他抬起头往床帮上磕,玉字一把拽住,“哼,好大的志气!”

马三开始看着玉字的脸色过日子,走路脚不敢重,说话赔着小心,干一分钱的事也要先问过玉字,玉字说不管,他就不敢干,眼巴巴地看着玉字。他不再离开玉字,一会儿瞅不着她就急得团团转,瞅见了她就在她脸上乱找。吃饭时,他让玉字笑笑,玉字不笑他就不吃。玉字说笑不出来,他就当真不吃饭了。睡觉前,他打来热水,要给玉字洗脚,玉字不让他洗,他就呆站着不动。玉字顶看不过他这样子,说:“你是咋啦?谁把你的脊梁骨抽了,你还算个男人吗!过去……哼!”马三眼挤巴挤巴又掉下泪来。

玉字眼圈也红了,“三儿,别这样中不中,知道的说你对我好,不知道的还不知怎样说我辖治你哩,我真是那种毒心眼子的人吗!看你往后还做亏心事不做了!——那事你干过几回?”

“啥事?”

“又装迷瞪僧,你滚!”

“咱不是说不提……”

“我是不想提,忘不下咋办哩,我也管不住自己,有个鬼,老提着我。”

马三望着玉字的脸,“就那一回还不够我受的吗,要是再多一回,叫我咔叭儿一声就死。”

“那个人哩?”

“……”
“你能保住他不害人吗?”

马三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豁啷”打开抽屉,抽出那把宰羊的尖刀,眼里放出凶光,“我去把那个狗熊捅了!”

玉字上前,一把将刀夺了,放回抽屉里,“咣当”把抽屉关上,“多大本事!”

马三哼地往地上一蹲。

玉字走过去,站得近近的,拨拉着他的头发,“该洗头了,我给你洗洗头,真是……”

马三顺势抱住她的腿,把她抱起来,嘴里胡乱喊着“金字儿,银字儿”,把她抱到床上去了。

当晚,马三做了一个梦,惊醒了,大汗淋漓,他一声不吭,用胳膊触触,玉字脸朝外,还在他身边。玉字说:“你发呓症了。”

“我说啥了?”

“乱七八糟,啥都说了,像是跟人吵架,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马三不吭了,黑暗中瞪着眼睛。停了一会儿,他慢慢把玉字拉转来,做着亲近的动作,却把两手移在玉字脖子上,越卡越紧。

玉字一惊,“噗哧”笑了,“呀嘻嘻,你干吗胳肢我,痒痒死了。”她伸手在马三腋下抓了一把。马三触痒不禁,身子一滚,松开了手,“我试试你护痒不护。”又摸玉字的胸。玉字捉住他的手一摔,起身到另一头去了。

第二天,马三去镇上买化肥回来,一进屋就兴冲冲地说:“好事,好事。”

玉字不问,看着他的脸。

马三满脸通红,“人家跟你说好事,你一点也不高兴。”他赌气似的往椅子上一坐。

“啥事你说了吗?你会有啥好事!”

“那家伙死了!”

“谁?”

“就是那家伙,他死了,汽车撞死的,头都轧碎了,活该!”马三使劲往地上呸了一口,又用脚使劲摩擦。
玉字嘴角牵一个微笑,“死了好。”

马三看见她那个笑了,“你不相信?”

玉字嗤了一下鼻子,“你不让我提他,谁叫你又提。”

马三说:“他死了,咱就心净了,可以安心过日子。”

“谁不安心过日子了?我看是你自己。他是哪里人?姓啥名谁?”

马三又嗫嚅了,“反正死了,还问他干啥!”

“既然死了,问问怕啥,我看你是要瞒我一辈子!”

“我不瞒你,不瞒你,不……”

玉字身子一拧出去了。又回过头说:“锅里有饭,趁热吃吧,我一会儿回来刷锅。”

入了冬,交了九,大雪扑扑闪闪压地而来,把大平原上的小小村落压扁,盖严,到处一片白茫茫。这天午后,马三弄来一盆锯末,笼起一盆文火,沤出的缕缕紫烟驱着屋里的寒气。他在火盆边放一个小凳子,让玉字坐近些烤火,并抓一些玉米籽埋在热灰里,让它炸,“噗出”,炸开的玉米跳上来,白生生的一朵玉米花,喷香。玉字不吃,捧一本书在火边看。玉米花慢慢变黑。马三不闲着,在屋当门就着雪光扎条帚。既然要“安心过日子”,就四季无闲时。他有力气,手也不笨,一团麻经子,一捆秫苗子,一会儿就在他手里生出条帚来,且式样不同,有鲤鱼甩尾,有野马分鬃,还有什么凤凰单展翅、双展翅。他宰羊的手艺更没说的,一头大公羊站着吃草,他一手抓住羊角,说是给羊挠挠痒,不知怎的,另一只手就把长苗子尖刀从羊耳门刺进去了。玉字把书合上,压在胳膊下,单手托腮,看院子里大雪落地,看鸡们在大雪侵不到的柴垛下提着一只爪子呻吟,看雪团子在石榴树的枝条上滑脱,很快又粘上一层。看了一会儿,就啥也看不见了,只觉白色的模糊在流动,无休止地流动,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仿佛她自己也溶进这白色的模糊中,漂流走了,到那不知名的远方去了。待马三把她唤过神来,她眼角已挂了两滴泪。“你咋啦?”马三问。

她笑了笑,“不咋。”夸马三条帚扎得不赖。

马三很得意,正要说“这不算啥,我还会用彩秫秆蔑儿编鸳鸯枕哩”,脸上突然僵住了,原来这时院子门口进来一个穿胶面雨衣的人,帽上肩上都是雪,那人一面说着雪真大,一面耸着肩膀抖擞身上的雪,在门坎上刮脚。马三把手中的半个条帚往地上一扔,赶紧迎出去,说本村一个人的名字,问是不是找他,怎么走错门了,要带那人去找。说着两个人已碰了面。那个人笑着说:“不找别人,就找你。”斜着身子往屋里瞅。马三拦住他,把他推了个反转,往外拥,手上使满了劲,嘴上却热情,“他家在东南角,走吧!”那人往后趔着身子,“哎,哎,你咋往外推我,咱弟兄俩,哎哎,弟妹哩?哎哟,你手劲好大!”扭回头嘻嘻地笑。

玉字心里一阵狂跳,手里的书“啪”地落在地上。

两个人出了院子,马三一手抓着那人的胳膊,一手抓着后背的雨衣,往屋后领。这里是一片竹园,竹梢儿上压满了雪,地上的积雪也很新鲜,上面只有一溜羊蹄子印和鸡爪浅浅的印花。马三把那人一搡,搡倒在雪地上。“狗日的,不是讲好的吗!你,还要多少?”

那人站起来,嘻笑着:“要毬,大丈夫说话算话,一分钱也不要了,大冷天,不给烫壶酒喝!”这是一个瘦高个子,眼睛鼓着,下巴很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马三,见马三激怒和恐惧的样子,觉得格外开心,一直嬉皮笑脸的。

“家里没酒了,明天我去找你,下馆子!”

“有酒没酒没啥,不让进屋暖和一会儿?”

“不让!”

“你这货,真不够意思,要不是咱哥们……哼,你会恁舒坦!”

“快滚,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这时,玉字转过墙角过来了,两个人一下愣住了。玉字于大雪中,顶了一块红纱巾,脸上静静的,嗔着马三说:“哪儿来的客人?不进屋说话,让人站在雪地里,有你这样的吗?”

瘦高个子眼里立即放光,“还是弟妹……”绕过马三,朝玉字走过去。
马三只好抢先凑近玉字说:“张娃欠他钱,让我帮着要,碍我啥事?”

瘦高个子嘿嘿地笑:“对,对,老朋友帮帮忙嘛!”上去拍拍马三的肩膀,“哥们儿,中。”

来到屋里,玉字说:“你俩说话,我去炒菜。马三,你把酒筛筛,天冷,别喝凉的。”她没看那个瘦高个子,但她能觉出来,那人的目光无处不在,正在她身上乱刺。她到灶屋,马三跟过来,说这人是镇上一个剃头的,他们之间没啥交往,只不过见面认识,嘱玉字别炒菜太多,让他吃了还不如喂狗。玉字点头,说知道了,要他快去陪客。

菜炒好,酒筛热,瘦高个子弟妹弟妹地叫,让玉字过来一块儿坐着喝。马三沉着脸,说玉字滴酒不沾。那人离座要去拉玉字,马三伸手将他拉住,使劲一攥,他疼得直往一块儿缩。玉字笑笑,大大方方过来,执壶,斟满一盅酒,一手端起,双手捧上,送到瘦高个子面前,“常听马三提起你,今天到家来,是看得起马三,我敬你一杯!”瘦高个子连忙站起,迭声说好,满瞅着玉字的脸,趁接酒时摸了一下玉字的手。玉字咕嘟起嘴,瞥了一眼马三,把埋怨和委屈的意思“说”明白了。马三“无意”中碰了一下桌子腿,“砰”的一响。玉字随即又笑了,“喝,喝。”瘦高个子“呼啦”把酒喝干,就要回敬玉字一杯。玉字看着马三,说不会喝。马三说:“我替她喝。”把一杯酒往嘴里一撂,伸伸脖子咽下去了。瘦高个子不依,说不能替,“他是他,我是我,两个人不一样。”说着一脸猥亵相就出来了。马三眼里着了火,“我老婆不会喝,你干啥!”眼看弄僵了,玉字说:“好,我喝。”接过喝了半杯,看了看,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了。那人伸出大拇指,“好,弟妹够意思。”一杯酒进口,玉字眼皮和双腮都红了。她似乎不胜酒力,眼皮一合一启,摇头微微一笑,露出白玉般的牙齿。结婚这么长时间,马三何曾见过玉字这种可人样子,又爱又恨,他夹一块鸡蛋喂玉字。玉字张嘴噙了,含混不清、娇声娇气地说:“还是三儿知道疼我,真是我男人……”瘦高个子连连喝酒,酸辣甜菜都往肚子里收拾,酒从嘴角淌出来,流到脖子里,他借着酒力站起来,舌头硬硬地说:“他疼……疼你……小妹儿……该我了……”他一把拉了玉字的手腕子,夹了一片白菜帮子往玉字嘴里送。玉字顿时拉下脸子,扭过脸,求救似的看着马三。
马三霍地站起来,朝那个人腿上踢了一脚,那人一仄歪,松了玉字,红着眼珠子说:“马三,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我说出来,谁也别想好过!”玉字做出不解的样子看着马三,眼里泪汪汪的,欲开口问,却把头低了,说:“你俩慢慢喝,我去烧点水。”起身出去了。

马三的脸阴得滴水,抓住酒壶不让那人喝了,压低声音说:“再胡唚老子宰了你!”那人笑着指马三:“你……不敢!”硬把酒壶抢到手,咕嘟咕嘟往嘴里灌。马三眼珠横了横,起身又拿出一瓶烈酒,把瓶盖啃开,给自己倒一杯,给那人也倒满,说一声干,谁不喝谁是孬种,先把自己的一杯喝了。那人说好,也喝了。两人一连喝了好几个满杯,那人突然不喝了,眼往上翻着,脖颈伸向马三,头上下乱点:“哥们儿,我……不迷,你想把我灌醉,对不对?不中……我还要……轮也该轮到我了……”他离了座,把酒杯和酒瓶扫落在地上,口里胡乱叫着“小妹儿小妹儿”,摇摇晃晃要出去。马三说:“等等。”回手在抽屉里抓了一把,往那人背上一捂,那人“啊”了两声,身子向上长了两下,像一个粮食布袋,直直地倒下,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嘴啃地,四肢往起支,想爬起来,结果胳膊腿儿抖得像琴弦一样,已支撑不起,嘴里喷出一股血,身子塌下去,头一扁,就不动了.

马三疯嚷起来:“就是他,我把他收拾了,咋着,跟宰只羊一样!”大声喊玉字。可没人应声。他旋即到灶屋,玉字不在。锁了门到几家邻居问过,也都说没见玉字。马三便有些发毛,回家掖了些钱正准备逃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知是玉字回来了,拉开门一看,一下呆住了,门口站着韩麻子,后面还有两个持枪的人……

19865月于北京静安庄







从可怜虫到复仇女神


王安忆


我选择的分析对象是北京作家刘庆邦的小说。起先,完全是无意地看到了刘庆邦的短篇小说《走窑汉》(《北京文学》1985年第9期)。后来,就开始留心他的名字。于是,又看了《玉字》(《北京文学》1986年第10期)、《曲胡》(《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等等。我注意他的原因是,他的小说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正与这时扑朔迷离,天机不可泄漏的小说风气形成反照。他的小说总是有一个悬念,并且他也总不回避困难,有勇气也有力量开辟这一悬念,将“革命”进行到底。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刘庆邦小说中的这一个悬念是什么?

读者可因为悬念而将书读下去,这一个悬念越不可解释便越能激发读书的热情。可是写者呢,要因这一个悬念写下去必须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悬念是可解释的。否则,他便是自投罗网,断了自己的生路。因此,“悬念”这一个词似更合适用于读者的身份,是阅读的概念。当作者说:“我要制造一个悬念”,那也是为了去吊读者的胃口,自己心里其实一明二白,作为写作者自己,那一个要推自己写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呢?而那一个推自己写下去的东西,有时候,与推别人听下去的东西,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这一个推作者写下去的东西,必定是小说发生的理由,而“悬念”仅是读下去的理由。所以,这一个推作者写下去的东西应叫做“动机”更合适。

《走窑汉》和《玉字》同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前者是写一个名叫马海州的矿工,因新婚的妻子被煤矿的一名干部张清诱奸,马海州捅了张清的刀子,吃了官司,后因在狱中表现优异,提前释放,又回到了煤矿。小说是从这里开始,这一个事件只成了故事的开头,亦是故事发展的动机。这动机是,马海州吃了张清的大亏,他要报仇。因为前一次动刀,没把张清捅死,倒使自己做了阶下囚,所以,这一次,他虽不动张清一个手指头,却要张清不得好活。因为不能在身体上碰张清,就只能在精神上对他进行迫害。马海州的方法大体上有两种:一是像影子跟随张清,唤起他对那一刀的记忆,因那一刀毕竟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二是逼迫妻子小娥协同一起,唤起张清对那桩下流事的记忆。马海州一边报复张清,一边身不由己地折磨小娥。男女二人的事,严格来说,哪一方都无法彻底摆脱干系。这使马海州的复仇变得格外复杂,并且也格外痛苦。最终是张清和小娥全自杀身亡。而这种冷酷的报复方式反过来又磨练了马海州,使之残忍到了变态。在张清被塌方的煤块埋住的时候,他竟还将张清营救出来,救他出来是为了继续对他威迫。这时,马海州确已丧心病狂,使这复仇的故事具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而这一切丧心病狂与惊心动魄的发生,全是由于最初的事件。
所以,刘庆邦的关键,大约就在于,将一个事件变成一个动机。那么一个事件成为动机,需要什么条件呢?在《走窑汉》的最初事件里,至少具备这么两个可把事情发展下去的理由:一是失败的马海州要换一种不见血的方式报仇;二是做了乌龟的马海州无法在感情上饶恕小娥。除了这些理由之外,还须有马海州付之行动的可能性,那就是张清还活着,而且畏惧他。现在,我们大体上可以判断:一个事件变成一个动机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事情发展的理由;二是事情发展的可能。复仇的事件,往往会成为一个极好的故事。那就是它具备绝对可靠合理充足的行动理由与行动的可能性。

让我们再来看看刘庆邦另一个复仇故事《玉字》。

玉字是个心气很高的农家姑娘,不幸在一个黑夜里,被两个流氓劫到高粱地里奸污了。从此,玉字要死,人人都不让她好死,玉字要活,人人都不让她好活,身价贱了许多。这一个事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写到此处,社会意义,女性的悲哀,也都表达了,似可收住。然而刘庆邦的故事却刚刚从这里开始,他显然是决心要将此事件再继续写下去。在此,读者关心的是:玉字今后怎么办?那两个恶棍是谁?这就是悬念,读者希望这悬念越“玄”越好,大约和话本说书的传统有关。就是说,要求听众一回一回往下听,而不至中途退场。于是,或者将明明知道的事情打了埋伏,牵住人心;或者将自己也不晓得结果的事也匆匆抛了出去,一个悬念没解决,又生一个悬念,到了实在无法逃脱责任的时候,或出现一万能的侠客,或降临一神奇的仙人。而选择作了一名严格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便或者走一条散文化的道路,或者以经验性的传说性的故事取道,那么,刘庆邦怎么办呢?好,现在的问题是:玉字怎么办。玉字必须找到这两个恶棍。如果不找出这两个强奸犯,她心中这一口恶气没法出不说了,她还无法再在这村庄里做人了。因为家人与乡邻均将此事看作是一个姑娘的严重失足,不愿声张让公家政府办案,所以,玉字必须独立破案。以此可见,玉字被强奸,欲死不能,欲活也不能的这一个事件里至少包含了两个行动的理由,一是玉字寻找坏蛋的理由,二是玉字独立寻找坏蛋的理由。作者将玉字推到了一个绝境,她必须找出坏蛋,才可出气,洗刷自己,才可生存。玉字在炕上躺了五天五夜,踏出家门第一步的时候,就决定了她是在背水一战,她委身于她所认为的嫌疑犯马三。从此,软硬兼施,捉住了马三的口供不说,还要从马三嘴里套出那另一个人。由于是两个人作奸犯科,所以玉字委身于嫌疑犯马三这一个行动本身,就有了取胜的保证性因素。最终拥有了玉字的马三必定会对那一个同案犯起恨意甚至起杀心的。以至最终两个坏蛋因醋意互相咬出来了不说,马三还杀了同案犯,自己也半疯了。玉字就是很具有逻辑头脑的女孩子,在她不吃不喝躺着的五天五夜里,她不仅将自己的命运想明白了,决定了行动的计划,且策谋得很周密,将因果的联系分析得极其明晰,就像一个破案的专家。当然,这一并全是刘庆邦的功劳,他设计当时作案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便是给了玉字破案一个条件。而于他刘庆邦来说,这就是给予发展的理由之外,还给予了事情发展的可能性,这是形成动机的条件之一。
刘庆邦的能力在于,他能够以严密的逻辑关系推进一个事件发展。在其发展过程中,由于每一个环节都要求有合理的动机,他就必须在人物与事件中一步比一步深入地寻找理由,这寻找理由的过程,其实也就形成了我们通常所习惯说的,挖掘深度的过程。让我们设想一下,如马海州的故事只停留在刺杀张清锒铛入狱为止,玉字的故事也只停留在受屈结束,那么,作者除了为我们描绘了两个可怜的人和一个可悲的社会之外,又给了我们一些什么?而如今却形势大变了。马海州向张清再次复仇的过程中,马海州受了伤的人格一步一步变态和兽化;张清一步一步地吓软了骨头,丧失了人格;小娥一步一步灭绝了做人的希望,最终走向死地。这三个人联合起来走向人性的深处,这就是一则社会新闻式的问题小说上升到悲剧的过程。再说玉字,当玉字最终以她自己的牺牲使其案犯落网的时候,她便不再是一个可怜虫的形象,而成了一个悲剧人物。当然,我也要指出,结尾处,刘庆邦让门口出现了两个持枪的人,未免有一些男孩子气了,可是终究无妨大局。在玉字用心良苦的探寻中,她与马三紧张的心理对峙战中,一步一步露出人性的弱点,这也就是一个可怜虫变成一个悲剧人物的过程。我以为,在此过程中,包含了两个过程,一是逻辑推进的过程,一是内容发展的过程。好像一加一等于二是逻辑的过程,一个苹果加上一个苹果等于两个苹果则是内容的过程。比如,马海州要报仇,玉字要破案,在逻辑一方说,人具有了行动的理由,动机形成了,内容一方则是马海州的仇,和玉字的悬案的具体情况。再接下去,因为他们各自是这样与那样的具体情况,所以他们必须有特殊的不同的手段和方式。手段与方式是其具体内容的结果。就是说,其怨仇与悬案的内容同时也成了逻辑上的“原因”。其特殊手段与方式,比如马海州的精神威逼方式,玉字的献身手段,又产生了下一个结果,其特殊手段与方式的内容部分,在逻辑上又形成了“原因”,造成张清的魂飞魄散以至自杀,马三的魂不守舍以至咬出了同案犯,再杀了同案犯,自己亦堕入法网。在此,逻辑内容是一个作用与反作用的过程。我以为刘庆邦的这两篇小说是有不容忽视的成绩的,他以严密的逻辑性组织了人物与事件,达到了一个较高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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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1:04:5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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