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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8 10:3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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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班雅明以字面直译句法的语文观,以及翻译的分子化运动
新文化运动者在一九二○年代曾经在《新青年》等刊物上倡议废汉字,改用“世界语”(Esperanto),乃是基于一种语文普遍主义(linguistic universalism)的论述。这种普遍主义的论述往往被有意识地结合到“世界主义”的文化政治立场。而在后殖民的情境中,语文世界主义(linguistic cosmopolitanism)的梦想,往往必须经过先把自身语文批得一文不值的惨痛历程。然而,“直译异样文法”做为转化既定语文的方法论,不一定会像鲁迅等人先默认目标语文的劣等地位,也很可能是基于另外一种意涵的语文普遍主义,或是基于一种共同未来的神学目的论。比如,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von Leibniz)理想中的“通用字符”(universal script),倘若实现,将会是代表人类终于可以从纷乱与误会丛生的多语状态回返到犹太-基督教传统中上帝毁灭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通天塔〕之前的共同语时代。二十世纪初的德国文化理论家与翻译家班雅明,出于同样的神学-形上学脉络,尤其是犹太教的思想背景,则把翻译视为一种孕育“纯粹语文”(pure language)的种子。
在〈论语言本身以及人的语言〉(On Language as Such and on the Language of Man) (1979: 314-332)一文中,班雅明臆想着亚当夏娃堕落到人间之前的语言 ―― 伊甸园里的上帝之语,单一、纯净、无限。人类被赶出伊甸园的同时,也正是他们的“语言-心智”(language-mind)沉沦的开始:纯粹命名的失落,工具性的语言概念横行,就像布尔乔亚的语言学家认为语言“只不过是符号”,忽略了语言的意向性,过度命名的泛滥则造成了人类关系的悲剧。人类的语言,因为失落了上帝语言的纯粹命名性,已经注定是不完整的、有限的。
相较于神圣话语〔按:上帝的话〕的绝对不受限以及创造力无限,所有人类语言的无限性都是受限制的,而且基本上都是分析性的。(Benjamin, 1979: 323)
这种神学的无限性(infinity)概念,在原初的语言失落之后似乎已经注定了不可回返,除非我们能够结合人间一切语言有限的“意向性”,或可重现一个无限的整体。而翻译,以其穿梭在不同语言意向性领域之间,很可能就是一个迈向此一整体的过程。
在〈翻译者的任务〉(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一文中,班雅明(Benjamin 1986)提出这个题旨:直译异样句法乃是通往“透明语文”(a transparent language)理想的必经之路。所谓透明的语言,就是意向性纯净,没有过度命名也没有误解的纯粹语言。换言之,要达成“透明语文”的理想,就必然对既定语文的句法进行激进的跨越与创造。和鲁迅等中国新文化运动者一样,班雅明主张直译异样文法,但基于不同的目标与默认。班雅明的目的不是为了改造任何特定的语文,而在于透过翻译的实践来精炼〔或精炼出〕“语文本身”(language as such)。
从翻译实践的运作层面来说,我们将发现,班雅明的直译概念在论述上明确指向了翻译者所必然投身的分子化语文运动,而这正是中国新文化运动者所忽略的。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别,或许并不在于智愚之别,而是因为两者对于何谓“理想语文”的不同认知:班雅明的理想是超脱任何特定人间语言的纯粹语言,鲁迅等的理想则是他们认为代表现代科学理性思维载体的欧洲拼音变型语法的语文模型。
班雅明主张,和鲁迅等人一样,翻译的基本分析单位应该是“字”而非“句”。他认为,唯有透过对原著句法的字面直译,译作才能精炼出原著的“光”(the “light” of the original)。
一个花瓶的碎片要被重新还原,必须在最小的细节上彼此吻合,虽然不尽然需要一模一样。同样地,一个翻译,不必努力贴近原著的意义,而必须小心翼翼地在细节上并入原著的意涵模式(the original's mode of signification),从而让原著和译作都可以被辨认出是一个更大语文的碎片(recognizable as fragments of a greater language),就像一个花瓶的碎片。基于这个原因,译作必须克制,不要想去沟通,不要想去厘清意义(rendering the sense),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原著的重要性仅在于它已经传达,所以翻译者不必再费心去拼凑与表达什么。??? 透过字面直译(literalness)所确保的信度,其意涵在于,译作反映了对于语文互补性的伟大渴求(the great longing for linguistic complementation)。真正的翻译是透明的,而不掩盖原著,不遮蔽原著的光,而是让纯粹语文,透过它自身媒介的强化,更充份地照耀原著。而这一切,可以透过句法的字面直译(the literal rendering of the syntax)来达成,这证明了,翻译者的首要单位是字而非句子。因为,如果说句子是原著语文面前的一道墙,字面(literalness)就是回廊。(Benjamin 1986: 78-79)(斜体为我的强调)
这是班雅明直接谈到原著句法的少数段落之一。虽然我们仍旧不是很清楚,何以“真正的翻译”必然是“透明的”,而且可以透过句法的字面直译来达成,除了说,在这样的直译中,原著的句法将依然清晰可见。问题在于,这种原著句法的“可见性”,是否必然等同于语文本身的“透明度”﹖“意义”也可能是“透明”的吗﹖“句法”的透明度和“意义”的透明度之间有着怎么样的关系﹖语文的“透明度”(transparency)指的究竟又是什么﹖异样句法的可见性,是否就等同于原著与译作归属于“较大语文”(a “greater language”)的“可辨认性”﹖这种种的问题,必须回归到前述西方神学-形上学的传统,当然并非本文所可以一次解答的,却提供了我们一个方向去探究“直译”的语文创造性。
在关于班雅明翻译观的讨论中,句法的直译问题可能是最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也是最未受充份讨论的。比如,德希达主要从“命名的特权”(the privilege of naming)去诠释班雅明对于“字面性”(literalness)的看重,而完全未提及句法的问题(Derrida 1985: 188)。这很可能是因为,就像我在本文第二节讨论所指出的,德希达在观照跨语言的实践时,并未真正跳脱印欧语系的封界之外。
我个人认为,要厘清这方面的问题,必须先去探讨何谓“语文本身”或“纯粹语文”,以及这些概念对于何谓原著“意义”所隐含的动态意涵。
对班雅明来说,翻译的“信”不在沟通意义。反之,他认为试图沟通意义的译作是“坏的”翻译。班雅明的翻译者应该关心的,不是原著所承载的意义,而是“语文本身”。这样的“语文本身”,一方面如前所述,可以说是圣经传说中巴别塔崩垮之前全人类共同的语音,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一个尚未成形的属于全世界的未来语文。无论如何,从一个语文普遍主义的理想性出发,班雅明主张,翻译者的“任务”在于,透过句法的字面直译,将原著提升到“更高与更纯的语文氛围”(a higher and purer linguistic air),将原著植入一个“更确切的语文领域”(a more definitive linguistic realm)。真正的翻译,反映了“对于语文互补性的伟大渴求”。
根据这样的翻译概念,译作的异样特质,及其句法可见性的匠气,相对于那些顺畅传达意义的译作,突显出一个朝向更高层次语文发展的过程。亦即,它是属于一个尚在成形的语文。但是,我要强调,班雅明所追求的并非一种形上或后设语文(metalanguage),也不是语文心理学家所谓的“精神语文”(Mentalese, an human internal language)。他所说的纯粹语文既是一个失落的原初语文,也是一个尚在成形中的未来语文,以这个意义来说,它可以说是一个尚在成形的源头(an origin yet to come)。这样的语文,班雅明预言,将涵括所有既定语文的“意向”(intentions)。
尽管不同语文的所有个别要素 ―― 字、句、结构 ―― 都完全不同,这些语文却在意向上是彼此的补充。(Benjamin 1986: 74)(黑体为我的强调)
这样的意向“补充”或“互补”,当然是建立在一种“普遍语文/书写”(a universal language/ script)的理想。根据这样的理想,每一个语文都是不完整的,未完成的,必须在互相翻译的过程中迈向完成的。更重要的是,每一个语文的“意义”也是不完整的,尚在成形中的。
在个别,未经补充的语文中,意义从来就不在于个别的字或句子所呈现的相对独立性;毋宁说,意义是在持续的流动中(in constant state of flux) ――直到它能够在一切意向模式的和谐中,成就出一个纯粹语文。(Benjamin 1986: 74)(黑体为我的强调)
因此,作为一种跨语文的实践,翻译的过程,同时也是语文本身越界-创造的演化过程。既然意义仍在演化,译作的“信”度判准也就不在于传达原著的意义。翻译是这样的过程,意义的演化,伴随着纯粹语文的成形。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新文化运动者将他们的批判火力聚集在中文作为一种翻译目标语文的不适任,或鲁迅所言,“中国文本来的缺点”。反之,班雅明并没有主张任何特定语文比较高阶或低阶。不过,类同于鲁迅的论述,班雅明也强调,透过并入原著的“意涵模式”与异样文法,将扩展既定语文的疆界。异样性(foreignness)也就是一种化成性(becoming-ness)。 路德(Luther)将希伯来文的圣经译成德文,贺德林(Hölderlin)将希腊悲剧译成德文,都是透过直译来扩展德文句法疆界的具体例证。班雅明引用了德国翻译理论家帕维茨(Rudolf Pannwitz)关于“异化”(foreignizing)与“归化”(domesticating)的翻译主张,以另一种方式呼应了中国新文化运动者的直译观点。
我们的翻译,即使是最好的,也都是出自错误的前提。他们想要把印度文、希腊文、英文都变成德文,而不是将德文变成印度文、希腊文与英文。…翻译者的基本错误在于,他想要保存自身语文偶然成形的现状,而不准他的语文接受外国语的强大影响。(Benjamin 1986: 80-81)(黑体为我的强调)
这个论点,非常接近鲁迅、傅斯年的直译观,以及他们对意译派的批判,但有一个差别在于,后者在一个后殖民的文化脉络下,将“异化”与“归化”之间的对立加以激化,政治化,甚至道德化 ―― 比如傅斯年的“直译便真,意译便伪﹔直译便是诚实的人,意译便是虚诈的人”。这是因为,在中国二十世纪初的后殖民知识域情境中,语文的问题已经被无限上纲到国族存亡的根本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激化,往往在论述上导向整体化的二元论 ―― “中国心智”vs.“欧洲心智”―― 从而掩盖了翻译效应的分子化性格。
反之,班雅明所强调的“字面性”(literalness),以“字”而非“句”作为直译句法的基本单位,突显了一个尚未成形之“更大语文”的细部运作,就像“花瓶的碎片”,越过了既定语文的疆界与定义,从而指向了翻译的分子化运动。
鲁迅和傅斯年虽然也主张以“字字对译”的方法,去直译欧文句法,但他们的最后目标却仍在于将一个全称式的所谓“欧文句法”或“欧洲文法”整个移植进来中国语文的构造之内,就好像真的有一种已经成形的,完整的东西,叫作“欧洲文法”,中文可以直接将之拿过来。鲁迅著名的“拿来主义”虽然强调“占有与挑选”的文化挪用过程,却仍然轻忽了挪用过程中的交互动态,亦即,语文 ―― 包括原著与译作的语文 ―― 之间,持续不断的分子化跨越与创造运动。
六、结语:主体位置的转移,语文的非句法极限,以及越界性的未来
回顾中国的“现代性”文化计划,特定“西方”和“中国”形象之间的修辞对立,始终是一个贯穿不同历史阶段的论述策略,这相当程度验证了后殖民理论家丝碧珀克所说的,一种有着显著政治旨趣的“策略性本质主义”(strategic essentialism)。实际上,西方主义和东方主义作为一种本质化西方和东方意象的思想风格,在学术界并不罕见,很多学者,比如扎伊尔德(Edward Said, 1978)和卡瑞尔等人(James G. Carrier ed., 1995)所指出。在西方学术界中,除了经常出现一种典型的东方主义思维,将东方建构为西方的“大写他者”(Other),也常常出现一种把西方建构成“标准型”文化的西方主义思维,尤其在十九世纪初以来随着殖民主义蓬勃发展的人类学中更不罕见,这是一种贴近于韦伯式理想型的理论建构,以利进行所谓的“跨文化比较研究”(cross-cultural studies)。韦伯(Max Weber, 1986)对于“世界宗教”的比较研究,以及黑格尔(Hegel, 1956)对“世界历史”的西方中心论述,都是赫赫有名的例子。同样地,在东方世界的政治与学术中,也不难找到东方主义的论述例证,并且往往被扣连到一种强调东方文化特性,或“真实性”的论述,一种文化不可共量性(cultural incommensurability)的题旨。重要的或许并不在于这种将差异加以本质化的做法,而是这些论述意象的特定用法与历史脉络,亦即其历史特定性(historical specificity)。人类学家强纳森o史宾塞(Jonathan Spencer 1995: 235, 250)指出,西方主义在东方的使用,不同于西方学术界里的使用,往往具有非常不同的政治脉络。对于这些政治使用,历史主义或反本质论的质疑本身,反而可能是一种政治上的“不正确”,在理论观照上也不尽周延。诚然,本质化的倾向极易带来危险的政治后果,因为它往往强化了性别、种族、国族、社会阶级,乃至于“西方”和“东方”之间的区分与差异。然而,做为一种反抗的策略,尤其在居于文化政治弱势的非西方世界中,西方主义和东方主义的使用往往牵涉到一种主体位置转移(subject-position shifting)的复杂过程,一种文化上的自我反省、诊断与改革意图。在非西方世界经常面临的后殖民情境中,这种主体位置转移其实并不是自由的,任意的,而是一种强制的,不得不然的文化政治条件(cultural-political condition),这乃是出自非西方知识分子在遭受到西方强大政治经济军事力量所夹带的“知识域暴力”(Spivak, 1996: 128-129)时,所不得不去从事的反思运动。
就像我在本文中所指出的,以中文改革的西方主义意识型态(比如,将所有的欧文文本都美化成具有“精焊的语气”),以及东方主义偏见(比如,将中文的“本质”化约到“不科学”与“不精确”的落后与野蛮书写)来说,尽管造成了文化自信心的沦丧,却也迫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实际的文化翻译作为中去重建中国文字与文化的新版图。而他们之可以使用“中文”来进行这样的改造本身,就已经推翻了他们主张“中文在本质上无法代表进步思想”的悖论,同时也指出,“分子化”的越界创造与转化 ―― 而非中西二元的整体文化论述 ―― 方是“建设”中国特殊语文现代性的积极途径。换言之,正是这种“分子化”的文化创造成就了那不断穿梭于“西方主义”与“东方主义”文化策略之间的主体位置转移。
说到文化论述的策略问题,我们当然不能漠视西方主义与东方主义之间的不均衡状态。西方主义的运作很容易滑入普遍主义的轨道,成为一种抹杀差异的理性主义“启蒙”论述,而东方主义的运作很容易跌进相对主义的泥沼,成为一种固守传统或强调文化特色“不可化约”的抵抗姿态。这背后终极的原因当然是基于权力。但是,西方主义不尽然是“西方人”的权利,也可以成为“东方人”的改革论述策略,用以作为自我转化的标干。这在中国西化论述中是一个相当显著的事实。同样地,东方主义也不必然是“西方人”对他者的幻想,也可能是“东方人”自我鞭苔的武器。这点充份展现在新文化运动者的反传统论述。检视中国上世纪的西化论述,将发现,中国的知识分子始终在这两种论述策略的主体位置之间来回穿梭回转。相关的辩论,比如一九三五年的“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论战”和稍后的“大众语运动”,往往在架构与“结论”上执着于既存文化整体的二元对立(molar dualisms),无论是东方文化 vs. 西方文化,国粹 vs. 西化,文化 vs. 科技,拼音 vs. 象形,乃至于白话 vs. 文言之间的对立。这种文化二元对立论可以说是百年来关于中西文化论战的重要主题,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六十年代,八十年代,都分别发生了这样的论战(而三十、四十和五十年代之所以中断主要是因为战争与高压政治统治)。回顾这些论战,可以发现,中国和台湾的知识分子一直努力试图跳脱中西二元的思考方式,却往往一再(在论争的结论中)被拉回来。比如,一九三五年的“中国本位文化论战”,以陈序经的“全盘西化”对立于十教授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到最后,胡适建议用“世界化”取代“西化”一词,却又立时被西化派打成“折衷派”。这再再显示了中西二元对立的问题意识。其实,就像跨文化的翻译实践一样,“世界主义” 的概念本身已经指向了这种二元对立的分子化解构与重组。但由于参与论述的知识分子很容易陷入二元思考,忽略具体论述的细致运作,也忽略日益膨胀的文化翻译空间,致使“世界化”仍被等同于“西化”,许多论战与语文创造的运动再度走向二元对立的论述死胡同。
在“西化”与“演化”经常被混同的情况下,中国的新文化论者与语言改革者普遍相信“欧洲变型语法的拼音文字『比较科学』”、“中文是落伍的『象形文字』、”中文的文法『不完整』『不精确』“等未经检验的假说。这些假说又可分为两方面来探讨,一是黑格尔式的”拼音偏见“(alphabetic prejudice),基于错误的语文直线演化论和语音中心主义,而忽略了中文音象兼备的特殊双元演化系统。二是欧语中心的”文化谬推“(grammatical fallacies),执着于西方形上学特有的”主体(主词)-动词-客体(宾词)“序列,而忽略中文独特的构句方式。事实上,中国现代文法学者至今仍找不到共识的词品分类,指出了”普遍文法“并不是一条容易实践的论述路线。真正能够指出一条明路的,可能不是任何原则性的论述策略,而是论述的具体内容与运作方式。我称之为中国”语文现代性“的具体论述实践,同时包括了各种”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s)的论述,比如,陈独秀”透过个人主义达成的世界主义“、梁启超”透过国族主义达成的世界主义“,以及胡适”透过西化(或西方主义)达成的世界主义“,更包括了”现代中文“(相对于”古文“或”文言文“)本身的创造与转化。
我始终强调,这些实践当中无不往往涉及了一种分子化的转化与创造(molecular trans-creation) ―― 亦即,文化最细部要素的拆解与重构,从而渗透与超越了既定的文化整体界线。而要一窥这种潜入并跨越二元对立的分子化创造过程与运动,唯有透过对具体论述的分析。因此,透过深入检视鲁迅等人翻译论述的理论与实践意义,本文所做的尝试,可以说是一个更大计划当中的核心部份,因为,我相信,在整个中国现代化的有意识文化建设中,中文的改造(”现代化“╱”西化“)具有关键的地位。正如文本分析所透露的,分子化论述实践和整体化二元对立之间的矛盾,最具体表现在狭义的”翻译“实践与论述上。透过检视与重估一九三○年代的直译与意译之争,尤其鲁迅等人”直译外文语法有助于改造中文(以及中国人的胡涂脑袋)“的论述与实践,我指出,正由于中西二元对立的顽强架构,致使鲁迅等人在论述上未能充份掌握语文改造的分子化运动,尽管他们其实已在身体力行这样的运动。
在此,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的书写观,或有助于理解这种翻译实践的创造性。
书写的问题﹕正如普鲁斯特所言,作家在语言中发明了新的语言,一个异语文。他们让我们看到了文法或句法的力量。他们将语文推向寻常的耕耘轨道之外,他们使语文谵妄(delirious [délirer])。但书写的问题必然也关系到观看与听闻的问题﹕实际上,当语文中创造了另一种语文,这一整个语文都会迈向一个”非句法的“、”非文法的“极限(an “asyntactical,” “agrammatical” limit),并开始和它自己的外部进行沟通。(Deleuze 1997. [1993]: lv)(黑体为我的强调)
这段关于文学创作的话,意外地适用于中国新文化运动当初所面临的越界创造性任务。在那样的历史情境中,透过文化改造的集体企图,语文的变异性与可塑性被突显出来。事实上,语文原本就是一种弹性空间很大的场域,无论就字的构成,或句子的文法来说。这种弹性当然首先表现在文学上,尤其是各种文体的实验写作,诗,小说,或随笔,都可能在“语文中发明了新的语文”。而语文的弹性也表现在翻译的实践上,尤其是透过异样句法的直译,去挤压既定的语文疆界,就像鲁迅中译欧文的“不可解长句” ―― 尽管欧文原句的句法结构依稀可见,句子的意义却浑沌不明。在这种翻译中,语文及其读者可能都难免陷入“谵妄”的境地。
而当语文的弹性被拉扯到极点时,也就是语文句法的人造性格,也螁去所谓约定俗成或“文化特定性”的华丽外衣,被毫无保留揭示的时候。
在文体“欧化”与文化“西化”的大旗之下,确实有着无数关于“文法等同物”(grammatical equivalents)与语意转折的分子化创造。许多学者指出,句法、风格以及文艺理论的“欧化”,都是现代白话文学创作的重要资源,尤其是新诗的写作(参见张桃洲 2002)。然而,“欧化”(Europeanization)这个概念很可能需要进一步的澄清与商榷,特别是其中所包含的整体化意涵。我希望强调的是,在所谓文化与文字“欧化”的过程中,欧洲来源本身都必然已经历经了一种转化与创造的过程,以并入目标文化的意涵模式,就像中国目标为了并入欧洲来源,也必须历经一定的转化与创造。换言之,“欧化”的努力夲身,必然跨越了欧洲和中国之间的文化界线 ―― 不仅是巨观的,不损及原先界线的跨越,而是分子化的潜流,重新划界的过程。当我们说,“现代中文已经被欧化”,我们做了一个巨观的陈述,而并未提及其转化过程中的任何具体运作与动态。双语的读者或许可以理解这样的转化过程,单语的读者却可能只觉得莫名其妙。如何从无意义中找出意义(how to make sense out of nonsense),这正是异样句法直译的关键问题,也是我们在面对“现代性”这个充满意义协商的符号斗争场域时,所必须审慎看待的问题。
(原题:德希达、鲁迅、班雅明:从翻译的分子化运动看中国语文现代性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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