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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60年来,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
“要尊重民意的话,首先是尊重知识分子”
主 持人:欢迎大家收看《历史学家眼中的60年》。《历史学家眼中的60年》是腾讯网在建国60年期间隆重推出的一档高档主流专业的历史谈话类节目,该节目将 邀请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做嘉宾,就新中国的政治、军事、经济、外交、文化等话题展开交流讨论,今天我们请来了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许纪霖教授给我们谈知 识分子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60年间,知识分子政策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改革开放以前,知识分子是现代化的动力,但事实上却被当时的社会抛向边缘。改革开放以后,他们重新回到主流,此时却发生了更多事情。
许纪霖:民众是沉默的大多数,从古至今都是被代表,他们需要通过别人来表达,自身没有能力,也没有空间来表达意志。那么,谁在代表?历史上看来,一直都是知识分子。所以知识分子通常是民意的代表者。如果说要尊重民意,首先就要尊重知识分子。这是一个非民主社会的基本法则。
如果我们要把建国60年以来的知识分子问题说清楚,首先要从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说起。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就是社会的重心。士、农、工、商四个阶层 中,士(士大夫)就是知识分子,它和农工商是完全不同的阶层;农工商是民,士是精英。士大夫有特权,不仅有经济特权,还有直接表达意见、参与政治的特权, 就是前面所说的“代表民意”。
晚清发生变革以后,情况有了小小的变化。此时,社会其 他阶级开始(建立)起来,比如商人阶级和军人阶级。从晚清到民国初,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传统的士大夫相比,开始发生两个趋势的变化:一个趋势是知识分子位置 在下降,因为整个社会世俗化,他们不像原来那么重要了,相反,军人、商人地位却在上升。另一个趋势是知识分子的地位在上升。特别是在民国期间,知识分子控 制了媒体和大学,通过这两者,他的社会影响力比古代士大夫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在1949年建国以前,知识分子做的事情是想重建社会重心,特别是自由主 义知识分子,他们希望以自己的理想来打造一个新的国家,但是这个梦想破灭了。
为什么破灭了?因为背后失去了支持他的社会基础。新中国的成立开始了新的一页。建立新政权后,共产党给中国带来了新的气象,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一开始并不清楚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和新中国发生着什么样的关系。
当时,解放军一进城,无论是进北平还是上海,带来的完全是新气象。大部分的知识分子迅速地在政治上接受了共产党,接受了新政权。
举 个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例子。这两个人基本上是不问政治,他们的兴趣只在中国建筑,但是一个小事情就让他们改变了看法。北平解放前夕,解放军派了两个军官去敲 他们家的门,给他们一张地图,说你们把北平城重要的文物圈出来,我们攻城的时候就尽量避开这些目标。梁思成当时听了很感动。知识分子有一个特点,他们对新 政权的接受有时是看其对文化的态度,如果是懂文化的,就认为他们是文明的。
“解放之初,中国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是非常自觉地拥护新政权”
主持人:在美国轰炸日本的时候,梁思成也帮助美军在地图上勾出日本的一些文物,比如说金阁寺,比如说不能轰炸京都。这都显示了对古典文化的一种态度。
许纪霖:解放军走了之后,梁思成和林徽因就拥抱在一起,他们觉得义师来了。虽然对共产党还不了解,但是这一件小事让他们觉得至少在政治上是认可共产党的。解 放以后,林徽因当时已经重病卧床,她忽然像换了一个人,在床上指导师生们设计国徽,所以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林徽因是国徽之母。
举这个例子是说,解放之初,中国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是非常自觉地拥护新政权的,他们有过一段“蜜月期”。因为新政权的确给中国带来了知识分子曾经渴望的国家独立、统一和清除腐败。这些都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认为比自由更高的目标。
主持人:而且,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圈子是右翼知识分子,是英美派的。
许纪霖:他们当然是英美派的。新政权一开始是赢得知识分子的民心的。这不是指个别人,是普遍的。就连梁思成、林徽因的好朋友金岳霖(大哲学家)也说过,国家有自由了,自己个人的自由少一点也不算什么。从这句话,能看到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期待是什么。
但是“蜜月期”持续时间并不长。为什么?新政权是希望知识分子能够纳入到新的体制、新的生活,参加到社会主义建设中来。 但是,对很多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参加思想改造即使不是自愿的,也有自觉的成分。因为他们政治上接受了共产党的新政权,他们也愿意了解马列主义这种新的意识 形态。他们有这样的好奇心,甚至也想能够和新政权达到一种和谐的关系。但是思想改造并不是花了三五年时间缓慢进行的,而是急风暴雨式的,想得通要改造,想 不通也要改造。改造中虽然有学习,但是更重要的是自我检讨,需要他们深挖自己历史、思想当中的资产阶级的“根”。
主持人:所以,在国民党争取民主时期,知识分子团体的凝聚力原本是非常强的,通过这种检讨,人心一下子散掉了,变得相互不信任。
许纪霖:对。但是,当时共产党新政权对知识分子的待遇也是相当不错的。
主持人:对,当时还是工薪制度。
许 纪霖:解放初,通货膨胀还很厉害。当时知识分子是实物制,他们的工资是发大米或小米,是不受通货膨胀影响的,所以手中还有些钱。当时共产党干部还是供给 制,什么都是公家给,并没有零花钱。当时上海市市长陈毅就非常羡慕夏衍(夏衍是知识分子),说,你还有稿费,我们一分钱都没有,你比我有钱。可见,解放初 知识分子的待遇是不错的。
1952年、1956年搞过两次教授定级、艺术家定级,一级国家演员、一级教授等的分级制度。一级教授待遇是非常高的,有(每月)400多人民币。
主持人:基本上赶上毛泽东了。
许纪霖:非常高,而且级差拉得很开。
“搞现代化,首先要靠知识分子”
许纪霖:四十年代以后通货膨胀就更厉害了。知识分子一沦为赤贫,就开始和国民政府离心离德。堂堂大教授闻一多,在三十年代有三四百大洋的工资,《骆驼祥子》 里写到,三十年代的北平,每个月七个大洋就可以养虎妞,生活达温饱。这笔钱足够养一家十几口人,甚至还可以养几个保姆,已经是贵族式的生活了。到了四十年 代,这几个大洋不值钱了。大教授闻一多不仅要到中学兼课,还要自己刻图章来赚一点零花钱。
主持人:抗战胜利以后,他们的生活没有改善,甚至在恶化。
许纪霖:不仅没有改善,到了后来还要靠美国面粉来救济。像朱自清这些有民族骨气的知识分子,对蒋介石很不满,就不去领美国救济粮。打内战打到这种程度,最后只能靠人家的洋面粉,这是国耻。后来这么多知识分子倒向新政权,和国民党“烂掉”也有关系。
建国初,知识分子的待遇是不错的,有“蜜月期”。1957年 “反右”运动,却伤害了55万知识分子。 “文革”就更厉害了,不要说知识分子,连干部都无一漏网。
邓小平在对待知识分子上和毛泽东是不同的。邓小平出过洋,在法国勤工俭学期间,见识过现代化的大世面。他知道欧洲富强的原因是依靠知识——知识就是力量,知 识分子是宝贝。“文革”中邓小平被打倒。在江西时,他看到民间疾苦,所以,七十年代末,“四人帮”一被打倒,重新要搞现代化,他就意识到,首先要靠的应该 是知识分子。
主持人:所以他提出“知识就是第一生产力”。
许纪霖:对,知识就是第一生产力。1975年搞整顿时,邓小平树的第一个标本是陈景润。陈景润是个书呆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数学家。邓小平知道,不能靠张铁生这种交白卷的“英雄”,还是要靠陈景润这些实实在在、有学问,不过问政治的书呆子来和西方竞争。
改革开放以后,《人民文学》发表徐迟的《迟来的春天》,写的是陈景润。陈景润现在看来是一个不正常的迂人,那时却成为全民的楷模。现在讲“知识改变命运”,改变的是个人的命运,那时讲“知识改变命运”,改变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每个人都需要通过知识来报效祖国。
八十年代是很有理想主义精神的。我1977年末进大学,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那时候的大学氛围不是考各种证书,而是一腔热情,报效祖国。因为祖国突然有希 望了,个人的希望就和祖国的希望联系在了一起。那时候的人们从不担心个人前途怎样。祖国好了,个人就好了;大河满了,小河就满了。当时每个人都这样想。从 来不去考虑四年毕业后做什么,谁讲这个就很庸俗。大家关心的都是国家的命运、四个现代化、富强、民主……
整个氛围一直到1984年,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建国35周年(的国庆阅兵)。北大、清华的学生慢慢走过天安门金水桥,小平同志站在上面。学生们突然拉出一个横 幅——“小平,你好”,小平看了非常开心。1978年到1984年期间,可以说是知识分子和党的第二度“蜜月”。因为那时,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就是重新搞 现代化。这个现代化不仅是经济的现代化,还有政治的现代化,就是朝民主化的方向努力。
六十年间有过这么两段“蜜月”,期间还走过一段弯路。后面发生的情况就比较复杂曲折了。在80年代以后,知识分子目标还是要搞现代化,但是要搞什么样的现代化,内部已经发生了分歧。
市 场经济来了后,就发生了一个更大的变化。1992年前后,中国突然开始全面加速经济发展,突然实现了现代化的部分目标,出现了一个市场社会。“知识分子永 远是自己的掘墓人”,知识分子所呼唤的目标在市场社会中实现后,却发现自己不是(直接)得益人,相反是一个自我掘墓人,真正在市场经济核心的不是知识分 子,最早是卖茶叶蛋的个体户。
“建国60年来,知识分子的二度被边缘化”
主持人:当年的口号是“做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许纪霖:对,是这批人,而不是知识分子。1992年搞经济以后,核心是商业精英,也不是知识分子,所以就有一个第二度的“边缘化”。
第 一度“边缘化”,是在前30年的历史政治运动中被政治边缘化。到了1978年以后改变了,知识分子重新成为重心,但没有想到市场经济来了以后,第二度被 “边缘化”,你的收入被边缘化了(中国社会还是蛮势利的,从古到今都是看有没有钱)。1992年以后,知识分子也是一度被边缘化的,就是你说的“造原子弹 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1994年上海的一群知识分子在《读书》杂志发起了一个人文精神的讨论,我也是发起者之一。
主持人:还有王晓明教授。
许纪霖:主要是王晓明教授。我们为什么会提出“人文精神”?因为那时,整个社会突然“一切向钱看”、“以金钱为目标”。知识分子没有金钱和权力,但掌握了人 文知识,,社会的价值在知识分子手里。于是,重提人文精神。我当时提了一个看法——“第三种尊严”,后来还以这个作书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本小册子 《第三种尊严》。金钱是需要的,权力也是必要的,但一个社会如果仅仅围绕着金钱和权力来转的话,这个社会是畸形的,是不正常的。同时,这个社会还需要第三 种尊严——知识和人文,而这恰恰是知识分子赖以生存的。
90年代前期和中期,知识分 子突然一下子沦为了平民,是他们最痛苦的时期。当时最惨的是中国社科院,他们自己编了一个段子嘲笑自己:“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问原来是社 科院的。”这是非常普遍的一种情况。所以,知识分子一大批下海,没有下海的就炒股票,整个大学变成“商海”。但这个情况在90年代末很快就改变了。
“90年代末的学术大跃进仅仅是‘计划学术’而已”
许纪霖:国家财政能力加强后,就开始大规模往教育、科技投资。体制里的收入也增加了。知识分子哪边有钱就往哪边走, 90年代末以后,就出现了一个回归。90年代初知识分子纷纷离开大学、离开科研下海;90年代末以后,特别是到21世纪,大批人重新到体制寻租,回归“吃 皇粮”。大批人回来了,甚至连作家也纷纷往大学走。这是一个很大的回归。
这个回归从好的方面来说,知识分子似乎得到了体制的保障,不必再为稻粱谋,再到市场经济里去打拼。这是好的一面,他重新获得了部分的体面。但是另一面是什么呢?知识分子开始依附于体制,而这个体制现在是有一些畸形的发展,我把它称之为“计划学术”。
中国改革开放30年,在走市场化道路中,经济、社会不断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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