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昌刘国琼：忆昔-书 时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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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小城后湖边的书店和文化路口的书店，午间别人睡觉的时间，周末的休闲时光。几乎每一位书店服务员都面熟，每一类书的位子都找得到，每一次的新书都可以一眼过去。那时候是国家系列的，书既有限，而质地客观，不怕假蒙。服务员是受为人民服务教导的，对于站着看书的人并不赶走，任由你看去，她们自是一脸的柜台像，也有那么点情怀，说不上冷漠、温热。偶尔有新的女孩子顶替上班，满面的热烈进步样子，抢着应答读者，找书，解释，包装。对于我似的老看不买的先有些疑惑，竟至于不知如何，乃悄悄问问班组长之类的，似得到许可，也就每次嫣然一笑，算得穿行于书页间的一道小小风景。女孩子长大了也柜台模样，若干年后文化路口撞见，早已经风韵半老，红灯停，绿灯行，挤挤地跨过马路，汇入下班的人流。到底在那儿读些什么书，已记不大请。只是单调上班单身生活安静的一个出处吧。应该是在那儿识得尼采，读到《悲剧的诞生》。理想主义的热情本来叫现实生活的疑惑击碎，而超人的梦想虚无更加触底地将我下沉到现实平台。读了商务印书馆一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中的几本不清楚，但最初惊讶于那书的装帧设计，素面朝天，美不胜收。应该是在那儿识得书籍的审美功效，后来很多书就是看装帧而买下的。也自那时候开始，关注装帧设计的大家如张守义，才渐渐理解周氏兄弟用力于版画、版刻的深意。读得多的应是岳麓书社古典文学普及读本，字小而价格便宜，为读者想的书，字小当然难看，但相对于买得起看得起，书社功莫大焉。



     以上说国营书店，主渠道，主阵地。还有些分店，散落在商场角落，去得多的是解放街解放商城和后来的孝感商场，书也没什么新鲜，就是逛商场方便，随柜台的倚靠，等着同伴自选商品，耗费那一时半刻时光。那时候民营书店开始露脸。租赁柜台，成本升高，国退民进，商场里书柜基本民营面孔了，相对于校园门口一色的教辅书多一些规整吧。说民营书店，早先恐怕也不是准意思上的民营书店。是渐渐放开了管制，一些城市人，至多是爱好书的人，就着自己的房屋或者就近的地方，开始书的流通交易。80年代末汤家街有两家，主要是旧书交易，半遮半掩，书的品种既不足，店家的眼光亦是很有限。可能是废旧回收。去过那里好多回，不记得买过什么书。书院街礼堂侧、一小门前有定期出摊的，摊主老人，主要出租小人书，一分两分硬币小人书随意看。读者主要是小学生，也偶遇如我的闲人，快速地翻看连环画，度过一下午的空闲时光。类似的地摊后湖边也有过，不是租，是卖。中年男子，杂乱无章的书。烈士陵园门口、实验小学左近，有时遇见，有时遇不见，在那儿淘得一本《子不语》、一本金庸。不几年的时光，那些书摊也不知是市场整顿亦或是摊主年迈不逮后继无人渐渐隐退消失，那读书的种子想必如蒲公英撒落得满城。火车站门前也有地摊书，二三半老徐娘，时髦杂志和光艳书。火车站的地摊生命力似乎长久到新火车站改造完成，都归到柜台里了。


      民营书店红火起来，已经是租门面，亮执照了。解放街党校门口几家，一家似乎是党校门下，书籍相对文史哲，晚饭后没事可以随转过去，沿列墙书转一圈，跟今天人们的散步差不多。往师专与地区医院去后湖边几家，东门一医院门口两家，中山街一中前后好几家，门面都不大。对象主要是学生了，一周转一转，只是转转，不记得买过书。北正街邮局和工会哪儿有过几家店面，书籍和杂志，逛得多，买杂志为主，《读书》、《读者文摘》必买。读杂志是那时简单生活一种。最要说和值得一说的是席殊书屋。九十年代中期一下子冒出来，以极高的品味席卷大小几百城市：孝感的在槐荫路长途客运站与农行之间矮小门面里。花园的是春秋书店连锁，东洪花大道冯山社区一、二楼。那真是读书的黄金年代，可以由得席殊千书万书梨花开，开得雅致，开得清香、开得纯粹、开得用如今的时髦词说正能量。我的读书是自这席殊开始第二轮潮汛。席殊的门面装饰大体同一，自有一种不进去读书不甘心的诱惑。时常去那儿逛，大量买书，国营店买不到的书几乎都可以买到。去的多了，与老板相熟，还办了会员卡，最高端会员待遇，75折图书。如今卡尚在，店无所踪。准确讲是牌子摘了店子换地面儿遍地教辅时鲜速生快餐书了。据说席殊连锁失败，还有不少地方业主坚守着自己的“席殊”，在实体书每况愈下的孔方里真值得尊敬。席殊那时办一份《好书》，黑白印刷，清水芙蓉。是一本由席殊俱乐部双月出版的独立书评刊物（16开，每期144页）。每期选国内新版好书200余种，配以专业书评，是一本名副其实的“纸上书店”。会员免费赠与。我的《好书》是在的，搬来搬去也不知那鬼佬了。席殊还制作有系列书签，那是真正书味道的书签：古代仕女图、日本浮世绘、名著插图选、小风景系列……用纸讲究、张型恰巧、印制精美，是这些年读书经常使用的书签，也算得与席殊一段不了情。席殊那时候已创意：电话购书，网上购书，部分城市送书上门，让会员“不出家门，遍读天下好书”。相对于今日的网络平台，席殊真可谓“一只早啼的公鸡”。倘使当时网络已然如此通达，席殊说不准或成为一只明星公鸡呢。最后一定要告诉的是席殊理念：让经典成为流行，让流行成为经典。流行已经过去，席殊成为经典，我在经典与流行的河畔回眸一顾：席殊与台北诚品书店比肩而立。

      席殊不在，席殊的书在。上海辞书版鉴赏辞典让我恶补了一回古典文字的康师傅。汉译学术名著是古希腊以来的美国肯德基。从金庸全集开始把读书的眼界放到陆地之外的地方，识得董桥、余光中、台静农、舒国治、胡兰成和叫木心的人，才知道白话汉语言的美也可以抵达如此高度，才明白白话文是可以那样写法的。记住了叫钟叔河的人，岳麓书社社长。极力推崇周作人的人，看了先生写的有关周作人的文字，就找来看，一下子爱上周二先生，一发不可收，将学生时代议论文的鲁迅情结弃之如敝帚。还给钟叔河先生写过信，信中有打油曰：欲有以树人，先须学作人。周氏两兄弟，我先学作人。先生回信说及要有宽容的接纳，不可一概而论，因噎废食。时正动乱之夏，无心文字。先生又有信来问及是否收到来信，说出国一段时间，回来又忙于事务，身体一时不适，没有及时回信之类。我很惶恐，回信去答。而先生已经因为整顿离开出版社，信不达矣。就此错过与大师一聆的机会。至今引为憾事。前年识得南京《开卷》的董宁文君，讯及钟先生的长沙地址，信往，请《青灯集》。先生回信说这本书就是长江出版集团的，手中书已经赠送毕。至于多年前的旧事，何处寻行迹。后来于崇文书城寻得《青灯集》。三读不缀。而最为可恼的是数次搬家，前信失。近次变换岗位，一时意气抛弃一办公室的八股杂物，连先生的信也八股了，不胜惶恐。人生的意气是如此有害。人生的缘分又是如此渺然。好在先生不弃。小书《寂寂竟何待》奉上，先生高龄，翻阅一过，并有书来，多所鞭策激励语，感激无尽。


     93年体制倒腾，花园工作。隔着几十里地，时常的车来车往，经过后湖边的书店，文化路的书店，多年已经过而不入。后湖边的书店不仔细看，已难得看清脸面。余暇一顾，学生教材，盗版书籍，随意摆放，正是美人白头，零落成泥，不堪卒读。文化路的书店隐于二楼，要经过手机商店而上。我第一次去，找了老半天，还以为搞错地儿。幸好有卡西莫多。且说说卡西莫多。


     第一回听朋友讲有这样的书店，是将信将疑。迟疑着去找，第一次找着了，白底黄字，小小店子夹杂在学院路的街面。光线暗得很，进门左手一张不大的桌子即是柜台了。三面环书，中间竖着一列书，几乎只剩一个人穿行的空当地儿。没见人，随便走走看看，真是阳春白雪，间或流行书本，有选择的杂志，没一本的教辅教材盗版儿孙。书屋不见人影。安静得有些怪怪的。有后门，轻手轻脚进去，一条狭窄过道，厕所与杂物，未解捆的书。忽而一人动起来，自秋千似的躺地儿起身：满头白发，瘦得可以，站着也是在看书的样子。眼睛永远像是眯缝着，不知道是咋样看见人又看书的。道明来由，正店面里看书，问问聊聊，是知道书懂得买书人意的，真难得。就买书，就聊天，就熟识了。就见到小鸟依人的女孩子当柜打理，记账收钱，是不是老板娘一直没问。姓什么也至今不知。倒是知道了，这店老板姓潘，安陆人氏。打点这书店有年头，家中还有藏书，还写写书评，偶尔看过是很有见的，远胜于流行杂志可读。有空逛逛，买点书。几次下来，老潘就知道读书的爱好了，下次去，就准备着推荐书看看。很准的，眼光很高的。有一回推荐木心。广西师大的，装帧设计是那种喜欢的。可是从来没听过木心。一时放下，老潘也不坚持。老潘从不强求。差点错过大师。，有些日子，有些想买的书就发短信拜托老潘，有新版书，有旧版书，有些异形书，受管制的书，老潘几乎没有不努力办到的，几乎没有办不到的。每次都会在书页空白地方用铅笔表明打折价钱、邮寄费、卖家出让费之类。有一回为一本书的品相发短信，大约说的有些过。老潘反复解释，见面了还说过一回，真是让我惭愧。有时去,老潘不在，多半出货了。见是我来，掌柜的会拿出一捆书，告知老潘交代的。看一看基本是自己喜欢想要的。想必其他老读者也是一样待遇。老潘每年过节、偶尔家中有事会给我发短信，告知书店关门，从哪一天至哪一天。为读者想以致如斯。后来武汉图书大世界可能半价买得到的书，也还是卡西莫多买。再后来，朋友帮着开通亚马逊网上购书，方便之极，快递上门，优惠可喜，大半分的书就从网上买了。老潘给我发过几回推荐书的信息，基本回绝。有我喜欢的书，也顺便网购了。一面是要感谢老潘，一面真的好惭愧。都是大小城市里实体书店关门的坏消息，卡西莫多还能撑持多久呢？老潘和他小巧的女人真为你们担心呀！只为了那点爱好，为小城仅有的那缕醇正书香，卡西莫多的书还要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