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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诵:寻找汉诗文声音的真相
林语堂曾说“一切艺术的闷葫芦,都是气韵问题”。在中华吟诵学会秘书长徐健顺看来,我们对中国古诗文的阅读就是个“闷葫芦”状态,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气韵,甚而至于误解了本义。他发现有一种失踪百年的方法可以让汉诗文魅力重生 记者见到徐健顺,他刚从广州的吟诵培训班风尘仆仆赶到扬州上一节培训课。一年里他要做许多次这样的演讲,为的是赶紧把正确的汉诗文声音传播出去。
目前全国专职从事吟诵收集整理工作的骨干力量不过十人左右。为了留住汉诗文最后一点声音痕迹,徐健顺的团队每天奔波于全国各地。“全国会吟诵的几千人,大多数已八九十岁了。再不抢救,这点声音就全消失了。”
徐健顺说的“吟诵”,生于70年代之前的人应该多多少少接触或听说过,简言之就是那种曾经被鲁迅描写成“微笑起来,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的“私塾的声音”。现在,有一批人正以自己的努力告诉我们:这种一直被斥为迂腐可笑的诵读方式很可能蕴藏着汉诗文的声音真相!
古诗文,读错就会理解错
每种事业的捍卫者几乎都是激进派。几年来为吟诵正名奔波劳累的徐健顺,谈起吟诵和朗诵的区别很干脆:读古诗文,吟诵是对的,朗诵是错的。
吟诵,就是根据诗文创作时代的汉字平仄韵来读,并且依字行腔,即赋予宛转的腔调,听起来仿佛唱歌。在古诗文中,汉语的语音是有美学意义的,为什么这个声母这个韵母这个语调相互搭配,大有讲究。同一首诗,“一千个人可能就有一千种吟法,有高下之分。但其中遵守的最基本的规则高低长短轻重缓急是一样的。”“吟诵”是现在创造的一个词,古时候叫读,为区别于现在的读,才用了“吟诵”这个词。“去采录老先生,说请你吟诵一首诗,大都说,我哪会吟诵,我只会读!你请他读,他就吟上了。”徐健顺笑说。
为证明自己“读错就会理解错”的观点正确,徐健顺随便举了个例子:《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现在习惯的朗诵节奏是前四后三,后三字重读,最后一句朗诵者如果声情并茂还很可能会加个手势,于是大家全跟着“牧童”的手指到了“杏花村”。多年来教材中的解释是,最后诗人笔锋一转,心情豁然开朗。徐健顺对此评价:“真是笑死人了。”首先这肯定是一首忧伤的诗,不可能第二句还“欲断魂”,最后一句就开朗的。诗人念着远方的亲人,想找个地方喝酒解愁,伤心中顾不上所问是谁,一个扎俩发髻的小牧童怎会给诗人指出正路?小牧童给出的只是一个远远的、无方向的、不负责任的“遥”指。最后一句应该是前二后五,“牧童”重读而不是“杏花村”,“童”字拖长音以强调,用牧童的无忧无虑、杏花的明亮意象来反衬自己的孤独忧郁。诗人最终也没找到解忧的地方,依然惆怅无绪。“这样这首诗的意思才是完整正确的。不了解古诗文的轻重缓急和平仄,不知在哪里断句,在哪里重读,读错了,理解就完全错了。”
再比如《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直以来大家都把它当作奋发向上的激励诗,祝福别人常说“祝你更上层楼”。其实古诗文里押“iu”韵的字眼和“登高”的主题,通常传递低落的情绪,即使激昂也含有悲怆的成分,《登鹳雀楼》是在感叹人生苦短。作古诗文,历来讲究先吟再作,“吟罢低头无写处”。为何要先吟?就是要努力使诗歌创作符合格律以求声音之美,同时切合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意境和情绪。
现在我们朗诵古诗文是按照现代汉语的平仄来读。古汉语有多个声调,现代汉语只有4个声调,调值、韵律大不相同,字音、字义的配伍也有变化,所以,用现代汉语的音调读古诗文,不仅失去了原本丰富的音韵层次,还可能造成理解的错讹。
为什么我们的古诗文没有标点符号,“因为不需要”,汉语的特点决定了我们一旦切近其本质就能掌握文字的句读。只是后来,我们自己把古诗文音调的美放弃以致遗忘。
吟诵,听见才会爱上
徐健顺说这几年推广吟诵很困难。这一点记者在行文中感同身受,在表述吟诵的释义功用尤其是美感营造上,常常感到词穷。可一旦亲耳听到,便不由自主被它吸引。
2004年,徐健顺在一位演唱家那听到了上世纪80年代的吟诵录音,如获至宝:“我不知道它有多大价值,只知道它非常有价值。”2009年,扬州维扬实小的岳乃红副校长在第一届“中国吟诵周”上见识到这种奇怪的表达,“一下子被它迷住了,听一首《离骚》,能让人泪流满面。”
然而兴奋的岳乃红回来后却并不急于拿它与自己的学生分享“虽然好,但我觉得很可能是成年人的又一种遣怀方式,贸然教给小孩子,万一不接受,反而对他们的古诗文学习产生消极影响。”有意无意中,三年级的儿子成了她试水吟诵教学的“试验品”:“我平时学习吟诵或者参加一些讲座活动,都带着他,小小年纪津津有味地听我们讨论,后来迷恋到在家里跟我说话都用吟诵的方式。”
2011年的最后一个月,岳乃红决心在自己小学的四五年级开设吟诵课,每教到古诗文,她就专门为这个班上吟诵课。比如《池上》:读到押韵的“开”和“怀”,告诉学生都是开口音,好像在笑,快乐弥漫在诗中,快乐也弥漫在课堂中。这节课上下来,学生送她到门口,直喊:“下次还要学。”如今,维扬实小已有200多名学生接受吟诵教育,从今年秋季起,全校计划在各年级推广吟诵。同时该校还成立了吟诵社团,央视的《百家讲坛》、《中华长歌行》等栏目屡次来校请孩子们为节目配诗歌吟诵。
但古诗文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确实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接受的。在扬州“亲近母语”教学培训中心,一个小姑娘就因为被要求以这种“怪异”方法吟诵《江雪》而眼泪汪汪。吟诵老师刘军已有20年的语文教学经验,但吟诵教学对他来说是个才接触一年多的新鲜事物。他告诉孩子们,这首诗里的“雪”、“绝”、“灭”等都是入声,短促果决,单在韵的选择上,诗人孤独又冷傲的心态便一览无余。这堂吟诵课短短25分钟,只通过一个入声字的解释就让孩子们掌握了全诗的意境,大多数时间刘军在教孩子们“唱”。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孩子们甚至不用教就能根据规则吟诵诗歌,喜欢并真正享受汉诗文声音的魅力。
不过,刘军并不像徐健顺那样坚决否定朗诵这种形式,“吟诵是对古诗文增进理解的一种方式,朗诵也自有它的魅力。”来听讲课的扬大中文系教授也对徐健顺全盘否定朗诵表达了相当的保留意见。
但不管怎样,能重新发现汉诗文的声音魅力,大家发自内心的欣喜都是一样的。
现状,圈内热闹圈外冷
在很长时间里,我们只管理解汉字的字义,从不关注汉字的声音之美。比如写作文,老师只会说你立意不好,逻辑不对,句式错误,字写错了……没有一个是说你字音用得不美。比如常见的标语“促进素质教育”,六个去声,“莲花山山庄”,五连平,在过去,这种组合都被认为是不美的。再比如一上来如果是爆破音,像“不破楼兰终不还”,老师会说,你用字多狠哪,这是要吵架吗?其实,汉字不仅能以书法的形式成为一种艺术,还是一门具有音韵美的艺术。
徐健顺说:现在说到历史上的作曲家,都是外国人,中国古时候似乎没出过什么作曲家,原因就在于汉语是世界上最具音乐性的文字,只不过,一百年来我们已经不会唱歌了。
这件事让他很着急。
在日本,吟诵汉诗文居然已经是最大的文化产业之一,日本诵诗会的注册成员有500多万!“在日本,吟诵和我们打麻将唱卡拉OK一样普遍。”在徐健顺随身带的视频中,记者看到两个日本渔夫表演了一首“凤凰台上凤凰游”。韩国的大学和民间也活跃着一大批口耳相传的汉诗文吟诵者,甚至在越南的大学里还有中国古诗文吟诵课。
而我们,与吟诵有关的人却越来越少,“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刚跟他联系好,一个星期后他竟去世了。”至于“中国吟诵周”也才搞了两届,“因为没资金”。
如今的徐健顺几乎将吟诵视为唯一事业,“但我充其量还只是一个志愿者,力量微乎其微。几年来,我们推广培训的种子老师不过两千人。这个事业,圈子里面很热闹,圈子外面冷淡而陌生。”
不过,据悉2008年常州吟诵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两年中国还将争取为“中华吟诵”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努力已经开始,真相正在揭开。
本报记者 汪 滢 曹旭超 来源:新华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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