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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严春友 时间:2012-06-11 来源:共识网 |
| | | | 涉及政治的文章,我是向来不写的,因为衷心地厌恶政治;在我的文章中,也从不使用政治上的流行语,因为,政治与学术,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话语,不可相提并论。当然,我并不反对学者谈论政治,只要从学理角度出发,并无不可。
今天,我之所以改变一向的习惯,是出于一种深深的忧虑:人们正在忘记历史,而被忘记的历史是很容易重演的。
前不久,学生答辩结束后,大家一起吃饭,谈论起毛泽东时代的事情,尤其是谈到“大跃进”后饥荒年代饿死很多人、且有吃人现象发生时,不仅在座的同学不相信,而且连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师也感觉是天方夜谭,甚至认为是西方人在污蔑中国。
这使我感到很吃惊。历史才过去了三十多年,就被遗忘成这个样子!联想到这些年来,不少人怀念起毛泽东时代的现象,不由得产生了上述的忧虑。如果说只是某些平民百姓有这种留恋也就罢了,竟然连某些知识分子也产生了这样的情绪,问题就有些严重了。
人们怀念过去的原因,主要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的确,三十多年的改革过程中,确实产生了许多问题,比如贫富分化悬殊、严重的腐败、道德风尚的败坏、环境的污染等等,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然而,如果因为有这些问题就要回到过去,那实在是一种糊涂到家的想法,因为那个时代绝不像现在人们怀念的那个样子,是什么“太平盛世”。
今天的改革虽然还存在着很多问题,但毛时代绝不可同日而语;从历史的角度看,历史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今天取得的成果是来之不易的,应当好好珍惜,这绝不是一句套话。
毛时代与改革开放,的确是两个完全不同性质的时代,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我在那个时代生活了接近20年,对于那个时代记忆尤深,以下便是我依据这些记忆而得出的结论。那时年龄尚小,没有参与到“文革”中去,因而与那个时代之间没有个人的恩怨,我这里所谈的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应当说是较为客观的。以我在那个时代的经历和感受来看,毛时代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那时根本就没有太平可言。1949年以后,大大小小的运动几乎没有停止过,众所周知的大运动有1957年的“反右”、1958年的“大跃进”,然后就是持续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1966-1976),其间又贯穿着一系列小的运动,如文革期间就有反“五一六”运动、批林批孔运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等。各个运动的形式尽管不同,但根本的精神只有一个,就是“整人”。大家相互揭发、互相告密,以至于夫妻反目、父子相仇,结果是人人自卫,人伦关系几乎崩溃。被整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而这些被整死的人大多数是我们社会中的精英--著名的知识分子和一些共和国的功臣。
人们的日常生活政治化了。由于倡导“阶级斗争为纲”,人们的任何言行都有可能被上纲上线,即都具有政治上的含义,因而发生了很多文字狱,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被人告密后,就成了“反革命”的罪证。后来得知,那时发生了无数骇人听闻的事件,如林昭、张志新、遇罗克等,其残忍程度亘古未有,的确如“文革”宣言所说,是“史无前例”。我们莒县也有一个人,因为到天安门贴大字报,表达不同意见(据说是反对江青)而死在监狱里。
有人怀念那个时代,是觉得那时没有贫富悬殊,大家都差不多。那时确实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贫富悬殊,但我们应该知道,那是建筑在几乎是赤贫意义上的所谓“平等”,人们只是勉强维持生存,能够度日而已;况且还饿死过很多人呢。你愿意要这样的“平等”吗?据我了解,那时大家也是不满意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背后也多有议论,我常听到老人们感叹不如旧社会生活好。
现在的贫富悬殊与那时的所谓“平等”,完全不是一回事,不具有可比性。现在是富裕了之后大家产生了分歧,是面对财富进行分配时产生的问题,而那时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分的东西。即使在现在的生活中处于生活较差状态的人们的生活,也是那时的生活状态所无法比拟的:那时是为了生存,现在是为了更有尊严的生存,两者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呢?
在政治上当然也存在着“平等”,但那类似于卢梭所说的暴君面前的平等,即每个人都等于零。
还有人说,那时没有官员的特权和腐败。这恐怕不符合事实。这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其一,那时并非没有腐败和特权,而只是由于贫穷,官员的特权和腐败不明显罢了。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三年大饥饿时没有一个官员饿死,而老百姓饿死无数,这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有特权吗?这难道不是腐败吗?其二,从官方发布的关于“四人帮”的有关材料看,他们有相当的特权,在全国各地建有不少别墅,生活奢靡。恐怕不只是他们四个人如此吧?有外国的左派到南方参观江青曾经的别墅,为其奢华而震惊,留着泪说:无产阶级的政权怎么会置人民于不顾,而腐败成这个样子?
总体上看,那时人们的幸福感和满意度似乎比现在高一些,可是那种幸福感和满意度是怎样造成的呢?一方面是绝对的封闭,对于国外的情况没有任何了解,因而没有对比,感受不到自己生活的真实水平;另一方面是长年累月的宣传,说我们的社会主义如何优越,而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旧社会如何黑暗和恶劣。那时的状况,跟现在的朝鲜极其类似,有熟人到朝鲜参观,他们那里的大标语上写着:“全世界的人都羡慕我们!”可以推测,现在的朝鲜人民是世界上幸福感最高的。人的脑子经过这样的清洗,就没有不幸福的感觉了,即使肉体上感受到了痛苦,精神上也不会相信的。
社会风气、道德水平表面上看都比现在好,犯罪率明显较低。然而,我们要看这种状况是用什么手段达到的。那是通过高度的政治控制而达到的,不断地进行各种各样的“运动”,整得人心惶惶,不敢轻举妄动,感觉每个人都如囚犯一般被监视。因此,在这样看似“文明”的状态中,人们丝毫也没有安全感和尊严感。相反,由于持续灌输阶级斗争的观念,以至于看上去每个人都像是“阶级敌人”。人们感觉犯罪率低的另一个原因,是官方只发布好的信息,而负面的新闻则采取封闭手段,所以即使有犯罪,老百姓也不知道。
我们还应当看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道德。那是一种整体主义的道德,个人只是国家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个人的意义就是献身于国家,根本就没有个人权利的意识和概念。当时流行的一个话语是:“很斗私字一闪念”,个体的利益连想一想都不可以。总体上是限制甚至杜绝个人的欲望,与中世纪的观念是十分相似的。
这尤其表现在性爱观上。以我所在的农村而言,自由恋爱被认为是有伤风化,是严格禁止的,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家人都感到是一种耻辱。当事人的意见虽然占主导地位,但当时的婚恋只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合法的;未婚同居,则简直是一种流氓行为,是为邻人所不齿的。“文革”前的文学作品里还有爱情,但到了“文革”则完全取消了这个词汇,这个词比现在网络上的“敏感词”还要敏感得多,因为那是资产阶级才有的东西。因此我们看到,在“文革”时期官方出版的小说、诗歌、京剧等文艺作品中,两性关系完全是被回避的。由于这个原因,当改革开放开始的时候,爱情成了一个“问题”,竟然需要作家刘心武专门写一篇小说《爱情的位置》来予以恢复。这篇小说轰动一时,大街小巷都在播送。也由于对“爱情”两个字的过度敏感,以至于八十年代初我一位同学的弟弟到书店买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集《爱之路》的时候,不好意思说书的名字,而只是用手指着说:“要那本书。”这与现在的非爱不谈、非爱不说,形成何等鲜明的对比!所以现在听来让人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还由于这个原因,才有了八十年代末期的人体美的再发现,书摊上摆满了人体摄影、人体绘画以及色情小说。
不难看出,那是一种缺少人性的道德,是一种没有个体位置的道德,一种抑制甚至根绝人的欲望的道德。这样的道德能够是高尚的吗?
在言论上舆论一律,根本听不到不同的声音。不仅官方媒体上从来没有负面报道,而且在生活中人们也不敢说负面的东西,更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即使是在家里说到敏感话题的时候也要立刻低八度,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告密。因而在公开场合,没有人讲真话,而只是打哈哈而已。
在政治上,全部权力都集中于毛一人之手,他的话直接传达到每个人那里。不仅全国人民乖乖地听他指挥,就是他那些老战友也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同时,最高权力实行的是终身制,归毛一人所有。大家倒也没有异议,因为经过“文革”的造神运动,他已经成为新的神,以至于没有人会想到他还会离开这个世界,因而都已经把世世代代托付于他。
毛去世后,由于毛当主席时间太长了,人们已经把他和主席这个位子合二为一,忘记了别人也可以当主席。因此,华国锋上台后,村子里有人说:又换了一个毛主席!
当时在价值上是一元的,只有一种价值观,就是所谓的社会主义价值观,它是由官方制定的,所有人都必须按照它来思想和行为。因此不存在个人的价值观,自然也不可能存在个人的权利。
常言说,看人要察其言而观其行。许多人之所以对毛时代有好感,一个重要原因是只看到了那时的“言”,而没有看到其行。这实在是本末倒置了。那些美好的名词,怎么能够代替其所导致的种种悲剧?
通过上面这些挂一漏万的描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应该是清楚了。现在的朝鲜就是那时的缩影,你觉得值得留恋吗?你愿意生活在那种状态吗?谁要是怀念那个时代,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移民朝鲜,保证可以完全满足他的愿望,因为在那里他可以彻底回到那个时代。
后来为什么要改革开放?改革开放的目的就是要改掉那个时代的种种弊端,使我们的社会走向现代文明。改革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但这是走向更文明社会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如果因此就向回走,那可就是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了,那是在走向与现代文明相反的方向啊!对此,我想借用老毛时代的一篇有名的小说来予以回答:“不能走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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