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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山西女作家协会成立会上有个发言的机会,是我的荣幸。
中国的女作家,主要是女诗人,历史上代不乏人,佳作纷呈。山西或许是个例外。这或许与山西的地理环境,文化环境,文化传统有关。地方苦寒,自古是征战之地,打仗还打不过来,妇女的功夫全用在缝寒衣上了,就没有兴致写诗作文了。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也像是打仗,攻取的是一个个思想阵地,借鉴的是外国的一件件新式武器,似乎也不是心思绵密的山西女人做的事。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纪,情形变了,相对来说,中国当代文学成熟了,就轮着山西女作家出场了。一些多年辛勤写作,有相当根基的女作家,赢得了文学界甚至是文化界的普遍认同,更有一些新锐型的女作家,一跃上文坛就让人刮目相看。在这个时际,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在过去女作家联谊会的基础上,重新登坛亮相,以一副崭新的身姿展现在世人面前,实在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
在这里,我要说的一个中心意思是:在中国,女性更适宜于文学写作。
将近三十年前,我在北京参加过一个为时不短的文学讲习班。那时,我们经常举办一些外国作家翻译作品的研讨会。记得在讨论前苏联长篇小说《活着,可不要忘记》时,小组推举我发言,我说过这样的话:一部世界文学史,就是一条站满裸体女性雕像的画廊,你能为它再增加一个吗?因为作品中的女主角纳斯焦娜是个新婚不久的女子,我还提了一个论点:少妇比少女更具有文学性,并列举古今中外许多优秀作品予以论证。同学们将我这一论点,戏称为“少妇论”。几十年了,我不改变我的看法,就是看一个作家的才情功力,端看他能否塑造出独特的,唯一的,可留存的女性形象。不会写女人的作家,一般来说,不会是优秀的作家。既然年轻的女性,最具有文学性,既然以能不能写好女性形象作为判断作家优劣的条件,那么,谁更具有这样的条件与能力呢?只能是女作家了。还有比写自身,写自家的事,更得心应手的吗?要是这样,干脆说女性更适宜于文学写作好了,为什么前面要加上“在中国”这样的赘词呢?这也是有我的考虑的。这就是,中国的男性作家们,更多的是把文学当作功名事业,当作“文治武功”。人生三不朽中,立德立功之后就是立言了。这种风气,古已有之,于今为烈。而女性,因为长期排斥于或淡化于“文治武功”之外,也就少了这方面的功利心,竞争心,这样,就更宜于表达内心的真情实感,也就更接近于的文学的本真了。当然,女性也有自身的局限性,比如羞怯心,格局小,等等。相对于功名心来说,这种阻力要小得多。只要慢慢地往前走一步,就是花团锦簇的境地,只要轻轻地撩开遮蔽心灵的罗衫,就能够贴近整个世界。较之女红,持家,女性更适宜于文学写作!
再还要说的,有两点,一是要勇于面对批评,二是要善于深入地思考。
先说第一个。不敢面对批评是中国作家的通病,女作家尤甚。本来人们就不忍心批评女作家(比如我就是这样),你要再抗拒批评那就只会自得其乐,不会有大的长进了。正面地理解批评,以女人的小心眼,实再是不容易的事。从反面,从势利的一面来理解,就容易些。反面是:不遭人妒是庸才。势利的一面是:可以收到双倍的名声。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将你的名字又一次告诉了世人。
不光要勇于面对针对你个人的批评,还要勇于面对针对中国作家的批评。
近一两年,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中国当代作家作了严厉的批评,最厉害的一句话是“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据说对这句话的理解有歧义。我看了顾彬的几次谈话,觉得这个概括大致不差。最近我又看了顾与杨剑龙的一个对话,仍是批评中国当代文学的,说了一个很新颖的观点:“读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你一般不必查词典,我的意思是可以不必查百科词典,你阅读德国诗人的作品,如果你不了解德国的文化、历史、学习传统,你就看不懂诗人在写什么。”还说,“你阅读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几乎难以了解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国,难以了解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中国当代作家基本没有什么思想,有些诗人是例外的,因此与诗人们在一起很愉快,但中国当代小说家基本上没有什么思想,这是我阅读当代中国小说的遗憾。” (《芳草》2008年第2期)这些话,要看你怎么理解,善良地理解,就是针砭我们疾病的药石;恶意地理解,那就是帝国主义分子对新中国文学的恶毒诬蔑。记得前两年顾彬的论调刚出来的时候,有人在一家刊物,记得好像是《文学自由谈》上撰文,逐条反驳,连顾彬说中国当代作家不懂外语,也要反驳。(顾是与中国现代作家作比较提出这一论点的。)上面引述的两句话中,第一句最值得注意,就是看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不用查词典。他说的是不用查百科词典,在我看来,情况比这还要严重,看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作品,连普通字典也不必查。一部几万字的中篇,连一个生僻的字也不会遇到,都在文字改革委员会规定的那三千个常用字里面,还都是简化字,还都是字典里的第一义项。这有多么可怕!
再说第二个,就是善于深入地思考。
道理不讲了,说个故事吧。四月十八日的《参考消息》上登了一则消息,叫《“蝴蝶效应” 提出者辞世》。这个人叫爱德华、洛伦茨,活了九十岁,四月十六日在她马塞诸塞州剑桥镇家中去世。什么叫“蝴蝶效应”呢?好多人都知道,大多是当作笑话来讲,实际上这是一个科学概念。简单地说就是一句话:巴西一只蝴蝶煽动翅膀,改变了空气持续流动方式,最后可能会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引发一场龙卷风。这个理论,叫“混沌理论”,也叫“确定性混沌”。在科学上的意义是很大的。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自牛顿以来人类对自然看法的最大改变之一”。(京都奖授奖辞)诺贝尔奖不设气象学奖,若设了,他肯定能得。现在说的是,这样简单(近似玩笑话)又这样巨大(震撼科学界)的一个理论,洛伦茨先生是怎样发现的的呢?据他的一位学生说,洛伦茨先生工作非常仔细,思考问题非常细致。由于有这样的习惯,才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提出了混沌理论。有一次,洛伦茨在一台老旧的电脑上进行了两次看似一模一样的运算,结果大相径庭。查找原因时发现,一个小数点稍微有些变化,相差不到0.0001,结果导致了巨大的错误。由对这个小小错误的深入思考,渐渐地形成了“蝴蝶效应”这么个重要的理论发现。写成论文,一九七二年首次发表。中国的《礼记》上,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话,意思跟这个差不了多少。中国的读书人,没有不知道这句话的,可是千百年来,只是把它挂在嘴上,谁也没想过把它用到科学研究上,用到对自然现象的观察上。这个例子,足以说明善于思考的重要性。
还是说山西作家吧。若从男女性别上说,我们省的作家(解放以后)经历了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的主力作家,如赵树理,西李马胡孙⑴,几乎全是男性作家,第二个时期是文革以后至上世纪末,主力作家也几乎全是男性。第三个时期开始了,这几年,真正在中国文坛上显示了山西作家实力的,主要是几个女作家。
我们老说振兴山西文学,重铸辉煌,多少年了,老也想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我看,依托女作家,说不定还是没办法中的一个好办法。写《李健吾传》时,我注意到一个小故事。古希腊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写过一出戏叫《妇女公民大会》,李健吾将它改编为《女人与和平》,抗战后在上海演出,极为成功。剧情是:雅典时期,执政官穷兵黩武,连吃败仗,一群妇女穿戴上丈夫的衣服帽子,出其不意地把政权夺到手中。剧中有个诗人,鼓励这群不理外事的家庭妇女干预政事,因为共和国顾问一个坏似一个,他们中间偶尔有一个人做了一天好事,就有权一连做十天坏人。一个男子绝望之余说:“把政权交给女人吧,这是雅典还没有试过的唯一新办法。”对于山西来说,依托女作家来振兴山西文学,也是几代作家从来没试过的新办法。
我相信这个新办法会灵验的。这就是我对山西女作家协会最大的期望。
二○○年四月十九日于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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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西李马胡孙:指山西的几位著名老作家,分别是西戎、李束为、马烽、胡正、孙谦。这是山西作家中的一种戏谑性的说法,很亲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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